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烤鱼

2017-06-08 22:52墨中白
长江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烟圈哈巴向海

墨中白

歇工时,向海喜欢吸烟。他已经离不开香烟了。吐着烟圈,他才会快乐。

黄河不止一次提醒:“为什么带你去阿布扎比呢?”

向海认为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来阿联酋快两年了,向海最远只去过一个小镇,还是工友黄河手被砸伤,陪他一起去医院的。当时天黑得像是摸进了一个山洞里,一路上,他什么也没看到(黄河的呻吟让他无心看着车窗的外面)。医生缝伤口时,也不打麻药,黄河疼得像一头被宰杀的驴。看着那张破碎成玻璃渣的黑脸,向海突然想家了。

向海是在一家中石化公司承建的工地上干活。天太热,高温达到五十度,施工时,需要背着冰块。有几次他差一点热晕过去。如果死在这里,只能做阿联酋的野鬼了。高温天,咬牙坚持干活,除签了合同,诱惑他的还有每个月的六千迪拉姆,折算成人民币就是一万多块钱。他到现在干了一年零六个月,扣压第一个月工资,余钱,都存在卡上了。再干四个月,他就可以回家了。不,是回国。向海之所以更愿意用“回国”这两个字,是因为觉得气势。以前在国内打工时,他喜欢说回家,人在阿联酋,更能体会到什么是“家”。

湖海、渔船、村庄,还有戴草帽的女人,一次次从月亮里漏下来,浮在他的眼前。在缥缈的烟雾中,他又看到了那片湖、渔船、村庄,女人站在老槐树下,望着阿联酋。

工地上多数都是中国工人,像哈巴尼这样的阿联酋人,也曾来过几个,不过他们一般干的时间都不会太长,基本上一结工资就不来了。哈巴尼是来工地干活时间最长的本地人。他每月领工资后,就会和他们告别。向海认为他也不来了。过了半个多月,或是一个月,哈巴尼又来到工地。

——工资花光了,只能再干活赚钱。他用手势告诉向海。

向海原来不太相信缘分的,认识哈巴尼之后,他改变了这一看法。就像他和哈巴尼,谁也听不懂对方说话,却能用特殊手语交流得很愉快。别人看不懂的手势,只要向海一比划,哈巴尼就明白了。同样,哈巴尼打手语,向海都懂。甚至对方的一个眼神,他们互相也明白。

——再到这个工地上班,是因为舍不得你这个朋友。

看懂哈巴尼打的手语,向海多少有点儿感动了。

哈巴尼来上班时,会从自己生活的小镇上给向海捎带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当然少不了他喜爱的香烟。

在哈巴尼眼里,向海太有能耐了。他能将吸入口中的烟,吞云吐雾,让飘出的烟圈,小中生大,大中套小,什么大海、渔船、村庄,女人,自己打个手势,向海随口就能吐出来。特别是他吐出来的美人鱼,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就是一条鱼,有时还戴着草帽,身体柔软如一条花蛇。

哈巴尼也曾缠着和向海学着吞吐烟雾,可怎么也不得要领,大口的烟,呛得他直流眼泪。旁边的向海不停地说,哎呀,哎呀,可惜了好大一口烟雾。学了多天,哈巴尼还是不能呼唤出自己想要的女人。望着火热的太阳,哈巴尼一脸灰心的样子。可一有空闲,哈巴尼还会拉着向海,要看他嘴里的大海、渔船,还有美人鱼。有时,哈巴尼甚至会想,如果自己也会烟戏多好,可以跑去阿布扎比酒吧表演吐烟绝活,那样工作不累,还可以天天看到自己喜欢的姑娘。

得知哈巴尼学习吐烟圈是为了去阿布扎比看漂亮的女人,向海笑了。

——吐烟圈只是一种喜好,是空闲时的快乐,快乐怎么能换来阿布扎比姑娘的欢心?如果想生活得更好,也可以换个思路嘛,比如说学做五香羊肉饭、包面布丁,或是香酥的阿拉伯大饼和脆香诱人的阿拉伯烤鸡,都可以的,为什么非要学吐烟圈呢?

