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技术的变革与学术传播秩序的重构

2017-05-30 10:48朱剑
关键词:学术期刊

[摘要]自数网技术介入学术传播至今这20年中,学术传播的业态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纸本学术期刊基本退出了传播,只保留了“发表”的功能;封闭的出版环境被打破,来自境外和其他行业的传播主体正在或已经侵入传统学术期刊的领地;一场国际学术话语权的竞争已在数网技术的基础上全面展开。当我们回顾这段鲜活的历史时,不难发现史实远比理论精彩,在封闭或开放的空间里,技术作用的形态和结果可能截然不同。如今,学术传播正在由简单静态结构向复杂动态结构转变,面对各种力量角逐的开放的国际空间,如果我们因应传统的惯性而总是试图以纸本时代的传统秩序和手段来予以规约,就会越来越力不从心;而当我们试图构建新的传播秩序时,却又发现,学术传播的话语权也已为某些国际学术传媒集团所掌控,它们已成为国际学术传播秩序事实上的制定者和维护者。因此,只有坚持开放,积极参与,才能赢得国际竞争,而竞争的焦点必然是學术平台。如何运用新理念、新技术构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学术传播平台,并进而参与乃至主导国际学术传播秩序的重构,已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关键词]学术传播;传播技术;传播秩序;学术期刊;学术国际化

[中图分类号]G206[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7)03-0036-16

随着信息时代的来临,如何看待传播技术和媒介对人类社会发展的作用已成为学界、特别是传播学界热议的问题之一。英尼斯、麦克卢汉等西方学者深受追捧,当然,在人们对其超凡的洞察力和预见力给予了高度评价的同时,也免不了对“技术决定论”或者“媒介决定论”提出批评。于是,“技术”“媒介”与“文化”“社会”成了对立的两端,执其中者显然占了上风,技术与文化“共同决定论”或媒介与社会“互动论”似乎已成学界的共识。本文无意介入这样纯理论的讨论,只是想为这样的讨论提供一段可资分析的历史,看看尚且“鲜活”的史实能否为“灰色”的理论添加一些佐证。本文将以学术传播为中心,通过对近20年来在传播技术革命的浪潮中,中国传统学术媒体节节败退却顽强抵抗的历史的回顾,再现技术革命是如何摧毁旧的传播秩序,而新的传播秩序并未因技术革命而自然确立,相反却陷入了难产的过程的。也许从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技术、媒介、文化和社会在变革时代各自所扮演的和还将继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之所以选择以学术传播作为本文的研究对象,除了笔者对该领域比较熟悉以外,更因为学术传播与更多传播学研究者所关注的大众传播相比,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使得与技术革命相关的各类角色的定位相对清晰,较易进行分析。之所以选择以传播秩序的演变为考察角度,是因为传播秩序是关于传播的一系列规则和制度的集合,而学术研究和学术传播是最讲规则的,秩序所规约的对象正是媒介及其生产和传播的过程。如果说,技术革命意味着应用新技术的新媒体对传统媒体发起挑战并取而代之,那么,这个过程其实也就是其突破旧秩序和构建新秩序的过程,显然,这是一个有着比较清晰的线索且可以进行观察的过程,而挑战是否成功,则取决于新秩序最终能否得以构建。

一、纸本时代:印刷术与学术传播的传统秩序

要讨论新技术是如何挑战传统秩序的,就得先弄清传统秩序的由来以及我们所要分析的“技术”“媒介”与“文化”“社会”各自在传统秩序中的角色定位。

自从文字被发明以后,人类知识和信息的载体及传播模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较之原始的口耳相传,文字记录的知识和信息在传播时不仅更为准确,而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时空界限,而对相同文本进行一定数量的复制,即可以实现点(作者)对面(受众)的知识和信息的传播。出版业的历史即始于文字的复制。由于知识和信息的传播贯穿于人类历史的始终,拓展知识和信息的载体及传播渠道遂成为文明史上人类不断的追求,出版业因此也成为一个既古老而又常新的行业。这里所说的“常新”首先指的是复制和传播技术的革新,复制和传播从来都是技术活,出版从一开始就与技术紧密相连,以何种介质为载体,用什么设备来复制,依凭什么渠道实现传播,离开了技术,一切都无从谈起,技术的意义于此凸显。而出版技术的革新从未间断,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地满足人类持续增长的知识和信息获取的需求。但是,出版从来都不是一件单纯的技术活,它与知识生产紧密相联,而知识生产则要受到文化和社会等诸多因素的制约。因此,除了技术的“常新”外,出版环境和内容的“常新”也是不可忽略的。

中国出版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令当今国人自豪的古代“四大发明”至少有两项与出版直接相关,即造纸术和印刷术。尤其是约公元7世纪雕版印刷术的发明可谓出版业的第一次革命,以纸为介质、以雕版印刷为制作技术的图书成为可批量生产的物品,信息交流的平台就此完成了最初的形塑。通过出版,私人著述行为在一定意义上开始演变为社会行为。但是,仅有出版技术革命所造就的知识和信息传播新格局并不一定就能导致社会的变革。“在中国历史上众多的史学家眼里,造纸术的发明和印刷术的出现似乎都不是很重大的事件,至少我们今天所见的历史文献中,都很难见到具体的记载、描述和评价。甚至连这些发明的‘专利权属于谁、具体产生于什么时间都还有争议,只能从一些考古文物或者不太确切的历史文献中去推测。尽管今天造纸术被誉为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而印刷术则常被视为信息传播史上的又一座里程碑,但在漫长的历史上,造纸术和印刷术的作用和意义都没有得到充分认识和肯定。”[1]可见,在漫长的中国古代历史中,尽管发明了延续至今的文字介质(纸张)和复制技术(印刷术),但是,技术并没有成为社会变革的动因。从技术的角度来看,变革还取决于技术革命的力度和所能造成的影响,雕版印刷及后续发明的活字印刷技术高昂的制作成本和漫长的制作周期,都不足以支持大众传播;而从社会层面来看,当时的社会,识文断字的人很少,媒介(书本)的生产仍然垄断于少数人手中,其内容也受到中央和地方政权一定的控制,其传播始终被基本固定在了上层社会的圈子里。可见,中国古代的印刷技术并不足以使知识生产为少数人所垄断的局面有根本性的改变,印刷品与普通民众几无关系。在近代以前周而复始的改朝换代中,媒介既没怎么参与,也没起什么作用。“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说的虽是印刷术发明前的事,但造反起家的“刘项们”“不读书”,或许也是中国长期无法走出王朝周期率的一个重要原因。

与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中另外两大发明火药和指南针一样,造纸术和印刷术虽然是中国人发明的,“但真正发现其价值、使之发挥巨大作用的却是别人”[2]。15世纪中期,也许受到来自东方的印刷技术启发,德国人古登堡“发明”无论史书记载还是考古发现都已证明最早的金属活字印刷出现在中国,这里所说的“发明”主要针对近代工业一门完整的工艺而言。了金属活字印刷技术,开创了印刷术的新时代,堪称出版业的第二次革命。当然,这与西方字母拼音文字形式有很大的关系,只有数十个字母与符号的文字比起以万计的中文文字来,铸字、排版要简单得多,比起汉字雕版或活字印刷术来,其革新的力度和影响要大得多。因此,到15世纪末16世纪初,印刷术在欧洲的主要城市已经普及。金属活字印刷术明显地提高了复制的质量和效率,降低了复制的难度和成本,故而加速了知识和信息的传播,推动了教育发展、文化普及、科学启蒙以及新的社会思潮的兴起和扩展。当中国文人还处于文字狱的恐怖之中时,欧洲近代民族国家的兴起、社会的进步已与印刷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出版和传播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重要因素。“书籍和报纸同18 世纪欧洲启蒙运动是联系在一起的。报纸和政治小册子参与了17世纪和18世纪所有的政治运动和人民革命。”[3]

