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希希

2017-06-08 20:18弋铧
长江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希希婆婆妈妈

弋铧

1

希希拿到医生的诊断证明后,一路上都喜滋滋的,但不敢乱蹦乱跳,轻抚着肚皮,好像动静一大,那两粒被医生形容成花生米的宝宝就会溜走一样。是的,没错,这次成活的就是两个。异卵双生。医生就是用的这样的专业词汇。

她定下来,走到稍微僻静的角落里,给刘帅打电话,刘帅那边满满的兴奋:“男孩还是女孩?是不是一样一个?我们有对龙凤胎了?”

希希有点不高兴:“这么早哪能知道是男是女的?你也太着急了吧?!”

刘帅还不停:“你从现在开始,就使劲地想着要生男孩子,一定要有这个信念!就是肚里怀的是妮,也会变成仔的!”希希愣一下,就把电话挂掉了。

从医院转回家有点距离,有辆公交可以直达,不过路上得一个多小时,然后再從站点走到家,大概有十来分钟的样子,路上会过一家小花店,店里在这个点的时候,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守着摊,应该还在上小学,已经做完当天的作业,平常看店的妈妈回去做饭了。希希踱进那家瘦瘦窄窄的小店,给自己挑了一束花,小女孩帮她配的,有两枝红玫瑰,四枝康乃馨,两枝百合,打底的是一堆满天星。小女孩很会做生意,估计守店有些日子了,很娴熟地帮希希打好花束,说起希希嫌贵的价格来,还很大人气地给打个折:“算了,看你是美女的份上,便宜五块钱,我最多只能赚三块五了。”

希希笑起来,利索地掏钱给小女孩:“我像你这种年纪,爸妈还当宝贝一般呢,哪里跑来做生意的?!”

这话可能刺挠着小女孩,她翻翻白眼,嘴上没再客气,一副老三老四的语调:“我没你好命,美女!”

很久没听人叫她“美女”了,希希自己也不明白是不是为了多听两次“美女”才招惹的这小姑娘,然后她就捧着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家在一栋当地人盖的三层小楼的第二层。他们全家租下这层有几年了,和房东混得挺熟的,租金一直没涨多少。公婆一间,希希和刘帅一间,大哥大嫂占了最大的一间:是套房,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大丫二丫已经放学回来,霸着厅里的电视,看部动画片,挺专心致志的,根本没搭理一脸欢喜的希希。臭蛋可能还在楼下玩,没见着。嫂子的麻将局也没结束,只听到厨房里传来婆婆弄饭菜的声响。希希忙找只广口杯,到厨房盛水,把花束摆进去。婆婆淡淡地问:“今天怎么了?买这些玩意儿?”

希希小心地答:“嗯,医生说,有了。我就想庆贺庆贺。”转头贼一般地把插花杯拿进自己的房,左看看,右瞧瞧,就床头杂物架上还有点空位,小心地放置在那里,便连忙到厨房帮婆婆。蒜要剥,葱要择,姜要刮,还有空心菜:叶子归叶子,菜梗归菜梗,叶子用蒜瓣大火炒,菜梗切成段,先用盐腌下,然后配红辣椒炒,一道菜便有两样不同风味,还有一锅牛杂碎汤,配海带萝卜,另外煎的一盘小鱼儿。希希一丝不苟地打下手。婆媳两人沉默不语,好像多少年就是这样过来的。水在锅台上冒着热气,婆婆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剁蒜末剁红椒末的利索的刀声,热锅里的油荡气回肠的哔哩哗啦声。然后,小侄子臭蛋回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嫂子也回来了的声音,娘儿俩在厨房里晃了一圈,嫂子用手挟了醋溜藕片,到客厅里摆碗筷的声音。

不久,公公从卧室里出来,大哥和刘帅也回来了,这时候,才正式开饭。大丫二丫照例不上桌,希希帮着给臭蛋喂饭,也不上桌,几个家里的主心骨围在桌上,闷声不响的筷箸声。公公照例和大哥刘帅喝口小酒,抿嘴咂舌的满足声。

刘帅终于开口:“希希告诉你们没?”他对着婆婆,好像婆婆最应该关心这个,“她怀上了。”

没听到什么声音,良久,公公说:“那就好。钱也算没白花了。”

刘帅接口:“是呵,一下子两个!”

大桌上的人大约都愣一下,过后,又是公公的声音:“明天上午,你们哥俩把货送完,和我一起去看看场子。”希希心里想,她的事情就算没下文了。

大哥问:“已经谈妥了?”

公公道:“差不离了。我们一起去规划下,事情多着呢,先要圈起来,整修下。然后再算算第一批进多少狗苗。”

希希一直招呼臭蛋吃饭,这小子啥都好,有礼貌,心疼人,说话也懂事,从不以全家人疼他而恃宠恃骄,就是饭不好好吃,都入小学一年级了,还得追着喂,嘴巴里老是含着一口饭团子,死活不咽下。希希打来刘家,就和臭蛋关系好,原来刚过门,怕婆家规矩大,不敢上桌吃饭,只好借着喂臭蛋,最后才上桌扒些家人的残菜剩羹,两年下来,倒成了习惯。

嫂子已经吃完,一边剔着牙,一边一如继往地和她客气:“你别惯着他,让他自个儿吃,你上桌吃呵!”希希淡淡地应着,礼貌地推拒着嫂子。

晚上各回各房。刘帅看着床头的那束花,笑着问希希:“真是浪漫,你还这么破费了。”

希希说:“希望这次成功。我等医生报告的时候,一直心里祈祷,真是灵验了。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她天天三趟为我祈福,终于如愿了。”

希希两年前就被检查出是多囊卵巢综合症,因为和刘帅圆房半年了都没动静,婆婆那边没急,妈这边先着急了,催着她到医院看的。那会儿希希还在深圳,独自相当不情愿地去了医院,自以为年龄还小,有娃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轮到她身上——是还没玩够吧?妈妈挖苦她。结果检查后知道这个病症,倒着实担心上火起来。医生安慰她,说得这种病的也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机会自然怀孕。希希当时真很寄希望于自然怀孕,可是妈那边又不干了,妈没多少文化,倒笃信医生,可能没想过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圆房半年多,肚子竟然不见动静的?结果希希真就是点背的那些百分之三十当中的,找个西医促排卵,别人吃一粒克罗米芬,卵泡长得老大,她吃两粒都没用。后来婆家那边也着急了,让希希辞掉深圳的工作,来武汉和婆家人会合。后来的后来,就是这充满了卓绝艰辛的两年,为了怀上个孩子拼命奋斗的希希,早淡了自己还曾是一家中型企业里的财务部白领了。

连试管都失败过,所以才挫败了她所有的勇气和自信吧?

第一次,十一个卵子配得三个优质胚胎,医生给移植个最新鲜的,那条小生命的胚芽已经在她的子宫里准备着床发育了,满怀期待地回家休息,十五天后去医院抽血查了HCG和孕酮,正式确认怀孕。可是,……

“这一次,咱们小心点,怎么也得成功!”刘帅在床边斩钉截铁地说。

希希点点头。

“我爸是准备带着我哥和我好好地干一场的,你看他,下了决心的,把场子都谈下了。这条路的机会相当大!”刘帅握一下希希的手:“我好好挣钱,你好好把儿子生下来!”

希希看着床头那杯慢慢盛开的鲜花,猩红的玫瑰,粉艳的康乃馨,雪白的百合,还有那团在绿草丛里蓝绿色的满天星,咬着嘴唇,淡淡地点点头。

2

一家子的早晨是从凌晨三点半开始的。最先起来的是公公,然后是大哥和刘帅,一起开着小货车去长途汽运站接货。新鲜的牛肉是从老家运过来的,包裝成大块,血淋淋,还带着一丝热汽。然后回这边菜市场的作坊,切,割,砍,削,分门别类,里脊、牛腩、牛胸、牛颈、牛骨、牛肚、牛百叶。那些最好的部位,牛的肋脊部,后腰肉和前腰肉以及腰内肉都取出来,一包包装置好,由刘帅和大哥送到城里那些预定的餐饮店里。那些餐饮店有的挺有名气,布置得相当考究,华丽的吸顶大灯,一张客位上摆放几套不同的餐器,光是餐刀就有好多把,听说有不同的叫法和用法,用刘帅家一早运过来的新鲜牛肉,给食客做的宣传口号是从日本或者美国空运过来的顶级上品。

刘帅有一次咂着舌头说:“那么一小块牛仔骨,他们要卖三四百块呢。生生地杀人不用刀子。”那是希希刚来武汉时,好不容易逢到小两口都有闲的日子,想和老公浪漫一下,进那种装潢讲究的西餐厅,她特别想请刘帅吃客牛排——在深圳,和同事会餐时吃过两次,味道一般,但餐馆的气氛非常好,每张桌上放置一盏昏黄阴暗的台灯,硕大的却每次只倒一丁点红酒的酒杯,蓝绿相间的格子布,一具窄口瓶,两三枝刚刚开放的鲜花。是真的鲜花,不是糊弄人的塑料花!刘帅当时坚定地拒绝了,知根知底的口气,好像他是这行业的老大。

早晨六点多,她和嫂子守在档口,在菜市场里卖剩下的牛肉。一般到中午十二点前就卖完了,嫂子清理那些发腥发膻带肉沫的钱票子,去银行存下今天的销售款,然后,她们打道回府。

生意是不错。公公和大哥在此地干了好几年,已经通门道,每天的货都售罄。公公野心不大,也许是真通了生意经,坚决不多进货。和老家那个屠宰场每天只一头牛的合约,决没有因为生意好再贪多的打算。

公公的口头禅是:“一头牛这样卖下来就非常不错了,如果两头牛,我们的货源再好,质量再棒,也经不起多的折腾。菜市场只是给周边的居民,没可能辐射更广更大的区域。餐馆也都固定了,再去跑,我们人手也不够。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碗的饭。自古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己把自己撑死的!”

