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幸运

2017-05-30 18:50牛爱菊
派出所工作 2017年9期
关键词:嫖客男孩儿老张

牛爱菊

1

老张带着两个辅警走在青龙河边。

今天晚上,他巡逻。

腰间十几斤重的装备捂得他一身汗,却不敢卸下来。多年的基层老警察了,这点儿警惕性还是有的,以前几位战友曾因麻痹大意负伤的负伤,送命的送命。

谁知道下一分钟会碰上什么事?小心驶得万年船。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自己没有出事儿的资格。

老张今年41了,从警整整20年。

仲夏夜的河边,一丝丝风也无,倒是蚊虫活跃的大好时候,老张慢慢悠悠地走着,只听得河里时时地传来几声蛙鸣,河边草丛中蛐蛐蝈蝈争相斗嘴,此起彼伏。

老张有点落寞,想着上周参加警校同学聚会的场景。

同学们混得都不差,当年最不起眼的萝卜头儿现在成了刑警队长,就连那个整天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二艮子,都当上了派出所所长。再看看自己,肩膀上还扛着两杠两星,还拿着副主任科员的工资……

大家都去找那几个春风得意的同学敬酒去了,言談间满是亲切热络的同学情谊,独自在旁的老张,有点落落寡合。

他原本就不善言辞和交际,是个老实又木讷的人,在那个场合里,显得他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自觉地,老张就自斟自饮,多喝了几杯,闷闷地回了家,在老婆陈大春絮絮叨叨的数落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2

“都给我穿好衣服!面向墙,蹲好喽!”

包房里,灯光是昏暗暧昧的粉红色,衣不蔽体的小姐看见从天而降的警察,慌乱地去捡拾地上的衣服,两片大红唇张得能吞下一只鸭蛋。

那个嫖客,年轻得就像刚从地里冒出来的青葱,也就20来岁,高高瘦瘦的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个裤头儿,模样很清秀,并不猥琐,像个大学生。警察小张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大男孩。他是小张这几年来抓过的最年轻的嫖客了。

年轻的嫖客在警察小张炯炯的注视下,更加狼狈,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四下环顾、东张西望。

“还是大学生吧?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来嫖娼,你妈知道了得多伤心?学校知道了会不会开除你?你不嫌丢人啊!”

小张本来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对眼前这个大男孩,他实在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他还在絮絮叨叨,却不留神,那大男孩儿都快哭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两腮的肌肉抖动着。

猝不及防地,大男孩儿从沙发上抓起外套,一个箭步就绕到小张身后,打开房门,窜了出去。

“你站住,往哪儿跑?外面都是我们的人,你跑不掉的!”小张没想到他来这一招,赶紧喊了同事,紧追出去。

大男孩儿跑到过道,娱乐城是U形的,包房在9楼,外面站满了警察。

大男孩儿傻眼了,急得团团转,“你们别过来啊,别过来......”

“小伙子,你老实点儿,跟我们回去,不就是嫖娼吗,多大点事儿啊……”小张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

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反应过来时,那大男孩儿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越过了栏杆,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啊!快,快拿垫子来……”

3

“叫什么叫?灌多黄汤了吧?肝不好还爱喝,说你多少回都当耳旁风……”

老张一睁眼,老婆陈大春端了一杯蜂蜜水递给他:“喝了!”两只大眼瞪得溜圆。

老张吞了口唾沫,惊魂未定,仰脖咕咚咕咚将蜂蜜水喝干,方才觉得嗓子眼儿里不那么干了。

他点了一支烟,靠在床头,陷入了沉思。

大男孩儿的父亲本来要告公安局,后来看了现场录像,不再说话,拿了公安局赔的20万现金,走了。

老张大名张建民,十年前的那次扫黄行动之前,他是派出所副所长,之后,他就被免职了,调到一个郊区的偏远派出所里。张建民从小张变成了老张,肩膀上的豆豆一年年增加,两鬓也冒出了零星白发,却一直都是普通民警。

他的仕途随着大男孩儿那纵身一跃戛然而止。

虽然,张建民心里老大的委屈,可是,每每想到局长的厉声训斥:“这次也就是当事人家属好说话,不然,如果事情捅出去,你想想会有什么后果?舆论对我们多么不利!”他竟无言以对。

该怪谁呢?张建民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命不好,那十年的警察生涯里,他立了无数次功,抓捕了许多犯罪嫌疑人,如今,都随风而逝了。