比较印刷技术在中外历史上的不同作用,我们不难发现,印刷术这种从发明的那一天开始就与思想文化紧密相联的独特技术的作用,脱离了一定的权力结构、文化传统和社会背景就无从谈起。“印刷术在西方与中国的不同命运由生产方式、社会运动、意识形态、文化传统、消费需求以及来自已有技术和既得利益的挑战等一系列的社会因素决定,这一系列社会条件与社会需求构成了同一种媒介在不同社会产生不同影响的背景范式。在具备了相应背景范式的西欧,印刷术就成为其近代化过程的重要动因,而在并不具备相应背景范式的中国,尽管技术的诞生早于西方,印刷术却并未对当时的社会发展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4]

以上我们讨论了在印刷术发明后知识和信息传播的一般状况,那么,在学术传播领域,印刷术又有怎样的表现呢?实际上,在大众传播领域广为传播的新思想、新理念的源头在于学术研究。在全面介入西方社会运动的同时,在学术研究领域,印刷术也发挥了独特作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为学术期刊的诞生和不断发展提供了技术支持,搭建起了学术研究重要的交流平台,导致了学科化学术研究的全面发展。但是,这一结果的产生并不仅仅是技术的作用。与一般的社会运动不同,作为一种传统,学术自由的理念甚至可以追溯到中世纪。随着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的兴起,特别是近代大学的诞生,学者群体的出现,使学术研究的独立和自由不仅是一种理念,而且逐渐成为一种现实。学术期刊的发展与这一过程是相辅相成的。首先,大学学者群体成为学术研究的主体;其次,学术是自由的,从研究对象到方法以及观点都可以自由地选择和表达;再次,自由的学术当然就不免学者间的公开对话和争议,便捷的学术交流也就成为必要;最后,交流需要平台,而印刷技术的逐渐成熟和普及为平台的不断拓展准备了必需的技术条件。可见,技术固然是学术期刊产生的条件,但专业的群体、自由的学术、交流的必要才是学术期刊发展壮大的必备条件,缺一不可。

在这里,技术的作用体现在为学术交流搭建了一个平台,可以说,没有金属活字印刷术就不会有学术期刊。但是,作为学术交流平台的学术期刊的制作实际包含了编辑、出版以及传播三个环节,而与印刷技术直接相关的只有出版环节。从出版环节来看,学术期刊这种出版物的新形式——对论文、评论和其他学术信息结集、定期、连续出版,可谓将当时所能企及的印刷技术发挥到了极致。但从编辑环节来看,编辑并不仅仅是技术,用什么文章,如何组合也是一种知识的再生产过程,这不是印刷技术所能决定的,而取决于学术期刊的主编和编辑以及他们背后的学者群体。再从传播的环节来看,在纸本实物(期刊)传输的时代,似乎交通条件决定了传播的效率,实不尽然,受众的需求也许是决定传播效率更重要的因素。换言之,只有在期刊的内容能满足受众知识和信息需求时,传播才有意义,高效率的传播才有真正实现的可能。“内容为王”被奉为纸本时代的铁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期刊的内容如何,这同样取决于学术期刊的主编和编辑以及他们背后的学者群体。

那么,是不是主编、编辑及学者就可以完全决定学术期刊的发展?并非如此。不论是学术研究还是学术期刊,自由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在技术发展处于相对稳定的时期,国家权力和文化传统及社会环境对学术期刊发展的制约作用就通过学术传播秩序充分地体现出来。“人类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创造了多种的传播方式,从口语传播、印刷传播到电子传播再到互联网传播,每种传播方式都有其保证自身顺利运行的传播秩序。”[5]

所谓秩序,指的是“一种在服从或遵从基础上形成的稳定状态或情势”,“秩序并不是具象的,而是由具象的制度、規则、安排等形成的一系列关系的总和”[6]。学术传播也不例外,也有着自己的传播秩序。“纸本时代的学术传播即是特指以纸张为介质、以平面印刷为出版技术支撑、以印刷品传输为渠道的学术传播过程。学术共同体和学术出版体制一直是构建学术传播秩序的主角,而构成学术传播秩序主体的是一系列制度。这些制度所规约的是始于学术信息的产生,经过学者研究写作、编辑加工、出版传输,终于读者阅读和学术批评(评价)这样一个从学术信息生产到接受的过程。书、报、刊是纸本时代的主要平面媒体,其传播的内容、介质、方式、制作、渠道、市场、受众等都有一定之规。”[7]在这里,谁是传播秩序的规约者,如何规约,即围绕学术传播而制定的制度和规则以及作出的安排的行为主体是谁,直接关系到传播秩序是否科学和合理,而印刷术则仅是提供了制度和规则的技术背景。

回顾学术期刊在西方的发展历史就会发现,关于学术期刊的一系列制度和规范是在300年的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的。学术期刊最早产生于欧洲,世界上得到公认的最早的学术期刊是1665年诞生于法国的《学者杂志》和英国的《皇家学会哲学会刊》。在那之后的300年间,西方学术期刊从形式到内容都逐渐走向成熟,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学术传播秩序的成形和趋于稳定,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学术研究的主体——学者是学术期刊的当然创办者,关于学术期刊的一系列技术规范最初也都出自学者之手。随着学术期刊的发展,以及近代国家立法的健全,学术期刊的出版也被列入法律规约和保护的范围,从而形成了学术期刊出版体制。一般说来,学术期刊的注册制度成为决定学术期刊准入和退出的基本模式,学者似乎可控制学术期刊的结构和布局等与期刊发展息息相关的问题,但实际上,国家和代表某些集团意志的基金会以及跨国公司仍然可以通过对科学研究和学术期刊的投入和经营来实现必要的调控。

其二,学术期刊的创办和发展是与学科的壮大和学术共同体的发展同步的。“学术共同体”的概念自提出到被广泛接受实际上要晚于学术期刊的诞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学术期刊对于学术共同体的产生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一方面,学术期刊“在学者和‘门外汉之间划定了一条明显的边界,因此对学者的学术生涯和学术共同体的运行至关重要”[8];另一方面,学术期刊又是学术共同体的中心,“一个有生命力的学术期刊背后一定站着一个思想活跃的学术团体,而这个学术团体应该是一个世界性的学术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9]

如果没有学术期刊作为组织的公共平台,那么,共同体就难以聚合,其边界也难以清晰,共同体在研究中的作用也就难以发挥,学科的发展也会相应地受到阻滞。

其三,学术期刊成为学术传播的基本单元和中心所在。学术期刊所承担的定位学术共同体边界和中心的基本使命,要求学术期刊必须具有清晰的专业边界或问题边界,唯有这样的学术期刊,学术共同体成员才会对它产生归依感。正是这样的归依感的存在,学术期刊才得以内嵌于学术共同体并与之融为一体,使其因此而成为学术传播稳定的基本单元。终其纸本时代,学术期刊对学术论文的传播效率超越了可能存在的其他任何方式,具有不可替代性,学术期刊也有效地控制了相应的学术信息源,成为名符其实的学术研究和传播的中心。

其四,学术期刊完成了以专业、专题为主体的体系建构。随着学科的发展,学科的体系化必然要求学术期刊的体系化。学术期刊体系的构建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动态过程,优胜劣汰和吐故纳新是常态,学术研究和学科发展的需要是调节期刊体系的动因和依据,而注册制则为学者自由创办新刊和淘汰旧刊以调整学术期刊结构、完善其体系提供了制度保证。

其五,作为传播终端的学术期刊,面向特殊的市场。学术期刊的流通主要通过商业发行渠道。这是因为,读者对作者所传播的学术信息的获取是通过选择性阅读学术期刊来实现的,面对众多的期刊,读者具有选择权,一本期刊是否受到读者欢迎,由市场来检验是最有说服力的。这个市场是通过与一般商品市场不同的标准来体现其特殊性的,这个标准就是能否满足学术研究的需要。因此,虽然通过市场调节,但本质上,一个学术期刊能否为学术共同体所接受,仍然是判定其是否有存在价值的标准。[7]

从以上几方面可以看出,300年来,学术期刊作为学术传播的基本单元的属性并无质的变化,技术的作用就隐而不显了。传播的实际效率能否达到技术所提供的极限,即能否发挥技术的最高效率,并不是技术本身所能决定的,而是由学术传播秩序所决定的。但决定学术传播秩序的并不仅仅是学术共同体,期刊体制对传播秩序的制约作用于是凸显出来。我们可以看到,在同样的技术条件下,由于期刊体制的不同,不同国家或不同区域的学术传播秩序及其效率是不尽相同的。

