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林小小说三题

陈振林

寻找英雄

这两天，这座小城都在找一个人。

这个人是在一场火灾中出现的。三天前，在一栋居民楼的一楼，一位60多岁的老太太使用液化气不当，在她家的厨房冒出了火苗，火苗像长了獠牙一般，到处乱窜。这时，有一个人冲进了火海，瞬间从火海中抱出了一位老太太。然后，这个人就像一阵风一样，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人救出来了，现场的大火扑灭了，就有人想起了救人的人。可是，等到真正地来寻找这个人时，就找不到这个人了。老太太的儿子在找，民警在找，不少热心的市民也在找。

电视台发布了寻人告示：“寻找火海英雄，你在哪儿？”

报纸也发出了声音：“救人不留名，真心好英雄！”

其实我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在哪儿。

很简单，这个人是我，我在我家中。那一天我去买米，正经过那儿，看见起火，就冲进了那房子。我名叫卜通，住在爱民路9号，33岁。

我这时候得去买菜，我家中的母亲忽然叫住我：“儿子，电视上说的冲进火海的那个傻瓜是不是你啊？”母亲当天就看到了我脑袋上头发被烤焦了一些，还有，我的右手肘有些受伤了，我一直用湿毛巾包着。我知道瞒不过母亲，点了点头。病重的母亲继续躺在床上养她的病，我还得上菜场去买一些减价菜。

可是，就在我从菜市场拎着几根胡萝卜和几个土豆回家时，我的家门口居然围满了人。有人见了我，拿着话筒盯上了我。我知道他们是一些报社或电台电视台的记者。有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跑得最快，她用话筒对着我，笑着对我说：“请问您是卜通先生吗？”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进厨房去做菜是不成了。我顾不上放下手中的胡萝卜和土豆，转身就离开了。我知道他们这些记者不好打交道，我骑上我的自行车，逃命一样离开了我的家。

我算是躲过了记者们的追赶，我以为我平安无事了。

想不到，当天晚上电视台就播放出了关于我的采访。是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采访我的画面，但画面只出现了2秒。其他的画面是采访我家的邻居和居委会的干部。我家左边的邻居是王大妈家，王大妈本来就有些胖的脸上笑得更灿烂了，她开口就说：“这个卜通啊，在我们左邻右舍中是出名的好人，我们家中要是有点什么小困难小事情，他总是跑在最前头呢。”我家右边邻居是胡大爷，他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我们的好邻居卜通！”接下来是居委会李书记的采访，李书记拿出一支笔，指着笔记本上的一段文字说：“这个卜通，做义工三次，还为地震灾区和白血病患者捐过款呢。”

报纸我是第二天上午看到的，在头版头条赫然登出了我的照片，然后是一行很大的黑体字：《英雄卜通是这样“炼”成的》。内容是对我读书经历的采访。有我高二的班主任刘老师，他介绍说：“卜通读高中三年当时就是班干部，能力强，肯为班上的同学服务……”我初中时期的语文老师也有采访文字：“卜通的作文不错。他的作文我好几次用作班上的范文。”报社也采访了一个名叫陈大根的人，陈大根说：“卜通从小就主持正义，认真学习，是好多学生学习的榜样。”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我被请到了县政府院子内的会议室，原来是召开火海英雄颁奖会。会议时间不长，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们也都来了。我成了主角，县政府的刘县长用肥厚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我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只见他将一个红色的信封捧到我面前，塞到了我手中。那是奖金，之前县政府办的主任小声地跟我说过，是1万元钱。这个时候，其实我想拿话筒说几句话，可是话筒没有递给我。

但是，这话我还是要说，我只说给我一个人听。

我家和邻居们关系其实并不好，母亲和王大妈、胡大爷都吵过架，吵架的原因是我小时候不听话，我曾偷偷地将王大妈家的电给断了好几次，有一次让她家的小儿子给发现了，于是她和我妈吵了架。我在上初中时，将王大爷自行车的汽门芯给拔掉好几次，他骂了我好幾回。至于居委会李书记，我认识他，他根本不认识我。义工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我也从没给人捐过款，因为我家本来就没有钱。

报纸上的内容我更觉得好笑。我高中没有读完，只读完了高二年级没有读高三，我当然没有做过班干部。初中语文老师说我的作文好，好什么好啊，我从没将一篇作文认真写完过，我觉得写作文最烦人了。至于那个自称陈大根的人，我仔细回忆，他是我就读的小学的老师，但当时根本没有带过我的课程啊。