刘帅和大哥都不吭气。这几年,生活费用涨起来了,他们的牛肉也跟着涨,多少还能适应这大城市的生活。虽然这大城市,其实说起来,是在武汉的市郊,原来算是和另一座城市接壤的城乡接合部。但看起来,发展也算不错,公交站附近有两个大的小区,往前面走一点,还有家不小的超级市场。到市区去的公交车也有几辆。公公的理想,是想在此地安家了,虽然他们在老家的县城里都有新房子,公公婆婆一套,大哥大嫂也有一套,刘帅和希希那就不用说了——这是结婚的标配。新房子装修得挺漂亮,按希希的想法装的,奶白色的底,西式的装潢,看着挺时尚和阳光,但除了过年,基本都不回去。县城里买下那些商品房的同乡,和他们一样,都在五湖四海的他乡打着工,只有过大年了,才像归家的鸟儿,从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和省城武汉回来了,那些平时死寂沉沉的鬼城般的小区,只在那二十来天里,热闹一番。

婆婆在家,已经做好简单的饭菜。中午几位男主人不回来,就吃得特别打发,咸菜炒辣椒,油豆腐炒花菜,拌黄瓜皮蛋。有四只炸鸡腿,专给臭蛋的。臭蛋吃得扭捏,但还是能吃光。每回遭遇两个姐姐眼馋的亮光,还有些放肆地挑衅,装着吃不下的模样,等大丫二丫磨刀霍霍开抢的时候,他嘻嘻笑着自己抓了,胡乱啃去。

刚来的时候,希希实在受不了婆婆的这种偏心,偷偷带两个侄姑娘去市区的肯德基大块朵颐,后来,慢慢明白自己钱包里的那些钞票,只出不进的时候,终于也狠下心思,没有再那么大方过。

两年里,她来婆家的这两年里,再也没有得到半分钱的进账。她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原来攒下的,是她出嫁时妈妈塞给她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独立?公婆能给她这么大一个女子一点花销?

客厅的桌上有份硬硬的快件,已经撕开来。婆婆轻描淡写地说,是希希的,她拆开来看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深圳寄过来的。希希的脸上泛起光,应该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件东西吧。果然,掉出来一个硬硬的本子,蓝色的塑料封皮上印着烫金的国徽,下面几个大字:

毕业证书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监制

她终于得到了!

高中毕业,其实如果想去个自费的大专,也是可以的。但爸妈没有同意,读出来又不能在城里找到好工作,读那个浪费钱做什么?辗转托了在深圳开公司的小舅,就打了行李包袱南下。

小舅是考出来分到城里的大学生,后来自己也南下找机会,在深圳打拼了二十年,把一家商贸一体的公司做得有声有色。初始,小舅安排她在流水线上工作。那年希希才十八,脸颊软乎乎的,皮肤还有点红彤彤的乡下人特征,从田间地头一下子来到这么繁华的大都市,希希的心里扑通扑通的。

家里的小孩子现在也都是这样,如果不读书,一般就赶紧和出去打工的爸妈团聚,在那些大城市里做工二代了。当时爸爸去了青岛,妈妈从来没出过家门,送希希去往火车站的路上,眼里的泪还抹个不停。

流水线干了一年,小舅就把她弄到仓库里做保管员。

保管员的活儿轻松,而且也干净。虽然一样穿工服,但再没有流水线上特有的机器味,那种味儿其实也好闻的,有股现代化的机油香。她的宿舍从六人房里搬出来,和质检一间屋了,两个女孩子,把间小房弄得漂漂亮亮,很闺房的粉粉气。就是那时候起,希希被送货的、出料的、小舅公司的研发部的小伙子们,还有那些办公室的白领们,开始称作“美女”的。

希希当时有些不好意思,长久了,就习惯了,因为这种称呼,只有那些白领女孩子们才有权收受的,就像内地里原来称呼那些“某小姐”一个意思。试想想,生产线上的打工妹,谁会这样唤她们呢?都是“小妹”“大嫂”这般呼来喝去的。

希希走路开始昂首挺胸了,工服也在下班前到换衣间换成自己的衣装了,裙裾飘飘,高跟鞋也慢慢越来越称脚了。

然后,再过了两年,小舅就把她放到财务部,和小舅妈一个办公室,开始学着跑税务,跑银行,和往来公司打交道,和对方的财务对账。

小舅妈淡淡地问过她将来的打算,希希已经记不得怎么回答的,她一直有些怕小舅妈,回答得可能挺小心,而且确实,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小舅妈当时是笑了的:“都二十一了,怎么也得有个自己人生的规划吧?”

希希想的是,小舅妈和妈妈差不多年岁,却和妈妈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足迹,小舅妈又不是农村长大的,她怎么知道我们农村的孩子将来有什么规划呢?我从来不知道将来做什么,也许像妈妈一样,一辈子,也没觉得不好呵。

但希希给小舅妈的回复是:“我想学点东西。”

小舅妈看看她,笑一笑。过两天,小舅就给她报了个网络教育专科学习,是会计专业,还是武汉大学办的呢!

3

在深圳的那些日子里,希希平常都不怎么回,虽然湖北离广东也近,但除了“十一”和春节,希希一般不回家。

回趟家很累的。深圳到荆州那会儿还没有直达列车,得到广州转,然后到了荆州再转自己县里,从县上再坐小蛤蟆(他们那边管那种两厢的小出租车叫小蛤蟆),到了村路口,爸妈会在街上接她,她发着嗲,噘着嘴,把小时候的娇气再撒上,一路和妈妈碎碎叨叨的,这才进了家。

家里就两个女儿,希希还有个妹妹,望望,比她小一岁多,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因为实在上不进,爸妈也依她,家境不算富,但也不会让这么小的姑娘干什么重活儿,望望从小就骑着单车在街上村口里乱逛,像男娃娃一样,比希希厉害得多,后来到了十五岁,就出门跟着大伯去卖咸菜,才两个多月呢,就因为受不了成天的酱缸气,自己回来了。然后又去西安跟二伯,在小饭馆里当跑堂,也是两个月就回来,因为受不了食客对她的呼来唤去。好像还去山西帮一个没出五服的堂兄收菊花,回来就说累得不行,摊开手给爸妈看,真的磨出了红红的茧来,爸妈心疼得不行,又不去了 。

过了十七岁,不知怎么和邻县的一个男孩子好上的,男孩子跟着自己的二叔去拉萨做装修生意,有一次过年,在回乡的那趟拥挤得没有一丝缝隙的火车上和望望相识,就此有了情缘。那年男孩子回来,给望望买了黄灿灿的金戒指,望望粗短胖胖的指头竟然也能套得上去!然后,请人保媒,订亲,嫁人。十八岁的望望当时已经抱着闺女满街串了。

妈说,你怎么也得比你妹妹要嫁个好人家!

妈那趟抱着望望的大女儿,因为是女娃娃,婆家不肯带,连推带搡地丢给望望自己照看,妈妈心疼女儿,只好帮着看外孙女。

妈妈说:“前村的珊妮子,相亲给的是两万了。这已经是咱村里最牛的。你在大城市待着,还是高中生,模样又不差,我们不能低过珊妮子!”

希希没吭气,默许一切让妈做主。家里都这样,还是走相亲定亲的环节,中间必须有人保媒,那才是正儿八经的婚姻。像望望这样,自己把自己贱嫁的,订的亲只五千块,结婚还没花到一万,传的闲话说是肚子已经大了,婆家就往死里降价,管你女方呢,爱嫁不嫁。

妈是铁定要让希希出口气,长长她在这村里活了快四十年的脸。

对方是堂兄嫂子的表姨的儿子,算起来也是亲上加亲,知根知底。刚起了一座两层的楼房,是独子,两个姐姐都出嫁了。

媒人把价格一下提到三万块,完胜珊妮子,一个新的记录。定亲的日子选在那年的初三,在女方家办的,摆了八桌席,两家的亲戚都出面喝酒,女方的亲戚更多些,可能占了四桌多,男方陪着,不胜酒力,败下阵来,好几个都是搀着扶着弄回去的。这声势造的!大姨父一个劲地说,咱家的闺女,得有人撑着的,可不能给人家欺负了!二伯也一个劲地胡咧咧,拍着胸脯,好像希希真要被男方怎么了一样。

希希偷看那未来公公的脸色,猪肝一样的惨绿。

她是那会儿才和未来的老公见第二次面。个头还行,眼睛有点往上吊,好像说是父母在宜昌做泥瓦工,现在城里装修挺多,生意不错。他自个儿在一家饭店做大堂经理。话挺多的,应该是走江湖有些日子的人。唯一感觉不好的,就是眼皮儿爱眨,好像和第三人在说假话,你和他却是知情人,他翻动着眼皮子,让你觉得和他一条道一样。后来处了一下午,发现不是那回事,他就是有这个毛病,眨眼的频率高过一般人。希希在那天定亲宴后躺在自家小床上想了良久,不知这算不算不满的地方。

