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学范式危机的学术转型与路径拓展

2017-06-10 10:41郝雨王家琛
社会科学 2017年6期

郝雨++王家琛

摘 要:自引入传播学以降,中国的传播研究就一直以功能主义—实证研究为主导范式。这一范式缺少了探讨媒介与社会之关系的人文情怀和揭露媒介作为意识形态的批判锋芒,难以全面解释新的互联网传播现象,使传播研究陷入了僵化和机械状态。詹姆斯·凯瑞的传播仪式观将传播视为一个现实得以被生产和维系的符号过程。这启发我们应将传播研究进行文化转向,以人类行为和日常生活为研究对象,以多元范式并置促进传播理论创新,以此作为走出传播学范式危机的一条路径。

关键词:范式危机;传播仪式观;文化转向

中图分类号: 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06-0163-08

作者简介:郝 雨,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王家琛,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硕士研究生 (上海 200436)

“范式”是托马斯·库恩于1962年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来的概念,是指某一学科领域的学术共同体所遵从的理论基础、研究方法和实践规范。但是,虽然有效的范式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科学性,却也很容易陷入公式化、模式化而使得单一狭窄的范式把社会科学研究推向僵化和封闭。而为了解决必然发生的范式危机,就必须对这些理论和方法进行重新整合,并不断创建出新的研究范式。早在30多年前,詹姆斯·凯瑞就表达了他对实证主义传播研究的不满,他认为这种研究“已经成为了一种经院式的东西:一再重复过去的研究,对明确无误的事加以验证。尽管这也带来了一些切实的学术成就,但即便没有严重的学术或社会后果,他也只能裹足不前”1。为了摆脱这种困境,凯瑞提出了传播研究的文化转向,并在这一路径上提出了传播的“仪式观”思想。那么传播仪式观的内涵是什么?他是如何通过整合原有理论建构出这一新的传播思想的?这些理论基础是怎样展现传播的文化转向的?这种转向又将给我们走出传播学的范式危机带来哪些启示呢?

一、传播学范式的生机与危机

自20世纪70年代末传播学引入中国大陆以降,以美国为代表的功能主义—实证研究凭借其去政治化、用量化数据进行政策制定与诠释,以提升传播和控制效果为目标的特征,被当时正处于特殊政治环境中的中国传播学者们欣然接受,直到今天都被视为传播研究的主导范式。功能主义—实证研究始于20世纪20年代后期,特别是以拉扎斯菲尔德及其同事于1940年代组成的“哥伦比亚学派”为代表,通过一系列实证研究将传播研究聚焦于态度与行为的效果层面。这一研究范式异军突起的背后有着其独特的历史逻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政府必须对公民的安全与福祉担负更大的责任。然而,责任的增大则有可能带来决策权力的膨胀,这无疑将会对民主产生巨大的威胁,所以必须在政府和民众之间建立起有效的传播渠道,增强官民沟通的效果,弥合官民在公共政策上的鸿沟。另一方面,法西斯等各种反民主的政治力量不断利用大众传媒进行宣传煽动,使美国的民主制度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这迫使拉斯韦尔、霍夫兰等人投入到了反对极权主义的宣传战中,不得不依靠提升宣传“效果”来进行意识形态抵抗。正是从挽救民主、促进公众与政府之间的良性沟通、维护公民知晓和反馈的权利出发,效果被列为了大众传播研究的核心,而意见、态度和行为成为其中最为迫切、最需要了解的问题。1因此可以说,功能主义—实证研究的原初动力来源于维护与促进美国民主的基本信念。在这一信念的驱使下,功能主义—实证研究开创了二级传播、意见领袖、使用与满足、创新扩散等数个经典的研究成果。

但是随着商业赞助和政治干预的不断影响,实证研究渐渐偏离了维护民主的初心,狭隘化到以一种工具理性的视角来看待传播技术:将受众降格为单一的变量因素,用冷冰冰的量化方法测量旨在改变其态度和行为的短期效果。这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传播研究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也因此缺少了探讨媒介与社会关系的人文情怀和揭露大众传播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批判锋芒。或许是因为过度沉迷于功能主义—实证研究“丰硕”的理论成果而未能真正沉下心去透视其原初的旨趣和诞生的语境,中国自引入传播学以降就偏向了这种研究范式的功利主义的一面。中国传播学在功利主义观的宰制下,将功能主义—实证研究范式化约为了一种主观目的的、单一的、短期的实用“模型”,庸俗肤浅地挪用西方理论来解释中国经验。除此之外,在當今全媒体的传播语境中,既有的传播秩序和格局已经逐渐被新的传播技术打破,但众多学者依然只是强行用旧范式、旧理论解释新的传播现象,乐此不疲地对大众传播时代的西方理论在互联网语境中进行一轮又一轮的理论鉴定。虽然说一些研究运用了大数据等新的研究方法,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实验的精度和准度,但方法上的进步还远不足以带来理论上的创新。这种“旧瓶装新酒”的方式难以给传播研究带来新的“想象力”,只能使其陷入僵化与停滞的危机状态。

