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村泪雾

2017-05-22 05:33张仕德
东方剑 2017年3期
关键词:太妃

◆ 张仕德

太妃村泪雾

◆ 张仕德

火烧苹果园

黎明,繁星眨眼,天更黑了。

报警电话催命似的响了。值班民警史小丽拿起话筒,听完,变颜失色,冲出值班室,逐个拍门:“快起来!太妃村有火灾,烧死了一个叫牛有福的老汉,还有他老婆……”

教导员张孝天一边扣纽子,一边冲出房子,在院里大喊民警快起来,然后问小丽:“火灭了没有?哦,灭了,你说清嘛,暂时不用叫消防队了!这样吧,金所到县上开会没回来,你和田耕留在所里值班,其他同志马上跟我走!你把情况跟金所长汇报一下,再向局领导汇报,叫刑警大队派法医、技术员,赶快来!”

新分来的大学生田耕边紧裤带边出屋,说:“张导,我也去吧,你说书本知识重要,实践锻炼更重要!”

张孝天满意地看了田耕一眼,说,“行,另换一个人值班,快收拾,别丢三落四的,咱马上走!”

十分钟后,警灯闪闪,警报声声,警车箭一般冲出了还在沉睡的柳林镇。

太妃村是个离镇十五里、有千余人口的大村庄。明末永乐年间,村里有个美若天仙的姑娘被选入皇宫,虽蒙召幸,然未得宠,亦无所出,郁郁而终,卒后谥号为“肃仁皇太妃”。人生在世,朝朝代代,仿佛都图的是一个虚名。想那皇太妃独居冷宫,寒夜青灯,以泪洗面,据说不到二十岁就走了黄泉之路,一个皇太妃名分就是她的幸福吗?生她养她的太妃村,几百年来,皇粮照纳,官差照出,祸照样来,人照样穷,没有沾上皇太妃的一点光。唯一可以夸耀于人的,是皇恩浩荡,太妃虽不比太后,但毕竟当过皇上的小老婆,体面荣耀着呢!别的村想叫太妃村,叫得成么?嘿嘿……

太妃村欣逢盛世,才真正踏上了小康之路。村子周围一马平川,地肥水美,近几年盛产苹果、酥梨、油桃、甜杏,也算财源滚滚了。牛有福老汉是村里首屈一指的“务果大能人”“算盘精”“老福星”。

火灾现场,在牛有福老汉的果园里。果园有六亩大,一色的红富士苹果树。正值金秋,红艳艳的大苹果挂满枝头,飘香溢彩,一片丰收景象。果园大门右边,盖有三间砖木结构大瓦房,里头有炕、有灶、有桌、有椅、有柜、有电视机……老汉放着村里的四合大院不住,春夏秋冬,都和老伴住在这里。现在,这里已烧得面目全非,四壁已成焦黑色,芦席顶棚全化为灰烬,凡可燃烧的器具物品绝大部分只剩残骸,半边屋顶也已坍塌了下来。炕上,老太太也被烧得蜷曲一团。门口,蜷卧着牛有福老汉,老两口几成焦炭。地面上、屋门口,渗下去厚厚一层人油……

牛有福老汉的果园附近,还有几处果园。问几个看护人,火怎么烧起来,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有什么人来过,夜里有什么异常响动……他们睡得太死,一概不知。凌晨大概四点多吧,有个人出屋撒尿,才看见这边冒烟、有火,赶快跑来察看,老两口已经烧死了,才报的案。

几个看护人唉声叹气,大发了一通感慨:老汉是方圆有名的“算盘精”,精灵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但算来算去,算不过老天爷!早也算,晚也算,算得儿子漂洋过海了,算得女儿成了官太太,可顶个球哩!连想见孙子一面也难难难!现在好,火化了,给儿女连棺材板的钱也省下了!看起来,人到世上,糊里糊涂最好,别盼儿女干大事、当大官、挣大钱!有道是,水中月、镜中花,算来算去一场空……

民警们听着这些感慨,心里也酸酸的不是滋味。

是失火,还是纵火杀人案?现在还无法判断,只有等专业技术人员、法医来勘查现场、检验尸体后,分析研究,才能得出结论。张孝天吩咐,拉起警戒线,留两人保护现场,其余同志马上深入各家各户,走访群众摸查情况。

有泪无处流

初步摸查,情况特别令人心酸和沉重。

牛有福老汉今年七十三岁了,算盘比谁都精明,后辈比谁都优秀,名声比谁都显赫,可下场比谁都凄惨!老汉膝下一儿一女,皆人尖儿。儿子牛超凡四十多岁了,当年同乐县高考状元,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获博士学位,在佛罗里达州某银行任高级主管,娶了美国太太,成洋人了;其女牛蔓玲,虽比不上哥哥出色,但亦有硕士学位,跻身政界,已是省政府的处级干部,其夫任某市常务副市长。按说,儿女如此优秀,牛有福老两口蜂蜜拌香油,甜美无法说,看不尽人间锦绣,享不完荣华富贵,比天堂神仙还快活!从前,一伙老兄弟老姐妹和他开玩笑,常羡慕妒嫉得流涎水:“有福,你是把碌碡状的高香插到香炉里了,我们是把香插到粪堆上了!你在太妃村呆烦闷了,想去省城去省城,想去美国去美国,飞机一坐,洋楼一住,怕要阔得拿牛奶洗澡,拿绸子缎子擦屁股哩!”那时候,牛有福老汉多得意,多神气:“牛奶洗澡,那多腥气?绫罗绸缎擦屁股,太光太滑,擦不净!哈哈……”

可是,牛有福老汉跟着儿女享福的愿望,像美丽的肥皂泡儿一样破灭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儿子去美利坚定居十八年,没回过一次太妃村看望老父母,也没有让父母去过一次美国。电话,一年最多打两次。钱,倒是寄过两次,每次一千美元,老两口一直在箱底压着,舍不得花。美国儿媳、宝贝孙子,老两口只从照片里见过。女儿倒孝顺,在外当官十八年,回过两次娘家,还带着夫君、小女儿,只是时间太短,第一次只住了一天一夜,第二次两天一夜,一走就没影儿了,说是家里没有卫生间,解手洗澡不方便。电话隔三见五倒常打,中秋、春节也寄钱,只是望穿眼睛见不到人。平日里,电视里一唱《常回家看看》,一播《最美夕阳红》,一提“留守老人”“空巢老人”,老夫老妻就流泪。一想儿孙绕膝、欢声笑语的天伦之乐,老两口就哭泣。过年了,包好饺子,摆在桌上,老两口呆了傻了一样,泪眼相望,半天都不动筷子。老妻说:“咱活得啥趣味?恐怕死也见不到儿子孙子了!”老汉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哽咽:“都怪我,算计错了!当初要不是累死累活,牙缝里抠,裤带上省,供他们念书求学,多好!现在龙没了,虫没了,啥啥都没了!”

