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事的中点往回走(创作谈)

2017-05-19 15:52方晓
滇池 2017年5期
关键词:马克医生小说

方晓

剥去《逃离越古镇》和《丁七的前半生》表层的情节,露出的可能是一个同质的核:试图逃离,仍然回归。《逃离越古镇》中的马克,逃到边境后被高墙阻隔,遭遇一场几乎是被动进入的爱情,却又因为并未实质发生的背叛而情变,然后决定回归到在小说中并未正面显影的林岚身边。《丁七的前半生》中,丁七一直想逃进某座寺庙而始终不被收容,逃到俄罗斯后虚构恐怖事件如愿以偿进了监狱,渴望在监狱里终老却仍然被驱逐,然后因为“一个想象中的父亲”而回归唐家庄。胡月和林桃,这两个不幸的女人一直想逃进过去的爱情里,也许那里对她们来说这就意味着回归。丁七的母亲也是如此。李红孤守在边境,是一种对婚姻的变相逃离,唐平原想用婚姻赎罪,实际上是一种对内疚的逃离。李红诱惑马克不成,唐平原最终没有感化林桃,他们回归的道路被封死了。甚至唐小东和莫卡卡,丁七母亲的情人和林桃的堂叔,也可能在小说之外挣扎于逃离还是回归之间。

我希望这样说不过于牵强附会,因为那确实是我真实的想法。

马克和丁七,他们本可以选择继续逃离,却不再那样做,而是决定往回走。我想表达的是,在逃离与回归之间有一个转折点。这个点的出现当然有情节发展本身的推动力,但无论逃离还是回归毕竟都不是非此不可的,选择也许只在人物的一念之间。但我想让故事从这个中点起不再往前,而是向后。因为我不敢把人物抛到更惨痛的境遇里,让他们回到来时的道路上去。那里可能是安全的。

我的现实生活几乎每天都让我感觉到,“一念之间”这个人生转折点是有多么致命。

在写作之初我时常为自己阅历的苍白而担心,没有独特而不可被别人复制的出生地,没有人数庞杂几代同住的家族,没有外祖母的童话和鬼故事,没有战争和社会动荡,甚至我身边每个人都只是平凡地死去。那时我觉得我的写作缺少至为重要的一环,没有任何外来的事物非要强加到我身上不可,而相反的情形在让我望而生畏的作家们身上似乎显而易见,随便就可以举出长长的名单来,马尔克斯、福克纳和海明威、格拉斯和伯尔、库切、巴别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战争、家族史、童年、主义之争或成长历程,凝聚在他们笔尖,一旦找到了它们需要的独此无二的风格就会喷涌而出,虚构出一个与众不同但又真实无比的世界。

这个不幸从进入法律行业之后好像有了改观,我时常会接触到一些奇怪的人。我开始发现,真实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比我所能想象的更近乎荒诞。在他们的讲述中,漫长的生命时光浓缩成半小时的悲剧电影,让我感叹、震撼和难受。有时,远观似乎更有戏剧效果。在单位门口,一个老妇人每天清晨即来,喝一小瓶二锅头后开始唱歌,声音高得十几层楼上听来都字字清晰。一对夫妻在水泥地上睡了整个冬天,只有两床薄棉被,他们作息时间很规律。一个中年男人全身戴孝,举着招魂幡来回走动半个上午,一语不发。一个老人成天坐在石凳上,套着写满字的罩衫,不走近无法看清内容。还有很多更极端的情形。他们每个人的故事都深得让人难以探究,简单说,因为本人或亲属曾经被判定犯罪,他们采取各种方式喊冤。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放弃,至少在内心里。他们可能也不会去想,在本人或亲属犯罪的那一刹那,如果想到收手,转身离开。

我曾在一篇小说里写到,医生看惯了生老病死,而我的工作让我见得最多的是:父子成仇、夫妻反目、兄弟相残。这种说法一点也不夸张。当我终于招徕这些形似那些我敬畏的作家们的经历时,它们却立即反向报复了我,世间各种形态的恶开始轮番在我面前上演,对我而言,下面这些不是新闻中的冰冷文字,而是曾经面对或间接面对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诈骗的、盗窃的、抢劫的、强奸的、因吸毒或赌博而家破人亡的、尾随跟踪多年后杀人的,杀人后铁笼沉湖或分尸七块抛置在三个省份的,纵火烧公交车的,丈夫雇凶杀妻的,三个儿子不愿负担一分钱赡养费的、年轻时满怀理想中年贪污晚年入狱的、家暴致残的……所有罪行的周围似乎都集聚着各种外在“强迫性”的因素,看上去好像是“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然而恶从内心走进现实,仍然逃不开一个“念头”。

