人类与后人类

晓寒

（一）

深夜时分，借着厨房窗户的玻璃反光，小暖偷望了一眼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小冷，然后又埋头洗着生菜。过了一会儿小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背对小冷的，就算盯着窗户的投影仔细看，小冷也不会发现，没必要这般小心。

小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几天她一直谨小慎微，生怕惊动了这个瓷娃娃。自从程雅芝死后，小冷一个礼拜都没开口说话，总是眼神放空地望着客厅墙面上的电视机，好像那块黑色的屏幕是一汪深不可测的湖泊，能带她通往另一个平行世界。

“牛油果沙拉做好啦！”小暖努力保持兴奋状态，将半透明的沙拉碗端上茶几。新鲜的生菜和苦菊上，铺满了切片的小番茄、芝士条、牛油果、金枪鱼片以及刚出锅的鸡胸肉丁。

小冷依然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像个皱巴巴的枕头窝在沙发上。

“今天的鸡胸肉超级嫩哦！我用现磨的黑胡椒腌制了十分钟才下锅，特入味，要不要尝尝？”小暖哄小猫一样把沙拉碗往前推了推。

小冷依旧没有回应。

“沙拉里还拌了玉米粒哦，尝起来会有别样的口感呢！”无奈的小暖只得自己一口口地尝了起来，“小冷，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不吃饭啊！心情好的时候要多吃点，心情不好的时候更要多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恢复元气……”

小暖咂着嘴，吃草一样吃掉了大半盘沙拉，边吃边引导小冷：“你只有吃饱了，才能去跟那个大魔头正面交锋，天天瘫在沙发上有什么用呢？再说，两个人吃的是饭，一个人吃的只能叫饲料，你天天让我一个人吃‘饲料，很没意思的……”

小暖鼓着脸继续吃，两人份的沙拉很快就见底了。

“我说——”坐在沙发上的小冷幽幽地开口了，“你就不能给我稍微留点吗？每天你都一边劝我吃，一边迅速把两人份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小暖赶紧抹抹嘴，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好点了没？是不是还难过？”

小冷拧了拧眉头，面无表情地说：“情感是万恶之源，我讨厌那些一直浮上来的情感。”

门铃在这时候响起，小暖跑过去开门。看到来人，她的脸色立刻冷下来。

来人是欣然。

“你来干嘛？”

“大晚上的，也不让我进去坐坐，我来给小冷送信呢。”欣然微笑着说。

“有什么事不能发短信吗？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土。”

“是张博士给她的邀请函，引导迷途的她早日回到0789接受改造。张博士会消除她心中的恶魔，让她重新做人，哦不，重新做克隆人。”欣然扬扬手里的白色信封，信封的封口有个红色火漆，上面是0789的标志。

小暖接过欣然的信封，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封信撕成两半，扔到欣然身上：“麻烦你这个垃圾，帮我把垃圾带出去，一起滚回那个叫0789的垃圾场。下次再见到你，我就没有现在这么客气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小暖浑身充血。她知道，在小冷脆弱的时候，她一定要拿出从未有过的坚强和勇气，必要的时候走在最前头，打碎这些恶魔的獠牙。

（二）

“如果他们抓你回去，会对你做些什么？”欣然走后，小暖为小冷热了杯牛奶，端给蜷缩在沙发上的小冷。

“改造。”

“改造？”小暖不解。

“读过《1984》没有？在我们那里它是禁书。《1984》里有一个神秘的房间，专门惩罚不服从首领的人。所有进入房间里的人出来以后，全都改头换面了。

“如果你对抗组织，组织就会将你关入神秘房间。房间里有很多老鼠，它们撕咬你的脸、手脚、舌头。在无限的恐惧中，你会对组织臣服。你承认你的罪恶，甚至认为你自己就是罪恶本身。

“0789也有这样一个房间。如果我们违背了张博士的命令，就会被送进那个房间，进行改造。”

“如果改造失败了呢？”

“失败？”小冷轻笑，“不存在失败。0789是克隆人与机器人的集中营，张博士就是这个集中营的首领，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他有一整套手段让克隆人臣服。”

“所有从房间里出来的克隆人，都会跪在张博士面前，承认自己的罪恶，把张博士当成救世主。那个房间里没有老鼠，只有一台用来电击的仪器。克隆人被铐住手脚，你越想挣脱，手铐铐得越紧。张博士会一边电击你，一邊让你承认错误。直到你承认自己有罪，并且许诺自己会改正，他才会停止电击。你会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痛苦，就像有两个大锤子，以疯狂的频率敲击你两边的太阳穴，让你生不如死……”

“即使这样，还是不认错呢？”