我们再来回看中国的情况。与有着三个半世纪漫长历史的西方学术期刊不同,中国学术期刊只有百余年的历史,而且从形式到技术都是舶来品。尽管脱胎于西方学术期刊,但中国学术期刊并没有完全复制西方,而是有着鲜明的中国式的特点。[10]这些特点的形成,是因为它既植根于深厚的传统文化之中,也生长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之下。20世纪上半叶积贫积弱的中国战乱频仍,学术研究和学术期刊的发展均受到了诸多制约,从总体上来说,学术共同体的发育并不健全,现代学科体系和学术期刊体系更是未能最終形成。学术期刊的新格局始于1950年代。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年中,中国科学院和重点高校都开始恢复或创办学术期刊。学术期刊获得较快发展则是在改革开放之后。至2017年,经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认定的学术期刊已达6 000余种《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第一批认定学术期刊名单正式公布》,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官网,http://www.gapp.gov.cn/sapprft/contents/6588/278907.shtml;《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正式公布第二批认定学术期刊名单》,新出报刊司〔2017〕196号。。

自1950年代迄今60余年的发展历程中,中国学术期刊走的是一条不同于西方的道路。尽管印刷技术没有国界,但学术期刊体制却是有着鲜明的国家特色的。与西方普遍采行的注册制不同,中国学术期刊体制的核心是“审批制度、主管主办制度和属地管理制度”[11]。审批制度的关键是对刊号的把控;主管主办制度的关键是办刊主体是单位而非学者,从而由行政权力部门掌控了期刊准入、退出和日常管理。在这样的体制下,学术共同体事实上已失去了自主创办学术期刊的权利,学术期刊也就难以具备根据学术研究和学科发展的需要及时吐故纳新的灵活机制,由此形成了中国学术期刊的种种“体制病”,其最明显的症候就是学术期刊的“单位制”。学术期刊的创建者是“单位”而不是学术共同体,必然带来“学术期刊结构与布局极不合理、科学的学术期刊体系及其评价体系未能成功构建”[12]的后果。教育部原部长袁贵仁曾用“全、散、小、弱”来形容高校学报的现状[13],其实,何止高校学报,多数学术期刊都是如此,体系化、规模化根本无从谈起。这样的学术期刊必然外在于学术共同体,内嵌于学术共同体的相互依存关系并不存在,学术共同体与学术期刊相疏离的情况在高校学报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有些学者甚至根本不认同学报,从李伯重对多数学报是“学术垃圾场”[14]的指责到陈思和“不接受所谓学报体的论文”[15]的宣言,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显然,学术期刊的现状并不能满足学术研究发展的需要,然而,吊诡的是,学术期刊却仍然能作为学术研究的中心而存在,而且,其中心地位仍然十分稳固。究其原因,则在于学术期刊体制和与之异曲同工的科研体制和学术评价机制。在行政权力所认可的学术期刊发表学术成果,并以这样的期刊作为学术评价的基础,使得无法自创期刊或者即使创设(如“以书代刊”的学术集刊)也得不到行政权力承认的学者们无法离开他们并不满意的学术期刊。可见,“学术期刊中心地位的获得,既来源于体制,也受到体制的保护”,并非因学者的归依而自然形成“中心”。在中国围绕学术期刊的学术传播秩序的构建中,期刊体制或者说行政权力事实上已取代了学术共同体,成了独一无二的主角。[16]

从以上分析可见,中国与西方在以学术期刊为中心的学术传播秩序方面存在着重大差别,当我们追究造成这些差别的原因时,技术方面的原因似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围绕学术期刊而形成的学术传播秩序的过程中,起主要作用的是学术期刊体制,而体制的背后,则是权力而非技术。终其纸本时代,无论中西,都是如此。

纸本时代,同样的技术条件下,同样以学术期刊为传播的基本单元,却完全可能产生不同的传播秩序,“技术决定论”并不能解释纸本时代的学术传播秩序的建立和运行,技术只是限定了学术传播秩序必须围绕学术期刊来建构,而所建构的秩序是否符合学术研究和学术传播的规律,则不是技术所能决定的。那么,“技术社会互动论”是否能解释这一现象呢?“互动论”认为:“技术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在某种特定技术的纵向发展过程中可以分为三个不同的阶段:诞生期、成熟期和过时期。不同的阶段,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存在不同的强弱关系,表现为不同的决定形式。”在新技术的诞生期,“二者的关系主要体现为社会决定”;在成熟期,“二者的关系主要体现为技术决定社会”;在过时期,“二者的关系又回归到社会决定”。[17]若以此衡之学术传播秩序的建立,则也不能得到圆满的解释。西方学术期刊产生于印刷技术走向成熟的时期,中国学术期刊则产生于印刷技术的成熟期,似乎更应该由技术来决定传播秩序,但我们看到的是,印刷技术不仅没能起到决定作用,相反退居到隐而不显的位置,由行政权力主导的学术传播秩序建立的过程中,技术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而在西方,恰恰是在印刷技术完全定型后跨国传媒集团大肆介入学术传播,期刊出版的规模化就是直接后果,在加速了传播效率提升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侵犯了学术和学者的利益。因此,在纸本时代,技术所能达到的最高效率在学术传播中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在中国尤其如此。于是,我们才看到,在不同的国度,有着不同的学术传播秩序,也有着不同的困扰。当中国学术传播饱受行政权力指挥效率低下而受到学界批评时,基本由市场支配的西方学术传播则逐渐为大型跨国传媒集团所垄断,对利润的疯狂追求同样为西方学界所诟病。技术的进步,并不能自然导向科学的传播秩序的必然建立。传播秩序只是在技术的基础上各种权力博弈的结果。

那么,在新技术的诞生期和旧技术的过时期,技术在学术传播中的作用是否如“技术决定论”或“技术社会互动论”描述的那样呢?

二、数网时代:对传统秩序的挑战

“纸本时代”之所以得名,是缘于在传播领域,纸张及其所载之文字、图片一直是主要甚至唯一的信息记录工具和介质,但这种情况在纸本时代的后期发生了变化,19世纪30年代和70年代电报、电话等技术的发明,实现了脱离纸张的远距离信息传送;稍后录音、摄影和电影技术的发明,实现了对动态声音和影像的记录,以磁性材料和胶片为介质的音像制品问世,使得纸张为唯一介质、文字及图片为主要信息形式的格局被打破了,信息形式逐渐增多。虽然对动态音像的制作和复制(拷贝)也被视为出版甚至被视为印刷,但所依凭的是完全不同于传统印刷技术的光电技术。光电产品问世之后,并未挤占书、报、刊等传统平面媒体的市场,这是因为音像出版物(唱片、电影等)的介质材料及复制和再现技术设备远比纸张及印刷技术昂贵和复杂。于是,传统印刷技术与光电技术在传播领域井水不犯河水地并行了几乎一个世纪。

根本性的变化始于20世纪后期,随着电子计算机特别是微型计算机技术的突破,数网技术问世。在理论上,数字技术可以使几乎所有的信息形式(无论是静态的文字和图片,还是动态的声音和影像)都可以转换为数码并予以记录、储存和还原,而互联网技术则可以实现无障碍地传输并在各种终端再现。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快捷的运算速度、足够容量的储存介质、足够宽广的传输通道、足够灵活的终端设备,再辅之以各种编辑制作软硬件,数网技术即可完全具备并超越传统印刷技术和光电技术的能力。这一系列条件在20世纪90年代基本齐备,凭借强大的信息处理和传输能力,数网技术终于突入出版业,开始全面取代传统印刷术和光电技术,出版业迎来了第三次革命。与前两次革命相比,第三次革命堪称最为彻底,有形介质——纸张、磁带、胶片等为无形介质数码取代,实物传输为互联网取代。至21世纪,随着移动互联网技术的突飞猛进和迅速普及,不论何种形式的信息的传播几乎都可以跨越一切时空障碍,瞬间传遍世界的每个角落。数网技术编辑制作之便、复制精度之高、出版成本之低、传播速度之快,传统技术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于是,新媒体应运而生。所谓“新媒体”,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指称,当指那些不再以传统媒体形式(如纸本)为主要媒介,而利用数字技术制作产品,并通过互联网及移动网络,为用户提供信息和服务的媒体。比起出版物形式单调的纸本时代,基于数网技术的新媒体从媒体形式到媒体技术再到媒体从业者都可以与传统媒体无直接关系,即新媒体不一定要在传统媒体的基础上生成,“跨界”成为一种“新常态”。这一特点对互联网时代的传播模式从发生变革到走向定型可谓影响至深。如果说第一次出版革命催生了面向社會上层精英的书籍,第二次出版革命催生了报纸、期刊等面向大众的平面媒体,那么,第三次出版革命则催生了多种信息载体并能满足几乎所有人个性需求的新媒体。我们有幸亲身经历第三次出版革命这个激荡年代,可以亲眼见证新技术是如何推动媒体变革乃至社会变革的。

