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江湖已白头

2017-05-24 19:57别角晚水
花火B 2017年5期
关键词:江湖

别角晚水

编辑推荐:古人的婚配,常常是媒妁搭线父母定夺,定下后择一良辰,先下聘礼,而后明媒正娶。故事里的云清让送给心爱之人的聘礼是一片江湖,却不知他有幸身在江湖,她却一生身陷宫闱。

阿若,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

这片小小的江湖,是我送给阿若姑娘的聘礼。——云清让

【1】

红木殿门被徐徐推开,伴着沉沉钝响,一束光越来越亮,直直地撞入云清让的眼中,刺得他生疼。他略略抬手挡了挡眼,却在见到那双精巧的绣鞋时,停下了动作。

他是跪着的。眼前的女子珠翠满头,红衣烈烈,她高高在上地睨着他,恍若神仙妃子。躬身下拜的那一刻,他蓦地想:阿若还是穿白衣裳最好看。

那女子身边的小婢上前一步,青玉案上,一盏鸩酒。

云清让轻笑一声,端起酒,凉凉地开口:“娘娘,臣将远行,您连一句话都不愿与臣说了吗?”

那女子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只听她淡淡地道:“和谁说?”

“和我说。”

“你是谁?”她依旧不怒不喜,“恩人?仇人?骗子?还是……”

还是,我曾刻骨喜欢并倾心相待的人。

她止住了声音,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指尖摩挲着杯壁,许久,哑声道:“桐城公主薨逝前,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可是拜娘娘若赐?”

她竟浅浅地笑了,点了点头。

“她和你自小以姐妹相称啊!”

“是,又如何?”

他突然开始憎恨起她来,在生命即将终止的时刻。事到如今,她怎能依旧摆出这样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他握住酒盏,一饮而尽,又将残盏往地上狠狠一掷:“白若衡,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终于上前,慢慢蹲下,拥住他,偎依在她耳边,轻声道:“清让兄,走好。”

背后有虚弱却沉郁的呼吸声响起,白若衡闭了闭眼,缓缓推开云清让的尸体。

她仰起头,转身向着身后那只苍老的手倚去。

年事已高的平帝揽过自己最宠爱的妃子,老而矍铄的双眸里,是她艳若桃李的笑容。

【2】

白若衡是全大极数一数二的高门废材,除了一张脸和会投胎以外,一无是处。

当朝显贵,堂堂白太师的幺女,公主侍读,自小集万千宠爱,太师寄予厚望悉心栽培,却挡不住這姑娘顶着一副好皮囊一路草包,出落得四体不勤,外带五谷不分。

太师每每念及白家阿若便老泪纵横,常不死心地握着儿子的手颤巍巍地道:“你妹妹今日闭门不出,可是在用功读书了?”白家哥哥也颤颤地回道:“昨日罚的三百遍抄写还剩下两百九十九遍,现下,她怕是抄乏了睡着了……”

此时,白衣束发少侠打扮的白若衡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惊得面前一身绮罗香的美人抖了抖。白若衡朝她撇了撇嘴,抡起壶茶便要牛饮,一不留神却淋了一身。那美人忙站起身来,边帮她擦拭边提醒道:“阿若,你这样偷跑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小晞,姐姐我是怎么教你的?”白若衡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何况不过是从太师府跑到公主府罢了,算不得出格,她想。

紫晞,今上独女桐城公主的闺名,平帝娇宠非常,自小便与白若衡一处读书厮混。因小她一月,便常被她唬弄,私下甘居为妹。

白若衡打小就不爱读书,偏偏向往话本子里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常说她的人生有两大追求,其一,做江湖人;其二,嫁江湖人。她隔三岔五就缠着自家亲哥给她讲江湖儿女仗剑行侠的故事,正因无法亲眼见到,她哥哥添油加醋的刀光剑影才融在她的梦境里。初时动人心魄,渐渐地,却化为她后半生里触及便痛极的魇。

