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殇

2017-06-10 09:12樊德溪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7年1期
关键词:灵宝吉兰秀山

樊德溪

山河破碎,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人心惟危,外來户蒙受覆盆冤。

阴损毒狠,村长传棒鞭尸;义薄云天,村副击鼓鸣冤。

善恶一一报,沉冤终昭雪;合葬了恩仇,情义人间续!

第一回

开篇讲乱世,不妨先说老爷顶。

顶,其实是山,隔涧耸峰南北对峙,方圆有名。

南顶尊称天寿山,形似笔架,俯瞰平阳,占临汾县界,蕴含文脉;北顶俗名青龙山,势如飞镖,刃插云天,属洪洞管辖,氤氲武象。

自西向东,炊烟迷蒙,阡陌纵横,村寨棋布。村子名字是虎头山,官道窑、禹王坪、宋家寨、藕瓜泉;还有石门、后沟、羊舍、桑湾……随口起名,习惯自然,搭眼俯瞰,恰似一轴民俗风情水墨画。

话说老爷顶下有处尧贤村,尧贤村里有座老君庙,老君庙中住着家外乡人,主人叫于灵宝。

于灵宝这人不简单,炙药行医会耍拳,家中有妻妾俩,原配吉兰儿,小妾乔石榴,一家人从河南逃荒来的。

于灵宝四十岁左右,剃着光头,常戴顶瓜皮帽,上过私塾有文化,稀眉衬亮眼,走路脚步稳,看上去有点儿超凡脱俗的样子。

吉兰儿大男人三岁,徐娘半老,朴实无华,好在念过书,识得字,因而能帮上于灵宝的忙。于灵宝平时对她还是尊敬的,出远门让吉兰儿守家,若出诊邻村,则夫妻相随。到了病人家,一个把脉瞧病,一个按方抓药,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用于灵宝的话讲,有兰儿出马,生意不出岔。

至于于灵宝再娶乔石榴,起先并不是他的主意,他不看重那份艳福。吉兰儿嫁到于家快五年了,肚皮没动静,她自个儿先沉不住气了。

为了此事,于灵宝也操了不少心,或许是医不自治,宫寒、血虚、痰湿等等妇科里的方子也试过多遍,轮到自家就不灵验了。为了稳住吉兰儿的心,于灵宝甚至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说是自己的问题,地荒不怪籽儿秕。

可夫妻常睡一张床,吉兰儿不憨。年轻时还可以,如今夫妻二人亲热,每到动情处,于灵宝像只小老虎,可吉兰儿总怯场,心慌胸闷,四肢痉挛,常是锣鼓敲着敲着就没戏了。

于灵宝有苦难言,夜里给吉兰儿赔不是,寻思自个儿整天忙生意,说不定啥时候怠慢了吉兰儿。于灵宝一个大老爷们,说到痛心处,涕泪竟能沾湿半个枕头。

吉兰儿越发不安了。她处事干练,一般不到琢磨成熟时,是不会轻易吐口的,凡是她的主意拿定,几匹骡马拉不回,事后十有八九证明她的谋算是对的,这也是于灵宝佩服她的原因之一。

凑巧,那一年,日寇进犯中原,兵匪骚扰,百姓遭殃,于灵宝夫妻俩便背井离乡,出豫入晋,路上正好遇见蓬头垢面的乔石榴被一个兵痞子欺负。乔石榴在地上喊救命,于灵宝两口子闻声探望,就发现了乔石榴。

吉兰儿气盛,见状心恼,豁命上前揪住当兵的耳朵不放。当兵的情急之下,将手里包着布的东西抵到吉兰儿的额头上。

“哼,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细看,兵痞子手里像是握着把枪。

稍迟老婆就要没命了,于灵宝没再犹豫,脚起扫堂腿,拳攥流星锤,将那兵痞子打了个四蹄朝天。

吉兰儿趁势缴了当兵的械——原来是把黑绸裹的木头枪。

兵痞子见不是对手,爬起身来撒腿就跑,于灵宝要撵,吉兰儿挡住了,道:“穷寇莫追!”

兵痞子跑了,乔石榴呆立着不动。

于灵宝说:“你也走啊!”

“去哪儿?”乔石榴提起裤子,问道。

“那我管不了你。”于灵宝望着西边太阳快压山,催吉兰儿赶路,“咱走!”

“我也跟你们走。”

“不中。”于灵宝不应承,嫌累赘。

“虽说露了丑,”乔石榴泪脸上泛起羞红,“可人家还是黑籽红瓤……”

吉兰儿识趣,便问:“你家是哪儿的?”

“河南靈宝。”

“灵宝?”于灵宝笑了,“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方人不认一方人了!”

乔石榴胆不怯了,伸出藕瓜白的手腕,亮了亮耀眼的银镯子,道:“原来是老乡!我没去处,鬼子狠毒,村里除了俺兄妹,都死光了。我和我兄弟走散了,如今我没了去处,我给你当丫头,行吗?”乔石榴惨嘤嘤地又哭出了声。

“也中!”吉兰儿望了男人一眼,自作了主张。

“姐,还有这位姐夫,妹子这里有礼了。”乔石榴倒机灵,纳头便拜。

“姐我当定了。”吉兰儿巧盈盈地神秘一笑,“只是……咱们以后再说吧。”

之后的事顺理成章,在吉兰儿的调教下,乔石榴由丫头升为妾,两人正式成了姐妹。

妻妾间相比,乔石榴年轻漂亮,尤其是嫁过来一年后,给于家添了个小子于彦平,这让于灵宝脸上有了光。后来的日子,于灵宝对吉兰儿敬得厉害,对乔石榴则疼得要死。

以上内情,并非出自于灵宝之口,而是尧贤村的刘家顺所言。

于灵宝与刘家顺相识,是在老爷顶逢会唱戏期间。那时,于灵宝一家刚来临汾,举目无亲,听人说老爷顶上逢会,便在庙里做起了行医生意。白天在庙院前摆摊,晚上就住在庙后的石窟里。吉兰儿抓药收钱,乔石榴看娃做饭,于灵宝则当上了只看病的甩手掌柜。

人们常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自从于灵宝在老爷顶上扎了摊子,经手的病人没有不见效的。但好景不长,抗日战争爆发了,老爷顶被东洋鬼子占领了,还毁了不少建筑,这也砸了于灵宝的饭碗。兵匪出没之地,谁敢冒险上山求医?

刘家顺在这节骨眼上救了于灵宝的“驾”。

刘家顺是尧贤村的人,早年丧妻,单人独户。村里有人笑他:“一人吃饭全家饱,干毬打得胯骨响。麻杆细腰豹子头,花果山上称猴王。”

花果山不一定去过,刘家顺倒是村里吕梁山上的常客。他种庄稼活儿不在行,全凭钻山采药糊口。中草药采回家,去杂晾干,还得进洪洞城里卖。自打认识于灵宝后,他的湿货全被于灵宝包了,省了进城的路费,还能卖出好价钱。有时刘家顺手头拮据,于灵宝也出手大方。这使刘家顺大有相识恨晚之感,两人遂以兄弟相称。

于灵宝落难,刘家顺自然要出手相助。

堯贤村有座老君庙,老爷顶没被毁之时,有州不显县,老君庙给百姓的印象不深;老爷顶被毁掉之后,老君庙便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

老君庙供奉的是太白金星的塑像,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属道教。太白金星有八卦金炉,而于灵宝说自己还会升药炼丹,二者是天作之合。刘家顺相信,有于灵宝到此行医,便是老君庙唱红之时,也是尧贤村扬名之日!

