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芝诗歌中的拜占庭意象

2017-05-21 22:29梅汉男
文教资料 2017年7期
关键词:神秘主义象征主义

梅汉男

摘 要: 拜占庭意象是叶芝象征主义系统中的一个典型代表,它反映了叶芝对于永恒之美和纯化心灵的追求。本文主要从象征主义、神秘主义和政治角度解读叶芝诗歌中的拜占庭意象。首先,叶芝用拜占庭意象作为灵魂纯净、永恒之美及不朽艺术的象征。其次,叶芝将神秘主义技巧应用到拜占庭意象中。他对拜占庭意象的异国化解读,营造了一种神圣、疏离的氛围。最后,叶芝将政治理想赋予拜占庭意象。

关键词: 拜占庭意象 叶芝诗歌 象征主义 神秘主义

1928年叶芝(W.B.Yeats)发表了代表作《驶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两年之后,他又创作了一首姊妹篇,《拜占庭》(Byzantium)。在这两首诗中,叶芝运用最得力的两支画笔——象征主义和神秘主义,描绘出了肃穆、恢宏而不朽的古拜占庭形象。在那里,灵魂得到净化,精神歌唱着人类生活的腐朽。

拜占庭享国一千余年,它是罗马帝国的遗子,又处在希腊文明的核心地带。因此,拜占庭继承了“希腊的荣光和罗马的宏伟(爱伦·坡,2013:140)”。数百年来,凭借着先进的军事技术,深墙高垒、固若金汤的圣城君士坦丁堡在哥特人、匈奴人、汪达尔人、波斯人、阿拉伯人、保加利亚人和许多其他蛮族一次次的冲击下屹立不倒,保护了古希腊、罗马流传下来的无尽宝藏。威尔·杜兰特宣称,这座城市能够保存希腊文明的无价珍宝,并在文艺复兴时期将之传递给意大利人,乃至整个西方世界,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伟业。1399年拜占庭帝国皇帝曼努埃尔二世(Manuel Ⅱ)为了不受奥斯曼帝国的威胁,前往西欧寻求军事和经济上的支持。当时拜占庭帝国积贫积弱,雄心勃勃的伊斯兰苏丹早已虎视眈眈。拜占庭的国土四分五裂,人民却还因为不同的宗教信仰打得不可开交。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曼努埃尔二世,这位“生于紫色宫殿(Born to the Purple)”的国君仍然以非凡的人格魅力、优雅的举止及渊博的学识深深地折服了那些“未开化的”西欧人(罗杰·克劳利,2005),这就是拜占庭意象在西方世界的缩影。

叶芝从未去过伊斯坦布尔(君士坦丁堡现称),但在1924年他去了西西里,研究了拜占庭时期的马赛克画。他还去过拜占庭的旧都拉文纳,在古建筑的墙上看到了圣徒和哲人们的画像(周珏良,1982)。这有可能是“啊,圣徒们在上帝的圣火中肃立/宛如墙上镶嵌的马赛克金饰”这行诗的灵感来源。在《驶向拜占庭》和《拜占庭》这两首诗中,他用拜占庭意象表达了对精神永恒的追求,以及对未来爱尔兰乃至整个人类世界的期望。

一、叶芝诗歌中拜占庭意象的象征主义解读

20世纪初,法国的象征主义传播到了整个欧洲及美国,一般认为叶芝正是在这一时期开始接触到象征主义的。叶芝曾前往巴黎拜访过马拉美和魏尔兰,但他的象征主义体系与法国人截然不同,因此他宣称法国的象征主义对他影响甚微(Tuohy 1976:84)。叶芝的象征主义根植于他的神秘体验及文学阅读,他相信象征有着不为人的意愿所转移的能量,象征是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傅浩,1999:46-49)。叶芝是第一位建立起自己庞杂而晦涩的象征体系的诗人。他相信人们思想和记忆的边界是在不断变化着的,因此,不同的思想会互相融合,从而形成人类的共同记忆、自然的全部经验,而象征正是唤醒这种记忆的方式。叶芝重复使用特定的意象,从而赋予它们特定的象征意义(Rhee, Y. S. 2013)。

《驶向拜占庭》和《拜占庭》是葉芝中晚期的作品,在这一创作阶段,叶芝的象征主义手法愈加纯熟,运用自如而不着痕迹。叶芝在《驶向拜占庭》的前两个诗节中描述了这样的场景:年轻人沉湎于肉体享受,老年人行将就木,物质世界躁动不安。叶芝试图逃离外在现实,直面内在的真实。叶芝相信,查士丁尼一世治下的拜占庭帝国是贵族文化的代表。在那里,肉体和灵魂、政治与哲学、艺术与宗教、个人与社会都处在安详宁静的和谐之中(叶芝,2012:110)。于是他离开这个“不是老人的国度”,驶向了拜占庭。

在这首诗中,叶芝这样描绘拜占庭教堂里的马赛克壁画:

啊,圣徒们在上帝的圣火中肃立

宛如墙上镶嵌的马赛克金饰(叶芝,2000:80)

马赛克壁画是拜占庭的一种传统艺术。拜占庭工匠改进了马赛克技术,用马赛克装饰教堂的穹顶和墙壁。圣索菲亚大教堂里用马赛克拼缀而成的基督像至今清晰可辨,栩栩如生。马赛克反射出的光晕营造出一种神圣的氛围,叶芝于是向马赛克壁画上的圣徒们祈祷:

请从圣火中驾临,环绕这锥体,

做那教我灵魂吟唱的导师。(叶芝,2000:80)

显然这里“火中的圣徒”意味着灵魂在火焰中得到净化,世上的万物都会消亡,恒星会熄灭,群山会崩塌,丰功伟业不过弹指云烟,甚至爱也会变得淡薄,唯有美和美的精神永生不灭。拜占庭的马赛克壁画就是最好的证明。

诗人要从他垂垂老矣的身体中挣脱出来,他愿化身为一只金鸟,在那永恒不朽的圣地歌唱:

或立于金枝之上

面对着拜占庭的王侯贵妇吟唱

直说尽那前代古人、后世来者。(叶芝,2000:81)

传说在拜占庭的宫廷中有一棵金树,树上有金鸟日夜啼唱,这就是“立于金枝之上”的起源。金鸟意象也是叶芝诗歌中的经典意象,金身不腐,歌声不息,是艺术永恒的象征。而“拜占庭的王侯贵妇”,则是古拜占庭贵族文化的代表,他们追求艺术之美,重视精神的纯净。在《拜占庭》中,叶芝再次提到“金鸟”:

在金属不变的光芒中

大声嘲笑寻常的鸟儿或花瓣

和一切污泥和鲜血的混合物。(叶芝,2000:108)

在叶芝看来,金鸟作为拜占庭的艺术化身,超越了所有物质存在。它不但代表着精神的不朽,而且蕴涵着心灵的纯净。诗人用瑰丽的想象装点了这些意象,他愿被锻造成一只金鸟,歌唱集古典主义之大成的拜占庭文化,夜以继日,这就是老人的理想归宿。

有趣的是,叶芝诗歌中拜占庭皇帝和士兵的形象并非纯洁无瑕,他们仍然属于充满“狂躁和污泥”的物质世界:

追逐着大教堂的钟声;

那被星光或月光点亮的穹顶

蔑视人的一切,

都不过是一团乱麻,

是人类血管中的狂躁和污泥。(叶芝,2000:108)

查士丁尼大帝从野蛮人手中夺回罗马,击败了烜赫一时的萨珊王朝,但叶芝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甚至彪炳千古的查士丁尼法典也难入他的法眼,他所看重的仅仅是当时繁荣的艺术和文化。举例而言,就是圣索菲亚大教堂“月光皎皎,星光熠熠”的穹顶。据《剑桥插图中世纪史》记载,君士坦丁堡的市民们对月亮有一种特殊的崇拜,据说只要月光照耀,君士坦丁堡就永远不会被攻陷。因此,“月光点亮的穹顶”同时是和平和庄严的象征,亦即艺术的象征。叶芝相信只有艺术是永恒的,而艺术像其他任何事物一样,蕴含着象征符号。解读分析这些象征符号,是巫师及其继承人:诗人、音乐人和画家的职责。

叶芝将拜占庭意象看作暴力的现代世界的对立面。他在《二次降临》中写道:“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血色迷糊的潮流奔腾汹涌,到处把纯真的礼仪淹没其中。”(叶芝,2012:98)千年以来,拜占庭在各个方面始终走在西方世界的前列,葉芝试图重返拜占庭,为躁动不安、物欲横流的现代世界寻找一条出路。这两首诗中的各种拜占庭意象反映了叶芝的精神追求:纯净的灵魂,永恒的艺术及贵族文化,凝聚成一个词语:拜占庭。

二、叶芝诗歌中拜占庭意象的神秘主义解读

十八九世纪,随着浪漫主义在爱尔兰的兴盛,爱尔兰人的神秘主义传统也得到了新生。爱尔兰人尊重自然和感性,用神秘主义对抗工业化带来的物质主义。叶芝曾说过:他生命中最大的乐趣是写诗,其次就是从事神秘主义研究(傅浩,1999:11)。叶芝宣称他离开宗教就无法生活,但他很少去教堂,却对鬼神敬畏有加。他认为鬼神是对生者心灵的安慰,也是文学创作的灵感源泉。

大约在1884年,年轻的叶芝得到一本A.P.辛奈特所著的《佛教密宗》,从此开始潜心研究神秘主义。此时唯灵论在欧美盛行一时,叶芝找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创立了一些神秘主义团体,比如都柏林秘术协会及金色黎明(斯塔德厄普,2008)。叶芝相信,神秘哲学是所有真理中最重要的事物。如果说象征主义连接了自然与人类的精神世界的话,那么神秘主义就是实现象征的有力武器。叶芝吸收了各种不同的神秘主义理论,并以此建立了神秘体系。

