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之斑斓(短篇小说)

2017-06-06 17:05王刊
草原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倌秀英蝴蝶

王刊

那晚,背时的猫头鹰一个劲地叫,又一个劲地笑。我爷衔着竹筒烟锅,在东屋里走走停停、走走停停。

这个样子叫,恐怕又得死人啰——

我爷的话尾音拖得很长,像在说,看着吧,我的话,哼哼。我爷说这话时,我妈正蹑手蹑脚地穿过屋前的走廊,到东屋去拿一块布头。等我妈回去时,突然看见一个黑影从我家屋角蹿向于秀英家。接着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那响声像是一块木柴。我妈急忙跑回西屋,一瓶煤油洒了一手,放到桌上时,只剩下半瓶了。我妈急吼吼地说,老李,糟了,于秀英看见了。

啥子喃?喊你莫去、莫去,你就要去,这下咋搞?

我爹正靠着墙上闷瞌睡,一下子醒了。

天天躲在屋里,把人憋死了。晚上她个骚女人也要喊人来呀?是不是疯了?

那咋好说,要不去坡上躲一躲?

我爹我妈带上一两件破衣服,去了屋后的坡上。这时候是深秋,山风刮得树梢呼呼地响,我爹和我妈各自把身子抱得紧紧的,可浑身还直打战。我爹牙碰着牙,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妈讲话。偶尔一声狗叫,加深了乡村的睡意。月亮像小脚老太,走得既缓又慢。坐到后半夜,我爹说,回哇。我妈打了个喷嚏,摸着鼓起来的肚皮说,回哇,别把我儿吓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锅烟的时间,在我爹打起呼噜,我妈侧着身就要进入梦乡之际,突然听到屋外吵吵嚷嚷的声音。

都到门口去站好,茅坑边要盯住了,剩余的跟我来,今晚她就长着翅膀了——

我妈听到了于秀英的声音,一咕噜翻起来,用脚一蹬我爹,我爹的呼噜声就短暂地停了一下,又像风箱一样拉开了。我妈补了一脚,老李,快,于秀英——

啊?那你快跑,跑啊,还愣着啥?

往哪跑?门口堵上了。我妈只穿了一件白衬衣,扣子被胸撑破了一颗,露出一截白乳房。她顾不得这些了,只往床下看,我爹喊,不行不行。

李志刚,开门,把杨玉芳交出来。

屋外传来于秀英的敲门声。我爹往东屋一指,我妈犹豫了片刻,往东屋跑去。

不开,就直接撬门了哈。于秀英又咚咚咚咚地敲着。

杨玉芳回娘屋了,不在。我爹嚷着说,那声音颠得把夜的黑都颠乱了。

哼,哪个不晓得你们才从坡上回来?快开门!

等一下,我在穿裤儿。这晚——我爹的裤子半天穿不好。

咚咚咚咚——于秀英像是要把门敲出十个八个洞来。

我妈跑过堂屋,堂屋里空空的,除了一张烂席子,几把锄头,一个风车,连遮挡住一只脚的地儿也没有。我妈继续往东跑,跑到我爷睡觉的屋子里。我爷这时也醒了,正在穿衣。我妈爬上装谷子的大木柜,正要翻下去,我爷说,那里哪行?

那咋个办?

去猪圈。

不行,有人在茅坑后头——我妈在屋子里转圈,用力抓住扣眼,不让乳房露出来。汗水却捂不住,额头上水汪汪的。

敲门声更响了。

我爹慢吞吞地把门开了一条缝,于秀英和几个村干部啪的一声将门摔在墙上,就冲进了我爹我妈睡觉的房间。床上床下全找了,还用手电筒朝屋顶上扫了几圈,扫完了不见人,朝东屋去了。