以上诸多的好处,刘家顺先如此这般地给村长刘子杰通了气,征求他的意见。刘子杰听后一言九鼎:“放行,请神!”

于灵宝一家人就这样从老爷顶被请到尧贤村,住进了老君庙。当然,这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进村那日,于灵宝骑着马,家眷杂物在身后的牛车之上。

尧贤村的整个布局像一只凤凰,而以老君庙为凤头,往南是刘家砖包楼院及锣鼓场子,权当凤心凤脊。东西向,往西依次是善院、石牌坊、刘家祠堂,往东依次是菩萨庙、净土寺、木偶戏台,这应该是凤凰的两只翅膀。

于灵宝应邀进村之时,先从凤翅起步,沿刘家祠堂、石牌坊至善院,登凤脊到锣鼓场子,最后走凤颈至老君庙。

路经锣鼓场子十字街口,当然要敲锣鼓一展尧贤村的威风。震耳的三眼铳响过,令刘家顺惊异开眼的不是红火,而是光天化日之下黄牛破车中的如花娇娘。炮声吓哭了抱在怀里的孩子于彦平,平时躲在家中从不露面的乔石榴抱着孩子撩开破车帘哄,让刘家顺撞了个正着。

也是这倏忽一瞟,尧贤村往后才有好戏看。

第二回

炮铳响罢,老君庙前热闹了一阵子后,大家伙儿各自回家,场子里仅剩村副杨秀山、村民刘家顺及于灵宝一家人。尧贤村大户数杨刘两姓,编村时村长刘子杰扶正,杨秀山便为副村长,初衷是为了平衡家族势力,调和民意。

刘子杰五十出头,个头不高,心气却旺。他自诩祖先是大汉的刘邦,开国皇帝,不像宋时姓杨的杨继业,给人当差,没好下场。

杨秀山大刘子杰十岁,身骨瘦弱,举止斯文。听了刘子杰的话,他当着杨姓人的面说:“刘邦咋牛了?汉中王本该是人家项羽的,刘邦耍心眼得来的!”

你来我往,两家人都是背地里抬杠揭短,低头不见抬头见,当面还是点头问好。

有关于灵宝一家纳户住村之事,一把手说了算,带副字的跟着走就是了。

老君庙内布局大致分两块。北端起首当然是灵霄宝殿,殿前有献亭,作为设坛祭祀之用。殿南穿过屏风栅栏,就到了社火娱乐场合,明末戏台正好建在南北中轴线上,人们习惯称为圪垯台子,戏台中间留有过往车马通道,每到酷夏时节,清风徐来,此处为村民歇息纳凉的绝妙去处。

于灵宝将家眷暂留半圪垯台子上歇息,自己跟杨秀山和刘家顺在庙内转转,想探探此地道行有多深。

杨秀山告诉于灵宝,近几年因戏台前容不下多少人,闹红火才移到山门外的锣鼓场子上,这里只有戏班来了才启用。

经这一点,于灵宝想起刚才山门明柱上的红楹联,顺口讨教这位村学究。

尧都平阳 立木谏诤树华表

舜耕历山 执鞭敲箩成名贤

杨秀山解释道:“‘尧都平阳的‘都,有建都的意思;‘舜耕历山的‘历山,就在洪洞神里村,这是一副村名嵌字联,看点全在联首与联末之处。”

这联其他都好,但……

于灵宝初来乍到,不想伤尧贤人的面子。据他所知,前些年一入三晋地界,就有一处历山,都说自己的历山是正统,只怕没个分晓……

心里虽这么想,但他嘴上还是称好。刘家顺悄声告诉他,此联是杨秀山所拟。这让于灵宝吃了一惊,暗自庆幸,还亏了自个儿口严。

戏台上也有一副梅红对联,是年前唱戏贴的。

些小戏台 可家可国可天下

尋常人物 为将为相为帝君

于灵宝在老家也见过此类联,用不着细琢磨,便跟在杨秀山后面往前走。

献亭柱上有一联,似曾相识。

沾上去 洗干净不易

掉下来 爬起身甚难

于灵宝忙问:“此联也是秀山叔的大作吧?”

“岂敢,岂敢。”杨秀山道,“实不相瞒,此联系咱村私塾王老先生所拟。王老先生的表兄曾在省城阎锡山处应差,因阎主席的几页手记到手,经删简出此联,只不过是自个儿品味把玩而已。此联贴在这里,原本不是王老先生的意思,是老朽我自作多情,不会有攀龙附凤之嫌吧?”

“哪里,哪里。”于灵宝随声附和,“也算是旧瓶装新酒吧,贴在这里新奇。”

于灵宝回头对刘家顺说:“孩子也该上学了,娃在家贪玩,要不,让他跟这位王老先生识字去!”

杨秀山闻言,便要亲自领孩子去私塾,刘家顺急忙说:“这事我办,你甭管!”

说着说着到了大殿前,杨秀山觉得于灵宝肚子里墨水不浅,便又指着殿柱上黑底蓝字阳雕对联让他看。

圣不自圣 高道资万世

师无常师 玄德著千秋

于灵宝看罢,纳头便拜。刘家顺见状,帮着点了三炷高香。杨秀山也识礼,拿起银锤,敲了三声铜磬。

于灵宝叩首起身后先问:“此联出自何人?”

“官道窑的陈凤鸣先生。”杨秀山见于灵宝显露敬佩之态,又指殿门上金字大匾问,“此字如何?”

“诚哉斯言。”于灵宝仔细端详后拍手赞叹,“真个儿有兰亭神韵!”

“此字出自洪洞书法高手董寿平之手,是村长托关系写的。”杨秀山夸道。

尧贤村是文风村,虽说是日伪沦陷区,但乡风不败啊!于灵宝跟着杨秀山在老君庙转悠了一圈,心里踏实多了。

按村公所的安排,北院为道教圣地,肃静避俗,于灵宝一家只能住南院。南院戏台左右有晨钟暮鼓两处谯楼。当然,自明清之后,没了更夫,敲鼓撞钟之事也就不了了之。谯楼底下是东西厢房,吉兰儿住东屋待客,乔石榴住西房主厨,于灵宝父子随意。

次日一早,刘家顺径直到老君庙的西厢房。于灵宝一家人正在吃饭,他立即将刘家顺拉到饭桌上。

刘家顺也不客气,伸手抓了个藕瓜猪肉包子道:“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我可真吃啦!”说着,抬头瞟了饭倌乔石榴一眼。

于灵宝说:“早准备专门设宴请你哩,今天来了,先凑合吃一顿。”

刘家顺说:“有心存后,先说娃上学的事。”

于灵宝有点儿难为情,说:“饭后有家预约病人要上门,我一天穷忙,娃的事你就全权负责,先撂到学堂里,圈圈性,抽空我还想约王老先生一起坐坐哩,到时你可不能少!”