十五过完,两个人就各奔东西,他往宜昌去,她往深圳来。隔三差五地打电话,也谈谈心,但是,也没特别想念他的感觉。和同事处得一直很好,刚被小舅提到财务处,新的工作扑面而来,正对面坐的是不苟言笑的小舅妈,希希老成许多。

她没有讲过自己定亲的事。那年小舅小舅妈去国外旅游,正好没回家,不知家里的那种热闹,也许家里人会传话给小舅听,但他俩从没问过她。

公司新来一个工程师,徐工,河南人,长得挺文气,中原人特有的端正的五官,而且说话行事很有礼貌,懂得又多。听说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小舅可能有心器重他,对徐工相当客气。销售部的几个女孩子起哄,说徐工还单着呢,把咱们的财务一枝花,美女希希介绍给他吧?希希不敢吭气,偷眼看徐工,徐工脸红红的,也不摇头,也不点头。

大家出去吃过几次饭,年轻人在一起,总是特别能闹腾。希希喜欢那种气氛,男同事都干干净净的,穿挺括的衬衣,笔直的长裤,锃亮的皮鞋,女同事穿西服套裙,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裤袜,眉眼描得精致,唇画得若隐若现,然后喝酒,红的,啤的,从来不喝白的烈酒,那是流水线上工人的狂欢。——希希已经脱离工人阶层,上到白领的份上。他们都是大学生,货真价實,如假包换的,她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早一二十年被尊为“小姐”的这个阶层,现在都换成“美女”的称谓了。不信,你叫一个生产线的女孩子“美女”试试,她只会以为你在挖苦她。

一来二去的,她觉得自己有点爱上徐工了。她还没有那么认真地爱过一个人呢,她甚至都不知道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同事的起哄下,那种感觉好像有点成真。她真的每天都很在意徐工了,他什么时候在技术部呵,他是不是去下面的客户那里调试产品了,他中午吃了好几块粉蒸肉呢!

他们一起去看过两场电影,也一起去过两次饭馆,一次是“绿茶”那种中餐厅,一次是“王品”那样的西餐厅。站在海岸城架在天空的购物广场上,他和她一起排着老长的队伍去买皇茶。

那边却催着结婚,一天一个电话。希希终于委屈地对妈妈说:“我还小呢,还不想结婚!”妈妈倒诧异她的“小”,数落她,妹妹望望又怀了孩子,你还小哪里去了呢?但妈妈依了她。如果不想结婚,退掉也没所谓的。细比较下,对方的条件也不是好到哪里去。

她如释重负,竟然没有回家,妈妈就把亲给退了。

那一次,她开始正经八百地上小舅给她缴了学费的网络大学,正式修习财会专业。“有一天,你会成为财务人员的,总比回家去当娃儿他娘,然后围着锅灶田地混一辈子的乡下,要好得多!”这是小舅妈给她说的。希希当时非常认真地点着头,那一次,她是真听进去了。

想着和徐工的美好前程,也是会和小舅小舅妈一样吧?家里面,只有上过大学的小舅,才真正离开乡村,才真正留在大都市,才真正光宗耀祖,衣锦还乡。

4

这次检查,是第十三周,做B超的时候,希希还是一个人自己去的。没办法,刘帅现在很忙,早晨忙完牛肉的送货,下午要去狗场看看狗苗的发育情况,每天累得皮松骨散的,回到家,吃完晚饭,倒下就睡。

晚饭时,婆婆在桌上淡淡地说,“希希这回应该牢靠了。”

过会儿,公公唤她。她有点紧张,正抓着臭蛋逼他把一口牛肉吃进嘴里,臭蛋左摆右摇,不肯吃那种他说是塞牙的肉,看得大丫和二丫眼里冒火。希希也没办法,婆婆每回吃饭总是有分配的菜份,每人碗里拨定量,大丫和二丫每顿肉菜的总和也抵不过臭蛋半份的,偏偏这小子就不爱吃肉,好像吃药一般,当大人没看见时,瞅着机会求两个姐姐帮他消灭掉那些讨厌的肉食。

希希忙回头,小心地答应公公。

公公问:“说了是男孩女孩没有?”

希希摇头:“城里的医院不给说的。到生的时候才会知道。”

公公没做声,婆婆接口:“那哪天回家里看看,家里的医生会告诉的。”

嫂子在旁边小声地嘀咕一句:“也不知准不准?上回给我看的,明明一个男胎,他说是女娃娃,愣是打下来了。五六个月的男仔呢,打下来时,还乱抽搐一通。想想都可惜!”

大哥骂了嫂子一句粗话,好像说这种话怎么在饭桌上讲?大嫂也还嘴,有点当仁不让。大哥就住嘴了。

“一次就花四五万,这钱也忒大了。如果不是男胎,将来还养着什么劲儿?”大嫂又叽叽咕咕一顿。这下家里都不言声了,只有筷子的扒拉声。

哪止四五万?第一次就花了五万多呢,再加这一次。难怪嫂子有怨气!

那趟以为会成功的,正好在过年期间。回家过得也很快,带着肚子里的宝宝,也带着初次走亲戚的刘帅。刘帅开辆宝马,甭管几系的,但终是宝马,惹得娘家村里的人全挤出来看。到底是初二走娘家的日子,原来的小伙伴小同学,全抱着孩子从自己娘家出来看热闹。那趟算是光大脸面了吧?

年过完后,去医院做检查,看看宝宝发育的情况。那次紧张的等待,希希到现在都记得。护士盯着屏幕瞅了又瞅,问了移植的数量和时间,然后告诉希希,没有胎心胎芽,意思是那不是个发育完全的宝宝,必须清宫。医生确认后,那种表情像对待流水線上出来的一个次品,看看,随手扔到废物堆里,像垃圾一般等着被清理。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清宫,休养几个月,从头再来。

她记得婆婆对公公说:“这算怎么回事?我们要在她身上花多少钱?”

公公顿了顿,然后说:“甭管多少钱,总是花掉了。将来总得让它值!”

希希不确定那是个什么“它”,或者就是“她”,她在凄清的床榻上熬了一个月,每天在想自己少女的时光,深圳的时光,出嫁时的风光。现在,她算走到头了。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一个花了钱也还是没办法顺利生育的女人,让婆家觉得是笔错误的买卖吧?

最风光的日子是和刘帅相亲的日子。希希又创下了村里相亲的记录,已经给到了八万八。

媒人说,男方家里在省城的买卖相当不错。他们村本身就运气好,政府征了田地,又征了自住地,发放的款项还真不少。当家的眼光好,没像别的邻居街坊那样拿了钱就胡吃海喝玩牌九,却跑到省城租了层楼,干起了牛肉买卖。

希希知道刘帅老家的牛肉挺有名气的,好像口碑都有上百年历史了,省城还有周边城市,甚至邻省的城市,都会往那边进牛肉,已经成了名土特产了。不过近几年产量有些下降,养牛的越来越少,草地几乎也没了。养的牛都圈起来,口感再不如从前。前几年政府征地后,越发没有养牛的场地,而且利润也不高,现在那种牛肉近乎稀缺了。

刘帅的爸爸倒有远见,看出物以稀为贵,和自己的堂弟联合,他这边售卖,堂弟那边只管养殖。因为不愁销路,货源也好起来,兄弟两个除了握着手上政府发放的一劳永逸的钱财,还有条慢慢稳妥上升的财路了。

媒人多少有点夸大,但相亲给的钱是真金白银的,说好的县城的房子也是一起看下的,公公出手相当利索,希希的爸妈一说行,公公当即就签了买房合同,付的全款。那会儿女方开的条件已经有小车一说,刘帅当时开辆小现代,八成新,比前面几个出嫁的女孩子只有电动小车的,高出一截档次。

定亲的那天,大姨父和二伯又喝多了,羡慕表姐家才生的两闺女:你又养下两个挣钱的!表姐夫是县城人大的,没多少实权,但毕竟有个官阶,愁眉不展地生气自己的命运,慨叹自己将来无后的荒凉。希希那次才知道,原来有文化的人也仍旧重男轻女的,表姐夫可是本科毕业回来的呢,以为城里的风气和书里的知识,早没了那些封建气,结果,一样!

表姐夫也喝多了,仗着酒势,舌头也不利索:“那是!我看现在我们县里,市里,甚至全国,还是女孩子好!都说怕丈母娘,省城武汉,那更嚣张了。没房子,结什么婚?没车,结什么婚?嫁女多风光,娶个媳妇,矮半截。要不老话一直是对的:抬头嫁姑娘,低头接媳妇呢!……”他拍着希希的肩膀,打得特别重特别重,好像把自己的怨气发到希希身上一样,“你就给我们有女儿的长了脸!有个女儿,那才是招财的!大城市的人都说,生闺女,那叫招商银行呢!”大家嘻嘻地笑一路。

结婚也很体面,刘帅家又花了一大笔,连女方这边的喜桌也负责了。爸妈乐呵呵地收着份子钱,望望抱着第二个闺女,脸上一点光都没有。临上接亲的轿车,妈哭了,望望哭了,希希也哭得稀里哗啦。爸妈早把男方给的娶亲钱存到存折上,塞进希希怀里,妈悄悄地叮嘱她:“这是你自己的钱,你存好了,花自己身上!”