牛有福老汉也真可笑又可爱,尽管有泪无处流,心像刀子戳,可走到巷里,站到人前,也不倒牌子,处处时时事事给儿女搏体面、添光彩、挣名声。自己穿件好衣衫、有点好茶叶、弄包好香烟、提瓶好烧酒,明明是自己掏钱买的,偏要说是儿子或女儿给他寄的捎的快递的。到人前吹牛皮,说得比真的还要真:“娃娃一天打一个电话,问候俺老两口,叫我们要吃好、要穿好、要心情好,别心疼钱,爱怎么花钱就怎么花。早晨多锻炼,天黑了跳跳舞,没事了去旅游,争取活过一百岁,万寿无疆……”旁人故意问他,娃娃既然这么孝顺,你老两口为啥不趁着身板硬朗,腿脚能跑,到美国、到新马泰转一转,看一看花花世界?他脸一红,又吹开了:“娃娃把我叫了几十次,有几回飞机票都给我买好了,我不去!为啥呢?外国人叽哩哇啦说洋话,咱听不懂!什么奶油面包汉堡热狗肯德基,咱吃不惯!两眼墨黑,路曲里拐弯的,咱怕走迷了!车多得像蝗虫,人多得像蚂蚁,万一被车撞了,远天远地,连尸首都不好朝回搬……”可怜天下父母心,都到这步田地了,都是这般光景了,还夸儿女孝顺,还替儿女掩盖,还给儿女搽脂抹粉……

牛有福老汉算计了一辈子,却老境凄凉,心中苦楚,因此不爱见人,不想出门,干脆把大门一锁,老两口搬到果园里住。白天,在果园里锄草、整枝、施肥、除虫、浇灌……忙忙碌碌,顾不得伤心。一到夜晚,格外难熬,儿女孙子的身影不停地在眼前晃:小时候,他架着儿子去看戏,儿子尿了他一脖项;他给女儿买了个花裙子,女儿在他脸上美美地亲了一口;儿子从学校领回了奖状,他奖给儿子一根奶油雪糕;女儿考上了大学,没钱,他把老婆陪嫁的绿玉镯银戒指都卖了……那时候,生活多美好、多温馨,啃糠菜、喝凉水儿心里都是甜的!可现在,馍白了、钱多了,却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有什么乐趣、有什么意思、有什么盼头呢?一想到死,老汉打了个哆嗦,又熬煎起来了。儿女都不在家,死了,谁给他张罗棺材呢?谁给他挖坟打墓呢?谁给他披麻带孝呢?谁给他七七斋斋烧化纸钱呢?啊啊,难道要叫野狗拉着去吃了?难道要卷张破席挖个浅坑葬埋了?难道真的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想死,但又万分害怕死的牛有福老两口,果真死了,而且死得这样惨!天,咋办呢?

咋办?民警张孝天就是神仙,也一时想不清这里的曲曲弯弯……

“憨牛”的嫌疑

继续走访,张孝天和民警们发现了重要情况。

牛有福有个亲侄叫牛金斗,四十六岁了,长得傻大黑粗,识不得字,认不得秤,算不得账。男人们问他为啥娶媳妇,他用袄袖子擦擦鼻涕,只会傻笑着说:“做饭、洗衣、睡觉,生个娃娃有牛牛!”村里人叫他“憨牛”。其媳妇叫翠翠,是他三十四岁时,爹娘掏了三万块钱的大价,从商洛南山买来的,生得不傻也不丑。翠翠人勤快,手儿巧,心眼儿多得像筛子,肚里能装好几个傻“憨牛”。她初嫁到太妃村,哭闹寻死,逃跑过几次,但都被抓了回来,绑在树上,吊在房担上,用浸了水的皮鞭毒打,不敢跑了。再后来,生了儿子“盼盼”,才死了心,和男人凑合过日子。翠翠没有失踪前,是家里独揽大权的“慈禧太后”,叫男人朝东走,男人绝不敢向西迈半步;叫他晚上睡牛圈,他绝不敢进屋上炕。“憨牛”只要名义上有婆娘,什么都认了!

可是,“憨牛”再能忍辱吞声,也守不住这个婆娘。盼盼三岁那年,翠翠说要出门打工挣钱,就到南方去了。八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音讯也没有。家里只丢下个“留守丈夫”,还有一个“留守儿童”,每日倚门盼团圆,哭得泪水也干了!