于是,刘家顺从乔石榴房里把于彦平领走,按照于灵宝的意思,他向王老先生讲了一堆客气话,直到将事办得妥妥帖帖,这让于家上下都挺满意。

以前只是从于灵宝口里知道刘家顺是于家的恩人,今日看来,他还是个大大的好人,乔石榴此刻是这么想的。

一切收拾停当,于灵宝就开始经营他的医药行当了。他要干几桩令村里人心悦诚服的事,仅靠妇科混饭吃不行,他准备向外科领域拓展。他是老子的后代,在家乡,他听说早些年老中医拿水银、雄黄、朱砂等炼丹。炼丹他不懂,升药他孩童时好像見过,升出的药拔毒治疮特有效。

他不想让人知道此事,怕闹不成村里人笑话,说娃没生下,先让人看了臭屁眼。每到夜深人静时,他一个人钻进北院,先给老君爷叩首,然后架坩埚试着升药,原料只有于灵宝知道,大多是靠药性书籍揣摩。他在老君庙山门外打过几次秋皂荚,升出粉末后,先在自个儿身上试效,吃了不少苦。

几个月后,于灵宝弄出两样药,一白“除炎灵”,一黑“拔毒膏”。有这一对独创宝贝垫底,患者凡跌打损伤、生疮流脓、手足脱臼、腰酸背痛者,丸散膏丹,多方调理,几乎来一个好一个。一时间,邻县近村的人,都流传这样一句话:老君庙的药——绝了!

于灵宝忙,吉兰儿能帮上手,偏偏闲了乔石榴。孩子去上学,于灵宝、吉兰儿偶尔也有被请走的时候,乔石榴只有独自一人守空庙。

倒是刘家顺时常来送草药,与乔石榴家长里短地唠嗑,还帮着干些担水之类的体力活。

关系处熟了,说笑话的时候也有。有一次,劉家顺干完活,净闲坐无趣,便与乔石榴借说曲儿,猜谜语闹着玩。刘家顺先开言:

一位小姐好苗条,经常伴着书生跑。

脱了它的黄金裤,里面露出一撮毛。

乔石榴立马变了脸,刘家顺一笑,把桌上的黄铜帽小楷笔拿在手里,瞪大眼珠说:“不过就是支毛笔嘛!说得不对呀?”

刘家顺瞅着乔石榴低头不言语了,怕挨批,先耍滑头跑出了门。

刘家顺打乔石榴的主意,是从于灵宝一家进村那一刻开始的。

民国后提倡一夫一妻制,你于灵宝不比我刘家顺多鼻子多眼,凭啥吃着碗里的,还留着锅里的?兄弟间,私下里睁眼合眼让一个,从情分上也讲得过去。况且强龙难压地头蛇,想必他于灵宝也不憨。

左右权衡,主意敲定,他这就等下手的机会了!

也该于灵宝倒霉,这一天他和吉兰儿过涧北出诊,走时蓝天红日,午后竟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洪水拦住了去路。

主家见状,盛情挽留,到天黑也不见雨停。无奈,于灵宝夫妇只好在异地过夜。

尧贤村同样是电闪雷鸣,老君庙里的乔石榴心烦意乱,心里像猫儿抓。

天已擦黑,乔石榴冒雨将庙门早早上了闩,顺路去茅房解手。老君庙的茅房与马房相通,正行走间,身后忽地一股凉风,她扭头看时,黑影扑面,一只手先捂住了她的樱桃小口。

“别吭声!”口音熟,但比平时吓人,“不听话就掐死你。”

乔石榴听出了是刘家顺,但水桶已掉在井里头,挣扎也无用。

刘家顺先将乔石榴的裤子褪下,却被对方吓出的热尿湿了一手,这让刘家顺心里挺臊气。

“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你没听说过,暴雨天行房不吉利?况我这两天身上过月事,迟上几天让你爽爽地闹,行吗?”乔石榴怕得要死,说得脸上眼泪直流。

刘家顺叹了口气,道:“行吧,就等你这句话哩。”说着,他两手扳过乔石榴的脸,伸嘴在她脸上胡乱亲了一口,便猴儿似的纵身跃上破窗,翻墙溜走了。

对刘家顺这干猴,乔石榴根本看不上眼,当下四顾无人,只得使缓兵之计。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刘家顺早晚要下手。

第二天,于灵宝夫妇回来了,乔石榴暂不敢声张。愁了几日,为了保住名节,乔石榴将此事暗暗告诉了吉兰儿。

吉兰儿听后倒也平静,微微一笑,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来就来吧。但要记住,此事只能你知我知,下次他要来,你提前告诉我一声,咱想办法让这孙猴子吃不了兜着走!”

第三回

这一日,刘家顺又来老君庙送草药,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汾河湾宋家寨要唱戏,戏班子有名角景留根。于灵宝准备去摆摊,说河南戏看腻了,瞧瞧蒲州梆子的新鲜。

“你去吗?”刘家顺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问乔石榴。

因有吉兰儿的话在先,这回乔石榴心里一点儿也不慌。她说:“这是兰儿姐的事,恐怕挨不上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个“咱”字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刘家顺厚着脸皮凑前几步,低声叮咛:“最好别去,宋家寨人心忒坏。这回你要成全了我,日后要想去,我领你去!”

乔石榴得到这个消息后,赶忙告诉吉兰儿。吉兰儿嘱咐乔石榴传话给他,约好哪一天,月黑夜让他悄悄来……

果然,三天后,于灵宝在饭桌上也提起了宋家寨唱戏的事,仍想让吉兰儿当帮手。吉兰儿推辞道:“我近日腰腿痛,就让石榴替我一回吧。”

于灵宝想了一想,说:“中,领上娃,让她娘儿俩见见世面也好。”

头天晚上商议好,为了提前在戏场占个摆摊好的地方,次日一早,于灵宝和乔石榴便早早接了孩子,三人准备早点儿上路。临行前,乔石榴偷偷问吉兰儿:“能行吗?”

吉兰儿说:“家里的事你甭操心,你把孩子带好就是,一切我担着!”

乔石榴听了,泪珠在眼窝里直打转。

三人走后,吉兰儿便把两边房舍通通打扫了一遍,又把乔石榴的床铺布置了不少家什。

按照事先约定,到了晚上,刘家顺便应约登门——真可谓“春风放胆去梳柳,夜雨瞒人来润花”。

早早吃罢晚饭,吉兰儿先向客厅神龛烧了三炷紫檀香,求神灵保佑壮胆免灾。她还用铁戒尺将窗扇支了个缝,为的是让月辉透进屋内,省去床头的灯光。

六尺彩绫,三尺系胸三尺坠;一床锦被,半副遮体半副闲,上床后,吉兰儿索性将身上的衣裳全脱光,宝蓝纱帐里,现出女人所能具备的诱人神态。

大门“吱呀”一声响,刘家顺鬼鬼祟祟地进来了,他特意去村头池塘里洗了个澡,满心欢喜地来了。

西厢房的门没闩,表明乔石榴就在屋里。他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借着月光,瞅见床上仰躺的美人儿。

吉兰儿见有人进屋,赶紧将粉红色的鸳鸯手帕盖在脸上。

刘家顺激动地往前挪了几步,笑道:“你害啥羞啊!”

