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者的悲歌

2017-05-26 22:31陈文馨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4期
关键词:台北人人物形象命运

陈文馨

摘 要:白先勇先生的《台北人》是一部描绘在那个特殊年代“沦落台北的大陆客”的芸芸众生相的短篇小说集。作者结合切身体会并运用别样的写作手法展现了《游园惊梦》《永远的尹雪艳》和《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钱夫人、尹雪艳和金兆丽看似不同实则一致的命运轨迹,回顾了一个特定时期一批特殊女性令人唏嘘的生活遭遇。

关键词:台北人 女子 命运 人物形象

在《台北人》的扉页,作者写道:“纪念先父们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年代。”并附刘禹锡的《乌衣巷》一诗以表达追思。书题为“台北人”,实则是“沦落台北的大陆客”。无论是钱夫人蓝田玉还是尹雪艳、金兆丽,皆如此。环境的变换让她们的生活泛起涟漪但最终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不管在哪里,她们的身份就是她们身上无法剔除的烙印,她们的挣扎,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遭罪。

一、从作者的“大陆情结”看人物

小说中,作者无处不透露他对大陆的眷恋和回忆,《游园惊梦》中尤为突出。“这份杭绸还是从南京带出来的呢”“可是她总觉得台湾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哪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 ①“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作者借钱夫人内心所想,一方面表现出钱夫人来到台湾这么多年依然对大陆的事物充满眷恋;另一方面,也是作者内心对大陆的认知。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可以直接看出金兆丽对过去大上海那种豪华奢侈生活的向往。而《永远的尹雪艳》中尹雪艳那苏州腔的上海话和尹公馆里精致的京沪小菜就是对那些从大陆移居台湾每天去她家做客的“旧友新知”的最好安慰。

此外,三位主人公穿着的旗袍也是一大亮点,想必也包含着作者的特殊情怀。钱夫人“身上那件墨绿杭绸的旗袍”,是从南京带来被珍藏已久压箱底的,但是“颜色有点不对劲儿”“竟有点发乌”。钱夫人的命运就似这布料,本应是一块上好的蓝田玉,在南京好歹还风光一时,如今到了台湾,丈夫没了,众星捧月的日子也没了。再者,台北已不兴长旗袍,可她还固执地穿着“长得快拖到脚面上”的旗袍,不仅说明钱夫人已经与当时的时尚潮流脱节,也表现了她对过去的不肯放手。

尹雪艳“蝉翼纱的素白旗袍”、“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和“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永远是一袭素雅的白,似她本人的性情,淡漠到极点。为她付出一切的洪处长破产了,她“还算有良心”地只带走了上海厨子和苏州娘姨,所谓的良心就是与一无所有的洪处长分道扬镳。“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说的不仅是她的不老容颜,也指她毫无波澜的情绪。白色,代表了薄情的尹雪艳。她为死去的相好悼念,她为老态龙钟的吴经理庆生,她为所有的客人考虑需求,都是她交际的一种手段而已。当然,白色,也代表了祭奠,像花圈上的点点白花,为尹雪艳每天曲意逢迎的生活哀悼。相信在她心里这不是她想要过的生活,可既然如此选择,就无法回头。

金兆丽,也像她所穿的“黑纱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样,张扬,妖娆,再配上“一个大道士髻梳得乌光水滑地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地挂满一身”,这个人物形像显得更加艳丽,与尹雪艳相反,是一种放纵美。她活得多姿多彩,在哪儿都吸引着万众的目光,就如那“金丝”一般,耀眼夺目。可她终究是个舞女,甩不脱她卑微的身份和将来如钱夫人般不幸的生活,那是笼罩在她身上的“黑纱。”

