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块字

2017-05-31 13:43佛灯
鹿鸣 2017年5期
关键词:妹妹

天还没有完全亮。我在一个日式榻榻米小屋内,屋子只有两三平米,天花板不是很高,站起就能碰到头顶。屋内没有电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内部很干净,一张木桌,桌上一根蜡烛还在摇曳。我盘腿而坐,内心异常平静。左手边一扇关闭的木窗,正对面是一堵白墙,墙上竖挂有一幅毛笔字,在烛光的晃动下,这幅字像一块儿压石板,把内心浮躁和贪婪的毒素开始往体外压出。关于这幅字,我很熟悉。很简单,只有一个字——死。

上面是一个梦,是我收到皈依证前一天晚上的梦。而关于那个“死”字,应该是《印光大师》纪录片里大师墙上的那幅字。现在还记得,当皈依证拿到手,看到上净下空法师赐的法号“佛灯”。我知道,我纠结很久的笔名诞生了。

誠然,我之前是个浮躁的人,在没有文字磨练我之前,生活方面,我只能算个还不错的人。但是,我对文字的态度却一直流于表面。每当自己的一篇文字出炉,脑子里发表的念头就开始像跳跳糖一样不断弹起,而且总是幻想有一天可以成名云云。后来,这种观念有幸被一位老师痛批,这是后话。当然,作为一名在家居士,我也极不合格,每日的诵读时有时无。之前开了个网店,单子不太多,当有本地顾客时,为了节省快递费,我会骑电动车送货。只有当骑车在路上的时候,我才会用十念法诵读佛号——南无阿弥陀佛。我很享受等红灯的一小段时光,当看着路边的树啊、草啊,天上的鸟啊、云啊,人们的谈啊笑啊,阳光洒下,一切都是那么美妙。

与佛结缘之前,家里信仰过一段时间基督,那时候母亲还经常参加一些聚会。与很多中国家庭一样,家中有了实在无法解决的问题后,特别是有了疾病,就开始依托于上天神秘的力量。在我读初二的那年夏天,妹妹因为贫血住院。记得那是个周六,母亲还在医院陪床,父亲告诉我,妹妹马上要出院。一大早,他用三轮车载我去接妹妹。一路上,坐在车后面的我分外高兴,握着那张用五毛买的果丹皮,很快就来到妹妹病床前了。当时,我在果丹皮上弄了两个洞,遮在脸上当面具哄妹妹笑。病房里,周围的人都笑了,可妹妹始终呆呆地看着我,大眼睛一眨一眨。然后,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家人无论说什么,她就是不说话,只是不住地摇头。当初,我们以为是妹妹调皮捣乱。后来,医院检查后,才得知妹妹因为血液的问题,也就是因为医疗事故患上了脑血栓。她当时已经不能讲话。

妹妹一直脑瓜很聪明,上学功课极好,特别招人疼爱。五岁时,父母在城里做小生意,她还和姥姥住在偏僻的村里。有一次,姥姥做饭的时候晕倒,她自己跑出去几里地,叫来了大夫。后来,虽然医院下过几次病危通知书,但最后还是勉强出院了。自打出院后,她刚开始的情况还比较正常,但不久,病情就开始恶化。那时候她上一年级,因为每天只能瘸腿走路,而被同学们笑话。每天回来就会哭着说同学们说,她坏话,课间不敢上厕所,总怕不能赶回来。看到孩子如此难受和委屈,而且培智学校费用又比较高,索性家里就让妹妹辍学了。

那时候,因为负债累累,加上法律意识淡薄,也就没有精力打官司了。当初,我们还住在胡同里,一家人挤在三四平米大的土炕上。记得有一次,我早上四点起来读书,看见妹妹痛苦地咬着嘴唇,都流了血。当时,外面月光柔和,父母在打鼾,而妹妹痛得抽筋。她是为了不打扰家人休息,强咬着牙。那时父母在街上摆摊卖水果,父亲早上要五点多起来去进货,然后母亲起来做饭。七点钟,两个人就要推着两辆三轮车去一千米外的地方摆摊。中午,母亲又要回来做饭,晚上要九点多才能回来。冬天的时候,父亲晚上还要提前回来一趟,给我们生炉子。我的小学和初中都是这样过来的,大年也不例外。初中的时候,妹妹生活还可以自理。父母摆摊的地方离家有一段很长的上坡,记得一个大年夜,晚上八点多,妹妹骑一辆三轮车,爸爸在后面推。我拉一辆三轮车,母亲在后面推。而夜空中,会不时响起焰火。那时,我会偶尔看一眼明月,感慨自己的家里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一样,到大年的时候,可以早早坐在家里吃饺子。而我们的年夜饭,往往比较简单,因为父母实在太累了,草草吃一点就睡觉去了。只有在初一的晚上,母亲才会给我们包饺子吃。而到了大年初二,又开始忙了,因为人们送礼的时节到了。