床上没回音,那戴着银镯子的手腕向怀里一摆,示意他上床。

刘家顺再也控制不住了,忽地扑上床,两手先扣住那一对颤挺挺的香奶,便问:“今日怎么个玩儿法?”

“使这东西。”吉兰儿丢给他一个玉环。

刘家顺想起于灵宝讲笑话时曾提过《金瓶梅》里西门庆用的银托子,他接过那带药味的玉石神器,给自己套上,开始一阵肉麻,接着就豪情万丈,道:“我也算艳福不浅,真香!”

不料,“香”字还没出口,他突觉身下一阵剧痛。刚爬到吉兰儿肚子上的刘家顺像挨了毒蝎子蜇一般,“哇”的一声尖叫,便跌撞到床下。

“肏你八辈祖宗,我,我跟你没完!”刘家顺痛得无心恋战,双手捂着下身,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门。

“自作孽,不得活!”吉兰儿骂道,“你有胆再来,玉虎坠还给你留着!”

看官,吉兰儿用的这涂药的悬玉环有讲究,不做手脚它是壮阳套,但要涂多了,或者再加点儿拔毒之类的东西,悬玉环能成“玉虎坠”。

那刘家顺香没偷着,回家就大病了一场,命根子给生生地废了。

家中婆婆妈妈的风流韵事,于靈宝一概不知。一方面是他出诊看病,忙得脚不沾地;另一方面,凡世上女人吃亏的事,大多也不想让自己的男人知道,知道了不是吃醋,便生暗气,何苦呢?因此吉兰儿和乔石榴对这事闭口不提。

这一日,于灵宝在村口遇见刘家顺,这才想起好久没见面了。于灵宝问:“药还送不送啊?”

刘家顺回话寡淡,道:“今后你另请高手吧,这光我沾不得。”

于灵宝觉得奇怪,便说:“老兄提价也行!”

“装得真像!”刘家顺嘴上说不出口,心里犯嘀咕。难道此事你不知道?那“悬玉环”,本是壮阳药,怎么能鼓捣成“玉虎坠”?此事没大夫指点,吉兰儿能办得成吗?哼,你不仁,我就不义了!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秋后。乡村秋粮收到仓里了,瓜果成熟,出力流汗的农活接近尾声,祈福娱乐的神事摆上了议事日程。

这一天,村公所召开会议,村长刘子杰坐镇,村副杨秀山主持。另外还有刘占奎、刘大虎、杨铁蛋等人到场。

杨秀山说:“虽说日寇近年常有骚扰,但前些时候人家宋家寨几百人的村子敢唱景留根的戏,咱尧贤村也要看样子,不能让日本人吓得连什么事也不敢干了,不但要唱戏,还要逢會,今天咱们专门商议这事。”

刘占奎说:“逢会不难,得请先生看日子,图个吉利。”

刘大虎说:“这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杨秀山年纪大,有阅历,尤其是对老君庙上的事颇关心。他说:“正二月要闹红火,六七月里龙口夺食,寒冬腊月冷破石头出不了手……”

刘子杰听得不耐烦了,说:“老爷顶三月三朝山,就按老规矩办不行吗?”

谁也不敢说不行,尧贤村明年逢会,日子就定在三月初三,那时天气不热不凉,农活不松不紧,请班子唱戏,亮亮尧贤村的牌子。

会后,杨秀山在满井圪台碰见刘家顺。刘家顺打听村里逢会的事,杨秀山便将会议始终说了一遍,出于礼貌,也向刘家顺征求意见。

刘家顺说:“不如问问于灵室,人家见过世面,有文化。”

杨秀山说:“我问了,于灵宝认为,老君庙和老爷顶根本不是一回事。二月十五是太上老君的诞辰,此时逢会名正言顺,况且二月二龙抬头,往后天气越暖和,才是真正适合的日子。”

当晚,刘家顺便跑到楼院里,将于灵宝的话灌到刘村长耳朵里。有的诌上,没的捏上,添油加醋。刘子杰静静地听着,没表态。

次日,村公所南厦厅又开了一次议事会,这次会议说到捐银子请戏班的议题,大家大眼瞪小眼,嘴巴都软了。没人吭声,刘子杰开言了,他说:“按人口齐齐地摊,摊多少,秀山兄预算后沿户下帖子。我是村长,最后差多差少,全包圆。喔,对了,还有于灵宝,他不能白当庙上的住持,得有所表示,问问他出多少!”

筷子插到猪头上,躲是躲不过的。杨秀山按村长的吩咐,来老君庙见于灵宝。

于灵宝倒也慷慨,说:“逢会期间,我行医的收入全捐!”

杨秀山如实回话。刘村长不依,道:“他说得轻松,假如逢会时天气不助兴,收不下几个子儿,此话等于没说,这家谁敢当?”

杨秀山又去做于灵宝的工作,于灵宝便说:“这样吧,村长出多少,我出多少!”

杨秀山又去见村长,这回刘子杰不说话了,脸上没有表情,杨秀山也没敢再往下问。

正副村长间的话,被刘家顺听到了。刘家顺首先上门向族兄刘村长认错,并献计谋,借机会摆置于灵宝那贼东西。

刘家顺说:“当初是我嘴贱,瞎了眼,净想当好人,不想成了罪人。现在站在你一村之长的位置上看待此事,小弟错在三处:一是于灵宝行医看病,不怕一万,但怕万一,若有闪失,他于灵宝能拍屁股走人,咱尧贤村可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二是于灵宝近几年在村里看病,乐善好施,笼络人心,发展自己的势力,长此以往,外来户当村长的事,也是有的;三是此人从小习武耍拳,身手不凡,一旦翅膀硬了,不好控制,不得不防……”

“去去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子杰脸上越发寡淡,让刘家顺讨了个大没趣。

第四回

不久,村长刘子杰正同刘占奎在村公所闲坐,桑湾炮楼来了请柬,要约见尧贤村村长刘子杰。

桑湾炮楼是日本人的据点,平素除催款抢粮外,公事不多。这次绕开当地政府,专下请柬,并指名道姓要村長出面,事情绝非一般。刘子杰多了一个心眼,打发刘占奎先去,就说村长有事不在,公事由他转告。

说是炮楼,实是庙宇。几年前鬼子进村,见村口城隍庙高台厚墙,易守难攻,便先驻扎进去。过了一段时间,日本军官石谷太郎带一班人接防,这里略加修固,才成了炮楼据点。

刘占奎打心底里是不愿意为村长当此差的,但村长平时待他不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所以此行不想去也得去。

约谈者是石谷太郎,他身披棕色和服,指捻檀香佛珠,红润脸庞,墨点唇髭,一副慈祥和善的样子,人称“笑面虎”。他懂汉语,说话不用翻译。

“你,大大的村长?”石谷太郎竖起拇指夸刘占奎,“尧贤村好!”