希希推了又推,想着爸妈养自己一场那么不容易,扯到十七八,去了深圳打工,每年除了给家里买些过年的应景糕点,就只给爸买过一件皮夹克,给妈买过一双高统靴,原来把屎把尿带大的那些年,爸妈多辛苦也都过去了。妈妈这一辈子,也是因为生着她们姐妹俩,在奶奶家从没有抬头的日子。爸说,家里开会,都没让他参加过,奶奶和大娘只一句话,你这支都没后了,有些事情不用和你商量。终在希希出嫁之日得了颜面,讨回了二十多年的尊严。

终于,现在那两个双生的宝贝妥帖地养在她的肚子里,已经三个月了,到了安全期,医生说发育良好,还给她一张宝宝的B超图片,他们在子宫里翻腾。刘帅左看右看,揣摩不出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想要男孩子!

希希绝望地想要男孩子!

两个男孩是最好的,如果是龙凤胎,也美满了!到底有一个男孩子打底。

她嫁到婆家才知道女孩子的地位,她最风光的日子也就是相亲娶亲的那段时光,拜过天地,入了洞房,她的最美丽的时光永远没有了,除非她是男孩子的妈妈!

女孩子的好,那都是哄人的。相亲娶亲的费用,是一定要在你嫁过去的日子里慢慢盘剥回来的。房子是结婚前刘帅的资产,那辆小现代早换成宝马,可是有什么用?那是刘家的财产,与希希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而且,两年里,她日日夜夜一早和家里人起来,在菜市场从清晨忙到中午,没有歇息的时光,从来没有给过她哪怕一分半毛的薪水。

5

希希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妈妈从老家过来看她。

当时腿有点肿,身子懒懒的,吃东西胃口倒不错,每天仍旧跟着家里人一起出工,没有歇息过。婆婆和大嫂,觉得怀孕是最简单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妈妈也这样说,过来的时候,围在饭桌上,妈妈还有点讨好婆婆:“我们那会儿哪里把生孩子当事儿的?不就像大小解一样?在自己床上孩子就落了地的?”婆婆倒笑嘻嘻的,大嫂有点嫌恶地皱下眉头。这代人就是不一样,大嫂虽说也是村里的,但和希希一样,早来城市见过世面,和城里女人一般,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

希希有点替妈妈害臊。这次她也上了桌,坐在妈妈下首,还遵婆婆和公公的嘱托,给妈妈搛了两筷子牛肉,又多给妈盛一碗牛杂汤。

吃罢饭,娘儿俩出去散散步。妈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讲些闲话,村里的家短里长了,伯伯叔叔家的情况呵,那些舅舅们还有几个姨家的情况呵,有些堂亲表亲,是自小和希希一起长大的,有的过得比希希好,有的过得比希希差。妈着重讲了那几个过得比希希差的表姊妹,言语里好像挺宽慰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满足感。说起望望来,有些叹气。因为望望又生了女儿,婆家脸色完全挂不住,原来望望多厉害的角色,现在也偃旗息鼓,那边的婆婆推说事情多,拒不給望望带孩子,好像要把原来受的委屈全部讨回来一样,对望望的态度一天比一天恶劣。望望在老公那边也失了宠,原来翻闲话暗底里说叨婆婆,现在老公脸变色,开始斥责望望不尊家长。

妈妈盯着希希的肚子:“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希希摇头:“医生不给说。”

妈妈别转身子,紧拽住希希:“我找个相熟的大夫给你看下,是县里的,只要给钱,他就告诉你孩子的性别。……如果是女胎,现在就做掉!”

希希愣住,摇摇脑袋:“我可不做掉。上一次才三个多月做清宫,就把我疼死,现在都五个多月,我可不想要了命!”她顿一顿,“而且,我多不容易怀上的?!我公婆一直叽歪,花了快小十万呢!”

妈妈叹口气:“我是怕你们姐俩,传承我的……”

妈妈生了希希和望望两个女儿。到现在也能看出来,奶奶家从没对妈妈热乎过。屋里能说上话的,都是有儿子的那几个媳妇。

妈妈后来大约死了心,不然不会一门心思地信教,快二十年了,一天都没耽误过。听说早已经是支委的头目,算是家里出了个“干部”!

这种教也挺麻烦的,国家打压得厉害,说是邪教。已经抓过几次人了,特别是前几年山东肯德基店里活活打死人的事件,闹得整个国家都沸沸扬扬的。希希忙拉住妈妈:“你是不是跑出来的?你们那个教,现在是不是又开始抓了?”

妈妈就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想女儿,还跑到女儿婆家来住上小一阵的?刚给她清行李的时候,她支吾着说可能待上十天半月呢!

妈妈嘴一噘,还有些生气:“哪里可能呢?再说了,我们不一样,不是邪教,我信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保我们全家平平安安的?你看看这么多年……”

希希生气了:“唉,你要信,你就偷偷地信吧。别整天瞎组织活动的。还说不是邪教?你看都出过人命的!”

妈越发不高兴:“我不就是信这些,神才保佑你们一世太平的?你少来说我!”

希希只能不做声。有时候想想妈妈这辈子,不知道怎么就那样过来了。爸对她还不错,这两年因为身体差了,对妈妈越发百依百顺。早年,妈妈每天步行去邻村参加神教活动,特别虔诚,风雨无阻。后来换了单车,再后来换了电动车,早当上支委的负责人,挺能耐的样子,几个村信神教的,在妈妈的组织下,还弄得热热火火的规模呢。

她一生的依附,大约就是这精神上的东西了?从小看惯妈妈在组织那些活动时兴奋的模样,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讲道时突然能口若悬河的自信,只有在那里面,妈妈才能找到存活的价值吧?

希希只好说些别的:“我婆婆问我,说我们村也快被政府征地了。没听你提起过?”

出嫁后户籍还在娘家。农村分地每隔好多年才重新组织一次,有些嫁出去的姑娘,娘家人就一直还在种她的地,吃她的粮,婆家便不大乐意,因为多一个人吃饭,却少一份吃饭的来源,吵来吵去也是这些事体,还有些为此大打出手的。

如果政府征地的话,希希应该是有份的。

妈妈摇头:“也不知哪年哪月的事情。传得神乎其神的,到现在也没影。”

希希只默默地走着,没再吭声。妈妈话多起来:“这边也没什么月亮,这边也不像大城市。乱乱的,周围也没什么摩天大楼。人家说武汉多好多好的,我看也不过如此。还不如我们县城热闹呢。”

希希笑起来:“这是武汉的郊区,城乡结合部的地方,哪有你想象的什么摩天大楼的?”

妈妈撇下嘴:“说起来这家多富多富的,我看也不过如此。”妈妈停一下,有点气地唠叨,“也不给你发薪水的,哪有这样的人家?你舅当时对你多好,一个月都有六七千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深圳。那会儿你手头多宽裕的!”

希希突然眼泪出来了:“是我想嫁吗?还不是你们硬逼着我快点嫁出去。好像我是个老姑娘一般,没人要了吗?硬塞给别人家!”

希希现在不能提深圳的事情,一提就想哭。如果留在深圳,会找到好男孩吗?如果留在深圳,嫁给别家的男孩,会让她一定要生儿子吗?

徐工家在河南西边,离深圳挺远的。有次希希问徐工过年回家吗?徐工呆了半晌,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太远了,”徐工眼朝着不清晰的地方,“坐火车,转汽车,再转船,然后再转汽车,再坐上小三轮,就快到了。”

希希问:“‘就快到了,是什么意思?”

徐工笑起来:“还得走一截子路。……因为我们那里没通路,都是泥地,小三轮过不了。”

希希点点头,想她们那边早就“路路通,户户通”了,不知徐工家是个什么境况。

徐工得意的是,他们家有兄弟姊妹五个,都出来了。讲到这里的时候,徐工的脸上就露着很自信的面色,非常骄傲的样子。终于脱离了那么远的家乡的自豪吧?父母也不在老家了,跟着大姐夫在路桥队做食堂的工作,还蛮不错的。

妈妈当时知道了,每天两三个电话打给希希,苦口婆心地劝:“你刚退了亲,你不能找个这么差的,你得找比退亲的那个要强上的人家。河南?你嫁那么远,有得苦你吃的。”希希给妈妈强调说,人家不会回去的,人家在深圳安家了,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是工程师,有能力有手艺的人呢!

“深圳安家?做梦吧。他能给你在深圳安个房子吗?你一辈子在深圳租房子吗?人家是大学生,像你小舅一样,不会回老家了。但他能给你家吗?你少做那些梦了。我们村里的,谁去那种大地方安家?那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安得了家的?!”

