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僻远的地方(小说二题)

2017-05-20 22:48聂鑫森
南方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龙虎烙画将军

聂鑫森

胡家村的龙虎关

在湘黔边界的胡家村,这几年忽然热闹起来了。就因为在这块地界上,老祖宗留下了一座古城堡,名叫龙虎关,县里拨下了专项扶贫款,把龍虎关修缮如旧,又修好公路,再经宣传,这里立即成了一个旅游热点。

胡家村的村民,祖祖辈辈靠种包谷为生,莽莽苍苍的大山,当然也产茶叶、野果、蔬菜,但交通不便,怎么往外运?换不来现钱啊。于是,穷,且穷得很冷清。

龙虎关离胡家村不过三里地,左边是青龙山,右边是白虎山,两山之间是商旅的通道。大概在清康熙年间便在这里设卡筑关,一是为防止边民作乱,二是为保证边贸的税收,龙虎关的城墙都是粗犷的麻石砌成,城高且厚,城墙上有望楼、烽火台、行道、石级。城垛与城垛,依次排列,像一个个的“凹”字。

村民万万没想到,这玩意城里人觉得新鲜,更没想到要花钱买票才能看;看了龙虎关,还要买他们地摊上摆着的茶叶、野果、蔬菜、腊肉、腊鱼,说这是百分之百的生态食品。

有古代的龙虎关,就不能没有守关的将军和兵卒。县里的旅游局,为龙虎关免费捐赠了仿制的古代军装和兵器。将军的装束最显眼,头盔、甲胄、护心镜、宝剑,威风凛凛。兵卒军装的前胸后背,都印着一个粗黑的“兵”字,一手拿藤制的盾牌,一手握长矛或是大刀。将军的无二人选,自然是村长胡大尊。兵卒呢,一家出一个,无论年纪大小,只要是男的,上一个白班工资三十元;值一个夜班工资十元,这叫大家发财,共同富裕。

一年四季,早晨七点钟的时候,矮矮墩墩的村长胡大尊,用粗壮的喉咙,沿着村路喊过来吼过去:“各位乡亲注意了,再过十分钟集合,去龙虎关!”

年过花甲的胡四,吃过早饭后,照例手里还端着一碗米酒,坐在火星四溅的火塘边,慢慢地喝,不肘地咂一咂嘴巴,味道太好了。

儿子胡长生走过来,说:“爹,你该去上班了。”

胡四说:“我知道。我就不明白,怎么只有胡大尊当得了将军?我们就只能当兵?”

“爹,当兵又不累。我还想去呢,可家里的田土要人侍弄。你有心脏病,这份好差事只能让给你了。”

“长生,辛苦你了。两个孙子读书,要花钱。你妈身体不健旺,看病吃药也要花钱。幸而有龙虎关,我还能赚几个钱补贴家用……”

胡四还想说什么话,马上咽了下去,然后把碗中的酒倒进嘴里,站起来,说:“我走了。”

胡四虽庆幸自己可以当“兵”赚钱,但心里憋屈得慌,为什么胡大尊当了村长还可以当将军,他却只有当兵的命,呸!听老辈常说起一代一代往下传的故事,胡四的祖辈中就有当过将军的人物,他是作古正经的将军后裔,而胡大尊祖上只出当兵的角色。胡大尊当村长就捞了不少好处,只是没人敢说,而他当龙虎关的将军,工资每天是六十元,何况还有其他的进项。老天不公!

冬天来了,大山里的雪飘得早,老北风像刀子一样,削得人脸生疼。可来龙虎关观光的游客依旧不少,一拨一拨的。

胡大尊和胡四这一帮村民,一般在早晨八点左右来到龙虎关,然后在望楼的休息室里,换上各自的军装,拿上熟悉的兵器,站到城墙上已规定好的位置上去。胡四因年纪大,又没有个看相,胡大尊让他站到城墙的顶边上。等大家各就各位了,胡大尊吼一声:“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让游客有个好印象!”说完,他赶快钻进望楼的休息室,去烤木炭火、喝滚烫的茶。当游客上了城墙,胡大尊便会闻声而出,头盔上的红缨子随风飘动,像一束火苗,甲胄闪着青黑的光泽,腰间的宝剑在匣中嘎嘎而鸣。

胡四望着胡大尊,心里说:你威风个什么劲儿!