刘占奎怕石谷太郎接下来给自己压担子,便吐了真言:“我是良民,不是村长。”

石谷太郎听后,脸色一下变得阴冷起来,道:“我要见的是村长君,良民不见。”

“那我回去唤村长!”情急之下,刘占奎折身就要走。

“不行,等着人来换你!”石谷太郎将手一挥,两名端着刺刀的鬼子兵一把将刘占奎的两只胳膊扭住,把他拉到地下室监禁起来了。

等了一天,刘占奎没踪影,刘子杰心里一下慌了。他觉得情况不妙,连马也没敢骑,徒步赶到桑湾炮楼。

刘子杰被挡在炮楼门口,持枪鬼子先进去通报。随着“啪啪啪”几声击掌,石谷太郎迎出了门,道:“知道你会来的。”

刘子杰笑脸拱手答道:“太君好!”

两人并肩入室,分左右落座。

没等刘子杰探问,石谷太郎笑着先开了口,说:“我没有公务,只有小事一桩。你们支那的中医中药是个宝,举世闻名,我当兵前,就有偏爱。后来弃医从戎来到你们平阳,听说贵村的于灵宝对中医药偏方有研究,我很想交个朋友,烦请村长帮忙。”

“乡村土医,受此垂爱,实为万幸。”刘子杰听他讲完,心绪才放宽,“小事,我马上办!”刘子杰得令起身要走。

“不行!你回去,他不来!”石谷太郎眯眼狡黠一笑,两名端枪的鬼子兵早已将大门封死。

刘子杰心里又犯了愁,忙解释道:“我不回去,谁去叫人?”

石谷太郎将手一招,刘占奎已被押进议事厅。刘占奎头发衣裳上还挂着秸草碎屑,可一见村长,哭丧的脸马上舒展开了。

“你回去,叫于灵宝来,我交个朋友!”石谷太郎直接向刘占奎交代,“村长嘛,这里有烟酒,有女人,不愁!”

刘子杰清楚自己成了人质,于灵宝不来,自己很难逃生,便再三嘱咐刘占奎道:“太君的事就是咱俩的事,抬也要把人抬来!”

刘占奎点头称是,见石谷君向他摆手示意,便快步退出炮楼,直奔尧贤村。

刘占奎回去没敢回家,直接跑到村公所。村长的侄子刘大虎见了刘占奎,没见他叔叔,正要细问,刘占奎擦把汗道:“先去老君庙叫于灵宝!”

待了一会儿,于灵宝跟着刘大虎进了村公所,屁股还没坐热,刘占奎便说:“你跟我到桑湾炮楼跑一趟吧!”

于灵宝挺纳闷,忙问缘由。刘占奎说:“炮楼里的石谷太郎要和你交朋友,让我来请你。”

于灵宝说:“我和那日本人不沾亲不带故的,素不相识,这样的朋友交不得。无缘无故一个太君请一个乡下土郎中作客,谁敢信?”

刘占奎赶紧笑着接上了话茬,道:“你说得对,正由于你是土郎中,洋太君闻着才特别香。”

“不去!”于灵宝断然回绝,“东洋鬼子将我一家从河南赶到山西,我眼见着死了那么多人。现在猫儿要对老鼠示好,叫我认敌为友,为虎作伥,你把我于灵宝看成什么人了!”

刘占奎无言应答,看着于灵宝合掌作揖道了声“对不起”,一个人气呼呼地出了村公所的门。考虑了一夜,次日一早,刘占奎只得让刘大虎去叫村副杨秀山商议。

杨秀山来到村公所,刘占奎将桑湾炮楼请客之事说了一遍。杨秀山本想推辞,心里又想亲自见见于灵寶一家子,免得再生事端。况且刘子杰还在那里当人质,惹了“笑面虎”,“地头蛇”也不依,总得一起琢磨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到了老君庙,杨秀山径直到西厢房,正好于灵宝和吉兰儿在商谈此事。二人一见杨秀山进了门,都不言语了,静听杨村副的主意。

杨秀山说:“灵宝执意不去,确有骨气,但咱们退一步讲,不妨来个折中处理。灵宝说不去,暂且就不要去,但总要去个人交差。谁去呢?想前思后,只有我去。”

“那不行!”于灵宝马上否决,“我不能让你为我冒险。日本炮楼是虎穴狼窝,是杀人不眨眼的地方,万一进去出不来,我于家不就落下天大的罪孽了!村长去了被扣,你再进去出不来,怎么办?”

吉兰儿反复掂量后,道:“秀山叔当然不能就这么空着手去,你把家当给他带着,送给那鬼子,能蒙混过去自是好,混不过去,就说你病着,不方便见客,伸手不打笑脸人,东西先送好,那鬼子不见得会多为难咱!”

三人一商量,就这么定了。杨秀山去见刘占奎,说若堵住刘子杰的嘴,这事就有一半成了。刘占奎觉得这次是杨村副出谋逞能,自己是胁从,事败责任也不在他,次日便随杨秀山又去桑湾炮楼。

也该事成,石谷太郎头天夜里熬夜,起床稍迟了。守门的鬼子见刘占奎带人进来,知道是请的土郎中,没通报便让他俩进了客厅。刘占奎心里忐忑不安,说自己拉肚子,先钻进了茅房。不想刘子杰也在如厕,刘占奎赶紧向刘子杰交代了几句,连裤子也没脱,就又回到了客厅。

石谷太郎听说院内有声响,便出厅问事。一见刘占奎,就堆着笑问:“朋友请来啦?”

刘占奎双目瞟了一眼杨秀山,点头赔笑,没有回话。杨秀山赶忙起身应道:“我是土郎中,大大的良民!”

“中药好,中药材好!”石谷太郎一见杨秀山开心无比,“你的,交个朋友!”

这番话,让杨秀山满腹的忧虑顿时冰消瓦解,于是他斗胆亮出第二招。

“朋友见面,空不得。”杨秀山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线装书增补《寿世保元》,“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药书,家传旧书难成套,不成敬意!”

“大大的好!《寿世保元》我听说过,没见过。”石谷太郎连声称赞,“快唤村长,喝酒!”

杨秀山见石谷太郎没嫌弃,便见风使舵,亮出第三招,举手献出两样东西:于灵宝的“除炎灵”、“拔毒膏”,还附有黑白秘方。

这时,刘子杰也进了客厅,刘占奎怕露馅,道:“太君与咱村土郎中交上了朋友啊!”

刘子杰吃了苦,态度不卑不亢。谁来不重要,事了就好。

石谷太郎声言要酒肉相待。杨秀山怕夜长梦多,执意见好就收,拱手致谢道:“太君公事忙,我病人多,来日方长,不敢打扰了。”

石谷太郎该得的得了,便说:“你是大大的良民,方便再来,酒肉有,女人有,包你快乐!”