作者给三位主人公穿上三种风格各异的旗袍,既是用“旗袍”这一意象寄托自己的怀旧之感,也是借此来暗示女主人公的性格和命运,意义深远。

二、从“台北人”的飘零经历中看人物

钱夫人蓝田玉、尹雪艳和金兆丽的经历相互影射,都不过是对方的曾经或未来。三位都是或曾是那个时代她们圈子里的焦点,光彩照人。钱夫人过去是昆曲名伶,后来国民党大将军“钱志鹏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夫人”,“南京那起夫人太太们,能僭过她辈份的,还数不出几个来”。她不仅获得了显赫的身份,而且有一个疼她的丈夫,“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志鹏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虽然只是对待女儿般的疼惜,但也算值得了。她与参谋长郑彦青有过一段难忘的回忆,体会了爱的滋味,可敌不过亲妹妹的横刀夺爱。不管怎么说,钱夫人在大陆过得还是比较滋润的。可来到台湾,一切都不一样了。陌生的环境,逝去的丈夫,冷清的气氛都使钱夫人不自在,尤其跟自己过去的姐妹淘一对比,似乎角色转换了,更令她相形见绌。尹雪艳和金兆丽,永远都是风光的一面,可谁又不是一步步爬上来的呢?金兆丽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和惨痛的回忆,尹雪艳是否有过这样一段经历,我们不得而知,可能正是伤得太深,才导致了她如今波澜不惊的性格,使她不敢表露心迹。她们处在那样身不由己的时代,背负着太多创伤过活,委身于男人,不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不然受伤的只会是自己,最后嫁给与自己年龄大相径庭的老男人,终了此生。她们都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在台湾人生地不熟,虽有旧识新知,可都不能依靠,就像钱夫人,只能活在孤独和痛苦的回忆中,而尹雪艳,虽说她“总也不老”,可她还是会老,当有一天她的追随者一一離去,当她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她的结局又是如何?也许就如“茶花女”玛格丽特带着遗憾、不舍、伤心和无法偿还的债务孤苦伶仃地凋零。作为身处台湾的“飘零者”,她们“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看不到未来。

三、从三部小说采用的艺术手法看人物

白先勇先生的写作技巧十分高明,他很擅长抒情与诗意的气氛酝酿。尤其是《游园惊梦》,它的故事情节是单薄的,但它所营造的意境是高妙的。作者采用意识流手法,打破时空的界限,将昆曲的节奏与诗意融入小说情节中,既契合了题目,又作为一条线索将情节串联起来,使得小说的故事和人物都有种朦胧之美,别具一格;《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作者通过对金兆丽的心理描写和语言描写形象地展现出她张扬、泼辣、毒舌却又内心温柔的一面;《永远的尹雪艳》运用细节描写和白描手法刻画了有血有肉的尹雪艳,在许多细节处饱含寓意。

作者最突出的写作手法是“平行技巧”(parallelism)的運用。所谓“平行技巧”,就是“营造了‘今即是昔的幻象。作品中作者一再制造外表看来与过去种种相符或相似的形象和活动,做为对于人类自欺的反讽。” ②这种手法的运用使得作品结构变得更紧密,矛盾冲突更明显,悲剧色彩更为浓重。以《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和《游园惊梦》为例:

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朱凤对金兆丽的哭诉和金兆丽当时为了盛月如的孩子而拼死抗争如出一辙。“金兆丽看见她死命地用双手把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护住,一脸抽搐着,白得像张纸一样。”于是她想起了自己。“要除掉她肚子里那块肉吗?除非先拿条绳子来把她勒死。”干这一行的,谁还没经历过呢?她们爱得深沉,爱得轰轰烈烈,“难道卖腰的就不是人吗?那颗心也是肉做的呢。”从金兆丽的心里呐喊出的声音如此振聋发聩,可现实是残酷的,同样的伤痛,在一代又一代轮回般地上演着,过了二十多年,从上海换到台湾,还是一样。只是,朱凤有金兆丽相助,而金兆丽呢?她被姆妈和阿哥逼着打胎。胎儿没保住,想死也死不成,可又不能不承认姆妈的话是有道理的:“你们这种卖腰的,日后拖着个无父无姓的野种,谁要你?”更加凸显了这群女性的悲哀。在小说结尾,金兆丽看到那个“周身都露着怯态”的小伙子,“一看便知是头一次到舞场来打野的嫩角色”,就不由自主地想去亲近他。在年轻男人笨拙的舞姿中,她看到了过去的盛月如,想起“得到了那样一个羞赧的男人的童真”的时候,其实这份温存和那道伤疤一样是挥之不去的。金兆丽看透了一切,坦然地面对现实,并不代表她忘记了过去。“当她把滚热的面腮轻轻地偎贴到月如冰凉的脚背上时,她又禁不住默默地哭泣起来。”这其实是正在跳舞的金兆丽触景生情,在心里默默流下的泪水,她也忍不住对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温柔起来,在心底告别她的青春。其实,金兆丽之所以如此迷恋盛月如之类的男性,也是因为她在阅人无数之后希望寻找到最纯真的不受欺骗的感情,这样的渴望也是一种辛酸。