现在的手机都能照相,游客可以并排和守城的任何一个兵将合影留念,但照一次相得付五块钱小费。这小费不必上交,可以大方地收入囊中。胡大尊的装束好看,喜欢和他合影的人很多,所以他得的小费远远超过别人。胡四年老,站的位置又不显眼,难得有人来和他合影,他心里很难受,不仅仅是收入少,更重要的是当将军的那一份荣耀与他无关!胡四的眼眶湿了,赶快转过身去,面朝城墙外: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记得村民在上岗前,县里来人讲课培训,就讲到唐代的边塞诗和毛主席诗词,动员他们读和背。胡四读过初中,算是个有文化的人,记性也不错。雪冷风硬,他手中的盾牌和长矛上都结了冰。他想起了唐代岑参的诗句:“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下午四点钟,游客都走了,龙虎关静如远古。在望楼的休息室,大家脱下军装、放下武器,准备回家了。

胡大尊问:“今晚谁值班?”

没有一个人吭声,谁都不想赚这十元钱的值班费,在家里多舒服啊。

胡大尊脸一黑,骂起人来:“都想在家里钻热被窝,抱着老婆睡,胡家村什么时候能摘掉这顶贫困的破帽子?”

有人小声说:“你也可以值班呀。”

“屁话!古代守关,也要将军值班吗?”

胡四忽然说:“我来值班!不过,我有个条件,以后每晚都由我值。”

大家一齐鼓掌欢呼。

胡大尊说:“还是胡四觉悟高。柜子里有水酒,有熟红薯、熟芋头,你可以热着吃。这是钥匙,你要好好保管。我会告诉你的家人,说你晚上值班。我们走了,再见!”

“好。谢谢。”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雪停了,风住了,云缝间居然挤出一弯月亮,洒下冰冷的光辉。休息室里的电灯早亮了,木炭火烧得旺旺的。胡四热了几个红薯和芋头,又烫了一壶水酒,吃得肚子鼓胀、身上发热,然后到城墙上去巡视了一番,确信这龙虎关只有他和他的影子后,便赶快回来。休息室的隔壁是“军备库”,他掏出钥匙,打开库门,再摁亮了电灯。正前方的墙上,挂着胡大尊的将军装备。他走上前,用眼看、用手摸、用鼻子嗅,突然大喊一声:“老子也要当一回将军!”

平素看过胡大尊怎么穿戴,胡四早就记在心里了。戴头盔、穿铠甲、安护心镜、蹬牛皮履、系宝剑,利利索索。再走到立式大镜前,左看右看,俨然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比胡大尊强了十倍、百倍!胡四哈哈大笑后,立刻庄重地板紧脸,他该去巡视站岗放哨的部下了,谁夜里偷睡或擅离职守,军法不容,先打他五十军棍。

胡四走在空荡荡的城墙行道上,一个一个城垛看过去,还不停地大声呵斥:“胡大海,你怎么坐到地上了?站起来,兵有兵样!胡小山,你怎么双腿打战,胆小鬼!窝囊废!……

沒有人,当然也就没有回声,但胡四觉得很满足。在此时此刻,他就是将军,部下只能俯首听命,谁敢出声?