三人点头哈腰地出了炮楼门,跑了一程,连慌带喘地歇息下来。三颗脑袋六只眼,面面相觑,这才松了一口气。

刘占奎说:“没想到秀山兄还有这肚才,瞒过了太君,‘村学究还真瞒过了‘笑面虎!”

杨秀山说:“事情到了这份上,着急放炮,是瓮圪垄上跑马——闹悬哩,也托你和刘村长的福,鬼门关走了一遭。”

刘子杰愤愤地吐口唾沫,心里有股火。就怨村里出了一个外乡棒,差一点儿将尧贤村闹翻了天,还让他活活地当了三日阶下囚,这口气他咽不下!

第五回

桑湾炮楼要人的事平息后,按原来的计划,尧贤村第三次召开村公所会议。第一次商议逢会的日子,第二次商议逢会花销,这次商议逢会期间的社火表演。

按照当地风俗,逢会正日要祭祀神灵,赶会的人多,这是逢会的高潮。东道主务必有社火表演,除取悦老君爷外,以闹红火为由,让十里八乡的百姓看热闹,玩得开心,亦壮村威。

不管咋说,在临汾,闹红火没有威风锣鼓夸不了红。那就像人天天要吃饭一样,菜蔬副食花样再多,毕竟馍馍干面才能管饱。锣鼓敲起来龙腾虎跃、排山倒海,令人热血沸腾,富有震撼力。

尧贤村近些年兵荒马乱,村里人没那兴致了,现在要逢会,总得支撑门面。而省府议员、刘子杰的父辈刘尚文最近传话道:“若没锣鼓,回乡逛会没意思。”

刘尚文年过七旬,每次回乡探亲,只要听到村内锣鼓响,他就会在村外提前下马,步行到锣鼓场子,高兴得不得了。

会上刘子杰有事不在,刘占奎便把杨秀山叫到村公所参加会议。

刘占奎说:“村长临走时交代,明年逢会,刘尚文议员可能要回来,要提前准备,尤其是锣鼓,不能让老人家失望。今日召集诸位,就是商议如何在锣鼓上出新招。秀山兄年高识广,得先发言。”

杨秀山道:“这是有关村上脸面的事,咱有啥说啥。咱村锣鼓耍招旗的活儿难找人,凡耍招旗者,要踩着鼓点跳跃亮势,穿插武术套路,丰富锣鼓表演效果。当敲到《十二牌》、《齐头崖》最后一声,三眼铳即响,招旗圆场,人要同时轻轻地落在戏鼓上。这就要求扛旗者,既要骨架灵活,又要身手不凡。”

刘大虎听完跃跃欲试,说:“我小时候上学,课堂上常瞌睡,可一放学就撒了欢,拳棒的事,我擅长!”

刘大虎是刘子杰的亲侄子,父母去世早,自小随着村长“小爹”长大,自视甚高。

杨铁蛋也有了心思,说:“不是没人,是没机会,明天咱现场比试一下,谁行谁上!”

杨铁蛋本是杨门的小子,但眼里根本瞧不起杨秀山这个长辈,平素虽姓杨,但待人处事偏向刘家,因此很得村长的赏识。

刘占奎又说:“选人的事,明天咱锣鼓场子上见分晓,可这耍招旗总得有个新名堂吧,到时候,还报这‘十二牌,看的人能笑掉牙,准砸锅。”

杨秀山说:“这不难。《水浒传》的‘林冲雪夜上梁山,《西游记》的‘孫悟空大闹天宫,《三国演义》的‘赵子龙血战长坂坡,随便挑一个典故即可。”

“那就定《长坂坡》吧,让裁缝做面杏黄旗,演義赵云舍身救幼主的故事,通俗易懂,也有看头!”刘占奎说了自己的想法。

“先动起来,基本套路可增可减,关键还是人!”杨秀山又强调了一句。

歌儿想出来了,问题基本解决了,会议就此结束。剩下的是,凡参加会议的人分头到户告知,后天早饭后来锣鼓场子集中。会敲的当然要来,不会敲的看热闹捧捧场也不能少——因为这是村史。

十月天寒,村子里一片苍凉。太阳已经失去夏日的烈性。西山老爷顶方向的扫堂风,飕飕地刮来,满场子的黄尘扑面。场内陆续来了不少人,中间支着松木,篝火点燃,烟熏火燎,人群中偶尔有几声咳嗽。

尧贤村锣鼓家伙有两腔鼓、四对钹、十面锣、铙镲各一对,戏鼓子一个。三十余人上场,十六人一伙,敲累了换班,一律男子汉。尧贤村的锣鼓不像其他村子一味求紧图快,敲起来鼓点优雅,张弛有致,雄浑激越。

锣鼓敲过三巡,选旗手的比赛就开始了。首先上场的是炮手杨铁蛋,他想炮旗一人扛。锣鼓重新敲起,开头还可以,后来由于自个儿身胚子重,耍过一个时辰,脸上红汗黑汗地鼻孔里直冒热气,他自动下场认输,道:“这营生太遭罪!还是当咱的炮手吧。”

随后,刘大虎跳上场,他觉得招钹费力,不如耍旗轻巧,又引人注目。他小时学过拳棒,武术招式轻车熟路,一面杏黄旗在他手里绕成一张撕不开的蛛网。可惜最后结束时,他双脚老踏不到炮声。

“这不行”,杨秀山是行家,摇头说,“这和男坤角王存才的《挂画》一样,最后出腿一跷,将戏台纸蛋勾起踢到台下,这是一绝!刘大虎也承认要练到这份上,没两三年的工夫不行!”

“实在不行就算了吧,老黄历照样能看!”刘占奎觉得这点子出得确实难,便想换。

“不行!”人群中突然一声喊,刘子杰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场子,“这样,尧贤村的人就丢尽了!”

“要不大家再想想。”见村长发了话,刘占奎话头也转了弯。

“我推荐一个人,不知合适不合适。”刘家顺此刻露了面,“神医于灵宝,我听说,他以前是把好旗手。”

“他能行吗?”杨秀山觉得他毕竟不是地道的尧贤村人。

“叫来试试!”刘子杰说。

“那家顺你去唤人。”刘占奎下了命令。

“我分量不够!”刘家顺指了一下自己精瘦的脑瓜笑着说,“得派带衔的。”

“要不,麻烦秀山兄跑一趟。”刘子杰看了一眼杨秀山,阴阴地开口,“他买你的账!”

