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

2017-05-25 20:21尚培元
辽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钱谦益学士柳青

尚培元小小说两篇

钱谦益正在书房读书,忽而就从窗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细小,轻巧,柔弱,但却非常清晰。

是雪花飘落的声音。

江南的冬季,雪是很少见的,而崇祯十三年的那个冬日,却纷繁错乱地飘落了一场大雪。钱谦益闭上眼睛,陶醉在那绵绵软软的声音里了。

忽然,冷清寂静的院子里,声音乱了,是被人声打乱了。

仆人进来说,有一书生来访。

钱谦益看了拜帖,上面写着:晚生柳儒士拜见钱学士。

柳儒士?哪里来的儒士?是慕名造访的无名晚辈?还是前来品茗叙谈的儒雅名士?

书生进来了,恭敬地说,晚生拜见钱学士。

书生身着一袭蓝缎儒衫,青巾束发,眉目清秀,面色白嫩,有些娇小,也有些瘦弱。

钱谦益忽而觉得,这身影,这声音,似有几分熟悉。

书生浅浅一笑,吟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是辛弃疾《贺新郎》里的词句。

钱谦益听了,连声说,哎哟哎哟,是柳隐柳姑娘啊。

书生含笑说,正是。

钱谦益又说,柳隐柳如是,柳姑娘的字,来头真是非同寻常啊!

书生娇羞一下,说,三年不见,学士就不认得了么?

钱谦益说,谁能料得,红颜“柳如是”竟变成了男儿“柳儒士”呢?

结识柳如是,是在崇祯十一年的春天。

那年,钱谦益被削去礼部侍郎之职,离了京师,南归故籍常熟,途经杭州时,慕名拜会了秦淮名妓柳如是。

柳如是刚刚游湖归来,正在楼上更衣。客厅的几案上放着一帧诗笺,是她游玩西湖的新作。

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钱谦益读罢,称赞说,这诗句,真是清丽!

柳如是恰巧下楼,听了便说,钱学士过奖了。

钱谦益等她走下楼梯,又说,柳姑娘真乃才高,情浓,色艳,不愧为秦淮名妓,可否一同畅游西湖?

柳如是一笑,算是应允了。

钱谦益跟柳如是荡舟西湖,只是为了消散烦闷,排遣愁怀。香风习习的花船上,柳如是亦曲亦诗,钱谦益的心境也就豁然开朗了。

天色黯淡下来,又落了细雨,钱谦益令仆人燃起红烛,布下了清酒果蔬。微醺,乘兴赋诗,赠给柳如是。

清樽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凤下楼;

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

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

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

读罢,柳如是忽而就想,这是钱学士赠我的情诗么?

这一丝朦胧的情感,一直珍藏在柳如是心里。就连自己也没有想到,两年之后,她竟会身着儒服,扮作书生,自杭州追到常熟来了。

钱谦益陪柳如是凭窗坐了,一边饮酒,一边雅谈,一边赋诗,一边赏雪。

柳如是小饮一杯,仗着薄薄的酒意,总是要寻找机会表露心迹,而钱谦益却始终不去觸碰那个敏感的话题。

柳如是说,我来常熟,难道,只是陪学士饮酒么?

钱谦益呷了口酒,说,好酒,味道,真乃甘醇。

柳如是说,难道,只是陪学士赏雪么?

钱谦益开了窗扇,看着飞雪,说,好雪,声音,真乃美妙。

柳如是说,落雪,有声音么?我怎么听不见呢?

钱谦益屏了呼吸,低声说,静心,静心才能听见。

这样说着,钱谦益又侧耳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心绪,乱了。

冷风吹进窗口,吹动了钱谦益胸前的一捧长须。

柳如是合上窗扇,说,难道,学士嫌我是风尘女子么?

钱谦益叹息一声,说,我已年逾花甲,怎敢误了柳姑娘。

柳如是说,我仰慕学士的才情,学士的魅力,年龄,又算得了什么呢?

钱谦益又叹息一声,说,唉,一介罪臣,怎能有此妄想。

柳如是忽而高了声音,说,抗清,何罪之有!

钱谦益终于无处退缩,无法躲避了。

钱谦益凝望着柳如是,许久,缓声说,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面”啊!