——我爱享受悠闲的生活,讨厌一样香甜的味道,就喜欢你嘴里小烟圈缠大烟圈的神秘,大云朵套小云朵的缥缈。当然,还有阿布扎比姑娘甜美的笑脸。

向海不理解哈巴尼的想法,就如同哈巴尼搞不懂他嘴里吐出的烟圈一样。可这并不影响他们相处,他们因为缥缈的大海、晃动的渔船、戴草帽的美人鱼,走得更近了。

一看到他们俩在一块儿表演烟戏,黄河就提醒向海:像小黑鬼就是一个败家子。平时,哈巴尼在时,他们也叫他小黑鬼。尽管向海知道这样称呼不礼貌,可想到哈巴尼听不懂,就随他们叫了。向海也认为哈巴尼要是在中国,就是一个不会过日子的人,手里有一个钱,出门会花掉两个,一辈子也攒不到钱的。后来在和哈巴尼的交流中,才知道他只想着开心地过完今天,明天没有钱,再去工作好了。一个人没有结婚可以这么任性,可是娶妻生子后怎么可能还如此不负责任呢?向海多少有点想不通。

不过,在哈巴尼眼中,向海是一个勤劳的中国人。他打心里佩服向海,五十度的高温下还能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天热,他喜欢躺在家里,舒服地抽着水烟。实在无聊时,他也会搭上顺风车去阿布扎比,放松下心情。

哈巴尼告诉向海,他准备去学做伊拉克烤鱼了。

想着鱼的边角燃烧着的点点火苗,向海又开始吐着烟圈了。上次黄河被扣件砸伤,幸好伤的是手,如果是砸着脑袋,怕是早化成灰了。人没了,卡上的钱还没有花掉,真是亏了。向海有点羡慕哈巴尼,想挣钱,就来干活,不想干,就去阿布扎比看自己喜歡的姑娘。可是这种想法刚冒出来,他就像在人群中想打饱嗝那样,强行咽了回去。如果真像哈巴尼这样过日子,一个月辛苦挣的钱没几天花光了,女儿学费拿什么交,家中有人生病,怎么去医院?

当年,他连一只画笔都买不起,只能拿着树枝在沙堆上画。后来新房把沙子一口口全吃光了,他就用母亲没烧完的柴木棍在轻软的土场上画。他画母亲,也画瘦妞。

他最不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捕鱼,他怕坐船,更怕清清的湖水。他坐在船里,心却飞到土场上。他又拿起烧火棍画,画的不是瘦妞,也不是母亲,他画大鱼,一条张开大嘴、上下白牙在阳光下闪亮似两把刀、甩着一只乳房的大鱼……

父亲看到鱼嘴里雪亮的白牙还有那只柚子大的奶子时,双手禁不住一抖,船就歪斜了。

眼前一片湖水,他并不害怕,完全被那条大鱼迷住了。大鱼张开嘴,白牙上下咬合,像极了磨刀的声音。他想伸出手,抚摸饱满的乳房,大鱼却一个跳跃,甩着奶子游向湖的深处……

发生了这样惊险的事情,父亲再也不敢带他下湖捕鱼了。有两次他主动坐到船头上,父亲望着家里的土场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湖面上有风,你不能去。

他扭过来,走下船,蹲在不远处的岸边,一直看着父亲的渔船变成一个小蝌蚪。走回土场上,他又拿起木棍画一张脸。看着那个长着乳房的小女孩,瘦妞说把她变成了鱼精,哭着跑去湖边找父亲。从家到湖边不远也不近,瘦妞走丢了。看到母亲疯了一般沿着湖边奔跑,他偷偷将烧火棍抛进湖里。瘦妞光着脚丫跑向湖水的画面定格在他的记忆中。瘦妞一定是变成了一条美人鱼,一定是。他想。