人说“留守老人”苦,“留守儿童”更要苦三分。盼盼则是没有亲娘,守着傻爹,黄连树上吊苦胆,苦得没法说!盼盼穿着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衣服,露着光屁股,冬天冻得筛糠抖。吃着爹做的半生不熟的饭菜,时常拉肚子,瘦得像根干柴棍。上学了,买不起书包文具盒,爹又愁又急哭鼻子,有爱心人士捐了钱才上的学。放学了,人家娃娃玩电脑,他要割草拾柴禾,要不然连开水都没法烧了。小朋友都不和他玩,欺负他,刮着脸蛋耻笑他是“野鸡生的娃”,是“憨牛下的娃”。他和人家打架,脸上常有血道道,胳膊腿常有伤疤……

“憨牛”再笨再傻,也知道钱是个好东西,没有钱,他这个“留守丈夫”和他的“留守儿童”就活不下去。因此,他也想办法拼命挣钱。他没技术、没资本、更没经济头脑,但有的是力气,有的是勤苦精神。他能干的活儿,就是到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搬砖、筛沙、扛水泥,一个能顶三个好劳力。可那些工头太黑心,给别的小工一天一百元,只给他五十元,还时常拖欠。有一回为了讨要血汗钱,他爬上十几层高楼要跳下去,才把工资要到手。有时实在没钱了,就向牛有福老汉借钱。老汉心烦,一边笑骂侄儿“刘备借荆州,只借不还”,一边掏出十块八块给侄儿,多了不给,借十回总有八回不叫落空。有时“憨牛”没借到钱,背过身就骂伯伯:“你把钱压在箱子里,能生孙子?你不看侄儿可怜,侄儿也叫你不得好死!等着吧,你那钱迟早是我的!”

牛有福老汉之死,会不会是“憨牛”作的案呢?有可能!

张孝天和民警继续走访,又发现了“憨牛”不少可疑之处:昨天夜里,有人碰见“憨牛”正朝牛有福老汉的果园里走,就开玩笑:“你伯有大把的美元哩,去多借些!”“憨牛”说:“我伯的美元在肋子上串着哩,不硬拽取不下来!”这不是杀人放火的信号么?有人前几天发现“憨牛”脊背痒痒,用一个玉石“不求人”挠。所谓“不求人”,形似人弯曲的手指,有长把儿,专做挠痒痒用。“憨牛”这种穷人,何来此奢侈之物?肯定是偷他伯伯的。能偷,就干不出烧杀之事么?牛有福老两口惨死,乡亲们都到果园里看究竟。但“憨牛”作为亲侄儿,却把大门一关,半天也不出来,这是为什么?这正常吗?……

张孝天吩咐民警,情况反常,要把“憨牛”家秘密监视控制起来,防止自杀、脱逃、行凶之类的反常行为发生。作为从警多年的老公安,他责任重大,不敢马虎大意啊!

抬头看天,日头已经偏西,下午一点多了。县局的法医、技术员怎么还不来?张孝天不由心中焦躁,暗地埋怨,警情如火,人命关天,这些人呀,作风也太拖拉了……

领导有心事

同乐县公安局大队人马,终于浩浩荡荡到达太妃村。

迟迟没有出发的原因,是省公安厅来了一位副厅长,蒋世英副局长要参加接待。金一梅想,省厅来了领导,局里有局长、政委接待,也不是检查刑侦工作,你一个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掺和什么?难道太妃村火灾死人不重要?可是,如今世事,干得好不如关系好,蒋副局长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接触上级领导机会的。金一梅没办法,只好坐在会议室门口死等,整得蒋副局中午都没有陪省上领导吃饭,就匆匆上路了。

蒋副局心情恶劣,坐在车上,一个劲儿闷头抽烟,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一来是失去了给副厅长敬酒的机会;二来是他最不愿意去的下层单位就是柳林派出所,所长金一梅、教导员张孝天都不是好鸟,对他不凉不热,不卑不亢,敢公开顶撞他,敢给他耍心眼,偏偏局长政委把他们当宝贝疙瘩,真气人!三来是他后悔接手刑侦,真是自讨苦吃……

蒋副局原先是分管治安、户政、特行的。因为长期没晋升,他就想,干刑侦,轰轰烈烈,引人注目,容易出政绩,出升迁资本,破上几个惊天大案,名利双收,升官就是水到渠成了。可是,真的接手刑侦后,他才尝到了酸甜苦辣,才知道这是顶烦顶累顶苦顶不讨好的差使。一是工作没规律,半夜睡得正香,或刚端上酒杯子,电话一响,案子一发,不论风霜雨雪,不论节庆假日,就得出征。二是专业性太强,没有真才实学,没有过硬功夫,没有吃苦耐劳精神,案破不了,别说风光,在人前连头也抬不起来。几个月来,破案率一直下滑,还有两起命案未破,已被市局点名通报批评几次了。“一把手”耿局长脸吊得有二尺长,明里暗里敲打。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傻,傻到家了!更要命的是,上边螺丝越拧越紧,要求命案、重特大案件,必须发一起,破一起,凡指挥不力玩忽职守贻误战机者,首先追究领导的责任,该降的降,该撤的撤,决不姑息!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破案是吹糖人儿,吃雪糕吗?哼,你们来试试!

张孝天在村里听见警笛响,赶快跑到果园等候,蒋副局一下车,他赶紧上前问候,伸出手去。蒋副局脸上似笑非笑,敷衍地握了一下手,说:“你张大教导有令,我敢不来么!时刻听从你召唤!”

蒋副局阴沉着脸,在果园里转了转,看了看,在被烧毁的果园看护房里呆了十几分钟,就出来了。他走到果树比较稀疏的地方,手一划拉,示意大家向他靠拢集中,开个短会。张孝天想先汇报一下初步摸到的情况,蒋副局没搭理,径自宣布成立“9·11特大杀人焚尸案专案组”,自任组长,由刑警大队大队长罗勇、柳林派出所所长金一梅、教导员张孝天任副组长;县局来的十几个人还有派出所的民警,为专案组成员,下设勘查尸检组、调查摸排组、材料组、追捕组、审讯组、后勤保障组。六个组各负其责,密切配合,发扬敢打硬仗,英勇善战的作风,不破此案,决不收兵,向党和人民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张孝天听得一惊一愣,身上直冒冷汗。怎么能这样瞎指挥呢?现在是失火,还是杀人纵火还没认定,怎的就成了“特大杀人焚尸案”?成立勘查尸检组、调查摸排组确必要,可八字没见一撇,两眼一抹黑,就成立追捕组、审讯组、材料组,捕谁呢?审谁呢?写谁呢?兵贵神速,当务之急,是集中警力兵分两路,一路负责勘查现场,仔细验尸,搜集物证,首先确定是不是刑事案子,为破案提供方向。另一路深入群众,摸情况,找线索。然后汇总情况,去伪存真,分析研究,制定正确的工作方案。“不破此案,决不收兵”,这可不是气吞山河的牛皮话,你如此瞎指挥,向党和人民交不了满意答卷哪!……