柳如是莞尔一笑,也说,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面”。

雪花,飘得紧了,柳如是静立窗前,挽了钱谦益的手臂,忽然就听见了雪花飘落的声音。

近乎无声,却很美妙。

时光,如诗一般,静静流过去了。

甲申之变后,李自成进了北京。崇祯帝自缢煤山。天下属了大清。钱谦益面临着命运的选择。

钱谦益说,不事新朝,便忠旧主,如何是好呢?

柳如是果断地说,以死全节,以示忠贞。

钱谦益听了,面露为难之色。

柳如是又说,你殉国时,我殉夫!

钱谦益猛地一拍几案,豪壮说道,与红颜柳卿一同赴死,足矣!

后院里,有一个深深的水池,里面植满了荷花。冬日的荷花池里,荷花荷叶早已残败,水面上也结了一层薄冰。

柳如是将赴难的地点选在了这里。

朦胧的月光照在荷花池清凉的水面上,柳如是满面凝重,满面悲壮,缓缓说道,妾身得以与学士相识相知,又得以与学士共赴国难,无憾矣!

钱谦益伸手试了试水温,却说,嗯,今夜,水太凉,老夫体弱,不堪寒冷,改日再来吧。

柳如是冷冷一笑,扑身欲投下去,钱谦益赶紧拖住了。

钱谦益说,不可。又缓了声音说,日后,我带你隐居世外,不事清廷,也算,对得起故朝了。

柳如是深深地叹息一声。

一日晚间,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雪花,钱谦益戴着红顶花翎从外面回来了。柳如是忽然看见,钱谦益剃掉了额发,脑后拖着一条辫子。

柳如是说,大明学士,降了满清么?

钱谦益摘下花翎,微笑一下,说,这个发型,不是也很舒服吗?

钱谦益将花翎恭敬放好,又说,赶紧睡吧,明日一早,随我赴京上任,还做我的礼部侍郎。

钱谦益躺在床上,听那雪花飘洒在窗外,如诗如歌,似乐似曲。那美妙的声音,一直回响在钱谦益的睡梦里。

柳如是一步一步,来到后院,来到荷花池边。雪花,大了,稠了,落在荷花池冰冷的水面上,打在残败的荷叶上,丝丝有声。那声音,如一朵圣洁的莲花,开放在柳如是胸中。

柳如是听见一片雪花落在水里,“叮”的一声,很是悦耳。随着这一声响,柳如是纵身投入了荷花池里。

酒 祭

扬州已经被清兵围困了七日,史可法也率领将士们整整坚守了七日。

这七日,清兵大帅多铎先后送来三封信,劝扬州督师史可法献城投降。史可法对着夕阳冷笑一下,也不写回信,只对来使说了同样一句话:誓与扬州共存亡!

天色黯淡下来,史可法仍在城墙上巡视。他看到兵将们士气高昂,斗志旺盛,就稍稍有一些放心了。

夜深了,史可法回到督师府,忽而就感觉到了疲惫。已经三天没有休息了,他很想喝口酒,提一提精神。

史可法就说,拿些酒来。

随从去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拿来。

随从说,按照您的吩咐,吃的东西全都分给将士们了。

史可法说,那就,只喝一口酒吧。

随从又说,酒也没有了。

史可法摇摇头,苦苦一笑,就又走出了督师府。他不敢懈怠,他要再到城中巡视一下。他知道,百姓们非常恐慌,他得去巡查安抚一番。

百姓们也没有睡觉,都在关注着扬州的安危。

也有百姓拿了棍棒,准备到城墙上去参加抵御。史可法心头一暖,守城的信心就更加坚定了。

这是南明弘光元年的五月,清兵包围了扬州,史可法发出紧急檄文,要各镇将领带兵集结守卫扬州。但是已经过去七日了,竟没有一人发兵来救。史可法知道,只有依靠扬州军民,孤军奋战了!

史可法又往前走,到了一条胡同时,忽然感到一阵头晕,险些栽倒,随从赶紧扶他靠墙坐下了。

随从自语说,哪里有酒呢?让督师饮上一口也好啊。

史可法艰难地笑一下,沙哑着声音说,恐怕,也难!

忽而,身边的一扇门儿打开了,探出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的女子。

女子说,史督师么?快请进来。

说着,女子就帮随从把史可法扶进了院子,扶进了房里。史可法坐了,随从便到外面放哨了。

史可法环顾一下房里的摆设,觉得这一定不是寻常人家。细看了,又见女子生得姿色艳丽,千娇百媚,一言一行,一顾一盼,都别有风韵。

女子见状,便说,督师不要多疑,我本是青楼歌妓。

史可法就说,姑娘怎识得我?