我写作时想尽力避开他们,曾经给自己定下一个原则,不去写当下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我担心会影响甚至改变我在工作中的判断和正常生活。然而有时候做不到,他们像驱而不散的幽灵盘旋在我的指尖上,伺机就要钻出来。如果我必须写下他们,或者我迟钝地发现他们已经出来时,我会要求自己在较为真实地描述他们的同时,一定避免让事情变得更加可怕,我不想在虚构的文字中也把他们逼到绝境里,我想带着他们从披荆斩棘的负重前行中挣脱出来,给他们一个出口。

《逃离越古镇》中,我一直没有让不在场的林岚缺席,她始终是马克的一个念想,但我不知道马克回去之后,等待他的林岚和新生活会是怎样。或许我经历的现实还是彻底影响了我——但愿我说的不太玄虚,在《丁七的前半生》中就提供了一种完全相悖的证明:丁七终于回归到父亲身边,却遭遇了林桃。写完一段时间后再读时我才发现这点。

我以前认为,小说不需要也不应该提供一种道德教导,一个可以用来比照解决现实生活难题和困境的路径,它所要做的只是呈现。无论采用何种形式和风格,它都绝不应逃开——真实。再伟大的虚构,都只是真实的一个截面。我总是很鲁莽地将残忍的本原面目推至人们面前。但写到今天,我已经想在残忍处收敛一点,哪怕给它敷上一层微风即可揭去的面纱,我会企图在小说的骨头里注上温情的针剂,哪怕它很快就会风干成粉末。这两篇小说,写完后我想,如果唐小东没有逃离,如果马克没有逃来边境,如果李红愿意在无爱的婚姻中厮守,也许胡月能过上另外一种生活而不会成为一个自认疯子的人。如果丁七母亲的情人不抛弃她,如果丁七母亲从他走后就收束心神,如果唐栋材不理会丁七母亲的诱惑,如果林桃堂叔回到故乡后从此痛改前非不欺骗一个多情少女,如果唐平原是个冷漠的人而没有那么多自责,如果医生认错,丁七的人生就不会那么凄惨,唐平原也就不用去杀医生,所有的人都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

小说的走向显然和我的初衷背离了。这是否说明,善在大行其道的恶面前,有时候也只是个不堪一击的念头。我希望自己言过其实了,因为比如林桃的恶,既不是天生的也好像是她不能自控的。而回归又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逃离呢?比如马克回归,可能是对胡月的逃离。既然我无法向自己交代,也只好由它去吧。何况我目前还不是一个佛教徒,不认为改变一时“念头”就能让一个人彻底改过自新。我现实中遭遇的人,他们的生活只会比我描写的要复杂、坚硬和难堪得多,他们很难改变。

但我毕竟做到了一些。唐平原的原型在《丁七的前半生》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存在,连背景的意义都很难赋予。现实中他是个杀医者,后来被执行死刑。据他自己陈述,他患上慢性鼻炎后,看的第一个医生就动错了刀,让他成了一个空鼻症患者,他前后又向七十多个医生求治,却再也无法复原,很多并发症折磨他。他感受了太多的医生同行相护、不公正、欺骗和歧视。他找过第一个医生若干次,却总是被推诿、否认和喝骂,并被攻击有精神病。他准备了凶器,在墙上写下了遗言,然后去杀了医生。他不后悔,自封为一个战士,认为自己是在代国人向医疗体制宣战,必须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医疗体制的反省。

我把这些东西基本上都抹掉了。我给他找了一个可以共患难的兄弟,还给他找了一个比身体的痛楚要美麗的理由,好像是在为爱情和婚姻的失败去寻找一个“嫁祸”的出口。而且,我让他的故事停止在一个未决状态里,一个可以往前也可以向后的中点。我希望这个人物的命运在未写出来的部分里能有所转机。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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