进入21世纪以来,以新技术武装起来的新媒体似乎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传统媒体一一逐出其固有领地,不断地宣示着其在传播领域主宰一切的欲望和能力。传统媒体最先失守的是大众传播领域,无论是曾风光无限的都市报,还是标王迭出的电视台,皆因受众流失、广告锐减而出现了“断崖式衰落”,“传统的大众传播模式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18]。由于受众面宽广,传统大众媒体的衰落给人印象极其深刻,使人们觉得,似乎在面对新媒体挑战之时,所有的传统媒体都不堪一击。然而,当新媒体扫荡一切的狂风暴雨之后,我们发现,尽管原有阵地正在不断地丢失,但传统媒体仍在顽强地抵抗和生存着,其中,作为纸本时代最重要的学术媒体的人文社会科学期刊之顽强尤为引人注目:“当新媒体在大众传播领域风生水起、传统媒体节节败退之时,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传统学术期刊在学术传播中的中心地位不仅没有被新媒体取代,相反,似乎越来越稳固了。显然,在遭遇数网技术挑战的大环境下,我国人文社会科学期刊与国际学术媒体以及大众媒体处境有所不同,而这个不同被我们忽略了,当我们将关注点集中于学术期刊的数字化转型之时,传统学术期刊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生命力。”[19]由于这种生命力恰恰是在遭遇新技术的挑战时体现出来的,因而为我们弄清变革时代新技术的作用提供了一个可资分析的极好的案例。

学术期刊得以在新媒体的挑战下顽强地生存下来,并非其天然地与新技术无关,恰恰相反,在诸种媒体中,学术期刊是最早遭遇数网技术的媒体之一。如果从1990年代中期清华大学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问世时算起,学术期刊数字化的历史已有20年了,而在20年前,在大众传播领域,纸本都市报的好日子刚刚开了个头,根本觉察不到数网技术可能带来的威胁,但在学术传播领域,变化却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光盘版”最有价值的创意有二:其一是对纸本学术期刊进行数字化储存;其二是信息的聚合。尽管“光盘版”仍属于实物传输,但离互联网传播只有一步之遥了,先数字化聚合再传播的模式非常切合互联网平台的特点。所以,短短数年之后的21世纪初,在“光盘版”的基础上,中国知网(CNKI)即正式上线。这个号称“信息内容是经过深度加工、编辑、整合、以数据库形式进行有序管理的,内容有明确的来源、出处,内容可信可靠,比如期刊杂志、报纸、博士硕士论文、会议论文、图书、专利等等”的CNKI,如今“已集结了7000 多种期刊、近1000 种报纸、18万本博士/硕士论文、16万册会议论文、30万册图书以及国内外1100多个专业数据库。其中博士/硕士论文、会议论文及部分数据库为一次出版,期刊、圖书、报纸等为二次出版。如此大的网络出版规模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CNKI 即是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China National Knowledge Infrastructure)。CNKI工程是以实现全社会知识资源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为目标的信息化建设项目,由清华大学、清华同方发起,始建于1999年6月。”参见“CNKI”,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item/cnki。中国学术期刊数字化互联网传播的最初模式就此确定。

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规模背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模式呢?首先,学术期刊从起步时就将数字化传输交给了第三方——商业化的期刊数据库公司。继中国知网之后,与其相类的万方、维普、龙源等今都已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期刊数据库。应该说,在各色各类传媒中,没有哪一类出版物像学术期刊这样主动放弃数字版权而完全听任第三方经营的。其次,既然版权已拱手相让,学术期刊也就失去了期刊数据库建库模式的决定权,而期刊数据库经营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犹豫地将所有期刊全部拆解为单篇文献,将单篇文献作为售卖亦即传播的基本单元。再次,将由期刊拆解而来的数量庞大的单篇文献置于统一的平台上,以包库的形式向各高校和学术研究单位出售,这是期刊数据库最主要的销售渠道,同时也接受个人以“篇”为单位的购买。为配合这样的销售(传播)模式,中国知网特别制定了《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检索与评价数据规范》,以统一出自不同杂志社和编辑部的期刊的编排规范,并据此统计和发布各类评价数据。最后,期刊数据库逐渐垄断了学术期刊的数字化传播。

期刊数据库经营者之所以能实现对学术期刊传播的垄断,掌握并充分利用了新的传播技术当然是首要因素。如果仅从技术的角度考察,相较于纸本期刊的实物传输,数字化网络传输的优势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传播速率质的飞跃。纸本时代,学术期刊是学术传播无可替代的中心,学术传播在空间上呈现出从中心到边缘的放射状特征,传播的效率与中心到目的地的距离成反比。互联网时代,互联网的扁平化结构彻底改变了中心—边缘的传播模式,实现了共时空传播,在地域上也就没了中心与边缘的区分。“电子媒介克服了空间的隔离,不再使人们限制在一个给定的信息系统中。”[20]

其二,传播能力质的飞跃。纸本时代,学术传播依靠的是实物介质(纸张),只能传播有限信息,所依赖的印刷技术只能实现有限复制,故而读者阅读受到诸多限制。互联网时代,若凭借聚合型数字平台,可以汇聚天量的信息,复制和传播的成本极其低廉,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无限制的阅读。的确,“网络传播将传播之外的干扰因素减少到最低”[21]。因此,新技术在介入学术传播之初就显示出了自身无与伦比的威力。

但是,我们同时也应该看到,仅仅凭借新技术,还成就不了中国知网等期刊数据库空前的成功,垄断局面之形成,除了技术因素外,期刊数据库经营者给自身的定位所显示出来的战略眼光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比如中国知网,尽管他们有时声称自己就是“出版平台”,有时又说自己是“数字图书馆”,似乎身份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们将自己的业务范围严格限定在期刊出版之后到读者阅读之间,亦即是一种销售商和图书馆的合体。这样的不涉足真正的期刊出版业务的定位,当然不能排除其不具备期刊编辑实力的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可以在确保赢利的同时,不仅能避开期刊体制的羁绊,而且还能得到官方的支持。如《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检索与评价数据规范》就得到了新闻出版总署等行政主管部门的首肯参见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编辑委员会:《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检索与评价数据规范》,CAJ-CDB/T1-1998,前言。;2007年,中国知网《中国学术期刊网络出版总库》还获得了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国博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中国年鉴网络出版总库》分获提名奖。[22]

以中国知网为代表的“期刊数据库模式”虽然没有触及期刊体制,但是,一个新的传播模式的诞生必然会带来对既有传播秩序的冲击,冲击的后果则表现为以下几方面的变化。

(一)阅读习惯的改变:从读刊到读“库”

这要从人们对学术期刊的阅读习惯说起。由于中国学术期刊特殊的结构(综合性期刊多于专业期刊),纸本时代读者对期刊的使用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通过日常订阅以获得具有引领性学术信息的必读期刊;二是研究课题确定后通过检索以获得具有参考价值的相关期刊。据此,我们可将期刊分为两类。前者是学术共同体认可的本专业权威期刊。所谓引领学术,说的就是这类期刊。阅读这类期刊,可以准确而及时地把握学术动态、捕捉学术热点,调整和推进自己的研究。后者大多不具有清晰的学科或问题边界,学术共同体与这些期刊没有多大关系,读者对这些期刊是否会发表自己感兴趣的论文无法事先知晓,也就不会有明确期待,故不会订阅,只是在确定了研究课题后为全面了解和比较已有研究成果时通过检索来寻找。这样的阅读,对于研究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但其意义远逊于前者,真正吸引读者的,与其说是这本刊物,不如说是其中的某篇论文。因为检索,才有阅读,是这类期刊与读者“见面”的通常方式。综合性期刊特别是高校学报大多属于此类。