月亮其实出来了,是个不规则的缺月,好像被狗啃了一块儿一样,挺难看的。乌云游过来,盖住月亮的另半边脸,那缺月显得更难看了。

徐工现在早结婚了,听说还是娶的广东的女孩子,女孩子是在某家社区的物业管理公司工作。徐工后来从小舅公司辞职走了,说这女孩子家里有些背景,如果徐工能考上公务员,她家的背景是可以让徐工飞黄腾达的。

希希看过那女孩的照片,化了妆的,美图过的,但再怎么样,也遮不住她并不端正的五官。希希有点酸酸地想。

6

六个半月的时候,希希又去做了一次孕检,还是一个人去的,挺着大肚子,手脚虽然利索,但明显的四肢浮肿了。

等着做检查的都是和希希一样的孕妇。基本上全是老公陪着来的,老公虽然都有些腼腆这类场面,但看出同样不苟言笑的男人们,脸底下隐现的快乐。孕妇们都喜欢称一下体重,大惊小怪一番,摸摸自己的肚皮,然后笑着稳稳地下来,憧憬着“卸货”后身材的恢复,好像回忆起来,没怀孕之前个个都是凹凸有致的魔鬼体型,一遍一遍地念想曾经的岁月。

有一个和希希关系不错,比希希大了将近十岁,三次试管失败的经历,然而,锲而不舍。她说:“越生不了,越想生。真是怪了!好像一定要证明自己真能做母亲一般。”她叫小琳,也不是武汉本地人。是大冶那边的,来武汉有十多年了,大学毕业后就没回去。老公是她同学,看样子挺文质彬彬的,长相有点像徐工,戴副眼镜,不爱说话,总是微笑的样子。

“我原來想做丁克家庭的。丁克,你懂吗?”小琳问希希。希希摇摇头,小琳也不做解释,继续说,“后来旁边的人都生孩子了,家里的表姐堂妹呵,邻居啦,同学啦,还有同事啦,你想想,你要不生孩子,那来自旁人的口舌得多厉害呵!我们中国人,都是为重要他人活着的。从来不为自己的。”什么是“重要他人”?希希仍旧不明白,但她也没问,问了的话,小琳多半也不会说。小琳就是这样的人,挺自信的,就是试管失败三次,仍旧有大把的自信在她身上,好像越挫越勇的感觉。希希就佩服她这个。

“后来自己的生意做大了。想想也是,赚这么多钱总得为点什么?还不是要传承下去?你说是不是?我们中国人最在乎的就是要传下来。真是挺落后的思想。可是让人郁闷伤感的是,你还无力抵抗!”小琳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有些话里听出来她的某些炫耀,比方说刚认识就会告诉你她的房产呵,她的稳步发展的事业呵,她的中产以上的家境呵。开始,好几个孕妇挺崇拜她的,到后来,有些可能听厌了,有些可能从小琳的话里琢磨出前后矛盾的不实来,大多的孕妇都不再搭理她。但希希还是喜欢听她说话,总觉得小琳讲的很多道理都挺入心的。

“那,你也一定要生个儿子吧?”希希问的是疑问句,但口气是肯定式的。你想呵,小琳的家产和事业要让人继承,不是儿子的话,难道女儿能继承吗?姓,都传不下来的。

“能生出来就不错了,还担心儿子女儿?”小琳嗤了一口气出来,有些灰溜溜的样子,倒引出了所有在坐的孕妇的共鸣。大家都慨叹起来,想快点过完这关,好好地,顺顺利利地,赶快把孩子生出来吧!

希希也在祈祷,希望能一切顺利。她从没想过生个孩子会是如此艰难。

孤伶伶地坐上车回家,家里还如往常一样。公公在卧室里闭门补觉,大嫂的麻将局还没散场,大丫二丫仍旧霸着电视目不转睛,婆婆不知去哪里了,就臭蛋一人在楼下玩沙土,弄得满手的泥巴。希希把臭蛋带回家洗净了双手。

臭蛋说:“我们去爷爷的狗场看一下,好不好?”

希希高兴起来,公公的狗场自从开了后,三个男人每天忙得前胸贴后背,早出晚归,完全顾不上家里的事情了。希希一直想看看狗场是什么样的,听刘帅说进了好多小狗苗,八十多天就可以养大养壮,然后批到邻县的交易市场,听说价格特别好。因为现在爱狗人士越来越多,打击狗肉买卖,所以很多肉狗养殖地都关闭了,只能择机交易。物以稀而贵,反而把人的胆量练出来。公公就是走偏道的人,看准这个商机,想好好地赚上几笔。

希希带着臭蛋,辗转几条弯道,进到一条岔路上,那条岔路到了头,没有水泥路面,往前,全是稀泥般的土路。希希和刘帅来过两次,那会儿雇了几个民工,在泥路上铺些碎砂石,稍微好走些,但还是硌脚,而且高低不平的。

路边的房子仍旧密密麻麻的,但全部空无一人。听刘帅说,是这村里的村民自己占道乱建的,指望将来政府征地到此,能够发点横财。刘帅的家就是靠征地富裕起来的,对人家乱建的房子,总是有点艳羡,一劳永逸的发财方式。不过,这村已经走到边上了,非常凋敝,人烟稀少,再后算是尽头,几片泥塘,一大片矮坡,再往前就是汉水的一段支流,把另一个区分界出来。

公公的狗场就在尽头处,泥塘前,大约有半亩多地,简单地搭了小棚,小棚上散乱地盖着些砖块,覆着那些灰黑色的防雨油布。狗吠声慢慢地传出来,此起彼伏。

还都是些没长成的小狗,土黄色的居多。刘帅迎出来,大哥也在,挺高兴希希和臭蛋的探访。刘帅说,还得养段时间,等到出栏,有的可以到三十公斤呢。现在市场价是八块钱,你好好算算……,刘帅挺得意地点了棵烟。

狗场味道不好闻,刘帅的烟也是希希需要避讳的。希希就往前边走,看那边的尽头,接壤的是市里的开发区,远远地看着,很多幢大楼林林立立的,好像完全和这边不一样的风景。希希呆了一下,又掉头找臭蛋。

臭蛋可不觉得狗场的味道重。他抱了只小黄狗,紧紧地搂着它,爱不释手,还把脑袋往它的鼻子上拱,親得不行的样子。

刘帅说:“这只应该是最小的,还没长形呢,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小狗呜呜两声,它的眼圈是黑色的,别的地方都是赭黄色。臭蛋已经给它取了名,“小黄”、“小黄”地叫得欢。

大哥过来,有些凶巴巴,让臭蛋立马放下小狗,赶紧回家。臭蛋不依,抱着小黄撒娇不松手,刘帅过来解围,让臭蛋把小黄带回家去。

大哥嘀咕说:“人家房东不让养这些。找骂不是的?”

刘帅说:“没那么多讲究,家里有条狗才像个家!我们原来不总有看家狗的?你都忘了。孩子小,喜欢狗,让他鼓捣去。小狗都喜欢小男孩的!”

大哥过来很严肃地叮嘱臭蛋:“这次依你,你回家可得好好看着它!不过,千万别跟任何人说我们在养这些狗,知道了?”臭蛋不看爸爸,只点点头。大哥把臭蛋的脑袋扳正对着他:“你要让人知道了,爷爷,我,还有你小叔,都得让警察抓起来的。你就别想再见着我们了!”臭蛋这下认真了,眼睛流露惊恐的表情,重重地点头答应了。

回来的路上,臭蛋问:“那么多狗,将来都是送人的吧?”

希希想一想,点点头。

臭蛋抱紧他的小黄:“我可不能让他们把小黄送走,它和我最亲了,小婶婶,你说是吧?”希希摸一下臭蛋,又点点头。

“过后你生宝宝了,让小黄保护他,小婶婶,好不好?”希希听了这句,突然感动起来,把臭蛋抓得更紧些。

7

刘帅每天回到家里,就是上床玩手机。希希的房间只这么大的空间,一张床倒占了大半个地方,转身就能碰到的两个最亲密的人,反而现在没什么话好说。

希希凑着脑袋研究刘帅,他现在加了好多的群,乱七八糟,八竿子打不上的,都进去。刘帅好像在群里也不怎么说话,把那些群消息一条一条地研究,有时候还能会心地笑出声来。希希原来还推着他,让他重复下有什么可乐的消息,刘帅有时候也会告诉她,一起分享群里刘帅觉得的妙语,或者搞笑的视频。不过现在希希渐渐没了兴趣。两个人又都在手机上下载了电视剧,各人抱着手机插着耳机,看那些电视节目,在家的时间就这样相处过去了。

已经秋天了。武汉的秋天好像还没感觉到,就有入冬的那种冷侵入骨髓,寒飕飕的凉意开始弥漫在屋子里。希希清理换季的衣服,把这两天洗好的夏装装入收纳箱里,又把冬装再拿出来晾晾,吹走一些密闭后的浊气和樟脑丸的味道。

那本蓝皮烫金的毕业证又显现在眼前。希希拿起来,愣了半晌,想起曾经在深圳的那些日子。

小舅妈应该比妈妈大半岁,老家虽说是县城的,却也是小地方出来的,但考出来,成了大学生,然后就在大城市工作了。小舅妈的这辈子,便和妈妈是多么的不一样。

到财务室工作后,希希和小舅妈每天一间办公室。她们俩话不多,而且也因为长辈的关系,希希虽然和小舅妈面对面坐着,但也很少交流——幸亏有两台电脑从中间隔着,不然每天这样对着,多尴尬呵!希希有时候会庆幸地想。

小舅妈平常很少在公司里说话,只处理她手头上的工作,和外面的人打交道多。税务的,往来商户的,银行的,还有些别的杂事。很少在公司里看到她大声讲话的时候,公司里的人应该不怵她,但也和她不怎么亲近。只是那一次,希希听到小舅妈在公众前的说话。

公司那段开发了新产品,推广的力度做得很大,招进来许多新手,几乎各个部门都添了新人,生产线上的,内销,外销,研发,还有售后和商务。培训一周后,大家开欢迎会,小舅,还有总经理,另外各部门负责人都讲了话。最后,舅不经意地问小舅妈有没话说,平常周一开例会,小舅妈几乎从来不参加。但那次大会,小舅妈不仅参加了,还起身谦和地笑笑,说她也想讲两句。

希希一直记得小舅妈说的那些话,甚至记得小舅妈当天的样子,笑笑的,无框的眼镜把她的眼睛衬得很有光彩,早晨的光线透过拉得密实的卷帘,一样招摇地进来,温暖地打在每个人的身上。

“我本来不大管事的。不过,因为你们都是新人,可能有些才开始工作,刚进入社会,特别是女孩子还挺多的。我想起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也是刚进单位,被师傅带着——我们那会儿管单位的前辈,无论男女老少,都尊称‘师傅。满心里都是新鲜和小心,不知社会是什么样的事物?