每当她唾沫横飞地转述那些江湖轶事时,紫晞总是望着她那副行头痴想,她的两个愿望,怕都是无法实现的。对贵族女子而言,春日踏青便是一年一度出门游历的日子。江湖之大,她却连茶坊和酒肆都沾不到。至于嫁江湖人……寻常人家的女子也须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遑论白若衡呢。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家中后庭的院墙,白若衡刚松了口气,却在看见举着火把的家丁和一脸严肃的父兄时差点咬到舌头。早知这样,还蹑手蹑脚千辛万苦地爬墙干吗?她苦着一张小脸,十分自觉地举起双手捂住头,刚想鬼哭狼嚎地狡辩求饶,白若玄已出手将她拎了过来。没等她哭丧着脸喊哥哥,他已温声道:“阿若,过几日我会安排你去蔚绣坊添几件衣裳,务必挑自己钟意的,回家后会有画师再给你画几幅小像。”

咦?竟然没有挨骂?一阵和风细雨过后,她还有了出府去皇城排名第一的绣坊游玩的机会?白若衡被突如其来的蜜枣砸得晕晕乎乎的,连兄长最后说的话都没留神听,就忙不迭地应声跑远了。

白太师看着女儿轻快地跑远,良久,叹气道:“不告诉她吗?”

负手而立的白若玄轻咳一声,向来身体便不大好的他想起这些日子的朝堂博弈,眉宇间又凝重了一分。

近年来,白家在与高国公的党争中越渐处于下风,平帝曾在宴席上明确暗示过,将阿若送进宫便可扭转白家的颓势,此番裁衣入画,便是封妃的前奏。

一年前,微服出巡的平帝在踏青节遥遥望见与侍读时完全不同的白若衡,彼时,她褪去绣鞋,在雨后的泥泞中边舞边笑,帝之倾心,不过一瞬。

看,她的婚姻,连父兄都是做不了主的。

白若玄上前扶住年迈的父亲,不置一词。

方才他已说尽了能说的全部叮嘱,他说,阿若,莫再淘气了,若今后我们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呢?

【3】

上一次在这条街上穿行,已是一年前踏青节时的事了。

白若衡掀了车帘,近乎贪婪地注视着民间烟火。有小贩看她看直了眼,她露齿一笑,那男子双手一个不稳,竟掉落了一地瓜果。

她笑得越发无忌,一个不留神竟磕上了车壁,她吃痛地捂着额头,才发现马车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她有些好奇,跳下马车,对着惊惶满面的车夫摆摆手表示不要紧,便开始研究莫名其妙断了的车辕。

她正兀自出神,身后却扬起了一阵炽热的呼吸。在马蹄踏至之前,她被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从路中央滚到一侧时,白若衡无暇顾及自家车马的反常,新鲜的兴奋感涌上心头,冲刷了所有的惊惧和不快。

似此初遇,和话本子里江湖儿女的一见钟情如出一辙。

她极力抑制着内心的窃喜,抬头朝自己的救命恩人望去。

只一眼,就好像有星星落进了她的眼里。

她幻想过无数次,有朝一日若有机会体验江湖生活,一定要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划拳舞剑歃血盟誓,可她从未想过,衣带如风眉目如画的少侠真实地存在,此时,此刻。

云清让就是在这一天,以极其温暖又霸道的姿势进入了白若衡的生命。

他紧紧护着白若衡的头,如兰的气息吞吐在她的发顶:“别怕。”

她不由得一阵战栗。

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云若衡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窗外响起小石子敲击地面的细碎的声音,一下一下,似节奏,似韵律,似是在唤她出去。

鬼使神差的,她随便披了件薄衫便打开了门。抬头望见墙头一边玩转着小石子,一边朝她挤眼睛的少年时,不知是因为凉风还是心底暗暗的惊喜,她极不文雅地打了个喷嚏。

云清让倒不嫌弃她,径自飞身而下,将她一把搂过,越墙而去。

白若衡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轻易便信了他,没有多余的质问身份和来意,仿佛她长到这么大,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有这么一个晚上,毫无防备地,被她天命的江湖少年带走。

这一晚,他带她走遍了皇城的大街小巷,她终于有机会无所顾忌地咬着街头小食游荡,不用刻意扮成男装也能混在人群中对着戏台子上水袖飞扬的名伶鼓掌叫好。

这一晚,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托着腮听他解释半夜三更来找她的原因。他说的无非是初次见面便觉得姑娘不同凡响有意结交之类的客套话,可真也好,假也罢,有什么打紧的?今晚白若衡很快活,是以往蜷在床边看一千遍话本子,身边人想方设法摘星星抠月亮都不会有的快活。

夜色深了,人群渐散,她靠在桥上已许久,身子还是热得很,忽听云清让温声道:“阿若,跟我走吧?”