理解了阅读习惯,就不难理解期刊数据库何以异军突起。由于作为学术共同体共享平台的专业期刊严重缺乏,学者搜集散布于多种边界不清晰、内容不确定的期刊中的相关论文成为十分烦琐的工作,纸本时代尤其如此。因此,当期刊数据库将以综合性期刊为主体的众多期刊(包括过刊)拆解成单篇论文置于同一库中,读者利用数据库搜索引擎即可将这些分散于各个时期、各种期刊中的相关论文集中起来,原本十分困难的搜集工作已变得简单易行。这是期刊数据库带给读者的最大好处。不知不觉间,读者阅读学术文献的习惯发生了彻底改变:由读纸本的期刊变为读数据库。对于综合性期刊来说,期刊数据库取代纸本期刊,成为其传播的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渠道,今天已是不争的事实。尽管许多期刊也建立了自己的数字传输网站(网页),但大都乏人问津。可见,缺乏学术共同体支撑的期刊及其独立的数字传输与信息聚合型的期刊数据库相比没有任何优势。期刊数据库满足的正是第二类阅读需要,但仅依靠这样的阅读,入库期刊永远也成不了引领学术的第一类期刊。

与综合性期刊不同,专业期刊特别是其中的权威期刊,其传播似乎不必依赖期刊数据库,但是,这样的期刊毕竟是少数,多数“单位制”的专业期刊因其开放度不够,或太深的“单位”烙印,很难归入第一类期刊,它们的传播也主要靠期刊数据库。而且,当读者读“库”的习惯养成后,即使权威期刊,读者也更愿意通过数据库阅读,数据库所具有的在线阅读、过刊阅读、即时下载功能皆非纸本期刊可以比拟。因此,读者阅读习惯的改变其实针对的是所有期刊。可见,期刊数据库之所以能够迅速垄断人文社会科学期刊的传输,为读者提供了更便捷的阅读体验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二)传播中心的转移:从期刊到单篇论文

随着期刊数据库这样的数字传播平台的出现,纸本期刊在传播领域的地盘正在急剧萎缩,甚至几近于销声匿迹。改变始于传播介质,却不限于介质;在介质改变的同时,更为根本的改变发生了,主要有二:

其一,期刊不见了,期刊这一在纸本时代不可拆解的传播单元在期刊数据库中已是支离破碎。“任何一家期刊,在这些库中都不再以独立的形式存在……以最常见的方式检索,如题名、作者名、关键词,所得到的是来自各种期刊的一篇篇论文。因此,这样的数据库对读者阅读方式的改变,已不仅仅是介质上的——纸本的还是电子的,而且,更是实质上的——期刊不见了,因期刊而存在的刊物特色、编辑思想、编排风格、专栏结构、各专栏间的呼应对话统统不见了。社科期刊这一独立存在的个体已迷失在网络的海洋之中。”[23]

其二,传播中心的转移。随着学术期刊被无情地拆解而在期刊数据库中不复显现,作为纸本时代学术传播基本单元的期刊,必然为新的传播单元所取代,而期刊数据库显然把重建传播单元这一不能省略的程序给省略了,只有拆解,而不事重构,直接以单篇论文作为传播的基本單元。当期刊数据库成为学术传播的主要甚至唯一渠道时,学术传播的中心也就从期刊移向单篇论文。

(三)传播主体的改变:期刊被虚化

由于以上两种变化的发生,必然导致第三种变化——期刊被虚化——的出现。由期刊数据库所垄断的数字传输,彻底改变了以学术期刊为中心的学术传播基本路径(见图1)。

如图1所示,期刊数据库网络传播路径的开辟实际上是以虚化学术期刊为开端的,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在这个平台上传播的还是不是学术期刊?或者说学术期刊在这样的平台上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地位?一个产品辛辛苦苦被生产出来,还没到用户手中就被拆成了零件卖,那么,为什么还要生产这个产品?事实上,学术期刊已经丧失了传播主体的地位,沦落为零件(单篇论文)的供应者,而期刊数据库却没有能力来重新组装这些零件,以重构传播的基本单元,整个期刊数据库也就成了一个堆满零件的硕大无朋的仓库。

(四)失衡的平台:丢失了前半程的期刊数据库

期刊数据库新的传输路径的开辟并赢得了读者,这是读者在比较了纸本期刊后作出的选择。但是,新的学术平台真正形成了吗?我们通常所说的学术平台,包含有两层意思,一是发表平台,二是传播平台。在纸本时代,这两个平台是合一的,即学术期刊是集发表与传播两个功能于一身的公共平台。但是,由于期刊专业化、体系化建构的缺失,这个合二为一的平台存在着重大缺陷,就是大量期刊与学术共同体的疏离致使其传播效果不佳。“高校学报和各省市社科院办的期刊呈现出多学科的综合性和稿源的内向性特征,读者定位并不清晰……给读者的阅读带来了一定的困难……为解决这一问题,二次文献期刊应运而生。”[12]实际上,二次文献期刊承担的是大量期刊本应具有的传播平台功能。由于传播功能不佳,必然影响期刊发表功能的正常发挥。可见,即使在纸本时代,多数学术期刊在学术平台的两层意义上都没有做到最佳。期刊数据库只是接过了纸本学术期刊的传播功能,而不是一个发表平台。这就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现象:学术论文必须在事实上已丧失了传播作用的纸本学术期刊上发表,而其传播又必须靠数据库来实现。也就是说,学术期刊的数字化仅限于后半程(传播),而没有前半程(编辑出版)的后半程必然不会完美,这就使新技术的效率大打折扣。

以上发生在传播阶段的变化无一不昭示了学术期刊传播中心地位的丧失,但这并没有直接危及学术期刊作为学术研究中心的地位,因为学术期刊对学术论文“发表”的专属权是体制所赋予并给予保护的,只要体制不改,学术期刊就仍能保有对信息源(学术论文)的垄断权,而传播中心地位的丧失只不过丢失了纸本的发行市场而已。作为并不靠市场收回成本的中国学术期刊,丧失纸本市场尚不致触发生存危机,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期刊数据库实现了比纸本更好的传播,反而令学术期刊在研究中的中心地位更加巩固。这一点与大众传播截然不同。对于大众传播来说,信息源和传播渠道两者,只要失其一,就必然面临生存危机。所以,在传统大众媒体断崖式下跌的同时,学术期刊的地位仍然岿然不动。

由此我们不难看到“期刊数据库模式”的巧妙之处:学术期刊在科研中的中心地位保持不变的同时,实现了数字化传播;期刊数据库则因垄断了期刊传播而实现了高额利润;而现有期刊体制也能在编辑出版环节继续发挥规约作用,至于传播环节,并非期刊体制规约的重点,期刊体制规约的重心在于对信息源的控制,以保持学术出版的可控和稳定。然而,在这皆大欢喜的盛宴背后却已消然潜伏了危机。

首先,学术期刊因放弃了市场而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发行收入,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市场主体。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于2011年发布的《关于深化非时政类报刊出版单位体制改革的意见》曾指出包括学术期刊在内的非时政类报刊“存在数量过多、规模过小、资源分散、结构不合理、市场竞争力弱等突出问题”,并将改革的方向确定为“分期分批按照规范程序完成非时政类报刊出版单位的转企改制,使其成为能独立承担社会法律责任的市场主体”。①期刊数据库模式与这一改革方向并不吻合。

其次,比市场主体地位更为重要的是学术期刊數字出版和传播的主体地位,期刊数据库模式实际上已使学术期刊这一地位也基本丧失了,从而也就阻断了中国学术期刊通过数字化转型实现体系化和规模化构建的道路。学术期刊虽然仍保持了对学术信息源的控制而保住了在研究中的中心地位,但那只是纸本时代的某种延续,数字出版和传播主体地位的丧失终将危及对学术信息源的控制。

