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王城如海》

2017-05-24 05:40徐则臣
长江丛刊 2017年13期
关键词:稿纸大都会耶路撒冷

徐则臣

特稿

我写《王城如海》

徐则臣

这部小说是个意外产物。照我的写作计划,它至少该在三年后诞生。《耶路撒冷》写完,我就开始专心准备一部跟京杭大运河有关的长篇小说。这小说既跟运河有关,运河的前生今世必当了然于胸,有一堆资料要看,文字的,影像的;以我的写作习惯,从南到北运河沿线我也得切实地走上一两趟,走过了写起来心里才踏实;小说的一条线在1901年,这一年于中国意义之重大,稍通近现代历史即可明白,这一年晚晴政府下令废止漕运,也直接导致了运河在今天的兴废,如此这般,二十世纪前后几年的中国历史也需要仔细地梳理一遍;凡此种种,有浩繁的功课要做,我是预料到工程之大的,但没想到大到如此,一个问题盘带出另外一个问题,一本书牵扯到另外一本书,笔记越做越多,我常有被资料和想法淹没之感。有一天我面对满桌子的书发呆,突然一个感觉从心里浮上来:有件事得干了。这个感觉如此熟悉,我知道有小说提前瓜熟蒂落,要加塞赶到前头了。这小说就是《王城如海》。

那时候它还叫《大都市》。在此更前它叫《大都会》。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小城市》,写的的确就是从大城市看小城市里的事。写完了意犹未尽,想换个方向,让目光从小地方看回去,审一审大城市。当然是以北京为样本。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几年,不管我有多么喜欢和不喜欢,它都是我的日常生活和根本处境,面对和思考这个世界时,北京是我的出发点和根据地。我也一直希望以北京这座城市为主人公写一部小说,跟过去写过的一系列关于北京的中短篇小说不同。区别在哪里?在“老书虫文学节”上,与美国、英国和爱尔兰的三位作家对谈城市文学时,我开过一个玩笑:很多人说我“北京系列”小说的主人公文化程度都不高,这次要写高级知识分子,手里攥着博士学位的;过去小说里的人物多是从事非法职业的边缘人,这回要让他们高大上,出入一下主流的名利场;之前的人物都是在国内流窜,从中国看中国,现在让他们出口转内销,沾点洋鬼子和假洋鬼子气,从世界看中国;过去的北京只是中国的北京,这一次,北京将是全球化的、世界坐标里的北京。放言无忌的时候,这小说才刚开了头不久,但真要通俗、显明地辨识出两者的差异,这一番玩笑也算歪打正着。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从动笔之初它就没法叫《大都会》。美国作家唐…德里罗有个长篇小说叫《大都会》,写纽约的;有德里罗在前,且纽约之大都会称谓世人皆知,我只能避开。那就《大都市》?与《小城市》相对。和十月文艺出版社的总编辑韩敬群先生聊及该小说,他以为“大都市”不好,听着与“耶路撒冷”不在一个级别上,过两天发来一条短信,苏东坡的一句诗:“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王城如海》如何?我嗯嗯地敷衍,只说备用。没想透的事我不会贸然答应,尤其是小说题目。我是必须有了合适的题目才能把小说写去的那类作家。接下来的好多天,我把“王城如海”写在纸上,有空就盯着看。我让这四个字自由地发酵和生长,让它们的阴影缓慢地覆盖我想象中的那个故事,直到某一刻,它们巨大的阴影从容、开阔、自然地覆盖住了整个故事,好,题目和故事恰当地接上了头,名叫《王城如海》的小说才真正出现了。就它了,也只能是它。王城堪隐,万人如海,在这个城市,你的孤独无人响应;但你以为你只是你时,所有人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所有人都是你,你也是所有人。

唐…德里罗

《耶路撒冷》

以我的经验,瓜熟蒂落的小说不能拖,拖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再也不会碰它。熟过头,你对它的好奇心和陌生感丧失殆尽,写作真就变成一个程序化的机械劳作,背书一样面对稿纸复述,写作让人着迷的寻找和探究的快乐荡然无存,这样的写作于我是折磨,宁可不干。所以,既然意外怀孕,那就当其时令,该生就生。

2016年1月1日上午,我坐到书桌前,怎么看都觉得是个良辰吉日,就摊开习惯用的八开大的稿纸,在第一页的背面写下“王城如海”四个字,第二页的背面开始写小说的第一句话:“剃须刀走到喉结处,第二块坡璃的破碎声响起,余松坡手一抖,刀片尖进了皮肉。”余松坡的故事从此开始。

《王城如海》是用笔写的,在高度发达的高科技时代,我给它找了一种古典的诞生模式。从2003年起,我就告别了稿纸,大大小小的作品都在电脑上敲出来。从前年开始,突然对纸上写作恢复了热情,喜欢看见白纸上一个个汉字顺次排列下去,甚至涂涂改改、东加西嵌的鬼画符似的修改方式都看顺眼了。一些小文章就开始断断续续用笔在稿纸背面写,写完了录入电脑,录入时顺便就修改。《王城如海》是我的电脑时代最长的一篇手写文章,第一稿就用了近两百页稿纸。纸是《人民文学》的老古董,八十年代杂志社通用的大开本,电脑来了,稿纸就淘汰了,剩下两箱子一直库存。前几年杂志社装修,地方变小了,用不上的东西都须清理,眼见两箱稿纸要卖废纸,我截了下来,竟派上大用。

过去出门出差,有稿子要赶,就得哼哧哼哧背上电脑,重不说,机场安检拿进拿出还得随身携带,太麻烦,现在出门扯下几张稿纸,对折,往包里一塞,走哪写哪,轻省简便,对日益膨出的腰间盘都是个贴心的福利。最主要的,不必在电脑开机关机的诸般仪式上浪费时间,还可以避开我的一个坏毛病:每次打开电脑都要把写好的部分从头到尾看一遍。工作忙了,日常也诸事烦扰,经常前面的万把字还没梳理上一遍,事就来了;下次坐到电脑前,又要重新来过,于是一次次温故却不能知新,家人都看不下去了:你这哪是写作,分明在复习迎考。

——那就稿纸,摊开来就写,一页六百字,再加两三页富余的以备写坏了撕掉,两千字的短文带五六张稿纸就足够了。极大提高了我出门在外和忙得只能见缝插针地写作的效率。

《王城如海》

这是我几个长篇小说中最短的一个,篇幅符合我的预期,我没想把它写长。尤其在四十余万字的《耶路撒冷》之后,我想用一个短小的长篇缓冲一下,喘口气;也想换一种写法,看看自己对十来万字的长篇小说的把控能力。《耶路撒冷》用的是加法,这个小说我想尝试做减法;《耶路撒冷》是放,这小说要收;《耶路撒冷》是悠远的长调,《王城如海》当是急管繁弦的断章。两者相近处:一是结构要尽量有所匠心,形式上要有层次感;二是小说中处理的绝对时间,都没有超过一周。

小说写完后,除去一直都在进行的边边角角的细部修改,主体工程基本上没动。写作过程中,觉得就小说有满肚子话要说,写完了,放一放,那些话竟然给放没了。也好,表明都过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著有《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午夜之门》《跑步穿过中关村》《到世界去》等。曾获第四届春天文学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四届冯牧文学奖,《如果大雪封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被评为“《亚洲周刊》2014年度十大小说”第一名,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六届香港“红楼梦奖”决审团奖、首届腾讯书院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德、英、日、韩、意、蒙、荷、俄、阿、西等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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