为了解决这一危机,批判学派曾作出了积极的努力。“批判学派”崛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欧洲,以西方马克思主义为理论基础,以哲学思辨为方法论,对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现存制度进行批判,形成了与功能主义—实证研究相对立的传播学流派。批判主义最早成型于法兰克福学派,其主要代表还包括了英国政治经济学派和文化研究学派等,从这个角度讲也可以将批判学派称为一个有着相似价值取向的多元理论平台。该学派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是在研究中强调人的主体性。例如,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性人物阿多诺曾对资本主义大众文化进行过猛烈地抨击,他认为“文化工业在大众传媒和日益精巧的技术效应的协同下,一方面极力掩盖物化的异化社会中主客体间的尖锐矛盾,另一方面大批量生产千篇一律的文化产品”2。他指责这种大众文化并不是人民群众创造的文化,而是统治集团和商业机构强加给受众的一种工业文化,它忽视了人的主体性,将人们异化为物,并使其蒙蔽在虚假的快乐氛围中而最终沦为单向度的、丧失了个性和思辨能力的人。批判学派的另一个特点是注重研究大众传播的阶级性和历史性,力求揭露媒介机构背后所隐藏的意识形态属性。例如,以威廉斯和斯图亚特·霍尔为代表的英国文化研究运用结构主义等方法对传播体制和日常文化进行分析,破解了其呈现形态背后的意识形态控制以及这种控制在阶级、种族、性别等方面的体现。以上的这些特点都是功能主义—实证研究在传播研究中所忽略、甚至是刻意回避的,因此可以说批判学派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实证研究的不足。

然而,批判学派真的能够作为一种研究范式来突破传播理论停滞不前的危机状态吗?批判学派固然有其优势,但这种种优点恰恰也构成了其缺乏规范性和科学性的一面,并且中国传播学在引介批判理论的过程中也犯了当初引进实证主义理论时同样的错误。首先,我們不否认批判学派最有价值的意义就在于批判本身,正是因为这股批判力量的存在才给传播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但对传播体制进行了深刻的抨击之后它又提出了哪些建设性措施呢?其次,虽然说批判学派的理论更具有学理价值,但是哲学思辨的研究方法未免显得过于主观和随意,如果没有统一的标准和客观的数据又怎样来衡量其科学性呢?再次,批判学派内部的各个流派往往各执一词,对同一问题看法大相径庭。例如文化研究学派的菲斯克就完全不同意阿多诺将“大众文化”理解为统治阶级强加给人们的“文化工业”的说法,他认为大众文化就是大众自发的文化。如果说一个学派的理论难以整合甚至相互矛盾,那又怎能将其作为一个解决现实问题的研究范式呢?最后,中国在引介各种批判理论或者说将其中国化的过程中同样只看到了各派的丰硕成果而未能真正习得其解决各自社会困境的问题意识和批判精神。任何理论一旦脱离了中国的具体经验,其解释性也将大打折扣,理论的创新也就更加难以实现。综上所述,无论是功能主义—实证研究还是批判学派都未能真正解决传播研究的僵化和停滞,我们亟需一种新的想象力带领传播学走出范式危机。

