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小平车

2017-06-06 13:12胡维青
小品文选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二舅大舅姥爷

胡维青

姥姥一生没离开过小平车。姥爷娶姥姥时,就是一辆临时改装成毛驴车的小平车,也叫花轱辘车。那是一辆有些年头的木车,上桩光滑黑黝,车身泛着白光,到处丁丁疤疤,因为多有断裂处,还钉了好多锈迹斑斑的铁铆钉。一对木轱辘,大得有点夸张,转起来左右摆动着,感觉随时要散了架。车轮转动时还发出刺耳的怪响,让人神经一紧,不由警觉地四周观望。那天,这架婚车上铺了张洁白的羊毛毡,一头画眉毛驴头上系着一朵大红花。我姥姥穿着大红棉袄,头盖红头纱,怀里抱着一个大紫红色梳妆盒子,就端坐在小平车上面。

这辆极具象征意义的小平车,就这样开启了姥姥新的人生。姥姥大概有迷惘,有恐惧,更多的,则是对新生活的美好向往。我姥爷长我姥姥八岁,不善言谈,每天早出晚归,忙于耕作。白天姥姥一个人在家,看着成群的山鸡从这个山坡飞到那个山坡,翅膀扑腾的声响在山间回荡。有时会有群狼在不远处窥视着院中的老牛,姥姥手里紧握着镰刀,隔着麻纸糊的窗户大喊几声,狼群便会一步一回头慢悠悠地消失在山头的另一端。

婚后不到一个月,孤寂与恐惧迫使我姥姥做出了惊人之举,逃婚。那个年代逃婚是家门之大忌,我姥姥是村中的大户人家,这种事当然不能发生在自己家。虽然我姥姥的父亲放了狠话,但我姥姥死活不回去,以死相要挟。姥姥的美好少女时代就这样,在每天以泪洗面中匆匆而过。

山上的姥爷也隔三差五来我姥姥家闹事,继续放出各种狠话。在惊吓恐惧中度日,再加上村里人那异样的眼光,二十五岁那一年我姥姥放弃了反抗,委曲求全,又回到了山里我姥爷家,开始了自己人生中新的生活。山坡地聚不住雨水,只能种植土豆,在山沟的隐蔽处,我姥姥还偷种罂粟,自己制作鸦片贩卖。小平车虽然破旧,经不起牛拉,但人力拉运,还是方便不少。春拉肥料,秋拉土豆。但没几年,这家中唯一的运输工具,最终也没有经受得住崎岖山路的颠颇,散作为一堆朽木,弃之于山落里,从此,几乎没有人发现它的存在。只有姥姥在苦闷时,会去那里,站在一旁,盯着它,一发呆就是半天。1958年入社,姥姥不顾家族众人反对,千方百计,前前后后给我姥爷做了一个月的思想工作,牵着家中唯一的一头牛,带着我姥爷下山入户娘家,结束了种罂粟打游击的山区生活,重新回归到了娘家的大家庭里。

土改、大锅饭、“六零年”大饥荒,姥姥和全国人一样坚强地挺了过来。但姥爷因早年让日本人抓去当壮丁,日夜辛苦劳作,加上逃难、饥饿的折磨,不到六十岁就患病离世,将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留给姥姥。这时,姥姥没有哭泣,而是以日夜的劳作掩饰着内心的伤痛,一个人毅然挑起了家中的重担。

1979年土地承包制改革,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生活迎来了新的曙光,姥姥的日子也有了盼头。没多久,在外打工的大舅便托人捎回一辆铁制小平车架。姥姥和二舅如获至宝,配了车轴和轮胎,用手爱抚着,视作宝贝,一连几天高兴的睡不着觉,就连吃饭,也会揣着碗蹲车旁,感觉这样才能吃的香。这辆铁制小平车,又开启了姥姥新的生活。