“我现在想,还是有个人说道说道比较好。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想把我的经验分享给大家。

“人生在世,大家都说幸福最重要。但幸福是什么?每个人的定义都不同。不过,我们生活在这世上,因为接受了一定的教育,总应该清楚自己的人生。把工作做好!让工作成为我人生最大的支撑。因为所有的快乐,其实没有自己把握事业的那种实在感带给你的幸福强。最主要的,钱是自己赚来的。

“特别是女孩子。我们深圳的女孩子尤其多。你们年轻,漂亮。我是说,不管你将来从事什么行业,做什么工作,或者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其实根据我这么多年的经历,没有什么比工作带给你的踏实感更强。因为钱是你自己挣的,只有花自己钱的时候,那种自豪和满足感才会让你觉得一切都不是虚妄。

“也许我说得有些过了。我希望的是,大家对待工作,是要维持这种热情的,因为你的薪水,来自你的工作,你每天付出的汗水和努力!”

当时大家拍了巴掌,声音比平时要响亮。但不知道记得小舅妈这些话的人有多少?铁打的公司,流水的员工。来来去去好多茬人了,有的离职,有的结婚,有的生子,有的离开深圳回了老家,像希希一样,重新过着一种别样的人生。

小舅妈后来问过她:“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希希觉得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但她还没有来得及想过。同学中已经有人生孩子了,一个班的女生,没结婚的也就四五个。他们的高中不是县里的重点高中,读下它的时候,妈还有点不以为意,反正也不能上个好大学。结果也正像爸妈想的一样,只能凑个自费的大专或者偏僻地方的三本。希希没有坚持,妈趁热打铁,把她发到小舅这边来了。妈的意思,在小舅这边熬个两三年,见识下世面,然后再相亲找个好人家。和妈妈当年的路径一模一样。

希希没有立刻回答小舅妈的问题,她冒出来的一句竟然是:“有时候想想我妈这一辈子,也不知怎么过下来的。她还忒忙的!”希希笑了一下。

后来小舅就给她出学费,让她修了这门专业。原意是想让她成为财务人员吗?像小舅妈一样?小舅妈倒是说过:“女孩子学财务其实挺好的,这是越老越吃香的专业。到老了,总有一门像样的专业傍身!”小舅妈老说专业专业的,是不是就是老家人说的手艺?希希不太确定小舅妈话里的深义,但觉得也差不离。

希希学习算努力的,还在网络学校交了好几个小姐妹。大家约着一起考,两年下来竟都没拿到会计证。这倒真是有点让人脸红了。

相亲后还是在小舅公司里上着班。半年后才离开深圳去武汉。那段舅妈没太多和她说话,舅妈的情绪也看不大出来。有次希希鼓足勇气想解释一下自己,心里老觉得特愧疚舅舅舅妈对自己的期望,刚一开口,舅妈倒祝福她一通。然后改了通常的语调,说:“女孩子,嫁个好人家,是最幸福的了!”这句话把希希的多少豪情都噎回去了,她想了很久,知道小舅妈是放弃自己了。

这个社会大約也把自己放弃了。

刚拿到毕业证的时候,希希还跑过几家小公司,介绍自己在深圳做过。报过税,处理过单据,甚至还会一点退税的处理程序。

有家公司的人倒挺有兴趣,让希希详细介绍了在深圳的工作情况。后来盯着问:“那你做过账务没有?会电脑操作财务软件吗?金蝶还是用友的?公司在用这个版本,我的意思是,你们公司用这个版本,你自己能独立操作吗?一套账做下来,能行吗?”

希希瞠目结舌,在应聘的应答中才知道自己的财务水平,只是人家嘴里的出纳或者记流水账的财务助理,会计的帮手。不要说核算成本了,连基本的财务报表,也解释不清,更别说做出来了。

人家笑起来,挺客气的:“我们不缺出纳,我们要的是会计。我们需要的是会做账的!”

希希灰溜溜地走了,大受打击。以为自己的文凭还能算件事情,没想到不能实战。刘帅知道后,还笑她神经出了毛病:“你都是大肚婆了,你还想那些事?”

希希辩道:“我就想看看我有没有人要呵?!”在这个家里真够憋屈的,每天割肉卖肉,天天和那些血赤呼拉的死肉打交道,连现金都不让碰的家,她费下功夫修的那纸文凭,没有一星半点的用武之地。

“你生了孩子,就是妈妈了,得带孩子,管孩子。你这是个什么脑袋?你难道还以为自己是城里的那些女职员,女白领,还真以为自己是职业女性?!”刘帅那时第一次说这种讥讽的话,他从来没说过这些,可能原来互相不了解。相亲的人,就是这样处下来的,两个陌生的人,慢慢地磨合,最后熬下一辈子。

他已经够礼让她的了。结婚的时候,哪样不听她的?为了那个钻石戒指,不光婆婆和大嫂,连妈妈都觉得她的傻:怎么这种小白石头,会比黄金值钱呢?他还是掏钱给了她一个时尚的钻戒,和城里那些结婚的女人一样,那些被称呼为“美女”的女性一样,钻戒套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希希没有吭气。职业女性?这可刺中了她,她再也没可能做回什么职业女性了。她现在卖着力,却连一分钱的薪水也拿不着了。

刘帅说:“自己家人,说什么薪水的话,就太见外了吧?!”

8

婆婆对小黄的到来不是特别高兴,但因为臭蛋平常也孤单,原来住老家村子里,哪户人家没几条看门狗的?从来都是孩子们的玩伴。也就不好打消臭蛋的兴致。婆婆只给希希说过,如果只是玩儿,也就不当事了,像村子里所有人家的看门狗一样,没谁会当宠物来养的。就怕臭蛋认了真,把小黄当成宠物,那到日子的时候,有时间难受了。

到日子的时候?希希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些都是狗场的肉狗,都知道肉狗的命运是什么。不过小黄毕竟是抱来家养的,怎么也轮到那样的结局?

婆婆倒冷笑希希的不通事理:“狗场那么多肉狗,少一条小黄能怎样?我意思是,臭蛋如果和它相处出感情来,时间长了的话,这狗总有一天会病死,老死,或者别的死法,这小孩子,哪里会受得了?!”

希希想一想,也对。怪道婆婆从来不养花草虫鸟的。婆婆平常讥讽城里人多情,自己断不会和畜牲相处成一个世界的。看来婆婆深知人情世故,有些情分,不想长久,干脆就从开始,不要牵扯了。

臭蛋自从有了小黄,现在着家多了。每天放学一回来,就搂着小黄玩,还给它吃自己省下来的食物,甚至姐姐们轮不到的荤腥,也偷偷从嘴里抠下来,留给小黄。婆婆冷冷地看着这些,转身叹口气。

希希的肚子越来越大,婆婆很关心男胎女胎的问题。农村出来的人到底实诚,毫不掩饰自己的喜好。房东大娘有时候打趣婆婆,孙子好还是孙女好呵?婆婆一点没犹豫地决断说:“那自然是孙子好咧!”

房东大娘有些尴尬,城里人不可能这么直冲冲地回答这样重男轻女的话,城里人都说“生男生女一个样”,房东大娘只好接着话头赌气地再问:“那要真生了一对孙女儿怎么办呢?”

婆婆坚定地答:“那我也不能掐死她们呵!好歹再接着生呗,生了儿子,帅儿将来才有依靠!”