果然,一部分民警忙去了,十来个民警没事干,准备到树荫下玩耍打扑克。蒋副局脸就黑了,厉喝一声:“咋的?不去干工作,还要我当爷伺候!”民警们七嘴八舌头:“我是材料组的,现在就写工作简报的情况反映吗?”“蒋副局,抓谁、审谁、你下令吧!”“各负其责,咱不能乱伸手呀!”……蒋副局张口结舌,脸红了。张孝天没有看笑话,赶忙解围:“弟兄们,破案分秒必争,大老爷们,能闲着学驴叫唤?就不能多干点?快到村里去,走访调查,找线索呀!”

民警们走了,张孝天见蒋副局脸色好看了点,又想抓紧时间,把他们初步走访调查的重要情况汇报一下,可刚说了“牛有福老汉”五个字,就被蒋副局打断了:“张大教导,在你的地盘上,给你干事,你看后勤保障怎么安排?”

“这个,让我和金所商量一下。”

“金一梅呢?和我一块来的,咋不见了?”蒋副局脸色阴沉,用眼四下搜寻。

金一梅正在果园看护房里,和技术员、法医一起忙活哩!

蒋副局“瞎指挥”,气得金一梅肚子疼,但懒得去搭理。顶撞吧?他是领导,不能在民警面前让他丢丑难堪!不顶撞吧?他破案实在外行,简直是糟蹋刑侦行当!好在有张孝天顶着,不致出大问题,就叫他唱一回“红脸”吧!有这时间,还不如在这儿帮法医尸检,帮技术员勘察现场,多掌握一些第一手资料,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以便在分析研究案件的会上,多有一些发言权。她本是刑警出身,自然是轻车熟路,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观察门窗、铁锁、灰烬、残片、足迹、指纹……并不时向技术员提出见解和建议。法医解剖尸体的时候,她像一个熟练的手术室护士,适时准确地递上刀子、剪子、镊子……

金一梅正忙活,张孝天进来了,向她挤了挤眼睛,说:“领导叫你哩!”

两个人走到屋外,金一梅问:“咋哩?”

张孝天没好气地说:“正事儿还没影儿,先问吃饭睡觉的事,真是个好领导!”

“这事你别管了,忙你的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和他谈!”

金一梅走到蒋副局跟前,微微一笑,软软地说:“柳林镇条件差,真是委屈领导了!吃饭,就在村里吃派饭,饭钱将来所里统一清。睡觉,所里同志挤一挤,腾几间房子;当然,给您专门腾一间。万一不够住,还有会议室,租上几副床、几条被褥……”

“哼哼,你真是个红管家!柳林镇没有宾馆酒店吗?能不能开十间标房?能不能统一在宾馆吃饭?能不能让民警办案回来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

这可真叫金一梅为难了。标房当然可以开,别说十间,就是把整幢楼包下来,宾馆巴不得呢!可是吃饭不算,一间标房看情面打折优惠最低要八十,一天就是八百,住上十天半个月,那得多少?到哪报销?所里经费大包干,水费、电话费、汽油费还都欠着,人家催了多次,威胁要停电停水呢!……金一梅想来想去,不能哭穷,只能这样说:“蒋局,我主要是考虑工作方便,柳林镇离太妃村十五里地,一天三顿饭,把破案时间都浪费到路上了!”

“啬皮就是啬皮,别乱找理由!从优待警不应该吗?你去宾馆,安排宾馆,将来我买单,不用你管,你穷,没钱嘛!”

话到这儿,说死了,没有回旋余地了。金一梅把心一横,只好说:“行,我去安排!蒋局财大气粗,我比不了!”

唉,战斗刚刚打响,和领导关系就弄僵了,往后怎么办呢?

不是他是谁

当晚,案情分析会在柳林派出所会议室进行。

首先,由刑侦技术员汇报现场勘察情况。果园无其他可疑痕迹,只有一串脚印从大门处通向屋门,鞋码41厘米,花纹波浪形,像那种老式的解放黄胶鞋,如果排除死者穿这种鞋,可以推测有外人进入。从屋内残留的火灾残片、灰烬来看,曾经堆积过大量的果品包装纸箱、塑料发泡网,另外还有被褥、衣物、木家具,易燃的太多,所以燃烧彻底,尚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物品和痕迹。至于起火原因,是电路电器问题?是灯火引起?是抽烟做饭不小心?还是外来者故意纵火?现在还难以判断。还有,为何牛老汉死在屋门口,呈俯卧状,右臂前伸,好像要抓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而其老伴死在炕上,呈蜷曲状,现在也难以合理解释……

接着,法医汇报了尸检情况。死在炕上的老太太无锐器或钝器所致外伤,颈部、胸部也无明显出血灶。解剖显示,气管内和肺内未见灰尘异物,可以推测是停止呼吸后被焚烧的;至于原因,还不好说。死在屋门口的牛有福老汉,右眼眉上部有一创伤,皮肉开裂,约6厘米长,似为一带棱角的硬物碰撞击打所致。死者气管、肺部有灰尘异物,可以判定被焚烧时尚有呼吸……

民警排摸情况,除了张孝天早已掌握的“憨牛”扬言“你不看侄儿可怜,侄儿叫你不得好死”,屋里有挠痒的玉石“不求人”可能是偷伯伯的,伯伯惨死他紧关大门不出来等反常情况外,新疑点是昨晚上“憨牛”确实到果园去了,据说,是他的儿子盼盼上吐下泻,他没钱送医买药,是到他伯伯那儿借钱的。再一个,满太妃村,就“憨牛”有一双解放式黄胶鞋,而且前头破了,脚趾头露在外边。三一个,是今天有人借故到“憨牛”家去看动静,见柜盖上摆着半盒“红好猫”香烟,这种烟三十五块钱一盒,一般人抽不起。那么,“憨牛”这烟是哪儿来的?是不是昨晚作案顺手牵羊拿他伯伯的?……