再次,由于期刊数据库实现了对传播平台的垄断,为追求高额利润,势必利用其垄断地位不断提升价格,造成了传播的新的障碍。2016年3月,北京大学图书馆与中国知网续费问题谈判纠纷的消息所引发的轩然大波可谓最好的例证。参见北京大学图书馆:《“中国知网”可能中断服务通知》,http://www.lib.pku.edu.cn/portal/news/0000001219?from=singlemessage&isappinstalled=0,及相关报道。

最后,由于中国特有的期刊样态,面对如此之多的综合性期刊,建立与学科配套的专业化期刊数据库几无可能,随着汇集了各学科论文的期刊数据库平台信息量的激增,传播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无序和混乱。读者很快就发现,在搜集资料的难度大大下降之后,鉴别资料价值的难度却在不断增强。通过检索进行阅读,无论用哪种方法,高价值信息都会受到垃圾信息的干扰,甚至为垃圾信息所湮没。随着平台信息量的快速增长,阅读效率呈现出不断下降的趋势。仅以中国知网为例,在CNKI平台上,以单篇形式存在的文献规模十分巨大,达到了以亿计的量级:“总量10 190万篇。文献类型包括:学术期刊、博士学位论文、优秀硕士学位论文、工具书、 重要会议论文、年鉴、专著、报纸、专利、标准、科技成果、知识元、商业评论数据库、古籍等。”参见中国知网官网首页,http://www.cnki.net/indexv1.htm。

期刊数据库的创设者并非出自学术期刊界,而是跨界进入的,他们所依凭的正是新技术,这完全符合互联网时代传统行业中新业态出现的特点。期刊数据库的存在及其在传播中作用的发挥,已用事实说明,通过对期刊的虚化是可以挑战并突破以学术期刊为基点的传统学术传播秩序的;但其所带来的危机也说明,突破传统秩序并不意味着数网时代新的传播秩序就此建立。构建新秩序,并非其不愿为——毫无疑问,这也是期刊数据库创设者的愿望,以单篇论文为传播的基本单元的建库模式的建立、统一的期刊编排规范的制订,以及为此而寻求行政权力部门的支持,都是为了能够构建符合其利益需要的传播新秩序而作出的努力;而是其不能为——作为新秩序的构建者的资格条件,除了能力,还有身份,如前所述,构建学术传播秩序的主体理应是学术共同体,而现实中则是行政权力,但期刊数据库的创设者既不属于学术共同体,也没有获得体制所认可的学术期刊出版者的身份,加之商业公司对最大利润的追求,使其无论能力还是身份,都有欠缺。所以才会有其所制订的千刊一律的学术期刊编排规范,而无视不同学科期刊需有不同编辑规范的常识,才会有其所建立的以单篇论文为基本传播单元的传播模式,而不顾学术研究和学术传播的基本规律。因此,伴随期刊数据库运行的,是来自学界从未间断的批评和诟病之声。可见,期刊数据库虽然用事实突破了传统学术传播秩序,但对于构建数网时代学术传播的新秩序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何构建学术传播新秩序于是就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在回顾了这段学术期刊数字化历史后,我们似乎证实了,在学术传播领域,决定印刷技术的过时期和数网技术的诞生期传播样态的,的确,社会因素要重于技术因素,但是,如果就此认为新技术的作用不过如此,未免言之过早。新技术决定不了传播秩序的现象其实只是出现在体制可以比较严格地控制的学术传播领域,而在大众传播领域则是另一番景象。即使在学术传播领域,技术的作用也远非到此为止。

三、学术国际化时代:传统秩序难以为继

从印刷技术到数网技术,技术的发展无疑一直在推动着学术传播样态的改变,但在现实中,不管是在新技术的诞生期,还是在成熟期,技术似乎从来都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然而,我们又发现,在不同的传播领域,新技术的作用却有不同的表现,它在大众传播领域可令新媒体风生水起,而在学术传播领域却无法催生拥有独立信息源的学术新媒体。笔者曾撰文分析过学术新媒体难产的原因:“学术信息源与受众的单一性使学术期刊得以垄断信息源,学术期刊体制的特殊性使学术新媒体无法获得合法的学术传媒身份,学术评价机制的不合理使学术新媒体不能成为评价对象,故独立的学术新媒体始终没能产生。”[19]除这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必须考量的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传播系统的开放度。作为相对独立的传播系统的学术传播,在纸本时代,基本是在以国度或地区为界域的范围内运行,具有鲜明的语言文化、历史传统、意识形态特色的人文社会科学更是如此。从体制设计来看,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只要控制了期刊的准入和退出,就能维持学术传播秩序的稳定。

但是,随着冷战时代的结束,全球化潮流的兴起,传统封闭领域的开放成为大势所趋,而恰逢其时问世的数网技术,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说印刷术的普及有助于‘民族—国家在近代的兴起,那么当今互联网的普及,则让人们开始超越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看待历史发展的视角,看到了世界各个地区、各个文化之间的频繁互动和交流。这些交流和互动,借助互联网,常常突破了国家(边境管辖)的限制,甚至根本就不为国境所束缚。”[24] 在学术研究领域,与全球化潮流相对应的是学术国际化和学术期刊国际化,而且又与数字化的潮流汇聚在一起。“1990年以来,国际主要期刊出版者的投资主要集中在数字出版领域。目前,Elsevier, Springer等国际一流期刊出版机构已基本完成了由印本出版模式向数字出版模式的演变。”[25]随着学术国际化和学术期刊国际化大幕的开启,原来相对封闭的国内学术传播领域出现了新的传播主体和传播方式的强势介入,从而为虽然因期刊数据库模式而遭遇了一定危机但仍基本稳定的学术传播秩序平添了诸多不稳定因素。

(一)国际学术传媒集团的“入侵”

与中国稳定的期刊体制下的学术期刊不同,国际学术期刊因其与学术共同体的紧密关系而保持了自身不断更新的活力。“例如,国外的办刊者只要有一定的经费、场地和学术号召力,就能申请ISSN号聘请编辑创办一份科技期刊公开发行;当这份期刊经营几年后拥有一定学术影响时,就会有大型学术期刊机构与期刊所有者谈判进行收购,将其并入大型学术期刊机构的期刊群。但在这一过程中,大型学术期刊机构可以保证该期刊的主编和编委会以及学术编辑不发生人员变动,只是常规编辑因期刊收购而发生变动。”[26]西方发达国家的学术期刊由于与学术共同体关系比较紧密,早在纸本时代就已完成了专业化的体系构建,数网技术的引入可谓水到渠成,现大多已顺利地完成了数字化转型,并实现了规模化发展,数网技术使之进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更具竞争力的新时期,开始了世界范围的大肆扩张。

在改革开放前,除了少量自然科学论文发表于国际学术期刊,中外学术期刊几无交集,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外期刊之间更不存在稿源和发行市场的争夺问题。随着中国持续数十年的改革开放不断深入发展,中国学术国际化的步伐大大加快了,中外学术交流日益广泛和深入。在这一背景下,一方面,以输出中国学术、构建中国学术话语权为核心的中国学术国际化的冲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在国际学术期刊发表中国学者的论文成为国际化的一条捷径;与之相对应的是所谓国际化的学术评价标准,将在国际学术期刊发表论文作为评价学术成果优劣的重要甚至唯一指标。另一方面,历来重视市场的国际学术传媒集团当然不会放弃开放的中国这一具有良好前景的广阔市场。因此,其旗下的数字化专业期刊群吸引了来自中国的大量稿源,近年来,每年约有20万篇次出自中国学者之手的学术论文刊发于SCI期刊,而SSCI、A&HCI期刊的中国作者比例也在不断上升。与此同时,中国高校和科研机构开始大量采购国际学术传媒集团旗下的集群期刊及其数据库。可见,学术平台的国际化趋势已不可逆转,而重要的国际学术平台基本上都被国际学术传媒集团所垄断。“目前绝大部分有名的科学刊物都被施普林格·自然、爱思唯尔和威立三大国际出版集团瓜分”[27],它们因此也成为当下国际学术传播秩序的制定者和维护者,尽管它们所制定的规则不断遭遇学界的抵制,但这种格局因其拥有强势的平台资源而一时很难改变。