大鱼游走后,他好像不会画了。

每到一个城市打工,下班后,他就像一条黑鱼游遍大街小巷,他在寻找那条美人鱼。可大街上连根烧火棍也没有,更看不到他要画的渔船。越是寻不到,他越想去找。如同吸了冰毒,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他有一次在公园里捡起一根枯树枝,准备画梦中的美人鱼,可是他握着树枝寻找一个下午,也没有找到可以画画的泥土地。

走累了。疲惫的他就在坚硬的大理石路面上画,他画了一个傍晚,也没有画成一条鱼。他也画累了,懊恼地将树枝抛进垃圾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点燃了一支烟。

那条游走多年的大鱼出现了,很多年过去了,大鱼的牙齿还是雪白,只是多了一只乳房,浮在水面,如同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他的血管里,起风了,像是湖面荡起的波浪。大鱼再一次将他带回湖里,游进深水区,朦胧中,他又看到了瘦妞,还有父亲的渔船……

在阿联酋,他喜欢哈巴尼像个孩子缠着他,和他一起拥抱村庄,亲吻着渔船。每次回家,女儿就是这样搂着他看美人鱼的。想到这,他又开始大口吐着烟圈,烟雾环绕中,他的血管里有鱼在游,随着哈巴尼惊喜的尖叫,一条美人鱼从他嘴巴里跳出来,飞翔在阿联酋的天空。

望着开心的哈巴尼,他有点后悔在家没有好好教女儿学习画美人鱼了。

父亲讨厌他拿烧火棍,可自己怎么能忽视女儿的画笔呢?女儿拿画笔的样子和他少年时拿烧火棍的姿势太神似了。

女儿拿起画笔,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湖水,清澈得迷人。而哈巴尼把烟吸到嘴巴里,眼前却是阿布扎比漂亮的姑娘,随后吐出来的烟,就像鸭腚眼里射出来的一泡稀屎,不成样子。

哈巴尼不会将嘴里的烟圈吐成乳房,向海还是乐意教他。

有一次,哈巴尼也能将烟圈变成一粒奶头了,向海正准备教他如何让乳房丰满起来,哈巴尼却将半支烟丢进砖头堆里,用手不停地抓着自己的胸脯:

——让两个奶子悬浮在空中,太难了,还不如烤鱼好做。

向海这才知道,哈巴尼已经学会做伊拉克烤鱼了。

——我准备抱个阿布扎比姑娘回家。

哈巴尼再次提醒向海,去感受下阿布扎比,一座很神奇的城市。哈巴尼不止一次用手勢诱惑他:

——那里的姑娘比美人鱼漂亮,她们的乳房比你变出来的奶子结实多了,人人都有一身驾船的好本领。哈哈!

在向海眼里,哈巴尼就像一条游在沙漠里的泥鳅。他有时开着车子来工地干活,更多时候搭乘别人的顺风车。

晚上,哈巴尼从包里偷偷拿出酒来,两人对饮。

向海喝多了。哈巴尼也醉了。

醉了的哈巴尼抱着向海说话,向海一句听不懂。

哈巴尼忽然扯下他的短裤,一把抓住他的下身,像做活塞运动,来回套拉着。向海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想推开哈巴尼,可是整个身体很快就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抓住哈巴尼的双手,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甚至渴望速度能快些,再快些。

感觉他变得十分强硬时,哈巴尼松开手,哈哈大笑,冲着他,高高举起大拇指。

那晚,哈巴尼没有回家,躺在沙堆上,不停地说着向海听不懂的话。向海看到,沙滩上有黑脸蛋、白屁股的女人在跳舞,她们一会儿挥着草帽,一会儿又抬起修长的大腿,胸前甩动的乳房是那么的结实饱满。