希希的脑袋就发麻,浑身起一阵的鸡皮疙瘩。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该怎么感慨了。

去医院测过几次,医生说血糖有些偏高,一定要注意饮食,铁定是要剖腹产的,预产期快到的时候,就要登记准备入院手术了。希希的心里越来越害怕。只好把精力转到家里的买卖上,忙着一天是一天,不给自己消停那些瞎想的光阴。

近冬天了,日子越来越冷。狗场开始出栏,听说生意好得不行,不光市里的几家野味餐馆供不应求,邻市的,甚至外省的,都有上门来收狗的。大嫂被派到狗场去忙活,算那些账,收一把把的钞票。牛肉摊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婆婆也加入进来,每天从凌晨三点多开始忙起,送饭店的牛肉,往集市上供的牛肉,每天中午前就销光。红红火火的日子扑面而来。

有一天,刘帅去狗场和新的买主谈生意去了。希希就接刘帅的班,去长途站接运送过来的牛肉。接了牛肉,就去集市自家摊子前,那会儿天还全黑着,集市里卖家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忙活起来,再过一两个小时,赶早的第一拨市民就进来了,抢最新鲜最齐整的肉菜回家。公公和大哥主刀,分门别类地切割牛身上的部位,丢给摊子上的,是比较差的部位了。公公俯下身,在昏黄的灯光下进入那个脏旧的毡布里,希希这次是不经意地瞧见了,公公用注射器给血淋淋的牛肉块打进液体。公公的手法还是不错的,针扎得极准,全注在牛肉白色的脂肪里,运作娴熟而快速。一下子,牛肉全部被处理好了。

婆婆這当口过来,公公和大哥起身去送饭店订的牛肉。

希希帮了一会儿忙,按婆婆的吩咐,把分割好的牛肉挂到铁钩上。第一个客人已经过来,问了价,挑肥拣瘦地说半天,选了上好的部分,“大肚婆,我是你们家的常客,你也不饶我一点牛骨的?我回去是要炖萝卜汤,要点骨髓渗汤里,味道才好。”希希忙给他一块碎骨头,拿了他的大票子,转身给婆婆,把客人挑好的肉和骨头都打包好,连同婆婆找过来的零钱,一起给回客人。

注水牛肉的事,她是早听说过的。有几次还被人家告过,工商也来查过。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也不算害人的事情,给客人赔了些牛杂,给工商的送了些上好的牛肉,生意照旧。他们家在这里卖牛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和这边都混熟好久。公公的意思,现在老家他堂弟养牛的本钱上去了,批给他的牛肉价自然也上去了,他如果还照原来的价卖给客人,吃亏就大了。希希想想也有道理,说起来就是注点水,又不是什么毒奶粉,会闹出人命的事,也没什么太愧疚。

希希心里不舒服的是客人对她的称呼,从原来的“姑娘”,到知道她是这家媳妇后改唤“小嫂子”,现在出怀后,所有人都叫她“大肚婆”,希希想,她是和“美女”这个称号永远决裂了。

她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有职业的白领女性,在那些高楼大厦的电梯里上上下下,穿着干净的套裙,把裹着丝袜的腿塞进高跟鞋里,有时候心情好了,还喷上点香水。她现在只能成日价和这些腥臭的腐肉打着交道,成天浸淫在血雨腥风里了。婆婆小心地把钱一张张地码好,也像那些肉和骨头一样,分门别类,一百的,五十的,十块二十块的,整整齐齐地放进自己的小皮革包里,完全无视希希花了将近三年工夫修下的会计专业,自个儿就趾高气扬地把钱存进了银行里。

希希连摸那些营业收入的机会都没有,她现在的手,还只能摸那些腥膻的肉。

收了工,她慢慢地回家。婆婆先她一步走了,希希打扫完摊子,和左邻右舍的摊铺打招呼,有人不知同情还是起哄,或者是挑拨离间地翻着闲话,啧啧地说:“都这么大肚子了,还忙活儿,你婆婆也太不当心你了。”希希只好讪讪地笑,还帮着婆家:“其实多运动有好处。医生说了,生的时候就顺利些。”另一个卖海鱼的大嫂撇了嘴:“娶你过来,大概花了不少钱吧?现在可得使劲用着你,得把本钱给挣回来。”大家都哄笑起来,直说就是这个道理。

希希只好赶紧走掉了。

绕了点路,她还是去了街口的那家花店。希希现在没什么爱好,就喜欢花店的香气和五彩夺目的花儿。冬天了,万事凋敝,只有花店的花儿,还像春天般地怒放。

小姑娘总在那儿,已经吃完中午饭,利用中午的这段空隙换下忙碌的妈妈,自己在看店。小姑娘没怎么理希希,大肚婆几乎天天来,花儿的模样比她自己还熟悉。希希在那儿和小姑娘说点闲话,感觉自身污浊腥膻的肉气也被冲蚀光了。

架子上那台小电视在播着午间新闻:冬日将至,香肉走俏,爱狗者联盟已经布下周密计划,武力偷袭狗场,把圈养的肉狗全部带走,从屠刀下解救肉狗……

9

已经三十六周加六天了,撑多一天就三十七周,医学上叫足月产。但希希的肚子太大了,实在难受,推到手术室先进行了半麻。

刘帅陪着过去的。希希半麻时还能看见刘帅慌张的样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一拨又一拨的医生过来了,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有意识的时候,是在一片硕大的花海里奔跑。希希穿着雪白的公主裙,头发软软长长地披在肩上,她脚上的鞋子也是缎面的,像舞鞋一样。希希可以轻盈地跳起舞来,开始有些羞怯,后来不管不顾了,因为没有人看见她,她尽可以徜徉在那片花海里,一个圈一个圈地旋转,她好像认识那些花儿,叫得出所有红黄绿紫的那些花名,好听着呢,波斯菊,三色堇,龙吐珠,蝴蝶兰……听到有声音在唤她:美女,美女!开始她不以为意,以为是叫别人,后来发现了,旁边没有任何人,她笑起來,朝着声音过去。那些盛开的花儿突然整片整片地凋谢了,衰败了,枯萎了,希希伤心起来,低下头,轻轻地捧着那些蔫头搭脑的花儿,她们懒懒地抬起头,朝着希希委屈地说:你不要我们了……

算是惊醒过来的,仰面看到的,全是白色和淡蓝色的帘子。她身上已经插满了管子,左手在输液,右手在输血,脖子那里好像是麻醉用过的,也有个管子没拔掉。她努力吞咽了一下,以为自己已经不能发声,却听到尖利的嗓音:“我在哪里?”

护士赶紧过来了,随手招来了值班的医生。医生没看她,只看希希旁边的那些仪器,然后又叮嘱护士两句,护士一直在耐心地听医生的吩咐,拼命地点头。过会儿,医生走开了,护士把两边的帘子拉开,轻声细语地对希希说:“等下探视时间到了,你的家属会过来的。”

“这是,在,哪里?”希希晕头晕脑地问。从她躺着的方向,拉开的帘子已经显现出开阔起来的整间房,好像有几张病床,男女都有,还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ICU病房。”护士笑容可掬地回答。“你当时好危险的,大出血,现在好了,可算稳定了。过两天可以转普通病房的。”

希希问:“我孩子可好?”

护士低下身子在给她弄导尿管,弄疼她。希希吭了声。护士又忙别的去了。

刘帅在探视时过来的,看到希希醒了,很明显地舒了口气。希希有些感动,想着和这个男人也没认识多久,就结成夫妻,在生命关头,还能看出他对她好转过来的如释重负,觉得一点温情。

“孩子呢?”希希问刘帅。

刘帅的脸色藏不住,嘴巴想糊弄过去什么,被希希斩钉截铁地拦掉了:“是不是,孩子,出了什么事?”

刘帅这时倒淡然了:“你先养好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希希又要晕过去了。

后来打听来的事,也是听普通病房的那些新妈妈说的,她们也是听传言过来的,不确定真假。反正有件事是真的,希希一胎两个女儿,缺氧后送入保暖箱,公公听说是两个女孩子后,掉头离去。婆婆和大嫂过来两天,因为希希没脱离危险期,甚至还没醒转过来。然后医生问家属的抉择,婆婆是决意不要孩子了,说在保温箱里,就是开了奶,怕也将来落下病根。嫂子说起来好像非常有文化的样子,一个劲地对医生说:“不是说优生优育吗?如果真是落下病根儿来,将来这两个娃娃,不要在世上活受罪的?!”听说最主要的原因还有抢救婴儿的花销,家里没办法再出这些钱了,一个产妇已经闹得天昏地暗,搭进去多少开销,再饶上两个女娃娃,这不要了老刘家的命了吗?

“听说你是试管的?已经花了不老少的钱了吧?”那个刚做妈的女人问希希,哄着怀里呀呀哭闹的娃娃。

希希低下眼眉,不能答话,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一颗一颗掉出来。

妈妈过来服侍的月子。可能因为女儿的失败生育,到了亲家家就像矮了几截一样,那种曾经自鸣得意的宗教小干部模样,那种在相亲结亲时段气势磅礴的风光嫁女模样,一点都没影了。低了头,小声地说话,轻巧地做任何事情,好怕一点响动就会惊扰这家人一般。

大家非常忙,全家人都出去干活了。刘帅也是早出晚归的,晚上回来累得倒头便睡,连微信都不看了。婆婆和大嫂连饭都来不及做,狗场的活儿,牛肉摊子,冬天到了最忙碌的时候。还逢上减了希希这个劳动力,公公和大哥简直连家都不照面了。这样也好,亲家相处就避免了尴尬的碰面。妈在亲家屋里越发勤快,把一家子的饭菜也都做好,甚至还帮着洗大伙儿的衣服被褥。希希躺在床上,看着妈那种小心怯弱的样子,心里的难受一阵紧似一阵。

婆婆有天回来得早,碰见妈正在给希希熬小米粥,两个女人凑着机会讲些客气话。妈嘴里一个劲地替希希道歉,因为这两年,光花在生孩子上面,就下了不少的钱。最后,还全打了水漂。“这是在你们家,如果在别人家,哪还有那些机会?下次怀了,我也过来,好好地伺候她,让她顺顺当当地给你们家产下一个小子!”这是妈逢迎的话。婆婆半天没搭腔,过后,才小声地给妈淡淡地算了一笔账,确实不是一般农村家庭能想象的。妈妈的话音越发弱了。

婆婆问:“你们村里也在征地吧?我听我姨家的妹妹说的,她有个远房的侄女儿嫁到你们村了。”

妈妈这时警觉起来:“好多年都提这个话茬,也没真刀真枪地见着。就是轮上了,我们家也没几亩地,落不下多少钱的。”

婆婆说:“这话可不能这样讲。希希的地还在你们娘家,她是有份的!”