渐渐地,妹妹的后遗症越来越严重,从不能行走,到不能说话。后来吃饭也需要人喂,整日只能躺在床上等待煎熬。我高中时,喜欢去图书馆看科学类的杂志。每次课间操,都会祈祷各类神,因为我见书上说过,外国有新的技术,可以有一种打通血管的机器人。故此,每次广播体操期间,我就幻想化成小人,跑进妹妹血管里,把那个堵着血管的石头移掉。那期间,我极为理智的父亲也开始四处求医,经常会带一些公园里卖狗皮膏药的人来。当然,电视广告上的冤枉钱也没少花。母亲经常会用很厚一摞十块钱,换一两盒没什么效果的所谓特效药。有一次,母亲又听到一个偏方,于是,还特意托人买了胎盘放在院里的炭火上烤……

转眼,高考成绩公布了,我差十多分考到二本。我没有选择补习。一是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二是想到了自己的学习环境,感觉自己已经尽力了。高中后,街上的水果摊点撤了,父母只能租了一个靠近大街的房卖水果。为了照顾妹妹,他们都搬到了那个门店里面住。而我为了安静,只能独自在以前的平房里学习。因为平房没有暖气,大冬天只能裹着棉被,插着电热毯。大多时候,我会听着那盘莫扎特的磁卡写作业。直到现在,每当我听到莫扎特的有些曲目,身体还是会不自然的感到一丝寒意。

去西安读了大专的我,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去操场上读英语,三年来几乎没有间断。因此,我喜欢上了英语,它渐渐给我带来了自信,让我在学校的一些演讲比赛上获奖。找工作的时候,也因为口语相对流利,成为了那个单位第一个被录取的大专生。再后来,跳槽到外企工作也因于此。

工作后,我开始寻找目标,每天晚上下班后,就坐在床上三四个小时,大概用了一年多一点儿的时间,考完了本科自考。然后,又用了一年多时间写了本长篇小说。到现在,将近八年了,那本小说期间改了许多次,也没有出版,只是签约了一个影视版权。当然,也不抱什么希望,但至少证明了自己。那些年,不论遇到什么困难,让我坚持的,都是我的妹妹。每当想起我春节离开家时,把耳朵放在她的嘴跟前,听到她那柔弱的呼喊,那让我铭记一辈子的“哥哥”时,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打起精神。

后来,跳槽外企第二年,我头一次坐飞机回家。之前都是坐火车,记得有一次年后,大雪天,在大厅外排了两个小时的队,还是买不到从广州直达大同的火车票。于是,只能买了到北京的站票,站了五个小时后,打算在北京买一张到广州的座位票。后来一问,也只有软卧和站票了。软卧八百多,硬座早已销售一空,只能买两百多的站票。记得那天大清早,乘着有时间,我打算从北京西站走到天安门广场看一看,那天,天气格外爽朗,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我一路看着路标,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走到了天坛。大老远看着天坛,倒是让我想起了史铁生笔下《我与地坛》。因为头一回去北京,虽然没有到达目的地,但还是一路满怀惬意地走回了火车站,开始南下之旅。在绿皮火车上拥挤了二十多个小时,期间几乎没怎么合眼,也没有空间进食。火车上看着瘫痪不动的夕阳,彻底麻木的我发誓,以后一定要坐飞机,一定要赚钱为妹妹治病。

当我第一次坐飞机回家后,来到新家楼门口,我给家里打了电话,骗父母我不回家过年了。然后,我敲开了房门,我和母亲抱在了一起。后来才得知,那一年父母异常艰难,老房子要拆迁,以前的门店也要拆迁,时间非常紧,又要问房,又要找新的店面,当时托附近的亲戚帮忙搬家,最终也都是各种推脱。最后关头,还好有父亲的一个朋友赶来帮忙搬家。回家后,当我打开卧室门一刹那,我预感到了,熟悉的尿骚味儿没了,床空了,上面整整齐齐。