东边的月亮更圆了。向海知道,月亮下边就是中国,它一定是从老家的天空溜过来的。看着月亮里朦胧的身影,向海想到了老婆。现在她应该睡着了吧。想到同一轮明月如湖水般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盆里,向海禁不住伸手把哈巴尼搂在怀中。月亮下,哈巴尼的嘴巴喘着酒气,那两颗虎牙在月亮下,闪着白光。他想到了女儿,好想吐烟圈给她看。他又想到父亲的渔船。他至今不会捕鱼,害怕那清清的湖水。以前,他总认为父亲是失望了,才不带他下湖的。一个怕水的男孩子,长大会有什么出息呢?

想着女儿手中的画笔,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坚持一个人下湖了。父亲一直幻想瘦妞会像一条鱼游到他的船边,可跳到船上的鱼都不会说话。禁捕季节,父亲就带着母亲进城。每次外出,他们都会把身上的卖鱼钱花得只剩下返回的路费,才不甘心又来到湖边。母亲再一次面无表情地对父亲说,瘦妞真变成了一条鱼,看,她游过来了。

他也相信瘦妞变成了美人鱼,她不但在父亲捕鱼的湖水里游,也在他打工的城市里游,他一直在寻找接近她的河流,只是河水太浑了,他看不清水里是否有鱼在游。

想到那条大鱼,不知道是该恨父亲还是恨自己。如果父亲把下湖捕鱼的技术传授给他,如果父亲那天带他下湖捕鱼,如果……他怎么能怨父亲呢?是自己没有勇气站到那条狭窄的渔船上的。

望着月亮,他把烟全聚在喉咙里,嘴巴慢慢地朝向天空,他的眼前出现了哈巴尼比划的姑娘,分开修长浑圆的大腿,翘起性感的屁股,丰满的乳房左右摇摆……他的下身膨胀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约有六米远的一个沙堆处,掏出雀儿(老家的人都称男人那玩意叫雀儿)对准东边的月亮,沙堆里忽然钻出来一位阿布扎比姑娘,害羞地伸出手,像哈巴尼那样舒服地套住他的下身,一股电流再次接通,他清楚地看到一道白光,像一支飞箭,狠狠射向月亮的靶心,他整个人猛一下瘫坐在沙堆上,温热的沙粒熨着他的屁股,舒服死了。

一次醉酒,向海和哈巴尼关系更亲近了。

通过手语交流,向海知道哈巴尼赚的工钱一半用来孝敬家里的老娘,余下的全花在阿布扎比的姑娘身上了。

——姑娘们年轻漂亮,活儿也好,你舒服地躺着,就不想家了。

每次,向海都坚定对着哈巴尼摇着头。有时他也禁不住会想,阿布扎比姑娘再漂亮,皮肤也不会白的。在向海眼里,女人好看,皮肤白嫩是不可缺少的。

——爱情和友情是没有国界的。哈巴尼不相信他没有搂过别的女人。

——要是和她们睡觉,就烂掉我的雀儿。向海指着月亮发誓。

想到中国朋友腿裆里的硬棍,哈巴尼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

——想女人,就拼命地干活,累了,什么也不想了。

明白了向海的意思,哈巴尼眼泪都笑出来了。

在哈巴尼眼里,向海坦诚可爱,身上还有一股魔力,常能让他感悟出一些特别的东西。

星期五,一下班,哈巴尼就拉着向海,比划着:

——母亲去走亲戚了,今晚请你去家喝酒。

哈巴尼家住在小镇的西街上,赶到他家,天擦黑了。在哈巴尼的家门口,他们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哈巴尼好像跟她很熟悉,邀请她一起去,姑娘甜美一笑,似一条光滑的鱼贴着他们滑进屋。

哈巴尼从冰箱里拿出酒菜,三个人坐成一桌,姑娘坐在向海的对面。

向海一直不敢直视她,姑娘除了皮肤黑,模样长得还算好看,那双眼睛,会说话,一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在灯光下像两条比赛游泳的小银鱼。

