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的布 孤独中开出的花

浅草

在去日本冲绳之前，它对我来说只是一座遥远的小岛。直到登岛，才发觉这个被誉为“东方夏威夷”的群岛有着别样的美。在这里，总会在商店、摊铺上见到各种各样的布，或织，或染，或清雅，或艳丽……

其中一款名为“红型”的染布，色彩十分明艳，很是热情奔放。与日本和服常用低调雅致、奢华不动声色的布料相比，“红型”似乎很不日本，却恰恰与冲绳的气质相符，奔放自在，少了拘谨，多了轻松。

孤独的冲绳 开出不寂寞的花

八九十年前，日本民艺复兴倡导者柳宗悦决定认认真真走访全日本，调查现存传统工艺的状态。他走了好几年，若不是有个“全国”的执念加持，遥远的冲绳大概很难作为最后一站被走访到。因为即便已进入蒸汽动力时代，从神户坐快船到冲绳也要走三天三夜。登陆后，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住在岛上的居民时常会有在孤岛上的孤独感吧！”

因地理上的孤独，长期以来，冲绳人不得不具备强大的自产能力。即便商业空前繁荣的今天，岛上的商场也屈指可数。许多流行品牌这里都买不到，预订的货物要等上两周才能从日本本岛送过来。走在国际通商业街上，各种染布、织布从满街旅游纪念品的塑料感中跳脱出来。就像冲绳一样，好似一朵在孤独中盛开的花，开得灿烂而浓烈。

冲绳织布的历史久远。自1609年萨摩藩入侵，古琉球王国每个岛屿都要以布料的形式缴纳人头税，直到1903年。这数百年，冲绳各岛的女人满15岁起，就要每年上缴长10.6米、宽0.34米的一匹布。加上给明（清）朝和本国王室的贡品，数量就更多了。织布、染布，成为冲绳人无法逃离的命运。据说，官方还会订制一些来自中国和西方的复杂图案让织布者制作，这也使得冲绳的布在品质和技艺上不断进步，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在狭长的冲绳本岛和散落的离岛上，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材质和不同的织法技巧都能定义一种布的名称：首里织泛指那霸、首里地区的各种织品；大宜味村有独特的芭蕉布；读谷村有山花織和山细带；久米岛有久米岛捻线绸；宫古岛上有宫古上布……

不过2 000多平方千米的地方，竟然有这么多花色的布。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人与自然一样积极，竞相创造，人性与神性交织存在，在每一寸布里。

或织或染 孤独而灿烂

首里织：经线纬线交织成布的命脉

那霸市传统工艺馆在国际通商业街上，和满大街的免税店相比，显得很冷清。二楼的展厅需要买票进入，展示着人间国宝金城次郎制作的壶屋烧、玉那霸有公制作的琉球红型、宫平初子制作的首里织……

展厅外的织布工坊摆放着十来架织布机，五颜六色的丝线在机子上呈现出织布的不同阶段。有的还一团乱，有的已经变成了布的纹路和基石。手艺人正在织布，耳边只剩下机杼有节奏的“哐当”声，站在一旁或听或看，一门工艺慢慢地向陌生人打开了它的世界。

那霸把供给王室御用的各种织品总称为“首里织”，因为有着王族和士族基因，所以技能传承得比较好。其中地位最高的是首里花仓织，曾是妃子和公主们的夏衣专用布。

一块花仓织可能只用一种颜色的丝线，但中间会融入数种织法。基本花纹是纱线经纬交织成方格或菱形，然后有序地间隔着用花织和絽1织变成不同纹路，有花朵、星星、萤火虫、燕子等……可以经线浮花，可以纬线浮花，也可以经线纬线都有花。但一般一匹布只会选一种图案，细细密密，按一定几何规则排列，有一种规律的逻辑之美。

首里织的染布之法也很特别，当地人称之为“首里絣”，是一种手结捆绑染色。这种特殊技艺，在中国只有海南黎族尚存。普通的絣染是先织布后染，冲绳的絣染很独特，是先染后织布。如此，布匹的图案层次更丰富，有种朦胧美。

絣染是把理好的纺线做经，紧缚在絣染架上，然后用青色或棕色的棉线在经线上根据所需花纹扎结。随后从木框上取下，放入染缸里着色。染后晾干，摘去所扎的结，便染出了一截截不同色彩的絣织线。有了这种别具一格的晕色经线，再加入纬线，便可织成无数几何造型变化的织物。

传统工艺馆最萧条的日子，也会有人带着孩子来体验原始的手工织布。老师在织布机上先排好经线，疏密与层次都有严格的设计。小朋友手拿梭子慢慢穿过经线的密林，再用织布机上方的打纬木刀打紧，一条纬线就结结实实地织成了。布就是在单调的木刀声中，一点点生长出来。我想，什么是“絽”？什么是“絣”？也会通过这种最原始和直接的方法，在孩子的心里形成认知。这，或许是传统技艺获得生命延续的最佳道路。