妈这时硬气起来了:“嫁出去的闺女,也是泼出去的水,我们都是过来人,从闺女到人家的媳妇,一路走过来的。你也知道,没儿子的我们,就指着这些钱养老的。不然,我们孤寡到老,连个床前端屎端尿,死后收尸孝子摔瓦的活儿,还得请人干呢!”妈妈再顿一句,这下声音更理直气壮,“我们也是绝后的人了,哪里还想着我们的心思的?!”

这般破罐子破摔的话,这般贬损自己的话,在妈妈身上还头一遭听见。婆婆那边没再搭腔,妈妈径直走回希希的房间。

希希的脸上满是泪水,很久,她小声地说:“我那两个闺女,是真有毛病,还是看着她们是闺女,愣不要她们了的?!”

她没对着妈妈说,妈妈当时在忙着给刚收好的衣服叠好归类,猛听了话尾,有点没回过神来。后来妈妈明白了,小声地,但恶狠狠地数落起希希来:“这话有的没的,可不能再乱说了。哪里有这种事的?”

10

臭蛋哭得天昏地暗,因为小黄不见了。才在巷子口的,就跑去和小朋友玩了十几分钟,扭个头,小黄就再也不见踪影。从昨晚到今天下午放学后,小黄仍旧没有音信。大丫烦透臭蛋的哭天抢地,跺着脚地骂他,怨他吵着了自己的电视档,连声音都听不清:“它准是给人家捉了吃了。这种狗,不就是养肥了给人家吃的?和爷爷狗场里的狗不是一样的?!”

臭蛋哭得更是荡气回肠。婆婆生气,骂大丫:“你嘴损不损呵?你就不能给他个念想?”转回头哄孙子,“别哭了,兴许过两天会归家呢?还不是疯得不着边了,过两天,过两礼拜,小黄可就回来了呢!”

臭蛋不相信,停住哭声,想两下,可能扯到爷爷狗场里的狗,早听说这些肉狗都会被屠了,像拿回来的牛肉,卖给那些嘴馋的人,又猛然嚎啕一场。

希希被孩子弄烦了,也没理大丫,更没哄臭蛋,拨开门,自个儿出去。

这是坐完月子后第一次出来。天已经非常冷了,武汉的冬天,尤其湿冷,踩在水泥地的马路上,一阵阵刺骨的冰凉。婆婆推门出来问她去哪里,还让她加条头巾裹一下,希希像没听到一样,径直地远去了。

稀稀拉拉的几棵树,早已经凋敝,天是灰蒙蒙的,挨边的几户人家,也早关了门,听见稀里哗啦的麻将声。楼间的缝隙里有风飕飕地吹过,真的好冷了。

希希进了家小门脸,是做美甲的。今天没有客人,看见希希进来,里面的小姑娘马上热情地迎客,希希选款踏雪寻梅,在整只指甲上用肉粉色打底,描出红色的梅花来,前端再用白圆点衬出,就完成一幅指甲的踏雪寻梅图。

做甲艺的小姑娘,只赞希希的手漂亮,指甲也留得好。“姐,你在办公楼做事的吧?这手,这指甲,一看就不是做粗活的。养得多漂亮。美女配美手,天经地义呢。”希希心里有些暖,就凭这在月子里养下的手,也能看出她的美女身份?早几个月,那双手天天沾着腥膻的血肉,和那些油荤荤的腻肉打着交道。

在家的时候,接了妹妹望望打过来的电话,姊妹之间说了些安慰的话。望望说她又怀上了,声音变得细小而充满兴奋:“这回是个男孩子,人家给照了的,应该准了。我要生下来,可得嚣张一下,腰杆终于硬起来了,再不用看他妈的脸色了!”望望从小到大是厉害角色,她和老公算是自由恋爱的,可是进了人家的门,就因为连着两胎是小闺女,望望的脊梁矮一截,说话的音儿也没原来亮了。这下好了,这次如果生个男娃娃,不光望望,媽妈的腰也得挺直了。

可能觉得戳到姐姐的痛处,望望说:“我这次是给你个信儿,说河南周口那边有家医院也是做试管的,成功率相当高,而且,要男孩子就给男孩子,可准呢!花的价钱还没你们那边贵。你要不试下?”

希希叹口气:“再说吧,现在这身体,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望望叮嘱道:“姐,你这次听我的。一劳永逸,也不花冤枉钱。不然,你在他家,有你受的!”

希希笑起来:“我就觉得妈也怪。这趟过来,死活说让我再怎么也得生个男孩子,她不是老说生我们两姊妹挺有福的?”

望望冷笑起来:“什么有福?妈那是嘴巴硬。你没看奶奶和大娘二娘他们,哪家把咱爸咱妈当个事儿?有什么大事会和我们商量吧?大娘那嘴才损人呢,说我们家是绝了后的,没有人可以说得上话!”

希希不语,望望又啰里巴嗦了一堆,说起家里征地的事,铁定没有她姐俩的份。爸妈这回非常坚持,姊妹俩是嫁了人家的,永远也管不上他们老两口以后的事,家里没了地,没了房子,还能指着什么?所以倒劝希希,体谅爸妈,也算是尽孝了。希希半天才说:“我没怨爸妈,我只是想,我好歹也读完了高中,还拿了大专文凭,还做了那么多年的财务。到最后,这辈子,就指着生个男娃娃在人家家里得个地位?!他们家两年了,一分钱的零花钱都没给过我呢!”

望望说:“姐,你别想那么多了,所有的女人不都这样过的?我有时候想想,还得感谢咱爸咱妈,当年生了我,没像那些刻薄人家,把我送了人家,更没像那些促狭的,把我扔到野地里,把我溺死在水塘里……”

希希顿住:“你说,我的两个女儿,是不是他们故意弄死的?因为,就因为是女儿家?!”

望望那边可能也吓住了,劝希希不要多想,哪有这种事体的?希希没听完,就挂了电话。

现在,指甲做好了,希希满意地看着自己雪嫩的葱管般的手指,端详着那十幅漂亮的踏雪寻梅。她又走到下一家,让那个卖化妆品的小姑娘,仔细地给自己画了个明艳的职业妆。对的,就是职业妆,不妖娆,不做作,干净,沉稳,却又自信的妆容。在深圳的时候,希希很会化这种妆,也是和公司那些白领美女学的,透视效果的裸妆,淡淡地扫下蛾眉,橘红的唇,肤色调得如凝脂,大地色由浅入深的眼影。希希在镜子里左右望一望,虽然没有她想象中的满意,到底比平时的灰头土脸神采飞扬了许多。走出小店的时候,她觉得腰都直起来,挺拔着身子,颇有自信。

然后她又去了那家鲜花店。现在是冬季,花骨朵都被包在防护网罩里,大棚里养出的花儿,香味也偏淡。但希希还是选了几枝花,苍兰,香水玫瑰,姜花,马蹄莲,打边用了些银柳。

还是那个女孩子在看店,非常惊讶地看着希希,最后终于忍不住,抓了希希的手,羡慕她的指甲:“好漂亮!在哪儿做的?我将来要去学做这个!”

希希笑起来:“你好好地学习吧,将来不用你学,自有人帮你做这个的!”

女孩子仍旧兴致盎然:“我读了初中就不读了,准备做买卖去的。我想好了,就干这个,还可以自己美美呢!挣钱也不少!”

希希想一想,摇着头,也不知说什么好,想着家里的大丫和二丫,将来也是会早早地出来混社会,做个工二代,然后嫁人,生娃。日子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了。

曾经她打了个弯,以为生活会变个模样,结果还是扭到原来的线条里,和那些女孩子一样的命运,和妈妈婆婆还有大嫂的命运一模一样。

她打了那通电话,急促地把地址详细地告诉了对方。

她慢慢地朝着回家的方向,拿着那束花,这两年,她再也没怎么舍得花钱,只在高兴的那么一两次给自己买了些花,一次是孩子刚确定稳在肚子里,这次,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重新开始吧,虽然那种重新开始还是相同的折磨,但至少,希希给自己点希望,潜意识里生个男孩子的希望。

到晚上的时候,公公大哥还有刘帅会气急败坏地回家,那些爱狗协会的,会像狼一样地扑到狗场,不由分说地把狗全部拉走。希希在网上查过他们庞大的队伍,有车,有组织,有秩序,就凭家里那几个男人,哪里对付得了那些疯狂的爱狗人士的?

她不是想损自己的婆家,那也是她自己的家,不然,她还能打个电话,叫工商城管的把家里的注水牛肉也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希希还是有分寸的,她只是太爱那些有生命有灵性的动物,太爱臭蛋,太爱小黄,太爱她曾经失去的肚子里的已经降临到人世的那两个女孩子,她只是对这个家对这个世界的一点小小的反抗。

不然,她还能做什么?打扮得如此漂亮,手捧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鲜花,涂着艺术品味的指甲。

她向她的曾经永远地诀别了。

婆婆已经说了,明早,希希仍旧像生产前一样,像曾经的每一天一样,用那双今天保养得如此漂亮的手,去沾染那些混浊的,腥膻的,滞腻的,血淋淋的新鲜的肉,肚子里留着那个永不妥协地,一定要养育出一个儿子的子宫。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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