没,没人,我说没人嘛,回娘屋去了——我爹说着,在走惯的门槛上绊了一跤。

到了我爷房间,于秀英拿手电四下里晃,晃着晃着,晃到了我爷身上。我爷睡成一根扁担,正仰面躺着,盖着厚厚的被盖。

玉芳回娘屋去了——我爷的话瓮声瓮气的,像胸头压着一块巨石。

大、大爸,你咋啦?于秀英拿手电在我爷脸上晃一下,又把手电晃到墙上,一团光就在墙上散开来。

哎,感冒了,人老不中用了——我爷说着咳起来。

大爸,那你要弄点药来吃。

于秀英含含糊糊地讲完这句后又对其他人说,去,看看柜子里有没有,我就不信,又跑了,还有这床下。

几把手电一齐打开,屋子被照得雪亮。

没有,没有。

去看一下灶屋、猪圈,看看猪圈木板下有没有,我再找一找。

几十把手电光柱先后晃出屋子。

不用找了,等玉芳回来我就喊她去医院,要……我爷猛烈地咳起来,把脸咳得通红,像一块烧红的铁,咳完,然后说,要得不?

像热是可以传递的,我爹的脸也一下红了,伴随着脸红,我爹全身一阵战栗。于秀英犹豫了一下,转身朝堂屋走。我爹跟在后边,经过门槛时,一头撞在了门框上,我爹就骂,这狗日的,老子哪天把你烧了。

徒劳地转了一圈,大家又到了我爷的屋子,小小的屋子里挤上几个人,空气里就显得逼仄、紧张和悬疑。

有人走过去,摸摸我爷的额头,我爷的额头这时候汗津津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哇,烧得不轻,大叔,要注意身体。那人的手像是被煤油灯的火焰燎了一下,拿开了。

嗯,明……明天就去。我爷又咳起来。

大爸,你这不能再等了,起来嘛,我送你去王医生那里。说着,那人就去抓我爷的手,要把他拉起来。

别,别,我光着呢,裤儿都没穿。我爷急吼吼地说。

我爹赶紧抓住那人的手,说,不麻——不麻烦了,还是我一会送,你们也看到了,婆、婆娘不在家。

那不行,今晚你必須把人交出来,不交出来把你房子瓦揭了。于秀英狠狠在我爹脸上晃了一下手电,像是要把我爹的脸生生劈开。

对,揭瓦。走,还愣着干啥?有人吼起来,带着人马往外走。

瓦片一片一片地飞下来,我爷的屋顶就亮了,可以看见一闪一闪的星星,月亮呢,本来就不亮,这时候还猫在云里。

这个夜晚,村子里的狗叫声在山谷里重叠、呼应,很久才静下来。

待人群走远了,我爹冲进我爷的屋里,一把掀开被盖,我爹看见我妈正趴在我爷身上。我爹一把拉起我妈,我妈还是我妈吗?她披散着头发,满脸烧得有一点火星就会燃起来。我妈的衣服完全湿透了,像是刚刚流过了奶汁。我妈颤抖着,慌忙去扣那颗撑开的纽扣,却怎么也扣不上。我爷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上。

那时我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感受到了我爷的体温,那时我透过我妈的肚皮看到了我爹掀开我爷被子瞬间的表情。我觉得,那一刻,我爹的眼睛是两星火苗。

我爹掃了我爷一眼,头一仰拉着我妈就往外走,我妈走起来踉踉跄跄的,像是醉得不轻。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就有些异样。我妈把早饭端到桌子上,我爷正在门口编撮箕,背对着门,我妈红着双眼,躲在门后,悻悻的,像要喊我爷吃饭却又不知怎么开口。我妈走到桌子边,端起碗,又放下,又躲在门背后,看一眼我爷,转过身,说了一声,吃饭了哈,像是对着饭桌在说。篾条在我爷手里翻飞,我爹眼睛红肿,从灶屋出来,说,老汉儿吃饭了。声音有些短促,力气下得有些重。我爷看也不看我爹一眼,你们先吃,我还没编完。我爹喝了一口稀饭,声音有些响,稀饭才下喉咙,却像吞着满口的玻璃,脖子都伸长了。你把饭再热一下要死人呀?我爹的眼睛瞪得溜圆,将筷子在碗边上一敲,对着我妈就嚷上了。

吃完饭,我爹去房顶上盖瓦。我爹拒绝了我爷做帮手的提议,一个人忙上忙下。他将梯子砸在屋檐上,噔噔噔地爬上去,将瓦片弄得咚咚咚地响,屋顶的灰尘就洋洋洒洒地落在我爷的铺里。我妈在饭桌边坐着,她起了身,想用东西盖一盖,想了想,又坐下了。我爷还在编撮箕,编好了一个,又开另一个的头。桌上的饭,已经凉了,我妈也懒得捡。