老张有些灰心,工作再没有像从前那样拼命过,他成了自己以前最鄙视的老油条,吊儿郎当混日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有一次单位聚餐,新来的所长敬他酒:“听说你以前干活儿特卖命,但你现在这个状态,我真是不敢恭维。”

老张默默地喝酒,不说话。这世道,出了事儿能指望谁呢?他得对没工作的家庭妇女陈大春负责,得对还没考大学的独生子负责,得对卧病在床的爹娘负责。

张建民的骨头被抽走了,他变成了油条张,日复一日地巡逻、值班,像机器人一样。

4

最近,所里天天议论纷纷的是北京昌平那个嫖娼案,张建民又想起自己当年那次抓嫖的事儿,事过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又一次感到了后怕。

这些年,看过听过经历过的事儿多了,自己当年从警校毕业时的满腔热血早凉了,只求平平安安熬到退休养老。有时,看见所里新分来的大学生满怀豪情壮志,说什么“十年饮冰,不凉热血”,他竟觉得有点可笑——再热的血也会被残酷的现实凉透的,这些毛头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江湖险恶。

山野寂寂,夏虫唧唧,夜色正浓,张建民带着两个辅警信步走来,不时地拿着手电筒这里那里照照。

“师傅,前边草丛里好像有动静.……”一个辅警说道。

“是吗?走,过去看看。”

走了大约50米,隐隐约约听到有女人呜呜呀呀的哭声,草丛也哗啦啦地响。

张建民拿手电筒照了照,大吼一声:“什么人?”紧接着,箭一样跑起来。

黑暗中,一个人影窜出来,往河边跑去,女人哭声还在继续。

半米高的草丛中,躺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年轻女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巴里塞了一只袜子,两只大眼睛还在流着眼泪。

“小李,你留下照顾姑娘,小冯,你跟我去追那个嫌疑人!”张建民果断地下命令,没有一丝犹豫,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血又热了。

张建民越跑越快,越跑越猛,“站住!给我站住!”

嫌疑人边跑边回头看,眼看警察越来越近,跑不脱了,干脆扭过身,“别过来啊,再追我就捅死你们!”手里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约有十多公分长。

张建民在他面前停下来,气喘吁吁:“小伙子,你老实点儿,跟我回去,算你自首,怎么样?”

“去你妈的!警察的话我才不信呢!”眼前的人目露凶光,不是个善茬儿。

张建民掏出警棍,对方却拿着刀一步步地往后退,“你别过来啊!我有心脏病,我死了你可得负责!”

有短暂的一刹那,张建民又想起了当年那次抓嫖行动、那个跳楼的大男孩,他有点不寒而栗。

可是,也就是短暂的一刹那,他又回过神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寒光从他的眼睛里闪过,“别他妈的吓唬我!老子当警察这么多年了,不是吓大的!”说着,张建民抡起了警棍,可是,还没等警棍抡起来,对方就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张建民看了看汹涌奔腾的河水,来不及多想,赶紧把身上的警服连带装备剥掉,踢掉鞋子,解开皮带,脱了警裤,也跟着扎进了河里。

5

嫌疑人得救了。

张建民在去医院的警车上累昏过去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嫌疑人还活着吗?”

听到肯定的答案时,张建民感到由衷的开心,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这次还比较幸运!”

“河那么深,水那么急,不要命了你!”陈大春眼圈红了,照老公大腿上拧了一下子。

所长使劲拍了拍张建民的肩膀:“好样的!干得漂亮!回头我请你好好喝几杯!”

张建民得了一个三等功,还被全局通报表彰。

在家休养的那几天,张建民想了很多,他想,幸亏没有犹豫,跳下去救了那个嫌疑人,不然,他要是真淹死了,那可就说不清了。

他想,警察的人生真是充满了不确定性,谁也说不清楚下一分钟自己会面对什么,是别人的意外还是自己的意外,可是,也正是这谁也不可预知的不确定性,才是警察职业的迷人之处。

他想,我没有被当年那个年轻的嫖客之死给压倒,那個阴影我终究还是跨过去了,我赢了我自己。我要是被吓住了,没有跳下去,我可能一辈子都跨不过去那个坎儿了。

6

张建民还是那个老张,该巡逻巡逻,该值班值班,老实木讷,不多说一句话。

张建民好像又不是那个老张了,虽然还是巡逻值班,却有着那么一股子劲儿,至于到底是什么劲儿,谁也说不上来。

41岁的老张好像又焕发了第二春。

他常常回想那个晚上,他觉得青龙河真美。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双榆树派出所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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