“就是这个憨牛嘛,不用讨论了,浪费时间嘛!”蒋副局把刚抽了少半截的烟猛地摁在烟灰缸,狠劲一拧,喜形于色,“一二三四五”地扳起手指头,口若悬河。“一、他伯伯有钱,他穷,见财起意很正常!二、借不来要不来钱就抢钱,扬言要‘伯伯不得好死’,有杀人动机,杀了人纵火灭迹,合乎逻辑。三、他是老汉的亲侄子,可以进屋,而且也确实去了。四、像他这样的人,穿不起皮鞋,只能穿黄胶鞋,而且他确实有黄胶鞋。五、他中年汉子,壮得像牛,对付老汉老太太,不费啥事嘛!六、他头脑简单,做事必然不计后果,不管残忍不残忍!七、……没错,赶快抓捕,别叫他跑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有些吃惊。

为什么呢?谁也没有见过蒋副局这么思路清晰,果断拍板!在以往的案情分析会上,蒋副局都要把领导的派头摆足,举止言谈,既要显示领导英明正确,又不想承担责任,尽说些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废话。比方,某单位保险柜的巨款被盗了,他会说“有可能是本地人干的,也有可能是内部职工监守自盗,当然不排除流窜作案,内外勾结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又比如,发了杀人案子,他会说“看情况像是仇杀,但财杀可能性也很大,当然啦,也不排除情杀”。所以,民警私下叫他“蒋滑头”。可今天他吃啥药啦?推理仅仅是推理,还需要事实来验证,一点证据也没抓到手,就想抓捕人家“憨牛”吗?

“好,没有异议,执行吧!”

“慢着,蒋局长,我有异议!”平时说话斯文雅静的田耕忽然脸如红布,几乎像刑场喊“刀下留人”一样,大喊一声,竟从座位上站起来了。“抓捕人,不能草率,一要基本事实清楚,二要主要证据具备,有吗?仅仅是怀疑,是推理嘛!我摸排的情况,是憨牛虽笨,但知道谁好谁坏,对伯伯感情很深。他爹妈一前一后去世,是伯伯贴钱料理的丧事。他媳妇跑了,父子两个穷得叮当响,是伯伯时常接济他。他没爹妈,伯伯虽然有儿女,但不回家,实际和没有一样,他把自己看成了伯伯的亲儿子!伯伯干不动的重活、累活,如挑粪、担水、垫圈、打药、摘果、搬运……他抢着干,像牛一样忠心卖力气!果园的房,也是他累死累活帮忙盖的!就在前两天,他还跳进几米深的水渠,把失足落水的伯伯救了上来。请问,既蓄谋杀亲,又何必搭救?群众也反映,憨牛表面上粗野愚昧,嘴敢胡说,实际上心善手慈,非常胆小,连鸡也不敢杀,连鱼也不敢宰,怎能连杀两人,还是他的亲伯伯亲伯母?”

“照你说,憨牛不但没有嫌疑了,还是个大孝子、大好人、劳动模范喽?!”蒋副局哼哼冷笑着,逼问田耕。

“我……我没说憨牛是个大孝子、大好人、劳动模范,我是说咱办案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

“那你说,黄胶鞋算不算证据?”

“算!但是,谁敢肯定,太妃村除了憨牛,就没有第二双黄胶鞋?假设就憨牛这一双,另外的人作案,就不能偷他的?借他的?我的意思,还是要下功夫调查,不要急于下结论,慎重一点没坏处!”

“来,田耕,这个案子,你指挥吧,我蒋某人没你水平高!”蒋副局勃然大怒,双眼冒火,脸气歪了,双手抖得像筛糠。“你大学毕业才几天,干了几天公安,办了几个案子,就张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田耕,你这是什么态度?少说一句行不行?”张孝天一直慈爱地看着田耕,现在却不得不顾全大局,不得不想办法圆场了。他做出严厉的样子,呵斥下属几句,然后又换上几丝笑容,作自我批评。“蒋局,田耕这小子,我们平时要求不严,您就打我的板子吧,怎么都行!不过,他说的还有一定的道理,咱们得慎重些,不然,局里有错案追究制度,万一有错,咱都不好看,是吧?我看,还是深入下去,把调查取证做细做扎实,也可以秘密搜查,找找那双黄胶鞋……”

争论得如此剑拔弩张,各不相让,可金一梅却始终冷眼观察,不发一言。现在,她终于捋捋秀发,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扫视一圈,开口了:“我不想说别的,只想说一个案子,我当刑警时亲手办过的一个案子。那一年,城关镇的一个老太太被人扼颈、捂嘴,杀死在自家炕上。勘查现场时,我从老太太右手指缝里,发现了两根头发。这两根头发是黑的,有光泽;老太太头发全白了,肯定不是她的,那就极有可能是老太太挣扎反抗,拽下凶手的头发。嫌疑人是谁呢?我怀疑是她的儿媳。婆媳关系三天打,两天骂,如同仇人,儿媳妇扬言迟早要送老妖婆上西天!这头发是不是儿媳妇的?我秘密提取了儿媳的梳子,找到了一根又油又短的头发,一化验,B型,和那两根头发完全一样,就是她!可是,我师傅不认可。大家知道,我师傅是全市全省有名的神探,我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可他前年不……不在了,我永远忘不了他的恩情和教诲!当时他说,你敢肯定梳子上的头发是儿媳妇的吗?别人就没有用过这把梳子?于是,我在和儿媳妇正面接触中,耍了个小花招,亲手拽下她一根头发,再化验,还是B型,这下该行了吧?我师傅还不认可,说,B型血的人多了,必须做DNA鉴定,半点都马虎不得!做了DNA,果然不是儿媳妇!我差点冤枉了人,悬不悬?我永远忘不了我师傅给我说的一句话:证据,是刑侦工作的生命线!结合咱这案子,我想,黄胶鞋,是要紧证据,一定要查清来龙去脉,和其他证据要能相互印证,形成证据链,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开会的人,静寂无声,都把钦佩的目光投向了金一梅。

事已至此。蒋副局不能不买账了,他故意看了看表,打了一个哈欠,做出大度样子说:“好,都下一点了!放心,为了工作,我和同志们计较什么?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第二天,秘密搜查,果然在憨牛家的炕洞里搜出了黄胶鞋,在炕角里搜出了少半盒的好猫烟!