杨秀山无法推辞,便去老君庙了。

不一会儿,于灵宝跟着杨秀山到场,见了村长,先拱手自谦道:“十里风俗不一般,我怕弄不好。”

“试一下嘛,如今你也是尧贤村的一员了。”刘占奎拉着于灵宝的手帮腔道。在场的人也想瞧稀奇,一起拍手称好。

于灵宝来时就没穿太厚的衣裳,青衫皂裤红腰带,加上手里这面崭新的杏黄旗,显得英武倜傥。

这次专门练《十二牌》和《齐头崖》两段,这是古曲牌名,前天会上改成《长坂坡》,名称有变,鼓点未动,《风搅雪》之后,就接《长坂坡》。《长坂坡》好就好在此刻招钹、铙镲一律撤去,仅剩金鼓对铜锣,锣成了主角。鼓轻而低,锣紧而齐,到这节口,敲者皆躬身低头,听者静心闭眼,满场人如痴如醉。难怪乡村人夸:要舒坦娶媳妇,要痛快敲锣鼓,美字全在“锣”字上。

开始,于灵宝踩着《风搅雪》鼓点,使招亮势,一杆杏黄旗满卷西风,扬起天上雪星,脚下浮尘。当锣鼓敲到《长坂坡》时,于灵宝打一声呼哨,身影不见了,眼前分明只有驰骋沙场的常山赵子龙!

杏黄旗化作一杆银枪,上下旋转,凝成一团白点。炮响了,鼔停了,锣息了,场中央戏鼓上盘腿坐一人,赵子龙?不,分明是擎旗者于灵宝。

杨秀山首先拍手叫好,道:“戏鼓上立比坐威,看起来尧贤村耍招旗后继有人了!”

众人兴致高,决定再来一遍,鼓励于灵宝放开手脚,大胆地耍。

此刻天色渐暗,彤云低垂,寒风刁钻,人们脸上有零星雪点,可场子里的人有增无减。大家看了头遍,还想看第二遍。当锣鼓敲第三遍时,人们扬起脖子,瞪着双眼,没一个愿走的。

第三遍表演更完善,更出彩,当于灵宝口打呼哨,连旗带人鹞子翻身正要纵身上戏鼓时,一声嘶叫紧紧揪住了众人的心。

于灵宝的脑袋撞上了三眼铳!

人们哗地围上来,杨秀山站在圈子内,厉声断喝:“谁干的?”

“我!”杨铁蛋两手叉腰,理直气壮,“一时失手……”

杨秀山跪在于灵宝身边,但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于灵宝此刻已脑破骨露,血肉模糊,恐怕不行了。

于灵宝口眼歪斜,牙缝里透出一缕气息,说:“秀山叔,我家里,求您……”于灵宝话没说完就咽气了。

杨秀山颤巍巍立起身,扬手打了杨铁蛋一巴掌,骂道:“谁的主意?”

“我的主意!”刘大虎挺身而出,接上了话,“要抓抓一对。”

“秀山兄,胳膊总不能往外拐!”刘占奎低声劝道,“都是咱村的晚辈。”

“照你说,死人就当死只蝇子?”杨秀山火气未消。在场的人也炸开了锅,胆大的看,胆小的想走。

“都别动!”刘子杰将手中铜锣咣地一敲,喧哗的锣鼓场子立马肃穆无声。虽说村里死人是常有的事,但今天死的是不该死的人。刘子杰是一村之长,正好今天他又在场,他的话最有分量!

第六回

这里暂且搁起,插一段几日前的事,作为本回的交代。

那是宋家寨唱戏结束后的第二天,于灵宝在家设宴,酬谢那位未曾见面的王老先生。为求热闹,他还提前登门邀请了几位熟人,前来捧场。

他先去叫刘家顺,刘家顺心里有鬼,托病在床,于灵宝见其脸色也不好看,给他枕头下塞了几块大洋,便告辞出门。

他又去叫杨秀山,杨秀山满口答应,并领下了去请私塾王老先生的活儿。

尧贤村的学堂设在善院,王老先生奶名王西天,是老妈在世时看到西天古佛神龛,随口叫的名。

次日临近午时,王先生早早放學,由于彦平领着径直来到老君庙的西厢房,见屋内贴着自己写的对联,微微一笑,对这于神医多了几分好感。

饭收拾好了,于灵宝将妻妾全部打发到东屋去,他自与两位客人尽兴。

入乡随俗,四个盘子一壶酒,外加羊汤火烧管饱。三人品性相投,又行起了酒令,皆是肚里有墨水的人,这酒话倒聊出些知己的味道了。

三人喝得尽兴,王西天醉醺醺地说:“让于彦平好好读书,小家伙脑瓜灵,是块料,惜钱莫教子,护短别从师!”

于灵宝点头称是。

王西天催于灵宝出酒令,于灵宝叹口气,道:“宁为太平犬,莫做离乱人!”杨秀山脑瓜转得快,堵住于灵宝的口,接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快上饼子吧!”

这边洪洞羊汤早已烧妥,乔石榴主厨。因为这回她隨丈夫看戏,尝了羊汤火烧的鲜,并留意羊汤下料烹调的路数,临回家时,她专门花钱称了几斤生料,准备让姐姐尝尝鲜,不想今日倒派上了大用场。

乔石榴忙手,吉兰儿忙心。她寻思,嘴馋的刘家顺今日没到场,怕是准备撕破脸了。她心上有事,口里就无味,乔石榴留给她的那碗热腾腾的羊汤,全成了干火,她品不出鲜味来。

西厢房中,客人连夸羊汤手艺好,笑声里,不分老小,酒深交心,直到午后申时方休。

今天,村里闹红火唤于灵宝去,村公所本该让刘家顺他们跑腿,犯得上让村副杨秀山登门?这大大引起了吉兰儿的怀疑。

于灵宝被请走了之后,心神不宁的吉兰儿便开始实施这几天的筹算谋划。她亲自到西厢房见乔石榴,将自己的预料和盘托出,并用不容商量的口气给乔石榴下诀别令。

“非常时候,咱姐妹各有重托,你从后门偷偷出去,到善院领彦平出走,舍卒保车,树倒留根,你先求王老先生帮忙,到附近村庄随便找个地方躲避,万不得回庙。我与灵宝如有三长两短,你领着孩子回乡——记住,非常时期,你出门必须女扮男装!”

为作最坏打算,吉兰儿将一个小包袱交给乔石榴,道:“这里有三件东西:第一件是银镯子,你凭它去打听你兄弟的下落,指望往后能有依靠之人;第二件是根金条,也是我出嫁时的体己,作为你母子路上的盘缠,也算咱姐妹的情分;第三件是这副状子,这事的前因后果我写在上面了,我还按了血手印,你交给王老先生,日后若有说公道话的人,这是证据。”

事情太突然了,乔石榴连想也没敢想,境况竟会这么糟糕!乔石榴流泪扑向姐姐的怀里,被吉兰儿一把推开,怒道:“快走,再迟你就出不了庙门了!”