一瓶酒快喝完时,哈巴尼起身,朝着向海打手语:

——我去再烤两条鱼。(又转脸向旁边的姑娘嘀咕说了几句话。)

哈巴尼出去了。坐在对面的那个姑娘笑得更甜了,像是撕开包装的奧利奥巧克力,散发出扑鼻的奶香。姑娘起身时,胸前那对饱满的乳房像两只不安分的小黑兔,争吵着要蹦出来。她滑过来,搂着向海的脖子,乳房紧紧地贴着他的腰身。他闻见了她嘴里的烤鱼香味。有股电流从他的腰慢慢向他的大腿根汇集。

姑娘拉起他的手放到一只兔头上,她用手指了指哈巴尼坐过的空板凳,摆了摆手。向海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却跟着姑娘走向哈巴尼的床。他头脑晕晕的,眼前浮现出一条由白变黄,由黄转褐的烤鱼。她不知何时脱去了上衣,那两只调皮的小黑兔随着身体的移动,上下比赛着跳跃。那张床上像是摆着一块巨大的磁铁,他情不自禁被吸了过去。

姑娘上床后娴熟地蹬掉粉色短裤,仰面躺了下来,侧回头朝着他笑。那两排白牙是那般熟悉,他下身似被母鸡的尖嘴狠狠地啄了下,一转脸,看到书桌上,哈巴尼正挑起拇指,冲着他大笑。这时,他的眼前突然飞出一把雪亮的尖刀。

他转身就跑,身后姑娘在喊,他听不懂。在奔跑的路上,向海在心里骂自己狼心狗肺,哈巴尼好酒好菜招待他,自己怎么能搂朋友的女人呢?

向海找不到回工地的路,就在街头,抽着烟,看着天边的月亮。烟雾中游过来一条鱼,月光下,大魚肚子掏空了,两侧还开着玻璃窗。他飞身坐到鱼肚里抽着烟,大鱼游到一个小岛边停下来,从岸上走来一群人,父亲背着渔篓,母亲戴着草帽右手牵着瘦妞,妻子怀抱着女儿,女儿手里举着画笔。他们说笑着飘进大鱼的肚子里,这时海水涨潮了,一个劲地涨啊涨,他们一家人叫着,唱着,耍着。眼看着就要漫到月亮上去了,他甚至伸手可以抚摸到月亮的脸,柔软得像乳房。他本想抓住乳头,跳到月亮上去的,可大鱼神经病似地一甩尾巴,离开了月亮……

哈巴尼找到向海时,他躺在墙角睡着了。看着中国朋友脚下的烟头,哈巴尼心疼地一个一个捡拾起来。当他把烟头摆成一条黑鱼时,向海醒了。睁眼看到哈巴尼,他的表情很尴尬,像是离开时偷了主人家的一件东西。

——你为什么走?哈巴尼打的手势明显比平时又快又重。

向海只盯着哈巴尼的双手,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朋友。向海伸手比划着说。

哈哈,哈巴尼大笑起来:

——你是我的兄弟,她应该陪你玩的。

向海的眼睛睁得像桂圆一般大。

——我帮你预付过钱了。

哈巴尼见向海还是没有明白,他急得一边说着话,一边打着手语:

——她的确是我的一个玩伴,可陪你睡觉,也是她的工作。你为什么不愿意照顾我朋友的生意呢?

向海笑了,心想,中国有句古语……他没有说。他知道,说了,哈巴尼也听不懂。

他伸出手,打的不是手语。哈巴尼知道,他要烟了,于是递过去一根烟。

向海接过烟,点燃,迫不及待地吸起来。他将一大口烟轻轻吹出来,先是一个裸着上身的女人,转眼又变成在湖水中游动的美人鱼。

哈巴尼也跟着吐了一口烟,细一瞅,却像是一条烤鱼。

哈巴尼知道向海家住在海边,清晨一打开窗,就能看到无边的大海。向海不会打渔,他一坐船,两腿就打颤。一个生活在海边的人,害怕水,哈巴尼感觉很有意思。难道这就是他离开大海,到阿联酋来打工的理由?