憨牛被刑事拘留了!

憨牛被带上警车的时候,软在地上,两腿乱蹬,抱着他的宝贝儿子盼盼,涕泪横渡,牛吼一样嚎哭:“我不……不去……我没杀我伯伯……谁冤枉我……我日他妈他奶奶……”

妙手著文章

一份《同乐公安》简报草稿,送到公安局长耿国栋案头,呈请“一把手”签发。

简报标题十分醒目,抓人眼球,曰:《执法为民,顽强奋战——我局三天破获特大杀人纵火案》。秘书科的笔杆子真是厉害,铺垫渲染,妙笔生花,语言格外华丽动人:“……我局民警视百姓如父母,以稳定为天职,立警为公,执法为民,政治业务素质和战斗力得到了跨越式的空前大提升。在三天三夜的苦战中,局党委委员、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蒋世英同志,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带病参战,正确决策,果断拍板,出色地发挥了表率和核心领导作用。全体参战民警,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饿了啃几口冷馍,渴了喝几口凉水,累了和衣在群众的炕上眯一眼,病了吃几片药再投入战斗。有的同志父母重病住院也没顾上回去看,还有同志为破案推迟了婚期。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风霜雨雪搏激流,舍小家,顾大家……终于取得了重要证据,生擒了犯罪嫌疑人牛金斗,迫使其如实交代了杀人纵火的犯罪事实,向党和人民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面对简报文稿,耿局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笔似千金重,在抹掉许多夸张浮华溢美之辞后,终于叫来了蒋世英,指着稿子严肃地说:“实事求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这稿子你也看了,改了,字也签了,你觉得还有没有需要斟酌推敲的地方?”

“用词是过了点,升华得也太高。不过,基本事实是准确的。搜查时,我们对搜出黄胶鞋、好猫烟的过程、具体位置都录了像,拍了照,证据是绝对过硬的。可以说,本案是百分之百的铁案,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

“你敢保证?”

“我敢用党性、人格保证!”蒋副局把胸脯一挺,大声说,但眼神闪烁不定,声音似乎底气不足,“如果办了错案冤案,撤职,双开,坐牢,哪怕枪毙我也没怨言!”

“别激动,别把话说死了嘛!”耿局弯指轻轻地叩击着桌子,目光紧盯着这个副职,似笑非笑地说,“单是黄胶鞋、好猫烟就能证明牛金斗杀了人纵了火?我看不行!牛金斗的口供可信不可信,我没办案,没调查,没有发言权,暂且不谈。我只问你,这简报上说你带病参战,你有什么病?你们明明是在柳林宾馆里住宿吃饭,为何要写成啃冷馍喝凉水,在群众大炕上睡觉?谁父母生病住院顾不上探视?谁为破案推迟了婚期?你一个个给我提名道姓指出来,我还要表彰哩,奖励哩,记功哩!一个简报,就敢虚报浮夸,胡吹乱写,那笔录案卷呢?能实事求是吗?敢让人相信吗?太可怕了!”

蒋副局明显不服气,脸红得像滴血,喘着粗气,尴尬极了,说:“一切怪我,我检讨,行了吧?这简报就甭印发了!”

耿局却不恼,指指沙发,笑着说:“坐,现在不必争论怪谁不怪谁,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耿局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县公安局,也是三天破了一起奇特的杀人毁容匿尸案。奸夫淫妇杀了本夫,把死者眼睛挖了,把面部皮肤全部剥掉,扔在了村外的烂水窖里。案破后,公安局上报的情况反映,比这份简报写的还煽情、还生动、还精彩,什么“拨开重重迷雾”啦,什么“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啦,“什么除暴安良有勇有谋”啦。各路记者来采访,真正是广播里有声,电视上有画,报刊上有文章。市公安局有表扬通报,省公安厅有贺电。县上党政四大套班子领导亲临县公安局,慰问参战民警。市局党委研究,要给专案组记集体二等功,要给表现突出的同志记功嘉奖,还要报全省全国严打工作先进集体。那个热闹劲儿呀,不亚于神舟飞船上天申办奥运会成功!谁知乐极生悲,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

耿局说,啥怪事?死者竟然复活啦!正在表彰县公安局荣获严打先进集体、荣立二等功的大会上,死者寻到会场来报案啦!“死者”说,他在外地打工流血流汗挣钱,媳妇却在老家和人勾搭快活,为了孩子,他只能装作不知,忍气吞声。可前几天,他在外地一张法制报上,看到奸夫淫妇竟然把他杀了,这咋回事?他赶紧搭车回老家,一进村子,乡亲们喊着“打鬼”,都跑回家把门关上了。一进家里,一双儿女正在啼哭,一见他,变颜失色,翻过后墙跑了。他现在走投无路,只有寻公安局了。弄清奸夫淫妇把谁杀了?宣布他不是鬼,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耿局说,你想想,世上有这么荒唐、这么尴尬的事情么?咋办?只有重新破案,还原真相,用胜利成果维护法律尊严、挽回党和政府的声誉了!这一回,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一齐出动,领导挂帅,精兵强将,发扬“绣花针精神”,一丝不苟,细之又细,终于把真正的死者弄清楚了。原来,淫妇借了真死者三百块钱,赖账不还。真死者就说,三百块钱,睡几次觉把账顶了;要不然,他要把狗男女鬼混的事告知其丈夫,你们就等着坐牢吧。奸夫淫妇害怕,就合谋在深夜杀人、毁容、抛尸。后来公安局把死者是谁搞错了,奸夫淫妇想,反正杀了人判刑都一样,错了就错了……