三十多年前,我妈硬要将我生下来。那时候,我竟也傻乎乎地想来到这个世界,根本没考虑我将遭受些什么。那时,我在我妈肚子里躁动得厉害,动腿、动手、动嘴,从地痞流氓到君子都扮演了一遍。我之所以那么躁动,是想早点出来看看那个跟我妈吵架的人。

在亭子村,我说的是川北的一个乡村,跟我妈吵过架的人不下三个。但吵成仇人的,却只有于秀英。我妈吵架那阵,我还不是我,确切地讲,我妈还没下定决心怀上我。骂架的事是我听说的,我妈讲过,我爹也讲过,我爷坏了牙花了眼,还讲,孙孙呃,你妈不被于秀英气到了,咋个会生你哟。生了你,啥子都变啰,哎——

起因其实很小,我妈砍了地界上一棵小树,而于秀英觉得那棵树该是她家的。架就这么闹起来了。我妈站在我家院坝的条石上,于秀英站在她家后来掏成沼气池的那个屋角。在开场部分,我妈很是占上风。可是,于秀英也不是孬种,她一抓住我家绝后的事,我妈就蔫了。

在生我之前,我妈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正准备继续生下去时,吵得风落雨散的计划生育就成了基本国策。

这场架后,我妈决定要再生一个,我爹坚决不干。我爹那时是生产队会计,生了不仅要罚款,还会影响他的前途。但我妈逼得紧,我爹为此摔坏了两只碗。直到今天,那斑驳的老屋墙上还有两只碗印,它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X”,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我的出生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是我爷的话动摇了我爹。我爷说,这狗日的,你咋个这德行?生,多子多福,家里没个男的,别人都戳你背脊骨,况且你老了咋个办?你那个会计小得像个豌豆米,我看当不当也莫得啥子关系。

我就是我爹摔碗那天晚上种下的。连我都能感觉到,父亲种下我是带着赌气性质。我渐渐长大,我妈的肚子也渐渐撑起来,我爹的脾气渐渐小下去了。我爹开了会回来,他撩起我妈的衣服,把手放在肚皮那儿,轻轻摸一摸,说,这家伙,肯定是个带把儿的。说完,我爹脸上的笑立马就消失了。

今天又传达了文件,这次是来真的了,还专门成立了工作组,增选于秀英为妇女主任,专管计划生育。我爹说得轻描淡写,我妈却把身子一抖,打开了我爹的手,骂一句,他妈的。不知道是不是在骂于秀英。我爹这时候显出特别的冷静,说,我看还是出去躲一躲,生了再回来。我妈瞪一眼我爹,说,你想得出来,走了菊娃子她们咋个办?猪儿牛儿咋个办?那时候,我三姐才一岁半,每天在地上滚得像泥潭里的一头小猪。

于秀英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工作组来抓我妈。那天中午,我爹和我爷都在沙包嘴刨地,他们要把一块荒地开出来,种上几棵橘树。就在那一年,全村包产到户,大家的劲头大着呢。于秀英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她指挥着一群人封住了几个门口。我妈显然被轻易抓住了,情急之下,我妈说等一等,她要去上厕所。那时,我家的厕所在空着的一间猪圈里。我妈揭开两块猪圈板,躲到了粪坑里侧的斜坡上,那里到处是猪屎和人粪。我妈的胃部一阵阵痉挛,那尖锐的味道像一把把锥子扎向我妈。

那一次,于秀英把家里翻遍了,都没找到我妈。但躲在猪圈下显然只是权宜之计,我爹就从床下挖了个地道,通向屋后,两端用木板盖着。可是没几天,地道就被发现了。

于秀英的儿子小满五岁了,到我家屋后玩,看见了那块好看的木板。说好看,其实也只是一些暗纹,虫子爬过留下的,类似于蝴蝶,满木板都是,大大小小的。那些蝴蝶都扇动着翅膀,像要把整块木板抬起来。小满走过去,用小手在木板上顺着暗纹摸,哇哇地叫,蝴蝶蝴蝶,好多蝴蝶。小满一摸,暗纹就不在了,小满说,蝴蝶飞蝴蝶飞。蝴蝶全被小满飞完了,小满就把木板掀开来。

哇。小满跪下来,对着洞口喊。哇,洞口就答应一声。

小满又对着洞口唱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洞口就回一句歌词,北京的金山上……小满玩够了,就去后山找他妈。于秀英一见小满,就折下一根荆竹条对着脚板砸过来,你个不孽好的,才穿的裤子咋个就弄脏了?