二、观念创新与范式转型:传播仪式观的理论溯源

从19世纪“传播”一词进入公众视野后,美国文化中就一直伴随着两种不同的传播观念,凯瑞对此做出了重新的归类,根据不同的隐喻提出了传播的“传递观”和“仪式观”。传播的“传递观”一方面源自地理和运输方面的隐喻。在它看来,信息的传播就如同物体在空间中的位移,是一个将讯息从一端传递到另一端的物理过程,其目的是为了增进讯息在空间遨游时的速度与效率。另一方面,“传递观”也源自一种宗教隐喻:传播就像是宗教传教和布道,是一个劝服的过程,其目的是为了改变人们的态度。由此可以看出,“传递观”的中心思想是为了控制和提高传播的效果。上文所批判的功能主义—实证主义传播研究正是这种“传递观”的体现。传播的“仪式观”并不只是指讯息在空间中的扩散,而是指在时间上对一个社会的建构和维系,不是指分享信息的行为,而是共享信仰的表征。1之所以同“传递观”有着不同维度的含义,是因为它有着完全不同的宗教隐喻。它不是指传教,而是指“宗教仪式”这种超常态的行为。“仪式”也是一种传播活动,在这个活动过程中人们会运用各种符号,如舞蹈、戏剧、膜拜、演讲等,来表达和追求一种群体的认同。这个活动不是为了改变态度或思想,而是代表了事物的基本秩序;不是为了履行功能,而是为了表明一个正在进行的社会过程。2例如我们缅怀先烈的祭祀仪式、基督教徒的礼拜仪式、运动会上的奏唱国歌仪式,这种“传播”并没有让人们获知比往常更多的信息,但是却强化了人们特定的价值观和身份认同,使人们变得更加的团结。传播的“传递观”和“仪式观”的区别还存在于很多层面,概括如下:

综上所述,凯瑞从新的“仪式”视角重新开启了对传播的研究分析,从不同层面对传播赋予了完全不同的内涵,开拓了传播研究的视野。上文提到,要想使传播研究重获生机,就要对原有的理论和方法进行重新整合与创新。凯瑞对此作出的回应则是借助杜威的著作,尤其是从文学、人类学及社会学的一些知识材料中开辟出一条文化研究的路径。那么传播仪式观究竟是由哪些理论耦合而成的结果?凯瑞在对其进行整合创新的过程中是如何体现传播的文化取向的呢?

当凯瑞深感传播研究裹足不前,想要为其另辟蹊径、寻找源泉时,他想到的“最切实可行的传统”是来自杜威和他的同事及其后人所代表的芝加哥学派关于传播的社会思想。他把杜威视作他进行传播研究的“导师”和“领路人”,把芝加哥学派作为了仪式观最直接的理论来源,但是他对另外的一些思想来源并没有进行详细的阐述,甚至选择匆匆地滑过。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简洁表达并不利于我们对其思想中蕴含的文化转向进行全面、深刻的理解,也不利于我们从其丰富的理论基础中获得解决范式危机所需的启发。探究本真的传播仪式观,无疑应该把对仪式观影响最直接的芝加哥学派作为起点,沿着芝加哥学派的理论之河逆流而上,重溯传播仪式观的渊源。

(一)传播建构社会:芝加哥学派的传播思想

芝加哥学派是美国20世纪初到40年代由几位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共同组成的一个社会学派系,他们对传播学的形成和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罗杰斯在《传播学史》中称:“我们应该承认芝加哥学派对于我们的过去所发挥的重要作用”1,并将其视为美国传播学发展史的源头。

芝加哥学派的传播思想是从传播与社会的关系入手来研究传播的,主要可以分为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在宏观层面,芝加哥学派强调传播的“社会性”,即传播具有凝聚和整合社会的功能。在杜威看来,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伴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推进,需要将“大的社会”升级为一个“大的共同体”。这就意味着要将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汇聚到同一个城市文化的“大熔炉”里。由于人们彼此之间要拥有共同的文化认同才能生活在同一个社区里,所以传播也就成了他们借此凝聚共识、创造文化、形成社会的重要中介。用杜威自己的话说就是“社会不仅因传递(transmission)与传播(communication)而存在,更确切的说,它就存在于传递与传播中”。凯瑞正是以此作为思想基础引导他的传播学研究,根据杜威对传播的两种不同的定义,提出了传播的“传递观”与“仪式观”的分野。

在微观层面,芝加哥学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米德提出了“符号互动论”,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理解人类如何与他人协同创造符号世界,并反过来为这个世界所影响的理论框架。它是一种社会心理学,认为社会是由代表心理过程的符号的交换构成的,也就是说个体通过语言(符号)对人的行为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赋予意义,并通过个体间的互动使意义得以共享,进而形成社会。因此符号互动论成为了一座连接关注个人的理论与关注社会力量的理论的桥梁,社会在个人的互动中才能成为“实在的”。2凯瑞在对传播的“传递观”和“仪式观”进行对比时指出,“传播的起源及最高境界,并不是智力信息的传递,而是建构并维系一个有秩序、有意义、能够用来支配和容纳人类行为的文化世界”3。更确切的说就是个体与个体之间通过传播建立起一套共同的行为准则,人们在这种规范下建构出一个共享的社会。因此,凯瑞的仪式观与符号互动论有着本质上的一致,都强调通过个体的互动建构社会。芝加哥学派从人类关系本质的高度认识传播,将研究的重心偏向传播如何参与创建现代社会,这给僵硬、冰冷的实证研究带来一股人文主义的暖流。