可是，这些话我只能对自己说了。

不过说话的机会来了，那个年轻漂亮的记者又找到我家来了，她说：“卜通先生，我知道这两天您很忙，但我们还是想请您谈谈，当时为什么您就冲进火海了呢？”

“我什么也没有想啊，想什么想啊，想的话，还怎么去救人啊……”我倒反问她了。她对着我摇了摇头，对答案不满意，但一会她又点了点头。她的眼角，似乎有泪。

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谁将我是救人者最先说出去的。我了解我的母亲，就算她知道她的儿子救了人，但她也不会主动说出去。就在这时，邻居王大妈来串门了，她的嗓门提高了八度：“卜通啊，前天要是我不来你家激将你母亲，你母亲还不会说出你救人的事呢，那你的1万元奖金不就拿不到了吗？”

我不想理会，王大妈知趣地走了。躺在床上的母亲说：“前天，她来我们家，说西城区有辆摩托车上午被盗了，就问你上午这个时间段在做什么，这不是气人么？我就说，我儿子在火海里救人呢……”

我没有出声，只望着我家小小的餐桌。餐桌上，左边是装着1万元的红色大信封。大信封旁边，是我刚买回的菜，几根胡萝卜、几个土豆。

褶皱

男人和女人刚结婚，都是快三十的人了，两人分别都谈过好几次恋爱，这下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围城。

一走进家门，男人说：“领导安排我到省城出差三天，明天早上就走。”女人不情愿地低下了头，小鸟般依在了男人的怀抱中。男人和女人结婚后住在单位宿舍，一会，宿舍小院的人都知道了男人要出差的消息，就有些老太太们替男人女人打抱不平：“人家小夫妻才结婚几天，就派小伙子去，换个人去不行么？”

男人又说：“是单位财务上的一点急事，非得我去才摆得平的。”男人是财务上的一把好手，不由地对着女人炫耀地说了一句。

男人第二天清晨是坐着公共汽车走的，女人替男人买好了车票，送男人上了车。男人一上车，女人就回到了家，女人还得上班啊。男人一上车，脑子里满是女人的影子。在男人心里，他觉得能找到这个女人做妻子是幸福的，这就是自己一生的伴侣。女人是那种有气质的女人，是让人见了就还想看就记在心里的女人。女人的笑声就是一串幸福，天天勾着男人的魂。男人一想，自己不由地笑了。一笑，不由地撞上了一旁坐着的太婆，太婆小声地说道：“年轻人，是不是想媳妇想得开心地笑了哟……”男人就又笑出了声，忙着对一旁的太婆说着“对不起”。

男人确实是个财务上的高手，一般的财务人员得三四天做的事，男人不到两天就做完了。但晚上没有回小城的车。男人想想，就在省城再熬上一晚上吧，再想老婆也等到明天再说。男人晚上就逛了下商城，给女人买了件最流行的裙子。

“这裙子啊，虽说价格高点，但颜色正，款式好，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起褶皱。你看，我捏一下、搓一下，一点褶皱没有。”男人买下了裙子后，导购小姐还是来了一番广告。男人心里就更高兴了，结婚第一次出门，回家肯定要给女人一个惊喜。

男人回到家的时候，已是第三天的傍晚。宿舍小院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坐在院子里乘凉。见男人回来，就都不说话了。男人感觉这些邻居看他时有些异样。男人想问，但是还是止住了嘴。进了家门，女人迎了上来，替男人接过东西。男人是有些累了，他洗了澡就上床睡觉。他感觉女人的神情有些不同。

男人又上班的时候，最先收到了一个铁哥们的短消息：你小子真是让女人给迷住了，出差才三天，第二天晚上还要回来亲热亲热。男人一惊，他想起昨天刚进小院时邻居们的眼神。他一切都明白了。到省城出差三天，要说他的心是飞回来了的，三天里，人肯定是没回来的。中午下班，院子里的那棵树下，住在男人楼下的女人王姐在说：“我敢和你们打赌，我住在她楼下，那晚回来的肯定不是平子。”就有人反驳：“不可能，我觉得还是人家平子回来了。”“平子”是男人的小名，院子里的人都这样叫他。