小满带着哭腔,拖着鼻涕泡,说,我在那看到一个洞——

于秀英摔下镰刀,像一只冬瓜一样滚下后山。于秀英哼了几声,对着洞口说,我说变成穿山甲了,原来是只老鼠。于秀英说完,对着我爹大喊,李志刚,李志刚——我爹那时候正从沙包嘴回来,锄头还在肩上呢,就听到有人喊他。我爹来到屋后,于秀英指着洞口说,李志刚,你这是在跟组织对着干。于秀英说这话时,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的,每个字似乎都是蹦出来的。我爹就讪讪地笑,还不是被你逼的嘛,我填我填。

我爹盖好屋顶的瓦,天就黑了。我妈呢,也折腾了一整天。我妈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很大的声响,一会是吱吱呀呀的床,一会是哐当倒地的凳子,就连屋子里的泥巴地也咚咚咚咚的,像是有人在用力地捣它。

我妈终于等到了天黑。那天,月亮出奇的好,照着寂静的群山。我妈走在前面,我爹落后几米,除了脚步声,偶尔的狗叫声,我妈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就是寂静。我爹把我妈送到外婆家门外就转身离开了。

转眼到了春天,我在外婆家出生了。生我的那天夜晚,群山照常寂静,月亮照常出奇的好。伴随着我的第一声啼哭,我看见一群蝴蝶翩翩地从远空飞来,像一片云或者一群南翔的大雁。它们不停地变换队形,一点一点地从高空飘落,最后绕着外婆的屋顶扇动着翅膀,像跳起了翻飞的舞蹈。我妈指着黑乎乎的屋顶,娘,你看,蝴蝶蝴蝶,那么多蝴蝶。外婆朝上看了看,哄我妈说,哇,好多好多,我孙儿有福气。说着,外婆把我的小鸡鸡给我妈看,我看见我妈使劲地捂着嘴,像要捂住哭声似的。

一个月后,我妈回家了。那个家已经不是先前的家了,猪圈被掀倒了,两头猪崽被牵走了,我爹也撤职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家,我爷笑吟吟地从东屋跑来,我爷那张脸像绽开的金菊。那天,我妈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她低着头,看了一眼领口,那里明明扣得好好的,我妈却慌张地往上提了提。我妈嘴里哼哼哈哈的,一直低头看着我的脸,我的脸红扑扑的。

麒麟,喊我爷,喊我爷。

我爷从我妈怀里掏走了我,嘴上啧啧啧的,我爷一边感叹一边说,你看,这虎头虎脑的,好瓷实,将来种起庄稼来呀,嘿,莫怕一个顶几个呢,啧啧啧。

我妈抻了抻衬衣,说,种啥庄稼,要去吃公家粮。

我妈在家歇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就背起我去屋前屋后转一圈。遇到村里人,他们就会揭开我的盖头,看一看,一边夸赞,一边很是响亮地讲一句,你这回可生好了。

这可把于秀英气坏了,她开出了一个很大的罚单。后来,这罚款直到我上村小还没还清。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春天本是最暖和的季節,但对我们家来说,却一天比一天冷。不知怎么的,村子里就传出了闲话,说,我不是我爹的种,一看就不是。