(二)文化转向的源头:建构主义传统

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学系,曾任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系主任的艾伯特教授将芝加哥学派的精髓表述为时空具体的、试图理解生活本身的质化研究。4事实上,芝加哥学派早期的研究并不都是实证研究,而是倾向于一种阐释性的社会学。从杜威的传播思想到米德的“符号互动论”都可以非常清晰的看到建构主义的烙印。建构主义的理论主要产生于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两位德国哲学家:齐美尔和韦伯。包括凯瑞在内的建构主义者们认为“人总是积极主动地建构社会现实的行动者,其行动方式则要看他们是以怎样的方式理解其行为的,以怎样的方式赋予其行为以意义的”1。杜威所称的“社会存在于人们的传播之中”正是将人们视为了积极的建构主体,他们通过传播使社会得以形成。另一方面,米德也深受建构主义的影响。齐美尔认为“社会过程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心理过程,社会要存在,前提就是个体意识到自己是和其他个体维系在一起的”2。米德正是通过齐美尔的学生、芝加哥学派的另一外代表人物——罗伯特·帕克了解到了这一观点,并以此为核心基础,延伸出了符号互动论。至此可以看出,芝加哥学派的传播思想是传播仪式观最直接的理论来源,但溯源到底其理论根源还是来自欧洲大陆的社会学思想。这证明了传播仪式观并不是一种完全建立在美国本土理论上的传播思想。

建构主义和芝加哥学派的传播思想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凯瑞所倡导的传播研究的文化转向:意义并不是固定的,符号世界也并非等同于现实世界,这一切都是被建构的。社会乃至人类生活中的任何行为都可以作为建构意义的传播过程,而并非仅限于口语和文字。因此,传播研究就不应仅仅局限于信息的传递,还应该用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的方法对多元复杂的个体行为和日常生活进行解读。

(三)隐藏的迂回:雷蒙德·威廉斯及英国文化研究

“从何处汲取源泉,以获得一个全新的传播研究视野?在我看来,至少这些源泉应该从回溯韦伯、涂尔干、托克维尔、赫伊津赫的著作,以及运用当代思想家如肯尼斯·伯克、休·邓肯、阿道夫·波特曼、托马斯·库恩以及克利福德·格尔兹开始。”3作为文化研究的著名学者,凯瑞在谈及他思想的理论基础时提到了一大批社会学家、哲学家、人类学家和政治学家,但是却偏偏没有提到雷蒙德·威廉斯和英国文化研究。他将以威廉斯为代表的英国文化研究视为透明的维度以隐蔽他的学术动机,这一作法是站不住脚的,也是值得我们质疑和批判的。

凯瑞把他对传播的理解取向于文化研究,他在1975年發表的《传播的文化研究取向》一书中提到,他运用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兹的阐释方法——“深描”进行传播研究。格尔兹把文化比作人类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因此文化的分析不是寻求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寻求意义的解释科学。受此影响,凯瑞十分注重对意义的阐释,他认为传播的文化学需要把人类行为看作一种文本,我们的任务是建构这一文本的“解读”。英国文化研究的代表人物威廉斯在《文化分析》一文中认为“文化是对某种特定的生活方式的描述,它表达的某种意义和价值不仅来自艺术和学术,而且也来自制度和日常生活中的行为”4。正是这个定义对文化研究的确立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按照威廉斯对文化的理解,文化研究就是对文化,即特定的生活方式和由此产生的各种特定的社会活动加以解读。事实上,英国文化研究从霍加特时代起就开始进行语言学的转向并接受结构主义的思想,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用来分析非语言学的材料:把日常生活方式视为文本,通过对其进行解读进而揭露文化中阶级、种族、性别的不平等以及引发这些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和社会权力。如此看来,凯瑞提出的传播的文化学同英国文化研究的思想在理论和方法上都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另一方面,威廉斯在1962年出版的《传播》中把传播放到了社会的核心地位,认为“许多人通过经验来获知,但是人的生活、社会事物的目的不能限定于此,学习、描述、理解和教育等活动并非在现实发生以后作为第二位的东西得以产生,他本身是一个主要的方式”5。也就是说,现实是通过人们的传播不断被建构和改变的。凯瑞在《传播的文化研究取向》中也提到“现实是一种大量生产的、具有表现力的创造物——是一种由人类生产并维系的产物”,“人类生活在一个新的现实维度中,这是一种符号的现实,通过这种能力机制,存在得以产生”。1这些观点同样强烈的贴合了威廉斯“传播建构现实”的思想,但是凯瑞提出这些观点的时间却比威廉斯晚了十几年。综上所述,凯瑞的“仪式观”思想也在很大程度上汲取了威廉斯和英国文化研究的理论营养。