这些国际学术传媒集团旗下的学术期刊绝大多数都是要向作者收取数额不低的版面费的,“保守估计,每年,(中国)学术界向国外出版商‘进贡的论文版面费总计有数十亿之多,惊心触目。”[28]但也有学者认为这样的现象仍属正常,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些期刊毕竟因其权威而实现了更好的传播。比如,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牛登科教授就认为,“这些出版商、收费期刊是具有一定学术水准的,来稿不拒的现象不可能存在。”[29]虽然不能排除国际学术期刊中有纯粹以牟利为目的,甚至是利用中国不健全的学术评价体系而为中国作者应付科研考核和学术评价量身定制的,但是,从总体看,国际学术传媒集团旗下的专业化刊群,其学术质量大多是有保证的,且是得到国际学术界认可的。不管我们如何看待中国大量优秀论文外流这一事实,我们都无法低估国际学术传媒集团在中国学界的影响力。

在国际化大潮的侵袭下,随着大量优秀论文的外流,中国自然科学的国际交流的程度较之改革开放前有了极大的提升,但中国自然科学原有阵地(自然科学期刊)却难以挽回地没落了。“自然科学国际化之所以迅捷,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是省略了自建有效的国际交流平台这一程序,而直接利用‘国际公认的交流平台——SCI,为此甚至不惜以自毁平台——中国自己的学术期刊为代价。”[7]SCI虽然只是一个引文数据库而不是学术期刊出版机构,但其选择来源期刊的标准还是把非西方国家期刊和非英语期刊基本排除在外,从而客观上强化了国际学术传媒集团对国际学术传播的垄断地位。这就使得在与国际学术传媒集团的竞争中,单兵作战的中国传统学术期刊处于明显劣势,高校综合性自然科学学报因语言原因和缺乏清晰的学科边界,几乎不可能进入SCI期刊目录,处境尤其艰难。在日趋激烈的国际竞争中,中国知网等国内期刊数据库建库模式的弊端更是暴露无遗,只有拆解,没有重构,只见论文,不见期刊,根本无法形成期刊集群和品牌效应,更谈不上帮助期刊提升竞争力了。令人忧虑的是,近年来人文社会科学的国际化,事实上已形成了对自然科学国际化的路径依赖,与SCI崇拜相仿,SSCI和A&HCI崇拜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也正悄然兴起,如果中国期刊数据库模式不改,人文社會科学期刊要指望通过它们来参与并赢得国际竞争,无异于缘木求鱼。

面对国际学术传媒集团的垄断行为,中国学者和期刊人也曾试图创办属于自己的英文学术期刊,参与国际竞争,但结果却不理想,并非学者和期刊人不努力,实囿于期刊体制。“由于国内一号难求,所以,中国机构不得已通过国外出版社的帮助来申办ISSN号。而因为刊号是外方申请的,所以,中国机构在版权谈判上往往处于不利地位;再加上国际出版的经验不足,所以许多中国机构最终放弃刊物版权,落得个‘辛辛苦苦为谁忙,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30]美国物理协会(APS)期刊编辑部主任丹尼尔·库尔普曾言:“仅从物理学角度而言,中国期刊的影响力还在婴儿期”,“中国科学家、研究人员以个体名义的投稿多起来了,但中国期刊作为整体的内容来源,还少之又少”。[31]

“互联网传播方式是人类迄今为止最为复杂的传播方式,它囊括了之前所有的传播方式并创造出新的传播方式,这使得互联网信息传播的秩序也变得复杂多样。”[5]显然,由数网技术推动的学术国际化大潮导致的这一切变化都不是中国学术期刊体制所能规约的,纸本期刊实物传输的“国界”早已被数网技术武装起来的国际学术传媒集团所攻破,封闭的环境已不复存在,故而随着国际学术传媒集团的“入侵”,旧秩序与新模式的冲突必然出现,严把国内刊号既挡不住国际学术传媒集团进军中国学术市场的步伐,也不利于中国学术期刊走向国际。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到,在一个开放而不是封闭的环境中,新技术充分显示出了反制传统秩序的能力。掌握并运用新技术,成为争夺制订新规则、构建新秩序的权力的前提条件。

(二)开放获取运动的兴起

试图冲破传统秩序或体制约束的,并不仅仅是国际学术传媒集团。如果说,国际学术传媒集团凭借数网技术以体系化、规模化的刊群试图垄断和控制国际学术传播平台和渠道,那么,这种垄断就必然会遭到强烈的抵制和反抗,而抵制和反抗要获得成功,同样需要在技术上占据制高点,并突破传统,创立新的传播模式。方兴未艾的开放获取就是一场这样的运动。

1990年代末,伴随着学术期刊数字化转型和国际学术传媒集团垄断企图的显现,开放获取(open access,简称OA)运动在国际学术界萌芽。所谓“开放获取”,指的是:“可以免费在公共网上得到,允许读者阅读、下载、复制、传播、打印、检索或者链接文章的全文,可以制作索引,把它们作为软件数据库,或者为了其他合法的目的使用而不存在资金、法律、技术障碍。对复制与传播的唯一约束就是,应确保作者有权利控制他们成果的完整性并使成果得到认可与引用。”故其要义在于“对用户免费以及无限制的合理使用”[32]

。开放获取理念的提出并付诸实施,实际上不仅是对国际学术传媒集团利用其垄断地位大肆提高售价行为的抵制,而且也是在实现人类一直以来的一个梦想——信息自由的梦想。“信息自由主要包括信息获取的自由、信息生产的自由和信息传播的自由三大要素。”[33]当信息以纸张为载体时,出版是一种商业行业,各类出版商,营利是其主要目的之一,读者免费阅读出版物只能通过公共图书馆来实现诚如蒋永福所指出的,维护信息自由或知识自由是图书馆的核心价值。参见蒋永福:《维护知识自由:图书馆职业的核心价值》,《图书馆》2003年第6期。,个人的无障碍的信息自由只能是一个梦想。当数网时代来临,技术的进步才让人类第一次有了实现信息自由梦想的可能,特别是公共信息和学术信息。开放获取就是为了实现信息自由的梦想而提出的信息传播的全新理念。

说到开放获取,就不能不提及“布达佩斯先导计划”(BOAI)。“BOAI产生于2001年,由OSI (The Open Society Institute) 基金会在布达佩斯举办的信息自由传播会议上提出,并于2002年2月份正式启动,旨在促进和推动全球各学科领域研究论文免费获取的开展。BOAI提出了实现开放获取出版的两种措施,即建立‘自我存档(Self-Archiving)和创办‘开放获取期刊(Open-Access Journals)。”[32]开放获取运动由此发端,很快就遍及全球,不仅发达国家,许多发展中国家也纷纷加入了其行列。

开放获取运动建立了两种全新的学术信息的传播途径,“开放获取期刊及作者自存档,前者也被称之为金色通道,后者则为绿色通道。在这之后的十多年间,领先的出版机构也对这两种途径作了各种尝试。”两种途径均发展迅速,第一种即开放获取期刊,“根据瑞典隆德大学的开放存取期刊列表2014年最新数据显示,目前全球在列的开放获取期刊共9804种”。第二种即作者自存档,“该模式最早只是小范围的交流平台,因此作者自存档平台往往具有更强的专业性……随着开放获取理念的广泛传播,开放存档也逐渐成为学术成果传播的主要途径”。[34]

开放获取运动从兴起到今天,不过十多年的光景,两种基本模式都还远不够成熟,但其对传统学术传播秩序的影响却不容小看。

首先是对传统期刊版权的挑战。纸本时代,期刊强调专有出版权,作者在向期刊投稿时,往往须将版权授予期刊,一稿多投或一稿多发被视为不道德的行为,期刊作为传播主体的身份是清晰和不可替代的。作者也会注重知识产权(著作权)保护,不经作者同意地使用其作品往往被视为侵权行为。开放获取运动兴起后,OA期刊不再要求作者让渡版权,即版权仍然属于作者,期刊所提供的只是一个数据平台,当然,专有出版权也就不复存在。对于学者来说,其作品是科研成果,迅速传播意义更大,当他们意识到OA期刊之于传播的效率更佳时,对知识产权保护的重点也就从版权保护转移到了对作品完整性的保护,不仅主动开放版权中的传播权,甚至不惜为传播而向OA期刊付费。