有了这辆小平车,姥姥和二舅就不再为拉运农田发愁了。春天往地里运肥料、种子、耧犁耙,夏天用它把割下的小麦拉到打谷场,秋天用它把掰下的玉米、成捆谷子、整口袋的土豆、向日葵杆子拉回家。再也不用手提、肩扛、筐背、担担了。姥姥那弯着的背又直了不少。如遇放假或周日,我会跟姥姥一起到田间玩耍。我和姥姥会坐在车中央,二舅在前面拉着。如果路面较为平坦,我就坐到车尾部,二舅翘着车辕,双手轻轻地往下压着,车子就轻快了,二舅的步伐也加快,一蹦一跳的,车子晃晃悠悠,就像一条轻快的船。我紧抓着车的围拦,发出尖叫和欢笑。这时,姥姥就一个劲的呵斥二舅,叫他慢点慢点,生怕吓坏我或者把我抛出车外。

如遇到特殊情况车子远不如人力,比如拉的东西多了,再加上走上坡路,走松软的土地,泥泞的路,都是一步一登劲,很难行走的。二舅会匍匐着背,一双破布鞋深陷泥土中,额头绷着青筋,姥姥在后面使劲推,胳膊推不动,就用肩膀扛,走一段歇一会,也许天黑才能到家。如果半路上车胎被扎破了,那麻烦事就大了。先把车上的庄稼全卸了,到家里取来工具,补好车胎,再将庄稼一捆一捆地装上,这样往往回了家已是点灯时分。但苦却快乐着。姥姥和二舅回家說笑着,喂羊、生火,准备晚饭。

但这辆小车也没陪姥姥几年。不久,大舅娶了新媳妇,姥姥觉得完成自己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远亲近邻一连红火了三天三夜,姥姥也做了一身新衣服,容光焕发,从早笑到晚。

喜事办完后,大舅没有外出打工,在家务农,守着新媳妇开始了新的生活。添人添口,但也添婆媳矛盾,姥姥要开始面对家庭新格局的挑战。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日日夜夜的苦思冥想和痛苦的思想挣扎,姥姥突然决定带二舅改嫁他乡。临走前一晚,姥姥和二舅坐在小平车的车辕上,仰望星空,端祥着院中的一草一木,杏树,桃树,还有那棵大梨树。三间小矮房在夜色中显的是那么的清晰而亲切。小平车不时发出轻微的响声,不知是离别的哀思还是伤心的告别。

姥姥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新家也在一个小山沟,不过这里黑乎乎的全是煤。迁去当年,二舅就自己购置了一辆小平车,从井下拉煤。这辆小平车是用粗大的角钢焊接而成,不仅大,而且非常的重,两条轮胎粗大结实。人力是拉不动的,只能用骡子来拉。我二舅负责喂养骡子,另雇人赶车下井拉煤。有了这辆车,姥姥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强,一切看似顺风顺水。很快,二舅盖了新房,娶上了媳妇,还很时髦地到北京旅行结婚。

但怎么看,姥姥都是个命苦人,老天看不得她好。1988年6月的一天,赶车人生病,二舅决定自己下井拉煤。二舅没下过井,心生胆怯。看到黑洞洞的井口,就吓住了,生怕自己再也上不来。犹豫了半天,他又给自己壮了一百个胆,大喊一声,赶着车走进了洞口。井下漆黑一片,只能靠头灯来照明。井下的岩石奇形怪状,像一张张狰狞的魔鬼面孔。二舅不敢直视四周,闷着头跟随着他人后面一路前行。快到工作面装煤区,大家都放慢了速度,到处是亮光,二舅这才松了口气。慢慢地稳住了情绪,抬头向上看,却看到一张牛头马面似的鬼怪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笑向自己直冲而下。……

外面,本来晴空万里,突然却乌云密布,狂风四起,下起了瓢泼大雨。姥姥在家中焦急地等待着,看着老天爷突然变脸,她的心更不安了。姥姥扒在窗前的玻璃上,等啊等,直到天黑,却等来了二舅由于煤矿落顶工亡的消息。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姥姥一下惊死过去。

没几年,忧郁成疾的姥姥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大舅用小平车把姥姥遗体接回去,最后和姥爷合葬在了一起。

每年秋天我准会给姥姥上坟。姥姥的坟前就是二舅的坟。姥姥的坟头上,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草,开满了细细碎碎的小白花。我恍惚看到了隐隐约约的车轱辘,在吱吱吜吜地转动着。

选自“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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