至此可以看出,凯瑞在建构传播仪式观的思想史的时候采用的是一套隐秘迂回的策略:一方面在表面上积极地向芝加哥学派及克利福德·格尔兹等美国本土学术传统靠拢,另一方面又在隐蔽的维度迂回地援引威廉斯及英国文化研究的思想。他这样做或许是为了克服在美国推行文化研究的阻力,因为具有欧洲新左派及西方马克思主义色彩的英国文化研究极易被视为学术异端而遭到美国主流学界的排挤。除此以外,我们也不能排除他想要以此建构起一个源生于美国本土的文化研究,为自己赢得一个“美国文化研究之父”的学术声誉和学术地位。但不管凯瑞最初的学术动机是什么,他为这种建构所做的努力还是为美国的传播研究冲破了实证主义范式的藩篱,开拓了理论的视野,也给我们应对当今中国传播学的范式危机留下了有益的启发。

三、人文主义的悲鸣:传播仪式观对解决范式危机的启示

凯瑞重新整合了前人的思想成果,并创造性的提出了传播仪式观和传播的文化转向,为原本就已经僵化和停滞的传播研究提供了一丝宝贵的想象力。虽然凯瑞所进行的工作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研究还有待商榷,但是他的这种通过整合原有思想来建构新理论的方法还是值得我们去学习的,他的这一学术实践也确实给了我们很多有益的启发。从他的理论建构中我们可以看到,任何理论的创新都离不开前人的基础,理论的借鉴总是本土化必经的一步。我们所反对的是不批判、不辨证的崇拜实证研究或批判学派的理论,我们所要做的是从中国自身的实践经验出发,从关照主体性的人出发去发现新的问题,产生新的理论。当然,任何一个范式都不是万能的,我们也从不否认单靠仪式观的思想依旧解决不了传播研究的危机,但我们可以从仪式观那里汲取营养,将视野拓展到文化这一更加宽泛的层面,对不同的研究范式进行重新的整合。

(一)以人类行为和日常生活为研究对象

功能主义—实证研究最初的学术旨趣是维护和促进民主,但后来逐渐受到了行政权力及经济权力的控制,并且这一现状一直延续至今。这导致传播研究逐渐沦为了行政机构和商业公司的工具。在这种工具理性的驱使下,传播研究忽视了受众的主体性,把受众的行为消解为某种前逻辑或原逻辑的对象,强调社会结构对个体的制约,而不曾把经验本身看作有意义的符号加以考察。同时,以量化的研究方法考察多元复杂的主体行为时也常常力有不逮。因此这种权力化的研究范式严重缺乏了对个体的关照以及对社会的关怀。威廉斯也曾经指出不应把“大众传播学”作为一个传播研究项目的名称,因为它把有关人类传播行为的研究局限在了报纸、广播、电视、电影等某些特定的领域,而没有认识到各种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也是一种用于表达意义的传播活动。传播仪式观认为传播不仅是一个信息传递的过程,更是一个符号和意义交织而成的系统,而传播的过程则是各种有意义的符号形态被创造、理解或使用的社会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现实得以生产、维系、修正和转变。通过研究具体的日常生活和人类的行为,可以透视出各种有意义的传播符号是如何在新闻、艺术、仪式中被建构、理解与使用的,这可以帮助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传播的过程及其本质。因此传播仪式观启发我们要从更宽泛的文化层面进行传播研究,这种转向把研究范围扩展到了包罗万象的文化现象,更突出了对个体的关怀,从而彰显了一种人文主义的悲鸣。