女子说,我在街门处探听动静,听见他们称您督师,便知是史督师了。

女子就抱出一坛酒来,又摆出一小碟茴香豆,低声说,此前的扬州,歌舞升平,青楼如云,可如今,各个楼院都关门闭户,人去楼空了,还好,我这里还留有一坛酒。

史可法说,战事如此紧张,姑娘怎不躲避一下?

女子说,躲到哪里去呢?

史可法呼出一口气,感叹地说,是啊,扬州已被清兵团团围困,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女子开了酒坛,一边斟酒,一边就说,督师说过,誓与扬州共存亡,姐妹们也说了,若是守住了扬州,姐妹们就去为守城将士唱曲庆贺。一旦城破,就一起赴死,决不让清兵掠去受辱!

史可法听了,暗暗赞叹,便说,请问姑娘芳名?

女子说,贱妾柳青。

史可法端起酒杯,满满饮了,沉声说道,若是守住了扬州,我送姑娘美酒百坛!

柳青轻笑一下,就又斟满了酒杯。史可法望着这杯酒,忽而落下了眼泪。他沉痛地叹息一声,说,举起酒杯,就会想到国难临头,又会想到朝廷如此腐败,唉,心内,愁闷啊!

柳青也跟着忧愁了一回,就说,督师保重,不可愁坏了身体,扬州的百姓还仰仗您来保护哪!

史可法又饮下一杯,感到肩头上沉重了许多。

柳青又将酒杯斟满,起身奉上,说,此杯,敬督师,扬州百姓与督师同在!

史可法接过,一饮而尽。搁下酒杯,捏了一颗茴香豆,却没有吃,一股困意袭来,他竟伏案睡着了。

柳青低低叹一声,说,督师,累了。

街上忽而响了四梆,已是四更天了。

柳青看一眼沉睡的督师,慌忙出去对随从说,叫住更夫。

随从带更夫过来了,柳青说,督师在此小憩,你在这道街上反复敲打四更梆,让督师多睡会儿。

更夫说,一直敲四更梆,是说天还没亮,好让督师安心睡觉么?

柳青说,正是如此。

更夫又说,只是,打更的规矩,不能这样做。

柳青说,如今是在打仗,讲不得规矩,若是督师累坏了,谁来守扬州!

更夫还想说什么,随从抽出刀,说,听她的!

更夫就去了,但没有走远,只在附近隐隐约约地敲打着四更。

柳青守在房里,一夜未眠。

天亮了,阳光照进了窗格子,史可法忽而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轻声说,怎么在人家香房里睡着了呢?再看柳青,亭亭站在窗前,修长飘逸,眉目清婉,像是一支开放在晨风里的莲花。眼角唇边那一抹笑意,似乎表露出,在她心里,装着一份幸福,装着一份祥和,也装着一份平安。

外面又响起了梆子声,四下儿,史可法听见了,忽然就有些怒气了。

史可法朝着外面说,谁在乱打更梆?

柳青一惊,回过身来,说,督师,不要怪更夫,是我想让督师多睡一会儿。

史可法没有说话,又是轻轻叹息一声,就出门去了。

柳青抱着那坛酒,追出来说,督师,这酒,您带上。

史可法停下了脚步。

柳青又说,请督师带上吧,权当姐妹们为督师壮行。

史可法回身,鼻子莫名地酸了一下。他看着那坛酒,缓缓说道,若是,守住了扬州,我送姑娘,美酒,百坛!

說完,带着随从昂然而去。

柳青望着史可法刚毅的背影,说,这酒,我给督师,送去!

史可法上了城头,兵士递上来一封信,又是多铎送来的劝降书。内容很简单,只有八个字:今日不降,炮轰扬州。

史可法朝城下望去,清兵密密麻麻排列在护城河对岸,红衣大炮正对着城头。史可法对着敌阵高喊一声,清贼,大明将士,决不投降!猛地一扬手,将书信抛向空中,随手抽出宝剑,“嚓”地劈作两半。

“轰”的一声,火炮响了,身边的城墙被炸开了一个缺口,史可法举起宝剑,高呼,我史可法,誓与扬州共存亡!

又一炮轰过来,史可法听见身后“呀”地叫了一声。回头看时,却见一女子慢慢倒下去了。

那女子倒下时,双手捧着一只酒坛,伸向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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