红型：灿烂的风景 灿烂的染色

在冲绳，红色的三角梅和扶桑花鲜艳夺目，绿树永远浓郁，大海总是呈现出清澈到魅惑的蓝绿……发明“红型”这种艳丽染布，一定是他们太想把这种明朗且鲜艳的风景穿在身上。

红型工坊的桌上，调色盘里永远都是极其鲜艳的颜料。日照强烈的冲绳，普通染布如果长时间暴露在紫外线下容易褪色。唯有红型，有着特殊的工艺和颜料来保持颜色。

这些特殊颜料由矿物质制成，颗粒大，上色难。就算加大力量，颜料也不会像水性染料一样轻易而迅速地晕染到背面。因此染红型的手艺人干活时总是同时用两支毛笔操作。先用蘸有染料的“涂笔”上色，这时颜色只停留于布的表面。趁着颜料没干，立刻再用干燥的第二支毛笔“擦笔”在刚刚上色的部分来回刷，使颜色均匀地晕染开并浸透背面。这，就是日本各种染布手法中唯一的“二刀流”。

红型工坊也有小朋友在体验。也许只是画一朵小花、一条鲸鱼或一个菠萝，也要严格遵守“二刀流”技法染色。

手艺人正在染布，长四五米、宽一米的长条桌上，铺着一块同样大小的布。手艺人手里拿着笔和一张“型纸”，型纸上是镂空的花纹。她型纸反复地拓印在布上，无需染色的部分涂上蓝色防晕染胶，花纹部分则多次上色。同样的花纹不断地重复，很快染成一大片。完成后，再用型纸对比检查花纹的流畅性和完整度。

“做完这一步，还有好几次染色过程。”显然，每个花纹都有不同型纸。布匹的纹路越复杂、颜色越多，所花费的时间也越长。

红型最终呈现什么样的花纹，在型纸设计阶段就决定了。型纸本身的精致和流畅度也非常关键。雕刻红型时，冲绳的手艺人会用到一种特殊的工具——由本地的豆腐晾干制成，用来垫在待雕刻的型纸下面。这样的干豆腐块坚韧且柔软，既可以保证小刀穿透纸背，还可以吸收小刀多余的力量，保证花纹线条的流畅。如此无论扶桑花、牵牛花，还是各种鸟兽，甚至房屋和船只，都可活灵活现地呈现在染布上。

二战时冲绳曾沦为战场，据说原有的型纸被焚烧干净。和平年代后，幸存的匠人们到全日本寻找战前流传出去的型纸，再一张一张地手工复制回来，这门技艺才得到了恢复。现在红型是冲绳最常见的布，靓丽热烈，跟海岛的风景相得益彰。

芭蕉布：门口有芭蕉，用来织布吧

芭蕉布清爽，且纹理漂亮，很适合湿热的冲绳。但芭蕉布制作复杂，在古琉球是王族用品，作为贡品而存在。早在14世纪，古琉球已经开始制作芭蕉布。以前有芭蕉的地方，就会有织布作坊。如今冲绳各岛不少旧屋的房后，还长有芭蕉、苎麻。

说起芭蕉布，中国人本不应该陌生。宋朝《清異录·衣服》有记载：“临川上饶之民，以新智剏作醒骨纱，用纯丝蕉骨相兼捻织，夏月衣之，轻凉适体。”这里的“醒骨纱”就是芭蕉布，古代称之为“蕉布”。但今天，已不见踪影。

盐野米松在《留住手艺》中记录了他在1994年凭借一圈芭蕉篱笆找到了芭蕉布手艺人石垣昭子，又谈及平良敏子花上五六年攒够了芭蕉芯部的丝线后，织出一件漂亮的和服，算得上最上等的和服。

23年后的今天，在冲绳大宜味村的喜如嘉，竟然找到了平敏良子。她已90多岁，眼神和体力大不如从前，但她仍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人，每天早餐后都会步行到芭蕉布会馆，开窗通风，或纺线、或染色……如今，仍能凭借数十年的手感织出好品质的布。

芭蕉分实芭蕉、花芭蕉和丝芭蕉，制作芭蕉布的是丝芭蕉。丝芭蕉的培育、抽丝都不简单。首先把花3年培育的丝芭蕉根部朝上，分四层剥开。最外一层做坐垫，第二层做腰带，第三层做和服，最里层做染色用的丝线。再去杂质、纺线，一颗原木能取出的纤维不过20克。然后才是纺纱、染色、手织……想要掌握从栽培开始的全部工序，至少需要10年。

作为芭蕉布的“人间国宝”，平敏良子时常考虑：怎样才能更好地提取芭蕉树纤维？怎样才能更好地传承这门技艺？

如今，平敏良子的儿媳美惠子继承了她的衣钵。美惠子对芭蕉布的前景有着担忧：“现在的确有学徒来学习芭蕉布的织造技艺，不能说是后继无人。但是想织出上等的芭蕉布，必须要有过硬的童子功。成年之后再开始学习，很难达到平良敏子的水准。”她不知道今后芭蕉布的织造水平能否得到保持。

其实，她也无需担忧。物产的神圣性有大自然的庇佑，人的力量则永远使得它们向前。正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冲绳的芭蕉布制作工艺几近失传。年轻的平良敏子作为“女子提身队”的一员，在拜师学习织染知识的同时，也深受柳宗悦民艺运动的影响。1946年年末回到故乡，她不顾一切动员当地妇女织布，芭蕉布才得以复活。

细看冲绳的酒、豆腐和织布，每一样都精确地运用了岛上的物产，从琉球王国或者更早开始，从未断绝。在这里，能找到仍然活着的古字，它们依然指导着各种布的技法，指导人们如何从一门技艺中去认识一棵芭蕉的伟大，以及海水和风的独特味道。我想，冲绳，其实从来都没有独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