其次是对传统期刊商业模式的挑战。与传统纸本期刊相比,取第一种OA模式的大多数国际期刊都迅速实现了数字化编辑和出版,但其经营模式仍然是商业化的,只不过将原来向读者售卖期刊即读者付费改变为读者可免费下载阅读,但作者需向出版商付费,且作者原本需向出版商付的费用(审稿费、版面费等)不能免除。也就是说,期刊仍是用于营利的商品。OA模式首先向发行端的营利模式发起挑战,并致力向作者、读者均免费发展。

再次是对传统期刊中心地位的挑战。OA的第二种模式,即作者自存档模式,是一种不经过编辑和审稿程序,通过开放评论来实现先出版后评议的新的传播模式。因这种模式的存在,开放获取又被称为开放存取。在这类模式下,期刊虽犹在,但传统编辑的作用却被颠覆了。这类期刊已不乏成功的先例。与此相比,传统期刊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传播的障碍,因为审稿和编辑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影响了传播的效率。

最后也是对期刊数据库模式的挑战。期刊数据库虽然也是拜新技术之赐而兴起的新的传播模式,但商业化经营下的付费阅读还是阻碍了传播。而OA期刊或网站对读者来说,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信息自由的盛宴。

在开放获取运动中,技术再次显示了威力,从期刊的审稿、编辑、制作到出版、发行、传播,可以说是对传统学术传播秩序的全面否定,甚至连期刊数据库近十多年来刚建立起的付费读库模式也一并否定了。

(三)随时准备跨界而入的其他办刊主体

由于学术传播对于学术研究的重要作用,而现今的学术期刊却不尽如人意,远远满足不了学术研究的需要,因而学术共同体始终有着创办属于自己的学术期刊的冲动;受益于新技术的自媒体在學术传播领域也日益活跃,许多在新媒体平台上广泛传播的学术作品可能从来没有此后也不会在学术期刊发表比如,“2006年8月22日,佩雷尔曼被授予了菲尔兹奖。令人惊讶的是,佩雷尔曼根本就没把论文发表在任何正式的刊物上,而仅仅是提交给了ArXiv(一个收录科学文献预印本的OA在线数据库——引者注)。”李大庆:《论文未发表 先抢首发权》,http://www.kaixian.tv/gd/2016/0614/536519.html。;又由于国际学术传媒集团和国内商业化期刊数据库经营商近年来赚得盆满钵满,也引起了学术传媒之外的实力团体对学术出版阵地跃跃欲试的争夺。

在中国,阻碍学术共同体或其他实力集团进入学术出版领域的是期刊体制,尽管一次次碰壁,但他们寻求突破体制的尝试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们可以看到,“以书代刊”的学术集刊在遭遇了一次次的禁令后,仍然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目前正常出版的集刊有数百家,其中,被CSSCI数据库列入来源集刊目录的就达189种[35]。这些集刊除了缺少一个正式刊号外,与学术期刊并无差别,且其与学术共同体关系之紧密远非综合性学术期刊可比,因为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某一学科领域的专业期刊,由知名学者担任主编,定期出版。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些学术团体甚至个人利用移动互联网技术创办的微信公众号拥有相当专业的固定读者群,其实也具备了一定的学术期刊功能。我们更应该看到,一些网络出版机构创办的学术传播移动数字平台日趋活跃,正在抢占学术传播的高地。比如2014年8月正式上线的中国人民大学数字媒体公司移动端学术科研平台“壹学者”就打出了“全新学术生活从这里开始”的宣传广告,该平台声称“整合阅读、科研、社交、传播四大基础模块,包含九大功能”[36],展现了新技术、新渠道、新平台、新聚合的优势。

无论是来自学术共同体还是来自其他新兴出版主体,其介入学术传播的目的可能有异,方式也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他们不再认可传统学术期刊的学术传播中心地位,要撇开传统学术期刊,直接与作者合作,直接与读者见面,最终取而代之。与传统学术期刊相比,他们或者在学术方面更为专业,或者在传播方面更为先进,或者在市场方面更为出色,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数网技术,足见新技术之于他们,如虎添翼,赋予其强大的生命力,不仅传统期刊体制和秩序无法规约他们,而且他们还对学术期刊体制和秩序形成了倒逼之势。

从以上分析可知,在媒体交替更迭的时代,对于学术传播而言,信息聚合型的期刊数据库平台借助数网技术已彻底改变了以期刊为基本单元和中心的传统传播模式,陷原本就不尽合理的传统传播秩序于危机之中,而国际学术期刊的“入侵”、开放获取运动的兴起,以及新兴实力集团的跨界而入,则更加剧了危机。

四、结语:聚合平台与学术传播秩序的重构

自数网技术介入学术传播至今不过20年光景,即使在只有350多年的学术期刊历史上,也只不过短短的一瞬,但就在这20年中,学术传播的业态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纸本学术期刊基本退出了学术传播,只保留了“发表”的功能;封闭的出版环境被打破,来自境外和其他行业的传播主体正在或已在学术出版和传播领域登堂入室;新的传播媒体正在侵入传统学术期刊的领地;一场国际学术话语权的竞争已在数网技术的基础上全面展开。当我们回顾这段鲜活的历史时,不难发现史实远比理论精彩,脱离了一定的传媒环境和内容谈论传播技术的作用实际没有太大的意义。技术的作用永远不会是固定的和单纯的,在封闭或开放的空间里,技术作用的形态和结果可能截然不同。纸本时代已证明了这一点,数网时代还将继续证明。不管我们如何看待技术的作用,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已进入了网络社会。“网络社会作为当前人类社会最为重大的历史性转型和新的社会形态,其核心特点在于产生了新的空间域态、新的社会结构和新的社会个体。在网络社会时代,社会信息更為充裕,生产合作更为远距离和跨时空,生存空间由现实空间向虚拟+现实混合态共存,社会结构更加扁平,社会组成由简单静态结构向复杂动态结构转变。”[37]

学术传播同样正在“由简单静态结构向复杂动态结构转变”,面对这样一个消除了传播障碍、各种力量角逐的开放的国际空间,如果我们因应传统的惯性而总是试图以纸本时代的传统秩序和手段来予以规约,就会越来越力不从心;而当我们试图构建新的传播秩序时,却又发现,秩序的背后是权力的运作,而支撑权力的是传播实力,包括对新技术运用的能力。如今,不仅是学术话语权,而且学术传播的话语权也已为某些国际学术传媒集团所掌控,它们已成为国际学术传播秩序事实上的制定者和维护者。因此,我们只有两个选择:其一,退回到封闭的状态,将境外的学术传媒统统拒之门外;其二,坚持开放,积极参与国际竞争,构建起属于中国的国际化学术平台,并据此构建中国学术话语体系,在国际学术界争得属于中国的一席之地。

显然,选择前者,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学术研究和学术传播强国;选择后者,即选择积极参与国际竞争,也就意味着选择了一条充满艰难和挑战的道路,等待我们的将是一场并非势均力敌的遭遇战,其焦点必然是学术平台的争夺。如何运用新理念、新技术构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学术传播平台,并进而参与乃至主导国际学术传播秩序的重新建构,已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对于中国学术期刊特别是人文社会科学期刊来说,历史已赋予其三大使命:“其一,完成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期刊的体系化构建,这既是完成历史所遗留的任务,也是为未来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其二,完成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期刊的数字化转型和规模化发展,这是时代赋予学术期刊的任务,也是数字化聚合平台构建的前提条件。其三,完成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期刊的国际化建设,这是中国学术能够真正走向世界,获取中国学术国际话语权的必由之路。”[38]要完成这三大使命,当然有待于良好的顶层设计,同时,学术期刊人也责无旁贷。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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