在哈巴尼眼里,大海永远比沙漠可爱多了。哈巴尼忍不住打出手语告诉向海:

——我想去看大海。

看到哈巴尼一脸向往,向海很开心。他为撒谎感到不安。自己的家不住在海边。每次哈巴尼夸阿布扎比如何繁华时,他就会挑起拇指点赞上海的大海是多么宽广。在哈巴尼面前,向海喜欢说着大海,那个永恒不变,无限宽阔,像男人梦一样深蓝的大海。

如果告诉哈巴尼,他的家不在海边,哈巴尼该有多么失望呀。

父亲的渔船出事了,还是当年他画大鱼的那个地方。

父亲下湖寻找瘦妞,才会留在水里的。母亲像是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对于父亲的离去,向海总认为是那条大鱼用快刀一般锋利的白牙咬碎了厚厚的船底。

父亲走了,以前喜欢下湖的母亲,突然也害怕那一湖的清水了。

忧郁的母亲病了。

父亲捕鱼攒的钱,在母亲快要走的那几天派上了用场。母亲撑着,等到他回家,拉着他的手,使尽全力说了两个字:瘦妞……

母亲的眼睛是他用双手合上的。他不会告诉母亲,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美人鱼,真的累了,累了,累了,累了,累了!

直到有天他看到女儿画出了一条鱼,他才意识到,美人鱼也许就是个传说,传说,传说,传说!

自己不能活在梦里,他要给女儿买画笔,买画笔,买画笔!

当黄河约他来阿联酋打工时,他答应得很干脆,除了高薪诱惑,还有湖上的传说。母亲不相信鱼会飞,父亲也说,瘦妞就是变成一条鱼,也是在湖里游,鱼怎么能长出翅膀来呢?来到阿联酋,摸着滚烫的沙粒,他难过地哭了。离开那片湖水,他以为沙漠里是没有鱼游的。认识哈巴尼,他才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鱼。尽管他看到更多的是烤鱼,可谁能说烤鱼不是一条鱼呢?哪怕它是一条伊拉克烤鱼,同样会让他想起那片湖水,还有跑向渔船的瘦妞……

让哈巴尼下定决心要带中国朋友去阿布扎比的是因为向海救了他的命。

又是一个星期五,下班后,哈巴尼本想坐朋友的顺风车回家。向海却拉住他,一起喝酒。后来,哈巴尼才知道朋友出了车祸。哈巴尼庆幸自己没有坐在车上,特意来感谢向海。向海不曾想到自己贪杯,会让哈巴尼躲过一劫。

对于哈巴尼的热情邀请,向海几次都拒绝了。

——一定要去一趟阿布扎比,将来有一天我去上海,你也要陪我看大海。

打手语时,哈巴尼一脸真诚:

——如果你不去阿布扎比,就是害怕我去上海。

向海就不好再坚持了,自己怎能让哈巴尼小瞧中国人呢?

在没去阿布扎比之前,哈巴尼却找到向海:

——借我三千迪拜欧吧,你一回中国,我就不在这里干活了。我想在镇上做点小生意。

看着哈巴尼那双渴盼的小眼睛,向海没有理由拒绝。哈巴尼知道他卡里有钱,才来借的。

黄河知道后,劝向海,你就要回国了,把钱借给他,同扔到海里有什么两样?