(二)加强传播研究的理论积累

正如上文所言,将传播研究进行文化转向也就意味着研究者所关注的问题由宏观的社会控制调向了较为微观的人类行为。理论并非产生于经验之前,而是对经验规律的总结并反过来指导具体的实践。换句话说,对待不同的现实经验要用不同的理论对症下药,而不能再犯本土化过程中出现过的将理论与经验本末倒置的错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功能主义—实证研究范式所依赖的过于宏观的结构功能主义理论难以对日常生活中纷繁复杂的个体行为进行解释,而批判学派所依赖的哲学、现象学等理论同样也难以客观的概括出社会整体的运行规律。所以功能主义范式应当将马克思主义理论、后现代理论、结构主义与符号学理论、人类学理论、精神分析理论、女性主义理论引入自己的研究,而批判学派也应当多积累一些數理统计的相关知识。从另一个方面讲,理论的创新必定需要坚实的理论基础,不同学派的研究者们只有在丰富自身理论视野的过程中不断对新的问题进行思辨、论证,才可能迸发出新的理论灵感,创造出新的、富有活力的传播理论。

(三)整合多元范式,促进学派争鸣

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秘书长、研究员何秉孟曾指出:“在一些重大的学术问题、理论问题上,学术界是否出现或形成不同学派,既是理论研究能否不断创新的必要条件,也是学术界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1既然功能主义—实证研究范式和批判学派都各有各的优点,并且又都难以凭借自身的力量解决传播研究的危机。那么为何不打破两者之间二元对立的框架,让不同的学派相互争鸣以借鉴对方优秀的理论观点和研究方法呢?从凯瑞的思想中我们就既可以看到建构主义的影子,同时也能透视出社会控制的烙印。因此,为了使传播研究走出危机,我们或许应该从批判学派的立场提出问题,用批判学派和实证研究的多元方法论加以证明。

实证研究范式指导下的传播研究的目的是探寻出一套可以支配人类态度和行为的规律,这就要求用科学的试验方法描述出传播过程中的因果关系。然而结果却常常事与愿违,这一方法最多只能得出前因与后果变量的有限的相关关系,而且还必然会将丰富复杂的文化现象化约为单一的变量。传播仪式观所代表的文化转向是要对人类行为和日常生活做出解释,通过理解人们在词语和行为中所建构的意义来诊断人的意义,并透过这一过程了解人与社会的关系。因此要用人类学、“深描”、民族志等批判的、历史的、阐释的研究方法来完成以上的这些任务。需要指出的是,不同的方法各有利弊。哲学思辨的方法更具有学理层面的高度,所以更适合在研究的初始阶段引导问题的展开,而实证研究的方法更具有逻辑上的严谨性,所以更适合对具有批判意义的论点进行科学的验证。综上所述,解决中国传播学的范式危机需要我们摒弃以单一的传播范式画地为牢的学术思维,积极地展开跨学科的研究,用社会学、人类学、文化学等相关的知识材料扩展理论视野,将研究对象拓宽到意涵更加丰富的文化现象,借助民族志、深度访谈等质化途径对实证的研究方法进行补充,以此完成对研究理论与研究方法的重塑。

结 语

正如詹姆斯·凯瑞所言,“学术上的事往往起点决定终点,对传播的基本立足点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随之而来的分析路径”2。每一个研究范式都有着自己鲜明的学术立场和学术旨趣,都致力于开辟出一条独一无二的研究路径以解决纷繁复杂的现实问题,对特定的历史变革做出积极的回应。传播研究领域并不存在一个核心的研究范式,传播现象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也决定了我们要用不同的理论方法解决不同的现实问题。我们需要警惕的是不要在单一的研究范式中固步自封,而是要多元范式并置、多种思想争鸣,以使传播研究永葆生机。功能主义—实证研究范式有着维护与促进民主的源初旨趣,曾在大众传播时代产生了众多富有价值的理论成果,但是随着研究者们对其功利主义功能的滥用以及新媒体技术的冲击,逐渐丧失了自身的生命力。凯瑞提出以文化研究为取向的传播仪式观也并不是为了否定或者代替这一研究范式,他只是主张只有对传播与社会秩序采用仪式化的观点,才能真正了解传播的本质。因此传播仪式观作为一种理论视角为我们提供了理解传播与社会的另一种思考维度;作为一种学术立场和分析方法,它也将会弥补功能主义—实证研究范式的不足以使传播研究重获生机。

(责任编辑:李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