她“啊”了一声,顿时清醒了大半。

这进展,也太快了吧?她一颗心突如槌捣,偷偷抬了眼看他。只见他竟也一动不动地凝着自己,神情专注无比。他本就生得俊朗,如今这副认真的模样,更是增添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清贵。她忽地有些心虚,嚷嚷道:“看什么看,没看过长得好看的啊!”

他低头笑了,再望向她时,出语是无以复加的虔诚:“是啊,没看过长得这么好看的。”

此后的一个月里,白若衡习惯了每晚偷溜进院中,等着云清让从天而降。她终于知道,亲身经历远比话本子里的故事来得神奇。他们寻觅新鲜玩意儿,打闹逗笑,甚至潜入山匪窝里找刺激。她喜欢被他保护的感觉,喜欢每每唤“清让兄”时他那声不疾不徐的“我在”,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总会在最合时宜的时候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她装傻的次数多了,也会稍稍带了点用心,问他到哪里去。他也总是轻轻笑开,道:“阿若姑娘想去哪里,哪里便是江湖。”

在和紫晞又一次躺在床上說悄悄话时,她终于绷不住,直愣愣地道:“怎么办,小晞,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紫晞扭过头,面颊上一片绯红:“我也想跟你说来着,我好像,也喜欢上谁了……”

她“扑哧”一笑,抢了被子蒙住头,俏皮地道:“不要紧,只要我们喜欢的不是同一个人就好啦。”

彼时,她以为,云清让的那个问题,全由着她一句愿意,或是不愿意。

【4】

蔚绣坊新裁的衣送入府中时,朝霞才初初在白府上空笼起。碎嘴的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憧憬着自家小姐宠冠后宫的盛景,不料身后却起了一阵脆响。破碎的白玉杯仍在地上打着转,映入她们眼中的,是白若衡茫然的脸。

为什么自己的终身大事竟会以这般可笑的方式在她的人生中降临,不经父兄,毫无征兆。

她落荒而逃,却直直地撞入了白若玄的怀中。

她仰起脸,笑道:“哥哥,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是。”

“可是怎么办呢?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呀。”

你自小千娇百宠的妹妹,在不得不失去的时刻,发现了自己最真切的心意,她的欢喜打从心底生了根。这样浓重的欢喜,使她直到被关起来的那一刻,都是笑着的。

白若衡抱膝坐在榻上,耳边是叮叮当当的捶打声,那是工匠在封钉门窗。白若玄并未对她痛陈利害关系,她也就不知悉父兄在朝中举步维艰的险情。她只知,今生今世,她再也触不到那个有云清让的江湖了。

渐渐的,捶打声似乎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云清让带有微微寒意的独特的声音。他似乎和白若玄起了争执,不久,争执声和工匠的捶打声都停了,她哆嗦着,耳畔回响的是府中的杖刑声。

她的泪水,在那一刻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她只能叫喊着,徒劳地拍着门,纵使他武功再高,这般不躲不避不还手,铁打的身体也是熬不住的。她心中明白,面对这个引诱自己即将入宫的妹妹的江湖人,白若玄绝不会手软。

不知过了多久,门忽地开了,见到来人的那一刻,白若衡喉间滚着千百个字,却因为早已哭哑了嗓子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只能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抱住云清让号啕大哭。她不知自己原来也是有这么多不值钱的泪水的,他却拍拍她的头,笑道:“阿若,开心一些,你哥哥准你今晚跟我出去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阿若是顶顶聪明的姑娘,不说也晓得,这该是他能给自己的最后一夜了。

尽管不久的将来会风云变幻,仇恨和痛悔日夜噬咬着白若衡的心,她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个晚上,是她一生中不可磨灭的亮色。

猜你喜欢
江湖
我的江湖
江湖茶室
江湖茶室
江湖茶室
江湖茶室
江湖茶室
江湖茶室
江湖茶室
江湖茶室
江湖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