向海有点后悔了。可说出的话,就像吐在地上的口水,落地是要砸出一个坑来的。

哈巴尼真在小镇卖伊拉克烤鱼了,生意还不错。

小镇离向海干活的工地不远也不近,向海很少去。哈巴尼有时还会来找向海,还带着他烤的鲤鱼。

吃着哈巴尼亲手做的烤鱼,望着天上圆如一块糖饼的月亮,向海又想到了美人鱼。

皎洁的月光下,哈巴尼一边喝着酒, 一边同向海比划着大海:

——你跟我学做烤鱼吧,回到中国,可以和老婆一起在上海卖伊拉克烤鱼。

吃着手里的烤鱼,向海本想告诉哈巴尼,他家靠近的是湖,他们离上海还很远。可他打出的手语却是:

——上海欢迎你。

——OK! 哈巴尼伸出左手将半片烤鱼递给了向海。

向海不客气地接过来,下定决心用空闲时间跟哈巴尼学做伊拉克烤鱼。有一天,他回到家乡的小镇,也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看着向海一有空就跑去和哈巴尼学做烤鱼,黄河再次提醒他:趁着小黑鬼生意红火,抓紧把钱要回来。

向海知道黄河是好意,在老家,不知根知底的,是不会轻易借钱给别人的。更何况哈巴尼是阿联酋人呢。

他相信哈巴尼手里真没有钱,如果有,一定会还的。

哈巴尼心里早盘算好了,要让中国朋友在阿布扎比过一个难忘之夜。

他带向海去阿布扎比游玩了民俗村、法拉利主题公园、阿联酋文化广场。这是向海到阿联酋玩得最开心的一天。

他们吃着烤鱼时,月亮如一个金黄的蛋糕被人托举在眼前。

——你不是一直想去月亮上嗎?哈巴尼手指着东方。

今晚的月亮离我们好近,你看,我伸手能摸到了。向海完全忘记了哈巴尼听不懂中文,他把酒杯举向了月亮。

哈巴尼变戏法般挥挥手,桌上那条烤鱼游了下来。烤鱼围着他们转满一圈的过程中,身体像施了法术,迅速长大,在他的搀扶下,向海骑上了烤鱼。烤鱼稳稳地游向东边的月亮。月亮像一个巨大的黄气球,漂浮在海水里。烤鱼把他们送到月亮旁边,哈巴尼第一个抓着那粒粉红的乳头,跳了过去。在哈巴尼的牵引下,向海也握住了月亮的乳头,并成功登陆上去。月亮如皇宫,连走的路都是一个个饱满的乳房铺成的。走在弹性十足的乳房上,向海感觉身体也浓缩成一只乳房,在月光下颤抖。

很快,哈巴尼的双手就被两只黑色的兔子一嘴含着一个给叼走了。

向海走进一间粉红色的房子,如同身在子宫里,他伸手摸了下墙壁,像小腹一样软滑。一条美人鱼贴着墙角游了过来。美人鱼长发披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瓜子脸上涂了一层粉,却没能遮住她右嘴角那颗绿豆粒大的黑痣。美人鱼穿着很透,洁白的裙纱下,一对结实的乳房若隐若现,她游进来时,红色内裤随着屁股舞蹈,仿佛母亲在渔船上摇摆。美人鱼从骨缝里冒出来的气息,像海浪一样,在他眼前拍打着。美人鱼游到他身边时,黑痣还上下抖动了一下,这让他想起瘦妞哭泣的小样,相同的部位,那颗黑痣就像鱼的胸鳍在左右摆动着。

他嘴里又开始源源不断飘出烟圈,小中生大,大中套小,于是皇宫里浮现出村庄、湖水、渔船……

美人鱼激动地浮起来,亲吻着渔船、湖水、村庄,把那顶草帽紧紧咬在嘴中,哭了,像极了浪花轻拍海岸的声音。

向海的心似被烟头烫了一下,他嗅到一丝焦糊的香味,一大口烟全喷了出来,他们眼前漫过一片湖水,一条由白变黄,由黄变褐的伊拉克烤鱼,贴着水面飞来……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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