耿局说,怎么会把死者搞错呢?老毛病,不重证据,不仔细调查研究,不实事求是;主观片面,立功心切,一味求快,先入为主,指供、诱供、逼供、草草结案。譬如,尸体辨认,仅凭真假死者身高、发型、年龄相近;鸡爪手相似;所穿裤头式样、颜色、新旧基本相同,连血型、指纹鉴定都没做,就认定了。又如,说奸夫用镰刀砍了死者,尸检法医便说腹部的伤口用镰刀砍可以形成。再如,破案中间,有人反映某人莫名其妙失踪了,可能被杀的是此人,但专案组不去查证,反说人家扰乱视线,想把水搅混,白白失去了及时纠正错案的机会……

蒋副局脸色一时红,一时白,一时乌青,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朝下流,粗重地叹息一声:“唉,我把这事快忘了……”

怎么能忘了呢?想当年,为了汲取严重教训,市公安局专门把各县公安局有关领导、人员召集到洛河县,开现场会。会上,当众宣布撤销集体二等功,收回先进集体荣誉,对违纪违法民警进行处分。县公安局长痛哭流涕作了检查,引咎辞职……

“你忘了,我死也不能忘!我当时就是专案组的一名成员哪!”耿局手臂一挥,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令人生畏。“让老百姓在政法机关办的每一起案件中,都能深切感受到公平与正义,可不是一句空话!咱宁可不升官、不立功受奖、不晋级加薪,也不可让老百姓对警察失望,对法律失望,对共产党失望!……”

长大当警察

同乐县公安局长耿国栋同志,亲自开着警车向太妃村驶去。车上坐着被称为“憨牛”的庄稼汉牛金斗,还有副局长蒋世英同志。

此行任务,是当众向牛金斗赔礼道歉、宣布平反,赔偿损失。本来,大家都劝耿局别去,派一个公安局领导去就可以了。但耿局主意坚定,还开了一句玩笑:“咋啦?出风头领奖戴光荣花的好事儿,就该局长去;丢人现眼,局长就该躲开,没这道理!”

一深一细,洗刷了“憨牛”的不白之冤。

在耿局的督办下,蒋副局再赴柳林镇,和金一梅、张孝天、田耕一起,查清了“憨牛”起火当晚的活动。那一晚,他确实穿着黄胶鞋到伯伯果园屋子去了。几点钟他不知道,反正伯伯正看电视,是秦腔古典戏《三滴血》。经查,当晚省台文艺频道八点半播的就是《三滴血》。他是来向伯伯借钱的,儿子盼盼又吐又泻,两天都没吃饭,他要背儿子去镇上医院看病。他借一百,伯伯说一百恐怕不够,给了他二百;临走,伯伯又给了他半盒“好猫”烟,说是如果医生难为他,就塞上一根烟。据医生护士说,憨牛到医院是夜里十点半,孩子是急性肠胃炎,高烧三十九度五,拉肚子拉得快要脱水了。吊针挂了四瓶,一直吊到凌晨快四点。医生叫住院,憨牛说没钱,只好让他又把娃背回去了。估计路上需两个小时,到家就是六点了。据周围果园的几个看护人讲,晚上十一点多,不知为何停了电,他们出屋查看,还没发现一点火光,说明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后半夜,憨牛和娃一直在医院里,怎么去果园杀的人、放的火?难道他有分身之术么?……

铁证如山,憨牛没有作案时间!

耿局长一行走进这个墙歪屋斜、门窗破旧的穷家小院时,一伙人已经等候多时,其中有金一梅、张孝天、田耕等民警,有村支书、村委会主任、村治保主任等村干部,还有一个圆脸虎牙,穿着绿色校服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他就是憨牛亲爱的心肝宝贝儿子盼盼。

盼盼哭喊一声“爹……爹……”一下子扑进憨牛怀里。憨牛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越抱越紧,好像怕一松手,儿子就飞了。良久,他才擦了把泪,哽咽着问:“儿呀……爹坐了二十一天班房……你一个人是咋个过的……”

盼盼自豪地一指派出所的几个民警,眉飞色舞地说:“我是派出所的孩子!叔叔阿姨把我当成了亲娃……”

盼盼说,爹被公安局当成杀人放火犯抓走后,几个民警就把他接到了派出所。他恨警察,警察端来饭,他不吃,还把碗摔了;警察端来水,他不洗脸,还把盆踢倒了。可是,叔叔阿姨们没骂他,没打他,照样疼爱他,给他洗澡、理发、做好吃的饭菜。还专门把他带到县城医院,给他做全身体检,给他治病。把他送到镇上小学,给他买了书包,买了文具,买了校服,还说,只要他好好学习,有出息,他们要一直把他供到上大学、读博士……

“好,读了博士干啥呀?是研究卫星飞船,还是电脑机器人?”耿局笑问,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农村“留守儿童”了。

“不,长大了我也要当警察!当一个像叔叔阿姨们这样的好警察!”盼盼把胸脯一挺,亮着稚嫩的嗓音大声说,把人们都逗笑了。

耿局也笑了,但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严格地说,盼盼身边有亲爹陪伴,还算不上“留守儿童”,但盼盼的处境比真正的“留守儿童”能好多少呢?中国的“留守儿童”问题,像“留守老人”“空巢老人”问题一样,日趋严重,不容忽视。他看过一份权威资料,里边披露,中国已步入老龄化社会,60岁以上的老人已达1.85亿,占总人口的13.6%。而“留守儿童”高达几千万;农村的“留守儿童”处境尤为悲惨,得不到父母关爱教育,由年迈的爷爷奶奶照看,首先带来的是严重的人身安全问题,溺水、车祸、跌落、动物袭击、烧伤烫伤等惨祸不断发生。其中,女童的遭遇更是血泪斑斑,令人发指。同乐县某村四个女童,被骗到外地一个路边饭馆“打工”,老板强迫她们卖淫,五千元“开苞”,天天接客,染上性病,无法走路,有的还怀了孕。一名七岁女童,被劫持到玉米地里强奸,惨遭杀害。一年来,同乐县已发此类案件十余起,受害女童十八人,使人欲哭无泪……派出所民警救助了一个盼盼,还能救助多少“留守儿童”呢?

