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佛

2017-06-10 04:25乔忠延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过瘾大姑弹弓

○乔忠延

姑佛

○乔忠延

坦白地说,我曾经不是一个好孩子。何止不好,还顽皮到恶劣的地步。如果用乡村人们“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理论预测,我必然成为一匹害群之马。

然而,我坦率地告诉你,我虽不是个好孩子,却没有沦为害群之马,如今还是个心肠不错的老头。在弱冠前后便已洗心革面,用悲悯情怀替代了为所欲为。毫不羞愧地说,至今坏沾不了我的边,好离不开我的身。

这从坏到好的转变,肯定需要一定的机缘,若是以佛教用语来说,即需要佛来度化。转变确实在佛度化我,不过那佛不在寺庙,就在我的身边。我的大姑就是度化我的那尊佛。

大姑被比作佛,你可能会认为她聪明过人。因为大慈大悲的佛要度化众生,必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聪明行吗?显然不行。要聪明,还要聪明过人。可是说来实在令人沮丧,我那大姑不仅不聪明,还不无痴呆,用时下的流行词说,是弱智。可就是这弱智的大姑度化了我,把我从泥沼里救出来,送上了人间正道。

大姑疯了没有多久,社会也疯了。大姑疯了,不过乱哭乱跑,无碍别人安居乐业;社会疯了,不只狂喊乱叫,还乱打乱闹,搅得众生无法安居乐业。自然这是事情过后的理智评判,深陷其中的人不仅毫无觉察,还狂热地认为疯是革命创举。我就在这波澜里被震得头脑昏聩,难辨是非。本来因为爷爷逃窜到台湾,红卫兵把我拒之门外不说,还将我辱为狗崽子,我应该在革命的巨澜之外向隅而泣,可是,没过多久我被“招安”了,这是缘于我笔下的文字能成为他们鼓劲的号角。

我成为总司令部的一员,用钢笔为革命摇旗呐喊。呐喊的词句多有剽窃之嫌,要么来自伟人语录诗词,要么来自鲁迅杂文华章。好在那时风行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没有著作权之说。冠冕堂皇地说,我是激扬文字。说不好听点,我是攻击对方,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往死里贬低,当然还要炫耀我方无上正义。正义的标准就是捍卫无产阶级铁打的江山,明面上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实际上是要把对立的那派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起初我们是在嘴上、纸上攻讦,这是文斗。没多时文斗不过瘾了,弹弓开始流行;没多时弹弓不过瘾了,明晃晃的戈矛代替了弹弓;没多时戈矛不过瘾了,枪炮就代替了戈矛。鏖战正激,鏖战正酣,我每日都要有最新文章问世,为前线的战友送上鏖战的精神枪弹。

可就在这关头,大姑走失了,我不得不赶回家去。好个大姑,早不走失,晚不走失,偏偏就在这革命的紧要关头来了个踪影全无。往日她不过在村巷里乱窜,窜一窜肚子饿了,就会回家。而这次早饭午饭不见人影,天色乌黑也不见回还。我到家时,奶奶急得团团转。爸爸是个小学校长,早被视为当权派给看管起来。奶奶见到我,眼睛里的光比她去寺庙给菩萨敬香时还亮。看她一眼,我止不住心头发颤,我知道找不见大姑,是不能返回革命前线了。革命不如救命。我不革命,有人革命。我不救命,没人会去寻找一个“反革命”的疯癫女儿。因为爷爷败退台湾,父亲和大姑颇受牵连。我赶紧发挥我的强项,奋笔疾书,写了无数张寻人启事,然后边张贴边打听,跑遍了四乡。

跑是跑遍了,却杳无音信。

已经五天了,奶奶流着泪说,死了,这女子死了。

死了?能死在哪儿?

奶奶说,河里,井里。

这有可能,我们村里井多,村外河多。那就捞。我找来长长的竹竿,绑上弯弯的铁钩,捞!捞完了水井,没有,赶到河边去捞。从上游一直往下捞,一个湾,一个湾,一直捞到滔滔的汾河。无法捞了,即使大姑栽在里面也无法捞到。看着波浪滚滚的河水,我无望地流泪,一个人悲愤地哭喊:

“大姑啊,你到底在哪里?”

不闻大姑回答声,只闻汾河流水鸣溅溅,揪心啊!

那一天,乌云低沉,日头无光。我握着竹竿的双手酸软地松开,浑身疲软,跌倒在地。无望的泪水肆意涌流,也减不轻胸腔的憋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耳边有了簌簌响动,我睁开眼发现身边站着一位放羊的老汉。他是听见哭喊声,怕我要寻短见跑过来的。问清缘由,他竟然告诉我,早上出门时他那回娘家的闺女说,有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在他们村里乱窜。啊,那不是我的大姑还能是谁?

我撒腿就跑,跑远了回头望了老汉一眼,忽然想起连声感谢的话也没有对他老人家说。跑啊跑,一口气跑进村里;问啊问,拐弯抹角地打听。终于在一个麦场边上,我看见了大姑摇晃的身影。急步上前,只见大姑披散的长发上挂着柴草。我叫一声“大姑”,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了我,长哭一声,瘫在地上。我扶她,扶不起,她肯定是饿坏了。已经五天了,谁会给她吃的?可我也饿,急匆匆赶来,没有带吃的东西。

只有讨吃的了,不能迟疑。瞬间我把自己降到了最为卑贱的地步,敲响了离场院最近的一家木门。施舍那个玉米面窝头的大娘是何长相,我泪眼模糊没有看清,只记得拿了个窝头,还端了一碗热水。大姑吃了半个,剩下的半个是我吃的。吃过了,我背起大姑一步一步往回走。

十多里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走到家时,四下乌黑,屋里点着灯。奶奶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在院里就听见她独说独念:

“完了,这女子死定了,饿也饿死了。”

我赶紧叫一声“奶奶”,推门进去。奶奶一怔,搂住大姑喊一声“我那憨女子”,就泣不成声。大姑不哭,嘿嘿直笑,笑得我更是泪水直流……

大姑找回来了,救命的事情告捷,我该重返革命前线了。可是,城里枪声不断,炮声隆隆,不时有死人的消息传来,我惶惑不安。是日夜里,一声巨响,震得房顶簌簌落土,我从梦中惊醒,心跳加速。天亮后传来消息,我们那个司令部的楼房被炸,好几个“战友”英年早逝。我再也打不起心劲儿进城,沦为了逍遥派。我的肢体没有化为灰尘,也没有因鏖战伤害他人,而以另一种形式牺牲。

大姑,度化了我,在武斗混战的危急关头度化了我。

(插画作者 杨雪琳)

解读

原文有将近四千字,作者是想通过两件事写大姑度化了“我”,节选时,删去了小时候“我”因大姑而改掉在同学面前的倨傲态度一事。大姑的命运是不幸的,她是疯子,生命安全没有保障;但大姑又是幸运的,有一些亲人深切地爱护着她——农村的亲情,有着城市望尘莫及的浓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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