他轮番着到休息室烤火、喝茶,到室外去巡城,胡四兴奋得没有丝毫睡意。快天亮肘,他把身上的装束送回“军备库”,换上自己的兵装,牢牢地锁了库门。

按规定,凡值夜班的,待上白班的人来后,他可以回家去吃个早饭,休息两小时,再来这里出勤。胡四不想回去,这里的熟红薯、熟芋头和水酒,可以当早饭;也不需要休息,他力气多得用不完哩。

第二天的夜里,儿子胡长生把田里事、家里事料理好,已经是十点钟了。他挂念爹,一口气赶到龙虎关来。登石级,上城墙,借着望楼射出的光亮,他看见胡四前胸紧贴着正中央的城墙,戴着头盔的头垂放在城垛上,右手握着一把宝剑,剑尖朝下抵在地上。

胡长生大喊一声“爹”,奔过去抱住胡四,再缓缓地把他放下来坐到地上。胡四的脸色苍白,眼睛微闭。

“爹,是我!我是长生,是你的儿!”

胡四突然睁开了眼睛,见是儿子来了,嘴角流出了笑,断断续续地说:“儿呵,我们的老祖宗当过将军,我也当了将军,这叫英雄有后。刚才……敌人攻城,我指挥弟兄们打退了他们。我有些累……累……”

胡长生明白爹的心脏病发作了,而且出现了幻觉。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打给村长胡大尊:“胡村长,快叫人来,我爹不行了!”

快天亮肘,胡四在乡镇小医院因抢救无效辞别人世。

胡四死前穿过的将军服饰,胡大尊当然不会再穿,他对胡长生说:“你爹喜欢它,就随你爹一起入土吧。”

胡大尊用公费重新置办了新的头盔、铠甲、护心镜、牛皮履和宝剑,再专设一个厚实的大木箱收放,安了一把高科技保险锁,钥匙牢牢地拴在裤腰带上。

胡大尊常对人说:“将军岂是人人都能当的!”

三春晖

阚敢二十五岁了。

在这个世界上,阚敢和母亲的距离最近。从出生到现在,他和母亲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这条深长的巷子、这个幽静的小院。

在这个世界上,阚敢和父亲的距离最远,远得不知道父亲在什么地方。阚敢五岁时,焦躁而豪气冲天的父亲,突然辞去小学美术老师的职务,与母亲和气地分手,留下祖传的小院子,光身出户去闯天下。

临别时,父亲说:“我会回来的。”

母亲平淡地说:“请你再不要来干扰我们。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父亲一走就是二十年。

父亲不会不写信来,也不会不寄钱来。但阚敢依稀听人说,母亲让镇邮政所贴上“查无此人”的条子,一一退了回去。

母亲在镇上的手工湘绣厂当工人,基本工资加上超产奖金,可以维持一种节俭的生活。

母亲在儿子面前,从不提父亲的名字,仿佛她不认识这个人。

儿子在母亲面前,也从不提父亲的名字。他怕母亲伤心。但他不能不想父亲。

教美术的父亲留下很多画册,素描、油画、木刻、国画、烙画,中国、外国的都有;留下各种型号的电烙铁和烙画用的薄梨木板、三胶板。阚敢小学和初中,最喜欢美术课,在纸上画画,也在木板上烙画。

上初中时,阚敢与同学去郊外爬山攀岩,不小心摔伤了尾椎骨的神经,治疗后却站不起来了,轮椅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

湘绣厂离家不远,母亲只能领了活计回来做。一边绣花,一边照顾儿子。儿子上厕所,她扶他坐在坐式马桶上;儿子要看书,她给他拿书;儿子喜欢坐在轮椅上烙画,她就把电烙铁和木板递过去。做饭、洗衣、缝补衣裳、打扫卫生……母亲的一举一动。儿子都看在眼里、印在心上。

母亲五十二岁了,额上的皱纹密了,两鬓的白发多了,只有平静的语气、安详的脸色依旧如昔。阚敢常在心中默诵的古诗是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但他不是“游子”,却是个双脚不能行走的残疾人,是母亲的累赘。母亲靠手上的绣花针养活他,尽管他如今也有了低保可聊补家用,却永远不能有一份丰盈的收入来报效母亲,让母亲好好地颐养天年。