《游园惊梦》中的“平行技巧”更是贯穿了整部作品。从一开始钱夫人打量窦公馆气派的场面和窦夫人的妆容就与旧时的自己重合。“桂枝香果然还没有老”,“到底给她熬出了头”,而自己却已无人问津了。以前是自己为桂枝香办奢华的生日宴,现在窦夫人的宴会也高朋满座。再说窦夫人的妹妹与钱夫人的妹妹就像一个模子出来的,不仅穿着品味相似,喜欢穿大红大金的旗袍,性格也相似,透露着泼辣、奔放。都曾抢过自己姐姐的心上人,难怪窦夫人感慨:“是亲妹妹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如今钱夫人看到蒋碧月怎么能不想起自己的亲妹子月月红。窦府程参谋的容貌穿着勾起了钱夫人对郑彦青的回忆。甚至参宴的客人、幕后的大厨,拉胡琴的杨先生都能与钱夫人心中过去的人和事一一对应。这一连串的相似,再加上徐太太伴唱的《游园》曲词,在略有醉意的钱夫人脑海里变换成了记忆里的场景,过去的风光、与郑彦青的爱情、亲妹子给自己留下的伤痛、现在的落魄……全都聚集而来,让她分不清是真是幻。当她看到蒋碧月与程参谋说笑的场景就好像当初月月红与郑彦青暧昧的画面,情绪积聚到了极点,再也承受不住,嗓子再次哑掉,不能再唱戏了。时空的极速转换让读者感觉到一种紧凑感、压迫感,随着钱夫人的思绪旋转,在即将爆发之时戛然而止,归于平静,这是作者写作的高超之处,也表露出人物复杂深刻、痛苦纠结的内心情感。

三部小说中还运用了大量的对比手法。比如钱夫人与窦夫人的对比、金兆丽与任黛黛和吴喜奎的对比还有尹雪艳和徐太太的对比等等。很显然现在的钱夫人就是将来的窦夫人,在已经得知命运安排的情况下,窦夫人又别无他择,不禁让读者扼腕叹息。金兆丽与任黛黛、吴喜奎本是竞争对手,当年备受追捧,个性想必都十分率直,争强好胜。三人结局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她们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也没有回头是岸的可能,所以要么抓住青春的尾巴找个富商嫁了,要么吃斋念佛,了却尘缘。尹雪艳身处尘世,却淡然无波,徐太太拥有家庭,却总是伤心流泪。正是因为徐太太拥有完美的家庭,感受过幸福,所以当她发现徐壮图的异状之后才会诚惶诚恐,怕失去原本的幸福。得到的越多,害怕失去的越多,这是正常女人的状态。尹雪艳超脱、冷清,她毕竟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再纯洁清丽也会被这个世道抹黑。小说中是用了很多反语来讽刺尹雪艳的冷酷无情,追名逐利,使她成为书中“最冷”的一个人,但造成这一切的是这个社会的现状和残酷的现实。她封闭内心,拒绝一切大喜大悲,她没有像普通女子那样伤心得昏天黑地,对其他事不闻不问的资本,因为她的生活只能靠她自己才得以继续,身为风尘女子,只能继续走在纸醉金迷的道路上。她不是不想有感情,而是怕有感情,因为这么多的事例证明像她们这一类人付出感情最后伤的是自己。尹雪艳明白事理,却造成了现今这种畸形变态的内心。

四、从姓名中看人物

作者又一妙处就在于为人物起名字的高明。每一个名字都与人物的性格匹配,如钱夫人蓝田玉,一块上好的美玉,落入人间,温润柔滑,但没有展现应有的价值;窦夫人桂枝香对人体贴,思虑周全,对妹妹尤为大度,就像桂花的香气清香淡雅却不能持久,最终会走上钱夫人的路;“天辣椒”“月月红”,人如其名,泼辣、呛人、妖艳、豪放;尹雪艳,不施粉黛却风华绝代,性格如雪般冷清,命运也似雪般飘零;金兆丽,像金子般闪耀,顾盼生姿,大胆、张扬,绚丽到极致后悄然谢幕。

钱夫人、尹雪艳、金兆丽,三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在残酷的旧社会里挣扎,可是造化弄人,无论她们多么想追求心中的光明,却可望而不可得。她们生在大陆,客居台湾,漂泊无定,注定是男人消遣的工具。正如《永远的尹雪艳》中王贵生“想把原来的财富堆成三倍四倍,将尹雪艳身边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击倒,然后用钻石玛瑙串成的链子,套在尹雪艳脖子上,把她牵回家。”美艳动人的她们在男人眼中只是“逐鹿”的猎物,用“套”、“牵”的手段便可捕获。作者将她们称为“卖腰女”,足可以体会其中无尽的辛酸和苦楚。这是值得我们同情的三个女人,这是作者记忆中那个时代的缩影。

注释

① 白先勇.白先勇自选集[M].广东:花城出版社,2000.本文所引语句版本皆为此,下文不一一标注.

② 欧阳子.《游园惊梦》的写作技巧与引申含义[A]//王晓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下卷[M].上海:东方出版社,2005.

参考文献

[1] 白先勇.白先勇自选集[M].广东:花城出版社,2000.本文所引语句版本皆为此,下文不一一标注.

[2] 欧阳子.《游园惊梦》的写作技巧与引申含义[A]//王晓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下卷[M].上海:东方出版社,2005.

[3] 张杰.试论白先勇《台北人》的文化乡愁意蕴[J].东京文学,2009(12).

[4] 杨青.裸露的根——白先勇<台北人>中的”大陆情结[J].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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