当耿局弯腰向憨牛鞠躬致歉时,憨牛却“扑通”一声跪倒了,“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大家都慌了,七手八脚地上前扶他。他却不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吼:“好警察……顶顶好的青天大老爷……救了我……救了我娃……还要给我伯伯伯母伸冤报仇呀……把杀人放火的贼逮住千刀万剐呀……”

哀哉哭丧女

牛有福老汉夫妻的果园之死,真是迷雾重重,欲解无方哪!

目前,就现有的证据而言,还不能确定是失火,还是故意纵火;也无法确定两位老人是死后被烧,还是活活被火烧死的。所以,局党委决定请省、部的消防专家、刑侦专家重新勘查现场;请国内权威法医专家重新验尸;希望能得出明确的结论。是案子,坚决破;不是案子,妥为善后。可是,要是还不能得出明确结论呢?那只好作为疑案、悬案挂起来,有什么办法呢?古今中外,挂起来的案子还少吗?

金一梅、张孝天曾经这样推理过那一夜的情景:后半夜,牛老太太突然心梗发作,因为停电,牛老汉急忙点起蜡烛,想到门外喊人,把老伴朝医院送。可是走到门口,拌了一跤,头碰在砖头上破了,昏迷了,手上正燃烧的蜡烛掉在门角堆积的塑料发泡网里,着起来了,迅速引燃了屋里的纸箱、衣物、家具、被褥、椽檩……这推测是合情合理,但还得继续调查。

入土为安。牛有福老两口终于在冥冥中盼来了他们连心连肉的后辈儿孙们!

大洋彼岸的美国人牛超凡领着他的美国太太和公子,白领丽人牛蔓玲陪伴她的市长夫君和如花似玉的女儿,回到了太妃村,来到了两口租来的冰棺旁。冰棺里,老两口就像两根焦糊乌黑、伤痕累累的朽木,蜷曲着,没有穿体面的绸缎寿衣,身上只盖着白布单。老两口的眼睛也被烧焦了,因此,儿女孙子们悲伤不悲伤,也眼不见心不烦,不用喜怒哀乐了!

眼下,牛有福老俩口的殡葬之礼成了天大的难事,第一是人的问题!挖墓要人、搭灵棚要人、烧水端茶要人、预备丧葬宴席要人、招呼戏子乐人要人、抬棺要人、哭丧要人……没人,啥事也办不成!可是,牛超凡悲哀地发现,村人皆冷脸如霜,躲避得远远的不到现场来。本族的堂叔、堂兄、堂弟、堂侄,皆装聋作哑,你推托有事,他推托感冒头疼,也不来帮忙!就连老爹的舅家,老娘的娘家,头号亲戚,最应该来的亲人,已派人报了三次丧,好话说了一火车,还是不来……

牛超凡这才痛彻心肺地感到,因为他十八年不回家乡,十八年把年迈父母遗忘了,他已经成了人们心目中最不孝的忤逆,把所有人得罪了!不要说他是美国人,就是美国的现任总统,人们也会蔑视他!

“人,还会成问题吗?咄咄怪事!”牛老汉的姑爷常务副市长大人发怒了,声调悲怆而高傲,“只要舍得掏钱,雇不到三条腿的蛤蟆,还怕雇不到两条腿的人?雇,一百人不够雇二百,二百元日工资嫌低咱掏三百,外星人也能雇来!”于是,从县城星级大酒店连厨师女服务员一块雇来,做菜端盘斟酒的人都有了。丧礼仪式,由节庆公司来操办,由电视台的名嘴主持节目。吹打乐人,在城里雇的西洋乐队,洋鼓洋号,制服大盖帽,好不洋火!最奇的是,还雇来了十几个年龄不一、美丑有别的专业“哭丧女”,这是太妃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新鲜稀罕事儿!

其实,哭丧行当,古已有之,只是在共产党坐江山后消失了。古时,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及至地方上的豪绅富商,操办丧事,自己懒得嚎哭,又要显示至孝,便要雇佣职业的哭丧男女。近年来,哭丧这一行当又在中国大地悄然兴起。同乐县成立了一家“孝星哭丧服务公司”,其广告词是“孝道文化,源远流长。哭丧吊孝,一流品质。泪下如雨,感天动地。抑扬顿挫,泣诉祖德。弘扬老道,舍我其谁”。服务项目有跪拜、焚香、烧纸、哭奠、磕头、念祭文、唱孝歌……内容涵盖对亡人的无比思念,自责对逝去长辈的不孝,为死者祈祷灵魂早上天国,表达死者子弟亲属痛断肝肠的哀痛心情……收费标准,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跪拜一百元,磕头一百五十元,痛哭二百元,唱孝歌三百元……

这十几个“哭丧女”,真是绝了!她们的眼泪,像用之不竭的自来水,喷涌奔流,越流越汹。她们的哭声,时而高亢入云霄,时而呜咽如洪流,直哭得草木垂泪,直哭得鸟雀噤声,直哭得牛羊暗泣,直哭得日月无光……一个如雨打梨花的“哭丧女”边哭边唱:“我的恩比天高情比海深的老爸老妈呀……啊……啊咦,你们活在世上没享一天福……你二老死的真冤哪真惨哪……儿女再不能为你二老熬汤煎药了……再不能为你二老铺床叠被了……再不能为你二老洗头洗脚了……再不能为你二老揉肩按摩了……你二老慢点走走好了……不孝的儿女撵来了……你二老在天堂里好好过……要活得每一天都幸福都快乐……”

金一梅、张孝天、田耕抬着一个大花圈,放在了牛家老夫妻灵前,上了三炷香、鞠了三个躬,听着“哭丧女”哭唱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觉得特别好笑,可又笑不出来,倒是心中一酸一疼,潸然泪下……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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