男人挺了挺胸，走了过去，大声说：“王姐啊，这下你就赌输了，我回到自己的家中也要向你汇报啊？”说话的几个人就散开了。男人一脸的轻松。

女人在家里默默地做着清洁，动作依然有些不同。男人就拿出了从省城给女人带回的裙子。一看，在裙子的裙摆处，也许是被挤压的原因，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褶皱。

男人叫过女人：“老婆，专门给你带的礼物哟，请验收啊。”女人一接过裙子，就感觉到了这条裙子的华美。女人的手移到裙摆出现褶皱的地方，手不动了。男人就笑：“导购小姐说我送你的这条裙子不会有褶皱的啊，怎么还是有了褶皱。也没什么的，用熨斗略略烫一下，就恢复原样了。”说着，男人就拿过了熨斗，认真地替女人熨起了裙子。

“你看你看，熨得多好啊。穿在你身上，一定是光彩照人。”男人将熨好的裙子递给女人。

女人笑了，很甜蜜的。

女人将裙子挂进了衣柜。那件光彩照人的裙子，女人一次也没有穿过。

日子一天天地从男人和女人的生活中溜走。一到夏天，男人就会说：“老婆，你穿那件裙子一定是光彩照人。”女人总是笑笑，说：“一穿，那裙子就会有褶皱的啊。”

男人就不说话了，将女人搂得更紧。

我的茶杯

我喝茶，我有一个茶杯。

茶杯是玻璃的，透明，洁净，看一眼就有了喝茶的欲望。

茶杯是内外两层的。外层玻璃圆柱形，加一个把手，让我能轻轻地端起。内层玻璃呈圆锥形，不过锥形坡度不是太大，底部能盛放茶叶，有小小的过滤眼。茶杯当然有一个茶盖，茶盖如王冠，透亮透亮。

我常用我的这个茶杯泡茶，觉得很舒畅。

朋友外出旅游，回来后送给我一件礼物。我一看，是一个茶杯，居然與我手中的茶杯一模一样。我心中叹道：还是朋友好啊，他懂我哩。

喜悦不过三天，我有些伤心了。因为，在一次喝茶时，我清理外杯上的茶垢，不小心将外杯和茶盖掉在了地上，当场粉身碎骨。我伤心之余，想起朋友送我的茶杯，那不是一样的茶杯么？

我想着将新茶杯的外杯和茶盖换过来，套上旧茶杯的内杯。想了想，觉得虽然大小没问题，但新旧不配套。于是，干脆，我就开始使用新茶杯。

可是，旧茶杯的内杯和茶盖怎么办呢？丢弃？不行，这个茶杯伴随了我三年呢！再说，万一有一天我新茶杯的内杯破了呢？那不是正好吗？这样想着，我将旧内杯放进了我家的茶柜。

我用新茶杯喝茶。虽然茶杯是一样的，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同的感受。因为，我一看到那存放在茶柜的旧内杯，我就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想，要是那外杯不粉身碎骨多好啊。

可是，我又觉得多了点什么。要是这新茶杯的内杯摔碎了不是更好吗？那也许是一种完美呢。

于是，每次喝茶时，看着手中的茶杯，我就想着，这茶杯的内杯要是摔碎了倒是件好事，正好，新外杯和旧内杯可以合成一个完整的茶杯了。

我心中隐隐地希望，我手中的内杯摔碎。有一次我用内杯清洗茶叶时，故意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放，我以为内杯会破碎。谁知，我细细地看了看，仍然好好的。那杯口，像只眼睛注视着我。

我想，有一天，这内杯一定会碎掉的。我再喝茶时，就对内杯不那么爱护，总会随意地倒开水，随意地安放。

终于，我在一次喝茶之后，将茶杯像投篮一样投向沙发上时，茶杯选择时机落到了地砖上。我想，这下子这内杯肯定摔碎了吧，这下子可以组合成一个完整的茶杯了。

我走过去一看，果然有碎的玻璃片。不过，碎的不是内杯，却是外杯和茶盖。

我望着地上端端正正立着的内杯，想着茶柜里的内杯，我苦笑着。

我捡起地上的新内杯，拿出茶柜里的旧内杯，想着将它们一股脑儿扔进垃圾桶。就在我要扔进垃圾桶的时候，我的手停下了。我想，不如我还买这种款型的茶杯，要是下次摔碎的是内杯呢，不是正好配成一套么？

想了想，我将两个内杯清洗干净，整齐地摆放进茶柜的最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