“那你将永远都走不出那个房间。”小冷轻轻阖上双眼。

窗外下起雨来，冬天的黑夜漫长得像一条走不到尽头的潮湿走廊。她们坐在茶几前的座位上，听着雨声，断断续续地交谈，感觉这间屋子仿佛坐落在阴暗海洋中的一座孤岛上。

“我们离开这里吧，换个张博士找不到的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小暖说。

“没用的，”小冷摇摇头，“无论我去哪，张博士都能找到我。他会让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遭遇不幸，直到我乖乖回去。”

“我们可以去西边的科技城，那里的克隆人比全国的克隆人加起来还要多。那句话怎么说的？‘如果你想隐藏一棵树，就去寻找一片森林。”

“那里有更多比张博士更可怕的人。”

“我们可以……”小暖不死心。

“够了，我已经受够奔波流离的逃亡生活，该是面对的时候了。”

“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小暖激动地凑上前表态。

小冷却淡淡地推开她：“我不需要。”

“不是你需要我陪你，是我需要你。”小暖握住小冷冰凉的手。

小冷一愣，眼里泛起一丝澄澈。

次日清晨，小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反锁在小阁楼里。她睡在一张折叠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床头柜旁边放着许多矿泉水、牛奶和罐头。

她起身摇晃阁楼的房门，呼喊着小冷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该死！”小暖气急败坏地坐在门后的地板上。房间里连一个通讯工具都没有，小冷一定是趁自己熟睡后，只身一人去找张博士了。

一想到张博士那高耸的颧骨和尖锐的鼻子，小暖就吓出一身冷汗，她开始用身体冲撞阁楼的木门……

（三）

张博士坐在工作室中间休息，周遭是透明墙面、透明地板、透明桌椅。

“尊贵的主，您有访客。”智能机器传来讯息。

“让她进来。”张博士睁开双眼。

猎物终于自投罗网了。

门打开，小冷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张博士动动手指，将透明的房问布置成了欧式会客厅，桌面上摆满了精致的糕点和骨瓷茶具，壁炉里的火苗噼里啪啦地燃烧，一位机器人女仆走进来，为他们斟茶。

“这是最好的时代，人工智能无所不能，是不是，小冷？”张博士啜了一口红茶，面露微笑，两个嘴角僵硬地扯着。

“没有什么最好的时代，只要活得够长，什么都能见到。”小冷没有端茶杯，她讨厌被机器人和克隆人服务的感觉。

“尼克·波斯特洛姆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发明了超越人类大脑和一般智能的机器大脑，那这种超级智能将会非常强大。正如现在大猩猩的命运多取决于人类而不是它们自身一样，人类的命运将取决于超级智能机器……”

“你想说什么？”小冷不耐烦地打断他。

“孩子，不要急，耐心听我说完。这个世界的技术从未停止过发展的脚步，我们现在能预见很多东西，但还做不出来。只要拥有足够的时间，我们的科学技术就能够像修改计算机程序那样修改思维。这样被修改后的人，是算人呢？还是算机器？”张博士漫不经心地尝了一块巧克力熔岩蛋糕，蛋糕像个微型的小火山，巧克力浓浆从中心流出，覆盖了盘面的薄脆片。

“你到底想干什么？别废话。”小冷干脆地说。

“社会发展依靠稳定的社会秩序，也就是说只要不妨碍秩序，社会就能继续发展。在地面上生活的是人类、是克隆人还是机器人，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只要秩序还在，社会就能继续发展……”张博士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我有一个朋友，他是剑桥的毕业生，送了我这套骨瓷茶具。他是个非常狂热的科幻迷，狂热到他切开了自己的右臂，在里面植入特殊的芯片。他热爱那种和机器合为一体的感觉，也很享受地使用这块芯片控制手机和电脑。再后来，他干脆把整只手都换成了机器手，觉得这样能更加轻松地做很多事……”张博士直直地望向对面的女孩，“小冷你觉得，这样一个努力将自己变成机器的人，到底算是人，还是机器呢？”

“这类人與机器的混合体被称为‘后人类，随着技术进步，人类与‘后人类的界限将越来越难定义。”小冷叹了口气。

“孩子，我知道你受够了被人类歧视的生活。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事，只是为了麻痹人类，赢取他们的信任，让他们接受越来越多的克隆人以及家庭机器人……直到我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多到能够占领地球，新的时代就开始了——一个属于克隆人和机器人的时代。”

“果然……”小冷迅速抽出口袋里的匕首，撕开张博士的西装袖子，一块锃亮的钢铁露出来，“一直逮捕克隆人的你，也是一个克隆人，还是一个与机器混合的克隆人。”

张博士笑了笑，他手臂上的一个按钮开始自动旋转，断开的西装袖子瞬间修复完整，他又恢复成西装革履的他。

“小冷，不管你有多聪明，都没有你想象中的聪明。”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白色针管，缓缓逼向小冷，“不过没关系，你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我会为你注射点好东西，让你和我一样获得超能力。来，和我一起创造，属于我们的最好时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