如前所述,拜占庭保存着古希腊罗马文化的精髓,西方人将它视作灿烂文明、先进科技及古代魔法的象征。1453年,奥斯曼帝国兵临君士坦丁堡,拜占庭人用神秘的希腊火烧毁了奥斯曼舰队(Crowley 2005)。以希腊火为代表的先进技术,曾在公元447年抵挡住阿提拉的内外城墙,繁复的东正教仪式及高深莫测的皇室都增添了拜占庭的神秘感。

在叶芝生活的年代,拜占庭已经灭亡了数百年,那些传奇故事和异国情调变得愈加模糊和神秘。因此,叶芝赋予各种意象丰富的神秘主义特征。比如《驶向拜占庭》中的“鲑鱼聚成瀑布,鲭鱼充塞大海”就像是一种秘密的仪式;《拜占庭》中“冥王的卷轴”则暗示着精神被尘世的经验缚束;而“在驰道的火焰中起舞”则借用日本能剧的因素,喻指洗涤罪恶的过程,这些神秘主义手法活跃了诗中诡秘的氛围。

在《驶向拜占庭》中,诗人向火中的圣徒祈祷,请求他们从火中降临,围绕锥体游行,这一怪异的场景其实就是当时一些神秘团体的例行仪式。两首诗中都提到拜占庭的金匠,他们将人类的灵魂封存于永恒的艺术品中,这样玄之又玄的技艺很可能来源于叶芝的炼金术研究。至于“骑上海豚的污血之躯,灵魂接踵而至”,则化用了海豚驮着逝者灵魂去往极乐岛的传说。

叶芝对拜占庭意象加以神秘主义的修饰,使之产生了一种陌生、奇诡而又庄严的异域氛围。欧洲彼时的战乱与神秘的永恒之境两相对照,更显得叶芝追求的难能可贵。

三、叶芝诗歌中拜占庭意象的政治解读

19世纪末20世纪初,爱尔兰承受着连年战争、大瘟疫、殖民压迫和民族分裂,死者枕藉,流民失所,国家凋敝不堪。叶芝说,我是一位爱国者,而非民族主义者。他见证了爱尔兰历史的伤口,认为自己有责任修复备受摧残的爱尔兰文化,从而唤醒爱尔兰的民族精神,重塑古爱尔兰的风骨(李静,2010:21-24)。

1921年,叶芝在牛津大学学生会发表演讲,他语气强烈地指责英国政府以恐怖手段镇压老爱尔兰共和军。据说他的演讲对英国当局造成巨大压力,致使议会通过议案,给予爱尔兰完全自治权。但是叶芝拒绝在主张统一的自由邦和主张对英妥协的共和派之间做出选择,他认为两派都对爱尔兰内战的爆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内战加剧了国内的对立和仇恨情绪。

叶芝警告同胞们:“浪漫主义的爱尔兰已经死了。”他希望“爱尔兰的诗人们,磨砺好你们的技艺,歌唱一切值得歌唱的事物”,他为身为爱尔兰人而感到骄傲:“我把心铸入了我的诗行,使你们在隐约的未来时光,会明白我的心与他们同往,追随鲜红玫瑰镶边的衣裳。”(叶芝,1991:221)为了复兴爱尔兰文学,叶芝做了许多工作,他在传说和古代文学中挖掘日渐衰微的爱尔兰精神,想要重塑整个国家的自信和尊严。因此,他推动了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建立了爱尔兰文学剧院,鼓励爱尔兰风格的戏剧创作。在他的努力下,许多爱尔兰人开始重新关注传统艺术。

叶芝将拜占庭视作理想的国度,他写道:“我相信在拜占庭早期,宗教,审美和现实生活完美地融为了一体,这是空前绝后的。建筑师和艺术家……对个体和群众一视同仁。画家和马赛克工人,金匠和银匠,插画和经书,一切都已脱离了个人的感情。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迹,完全为客观的材质所吸收,进入了全人类的视域中。”叶芝认为人类文明的本质就是艺术,人类文明得以存续是艺术家们的功劳。他们的杰作让人类这一种族得以不朽,当代人的责任是把这种不朽继续传递给后世。叶芝赋予拜占庭意象以永恒,他抨击盛行的物质主义,警告同胞们不要忽视“石碑上镌刻的不朽精神”。他希望未来的爱尔兰诗人能有纯洁的灵魂,为祖国和全世界歌唱。

四、结语

叶芝诗歌素以意象丰富、寓意深远著称。拜占庭意象作为叶芝象征体系中的经典意象,也有着多元的内涵。它不仅反映了叶芝的精神追求,营造了一种神圣、纯净的神秘氛围,更蕴涵着叶芝对未来爱尔兰和人类文明的期望。他追寻拜占庭,追寻那未来的爱尔兰:贵族文化得到统治地位,弃绝物质主义,重视永恒艺术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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