我爹听到闲话后,火气上来了,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火。他走过来,一耳光扇在我脸上,我那时的脸,怎么经得起那样扇,差不多整张脸都歪了。流血是当然的。我第一次知道血是什么味道,那是类似于一种草根的味道。我爹不骂我,一边噢噢地吼着,一边抓起一把篾刀在桌子上砍。我爹把一张吃饭的桌子砍成了三只腿。我爷在院坝里抽叶子烟,那时候,院坝边一丛丛鸡冠花开得正好,芍药也顶着大大的花苞。但我爷顾不上这些,他一口接一口,叶子烟冒出很大一团烟雾,把我爷的脑袋缠住了。那些烟雾不断地扭着身子,把我爷的脑袋越缠越紧。我爷磕掉烟灰,收起烟锅,走向父亲。这时候我爹砸累了,坐在板凳上,后背靠着墙,两只眼睛像在喷着火。

志刚……我爷的舌头像突然变得沉重了,弹不动了。

前几天,我爷与于秀英娘家爹喝了一场酒。我爷喝醉了,记不清酒后吐了哪些话,总之,闲话就是从我爷酒醒后那天早晨开始蔓延的。

我爹向我爷走过去了,脚步踏得咚咚响。我哇哇地大哭起来,几个姐姐也大哭起来。我妈一边颠我,一边还当心颠得把我掉地了。

第二天,我爹出门了,他去了青川。那时候,青川有金矿。我爹为了早点还完超生罚款,私藏了一点金子,被老板剁掉一根手指,还把我爹关起来。后来,我爹逃跑时被抓住了,老板用火药枪打死了我爹。

听到我爹的消息时,我爷异常冷静。他慢慢穿上衣裳,带上所有的钱财,跟我妈交代几句后出门了。但谁都看得出,我爷的脸上多了一层灰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冷峻。我爷去了青川,却没能找回我爹的尸体。我爷请人看了一官地,用我爹的衣服下了葬。

第二天,我爷去了于秀英娘家爹那里。于秀英娘家爹战战兢兢开了门,说,哥老倌,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我爷啥也没讲,只往于秀英爹身上搡了几掌,于秀英娘家爹一边退,一边说,哥老倌,好好说,好好说。

啪地——我爷拍出了一把刀子。那把刀是一把阉猪刀,刀锋被我爷磨得异常锋利,在桌子上闪着寒光。

哥老倌,哥老倌,你要咋子?

于秀英娘家爹慌忙往后一退,一条凳子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我爷拿指关节敲了一下桌面,又一下,说,咋个办?

哥老倌,你说咋个办就咋个办。

你看我家——我爷接下来的话被他突然现出的哭腔吞没了,他一把抓住于秀英爹的领子,啪啪给了几耳光。

扇完了,我爷又颓然地坐下,用手托着头,好半天了,才软软地说,打了你又有啥子用。说完,我爷茫然地盯着门口,那里一截阳光在门槛处折叠,眼看着就要退出门槛了。

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我爷的眼里现出祈求的神情,于秀英娘家爹在屋角缩成一团,看上去比平常小了许多。

我爷又拿起桌上的刀子,在手里颠了颠,于秀英娘家爹身子陡然一紧。我爷声音低下去,这个……这个……我爷像在小心地斟酌着词语,你用这个把我阉了。

于秀英娘家爹哭里带笑,连连摆手,哥老倌,开啥子玩笑。

你干不干?我爷吼起来。那截阳光一下子跳出了门口。

哥老倌,我、我、我不会。

阉猪你没见过?不会,去学。两天后,就在你家。

两天后,我爷带上了一桶煤油去了于秀英娘家爹家。我在家等着,等到晚上了,困得不行,睡了。第二天一早发现,我爷在炕头熟睡着。

生第一个女儿时,我喊我妈来帮着带小孩。我妈说,我咋个走得开?你不要你爷啦?我说,喊我爷一起来。我妈说,你不是不晓得,你爷哪里也不想去。那一年,我爷已经八十了,每天还能拄着拐棍上田边地角看一看。这时候的农村,土地开始流转,我家的地也被包了出去,只是我爷还固执地要去走一走,仿佛那些地里还埋藏着什么。

又过了两年,我爷就彻底瘫了。我妈三天两头去请医生,拿药,熬药,喂药。有几味药乡村很难买,还托我在陆军总医院里开出来。

也就在这时,我妈催我生二孩。那一年,虽然单独放开了,但我和妻子都不符合条件。不知道我妈知不知道这年头超生意味着什么,反正她隔上几天就打电话催一遍,一会说,没有带把儿的怎么行,你说说,我李家不能绝后呀。一会说,你爷病得很重,你要让他看见孙子走呀。一会又说,你得为你爹想想。我妈这话我一直没明白,我为我爹想啥呢?我妻子被我妈催得实在很憋气,干脆商量说,那咱就再生一个吧。