在家的那段日子,我极力安慰父母。当再次回到单位,那天夜里,我在网上为妹妹弄了灵堂,哭了一夜。世事难料,那时我开始写诗和思考,一首诗会让我躺在床上想一晚,那感觉很美。想得多了,我也想清楚了,即使再有钱,在生命面前,一切也都会很脆弱。考虑到父母越来越老,我还是决定辞职。辞职后,我开始了背包客生涯。因为新单位在广东中山,我先是花了五十块去了澳门,然后花了四百块去香港,接着准备开始游更多的地方。当然,我不是一个人。我钱包里一直装着张泛黄的纸,那是圣经的扉页,上面有妹妹用左手写的她的名字。就这样,在路上,我从不孤单,很多时候我只吃压缩饼干,减少坐车,更多行走。我只希望有限的钱,可以带妹妹去更多的地方。

开始一路北上。去了很多地方,但记忆最深的地方还是香格里拉。那里的云很低,离天空很近。我们当初几个驴友从丽江一起来到香格里拉,住在一个大木屋里。外面是一望无边的草原。我们在藏民家喝酥油茶,吃各种当地日常的食物。我们还去了一个藏传佛教的寺庙。说来也是缘分,去了那里,我开始对佛有一些敬仰。特别那里和许多旅游区不一样,哪怕你捐一毛也给你一串佛珠,非常殊胜。高大的佛像,让每个人都感到自己的卑微。在那里,我们晚上一行人朝着眼前大山漫无目的地行走,摸着路边的玛尼堆,眼前是清晰的空气和广袤的星空。我们一起唱歌,然后迎接离别的日子。旅途就是一个短人生,有聚有离。

在路上的时候,我经常会梦到村里的老家。我童年在老家呆过一年时间。那一年,我成绩倒数,下课就和同学们跑到地里偷萝卜,掏鸟窝,抓蜜蜂,玩水,抓鱼。冬天在地里找漏掉的土豆,钻在桥洞下烤土豆和大葱。还会在河湾上滑冰。那一年,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每次回乡都会心生感慨,河湾的水干了,人都陌生了。村子成了一个摆设。时光如此,童年就此作别。但路上回忆起这种淡淡的哀愁,我还是很喜欢。而童年的种种,也会潜意识地出现在我作品里。

经过两个月左右,我回到了山西老家。回到老家就开始找工作,当然还有找对象。妻子是我第一次相亲认识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她以前在哪里见过。说起来,确实感到缘分的来之不易,没想到,我们小时候彼此的父母还经常在一起,只是我们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印象。这或许就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吧。结婚,是一个分水岭,从此就有了自己的家庭。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磕磕碰碰,但总的来说,我会感恩妻子,她对我的文字不干涉,只是偶尔会损我几句。我感觉这样挺好,爱情就是这样,平淡才显出悠长。

接下来,就是生孩子过日子。直到皈依后,工作才基本稳定,体内的文字也才有机会发芽。单说最喜欢的诗歌,之前写诗,从来没有看过别人的诗歌,看到也只知道简单的好与坏。写诗也都是跟着感觉走,自己感觉进步了一点儿,然后回头发现以前写得很差。反反复复,没有什么方向。

再后来,我才明白了,我需要拼命阅读来补充养分。我开始一知半解的读希腊神话、读苏格拉底、读牧歌、读神曲。2015年开始主编一个诗歌公众号。2016年上半年,主编了一本民刊。这期间,开始大量阅读,越是读,越感觉自己孤陋寡闻。从法国的波多莱尔到美国的威廉斯,从陶渊明到唐诗三百首。就这样,想尽快抵达诗歌的神祇。一路跌跌撞撞,我感觉什么都是命中注定。包括后来遇到很多诗歌的前辈,包括庞华、阿固、秋寒等老师。他们教会我很多,不只是技巧,更重要的还是学习态度和做人风骨。

到现在,将近一年多。感觉自己最大的变化还是态度,以前走路脚在地上,可能头在云里,什么也不看在眼里。后来,身体开始缩到一个正常人的水平。当然,我还要学着继续萎缩,直到缩成一片叶子,什么都可以吹起我。我尝试在文字的国度继续卑微下去,尝试打把势卖艺,也尝试把自己切片送给饥饿的蚊子。

生活,越简单越好。从一件小事情说起,以前的自己的被子都懒得叠。而现在开始把叠被看成一件修行的事,包括扫地收拾家,都不再是一个乏味的任务。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何况写作呢?写到这里,我想到了史蒂文斯笔下那只荒原上的坛子,想到了陶淵明笔下的那台素阶,想到了希腊神话里的那枝水仙;写到这里,妻子微微打鼾,孩子快到了喂水的时间;写到这里,想起最近开始删诗,把以前写的四百多首删到了五首。

一切从简,是文字教会了我重新做人。少一点功利心,把心再往下沉一点儿,用卑微的心重新感受世界的一草一木。尽人事,知天命。像印光大师那样,一碗米饭,几根咸菜,颗粒不剩,简简单单,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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