阚敢最痴迷母亲绣花时的形象。阳光下、月光下、灯光下,母亲一手拿着绷紧了白绢的花绷子,一手捏着绣花针,彩线被穿过来穿过去,声音又细又密,别人听不见,阚敢听得见。

阚敢最喜欢烙的画,是母亲绣花时穿针引线的那一瞬间的肖像画,烙了一幅又一幅,而且一幅比一幅好。他有扎实的素描功底,那种通常依赖铅笔、炭笔、钢笔,完全依仗线条、刻线、斑点、明暗的单色素描技法,在他的烙铁下变得灵动传神。画面上,母亲戴着老花眼镜,略略眯缝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穿针引线,脖子上系了一条镂花方巾,鬓角的“留白”,表现出月光的质感。画题是《慈母手中线》,用楷体字烙在画格的下方。

“妈妈,这是我的心意,你喜欢吗?”

“喜欢。我经过邮电所的报架时,看到报上登了一则启事,说全国残联征集残疾人的美术作品,你愿意去试试吗?”

“愿意。”

“你挑出一张烙画吧,我去寄。”

“妈妈,由你挑,你最有发言权。”

两个月过去了。

阚敢的烙画,不但入选在北京展出,还得了个银奖,奖金是一万元。

这是一条好新闻,电视台、报纸的记者,都来采访阚敢和母亲,他们突然之间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

夏夜、月光、小院。

该做的家务,母亲做完了。

于是,母亲坐在亮晶晶的月光下,安详地绣花。阚敢把一块一尺见方的三胶板搁在膝盖上,用电烙铁在勾好的底稿上烙画,烙的仍是《慈母手中线》。

母亲说:“儿呀,你的画不值一万元,不能老想这件事。”

“妈妈,我知道,那是爱心的鼓励。妈妈高兴,就是最大的奖赏。”

“這就好。有妈陪着你哩,什么也不用担心。”

母亲能不担心吗?她一天天地老了,总会离开儿子的,儿子将来怎么办?稍一分神,针尖扎到她的手指上,沁出一颗血珠,她赶快把手指吮在嘴里。

忽然,院门响了。

母亲忙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阚妈妈,小阚,我是看了电视和报纸的介绍,才知道你们的。正好出差经过此地,就冒昧地找来了。”

“有什么事吗?”阚敢问。

“我业余喜欢搞美术作品收藏,想购买一张《慈母手中线》的烙画。行吗?”

母亲说:“儿子从没卖过画。你是远客,就送你一张吧。”说完,就进屋去取出一张烙画,递给中年人。她想让客人赶快走,别耽误了绣花。

中年人接过画,看了又看,连连称赞。然后,掏出一个很厚实的信封,说:“我不能白要,那会让你们看不起我,我也感到羞耻。我付一万元,这已经很占你们的便宜了。你们不收钱,我也不要画,就当白来一趟。”

母亲只好说:“我们收下就是。”

客人笑呵呵地走了。留下一院皎洁的月光。

阚家隔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有人来买画。

每张画都付一万元。

母亲把钱存进银行,存折上写的是儿子的名字。她把存折藏在儿子塞满碎布的枕头里,只有儿子和她知道。

半年过去了。

阚敢的画有人来买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外镇的一个老奶奶,居然找上门来说媒,说她邻居家有个长得蛮漂亮的姑娘,很佩服阚敢的自学成才,愿意先做他的女朋友,如果真正情投意合,再做他的妻子。

母亲依旧很平静,但心中的波涛却此起彼伏。真有这么多人来买画吗?为什么都是来自广东那个地方?说话的内容不但大体相同,所付画款也是惊人的一致?她没有托人去为儿子找对象,倒有媒人找上门来?

终于,她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只可能是有一个和儿子最亲近的人,事业成功了,找到最合适的契机,悄无声息而又顺理成章地安排儿子的现在和将来,因为这个人怕遭到她的拒绝……

母亲也不会把这个判断告诉儿子,儿子太爱母亲了,他会把这一切拒之门外。

母亲还是忙着绣花,儿子还是兴奋地烙画。

母亲说:“那个姑娘不错,漂亮、能干、孝顺,我和她见过面了。”

儿子说:“你喜欢她吗?”

“当然。我想抱孙子了,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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