第二个果然是儿子。东拼西凑交完罚款的下一个月,二胎就放开了。为这事,我俩还叫了几个月的冤。

儿子几个月时,我抱着回了趟家。那是个下午,阳光将尽未尽。于秀英站在废弃的沼气池盖子上,一手把着稀疏的头发,一手用梳子梳着。

老幺,回来啦?你妈在呢。喏,看,在给你爷喂药。

于秀英身子粗成一根枯树桩,像我妈一样,老了,发福了。原来一张白皙的脸,也被时间的烟雾熏成了古铜色,那满头的银发,白得像披了一层霜。

我顺着于秀英的目光看到了他们。我爷正坐在椅子上,头向一侧歪着。我妈正拿一张帕子去揩我爷的嘴角。那时候,阳光还散布着一圈圈光点,银杏树正抽出碎碎的新叶,院坝前的鸡冠花还在,芍药才从地里冒出寸把长的新芽。我妈看见我抱着儿子走来,把白帕子收放在椅子上,讪讪地笑了一下。我妈抱过儿子,咯咯咯地像唤着一个小鸡仔,我的宝贝孙儿,我的宝贝孙儿。

我爷听到我的声音,眼睛微微睁开了,他看着我,又看看我儿子,我爷颤抖着伸出手,但我们都知道,他已经抱不动了。我妈把孩子递到我爷眼前,看,跟他老子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我爷久久地盯着儿子恬静的脸,儿子正安静地睡着了,静得没有细微的鼻息。看了一会,我爷突然流出了一行泪。我也一时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我才出生的那些時候。我拿起帕子,轻轻揩去我爷的泪水。我妈也由呆滞重新变得欣喜,仿佛她只是短暂地走了一会神。

于秀英这时候走过来,说,玉芳,该把大爹抬回去了吧,太阳都下坡了。十多年前,于秀英从干部岗位退下来了,身上那股子神气劲儿早不见了。

秀英,我儿子回来啦,让他来,你也歇歇。我妈说。

于秀英不听,和我妈摇摇晃晃地将我爷抬进屋里。

在家的几天,我想好好伺候伺候我爷,我爷却不让我挨住他。

那夜,我失眠了。

没几日,我爷平静地走了。走之前,我爷嚅动着嘴唇,反复地做着同一个嘴形。我妈把耳朵支过去,然后说,爹,你咋还记着那事呢?放心吧。

我妈转向我时,我看到她眼里含满泪花。我的泪大滴大滴地砸下来,像我妈一样,我也没哭出声。

我爷的坟起在我爹旁边,两座坟之间,刚好还有一官坟的位置。挖坟时,我妈说,正好,那给我留着,也省得地仙看了。我妈说得很平常,我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爷的棺材放下去,人们一锄一锄地填土。于秀英站在坟沿,躬着身子,像是要好好地看看我爷是怎样一点一点消失的。我爷是喜丧,亲人邻里都仪式性地磕头。只有于秀英不停地抹泪。

她跪下去,用手帕捂住自己眼睛,一手撑在地上,身子一起一伏,有时候她的额头会重重地砸在碎石和土块上。我却久久地盯着那张手帕,手帕上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正一点一点地被泪水浸湿。于秀英哭一阵,嘴里念叨几句什么,那些句子全被她的哭扯得含混不清。

葬完我爷,我妈把我爷的东西找出来,衣服、被盖、水壶、烟锅、胶鞋、刮胡刀……在院坝里胡乱堆成一堆,然后用火点燃,那些没了主人的物品便化成一阵烟,噼噼啪啪地盘旋而去。我妈一边拨着火堆,一边说,你爷苦了一辈子,他是个好人呀。我妈拖出长长的尾音,又拨着火堆,隔了一会说,但他是你爷呀。说这句话时,我看见我妈的眼眸被火光映红了,那眼眸里无数个我爷飞舞成斑斓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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