乔石榴还没见过姐姐发这么大的火,她向吉兰儿磕了一个响头,起身略加收拾,便出了老君庙,直奔私塾。

妹子走后,吉兰儿心里多少踏实了些,她今天要在尧贤村抛头露面,不能让乡亲们笑话。她洗了脸,梳了头,还换了一身已浆洗干净的衣裳。与乔石榴相比,她另是一种气质。

她悄悄来到锣鼓场子,于灵宝那时候正试练头遍,她站在场边仰头观望。

到了第三遍时,几天来自己一直担心,但又不能相信真会发生的事到底发生了。吉兰儿眼睁睁看着丈夫被人打伤,她顿时心如刀绞,软软地倒在地上。不少人折身关照这突然晕厥的妇女,场子里开始骚动。

此时,场上的刘子杰发话了。

“都别动,凡是跑的人就是杀人的人,没杀人,为啥跑?跑是跑不掉的,你一家老小总在尧贤村吧?”刘子杰站在死人面前厉声断喝。

“凡在场的人,与杀人之事都脱不了干系,谁杀的?我说是谁就是谁,不服你踩上梯子告天去!”刘子杰说到“天”字时,还将手中铜锣咣地敲了一声,以示威严。

“退一步来说,失手者是杨铁蛋,杨铁蛋是你们杨家的人,尊长家教没责任?”刘子杰说第三句话时,一双白眼有意飞到杨秀山脸上。

刘占奎顺着村长的话道:“对,村长讲的也是实情,法不治众。如果大家都承担此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已经死了,一锨也是动土,两锨也是动土,来,在场的每人抽他一棒,有责大家担!”

刘占奎从篝火堆中抽出一根还冒烟的焦棒,首先带头抡了热尸一棒。

“一人一棒,打了走人!”刘子杰从刘占奎的手里将焦棒夺过来,也重重地打了一棒。

无奈,众人只得照办。不少人于心不忍,闭上双眼,只是虚晃一棒。杨秀山最犯难,他真不忍心打这一棒,便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

“秀山兄,通知家属,让她们来搬尸!”刘占奎眼尖,见杨秀山想溜,心想,你不打也得跑腿。

吉兰儿将息了一会儿,浑身开始有了知觉,当听到刘占奎唤人搬尸时,她霍地一下挺起了身,哭天哭地无用,眼下得处理丈夫后事,还得为妹妹出逃争取时间!

“尧贤村的人都听着,搬尸的人在这儿!”她理了理头上的乱发,抖了抖身上的散土,一声刚毅的吼叫,将全场人的目光引向自己。

杨秀山见是吉兰儿,内疚之情脱腔而出,道:“我对不住于家人,是我从你们家里把灵宝领出的,现在……”

现在迟了!吉兰儿后悔没将与刘家顺结怨之事告诉丈夫,如果稍将此事点破,一家人要么提前棄庙逃生,要么推辞不去扛旗,都不会走到这一步。退一步说,今日于灵宝即便来,只要小心点儿,严防不测,凭他的身手,场子里没人是他的对手。现在一切都迟了,天下没有后悔药,埋怨更没用!

但眼下这场面,没有儿女情长的时机,要有胆识。既然于灵宝已经先走一步,大不了跟着丈夫去死!

“真想不到!”刘占奎不知吉兰儿啥时候已偷偷进了场,也许亲耳听到了他与村长的训话,不得不赔礼道,“一时失手,误打误伤,真不该!”

吉兰儿望了他一眼,冷笑道:“生死由命,想来也该——深秋的杨叶,青的落哩,黄的也落哩。”

刘占奎觉得此女人也不太刁,便说:“咱先埋人,事大事小总有一了。”

刘子杰闻言,道:“埋人?埋去哪儿?尧贤村没有外乡人的坟地!撺到井里去吗?”

吉兰儿望着他,一声冷笑。

第七回

半晌,吉兰儿缓了口气,问:“你们说先埋人,咋埋?”吉兰儿眼泪涟涟地问刘占奎,接着转过身又冲着刘子杰说道,“灵宝是为村里闹红火的事死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谁杀的?”刘子杰瞪着眼想说胡话,不认账。

“谁杀的?红口白牙,你不是说了,你说是谁就是谁!”吉兰儿抓住刘子杰刚才当众说的话不放,“你说清楚,谁杀的?一人一棒,打了再走人,这也是你亲口说的。”吉兰儿说着,从地上把那根焦棒提在手里,“这头一棒也是你刘家的刘占奎带头打的!刘村长,于灵宝已经死在这里,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一连三句,落地有声,吉兰儿说到痛心处,瞧刘子杰一眼,迎头撞去,被杨秀山一把拉住。

“咱分两步说!”刘占奎忙为刘子杰解围,“先埋人,后了事。”

一个妇道人家,單枪匹马,也确实有难处,吉兰儿擦了把脸上的泪珠,问:“你说,人咋埋?”

“只要能办到的,咱尽量想办法。”杨秀山这节口先开了口。

“刘村长刚才说了,尧贤村祖辈就没给外乡人留坟茔,这话我认了,将人撺到枯井里也罢,可收尸送葬的事得依我。”

“行,你说,尧贤村的人也不是不懂道理,于灵宝这些年也为尧贤村办了些好事,只要能办到的,咱都想办法!”杨秀山也不顾忌刘子杰的意思,当场承诺。

吉兰儿提了三点要求,道:“既然灵宝是为村里闹红火死的,现在锣鼓家伙就在手边,不妨劳驾诸位就用《长坂坡》曲牌送葬。在场人都亲手打了灵宝一棒,还望乡亲们送他一程!”

“行!”满场子的人异口同声,大家觉得这要求不过分,人之常情。

“第二点,没棺椁,没灵车,我不嫌弃,大箩筐总有吧,扶灵人我要亲自点。杨铁蛋说他是一时失手,这回你得扛旗代幡抵罪。村长村副左右相跟扶灵,我断后,尽夫妻情分送他一程。”

杨铁蛋十分不愿意,让杨秀山当头喝住了。

“第三点是抬筐的人,杨铁蛋失手杀人后,刘占奎鞭尸是头一棒,理应顶一头。抬筐另一头,让刘家顺上。他和灵宝平素称兄道弟,这活儿让给别人没资格。”

刘家顺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在乡亲们的面前,他没有理由推辞。

乡亲们觉得吉兰儿的话句句在理,一点儿也不过分,杨秀山觉得这么办也合理。至于刘子杰,他脸上显示出不自然,但心里想,只要将于灵宝除掉,这只是面子上的事,也不妨事。

一切都按吉兰儿的要求办,沿路街心两侧全站着尧贤村的父老乡亲,有的叹气,有的垂泪,大家用不同方式来与这位外来的神医告别。

从锣鼓场子往东,经菩萨庙到文昌塔,刘占奎与刘家顺抬筐,杨铁蛋扛旗权当领鼓幡,刘子杰与杨秀山在左右两边扶灵,每到一处,锣鼓要敲一阵子,曲牌《风搅雪》接《长坂坡》,也够风光的!

大街上,天空陆续飘起了冰凉的雪团儿,箩筐过处,鲜血点点,给街心雪面印上一路的红花。

一路上,凡锣鼓敲罢间隙处,吉兰儿都会当街哭一段《大祭桩》,嘶哑的嗓音里,发泄的是无奈女人的凄惨与悲壮!

“起根发苗在桑湾,炮楼就是鬼门关。

你性倔不跟日寇交朋友,让村长村副作了难……”

吉兰儿一路哭,慢慢唱丧词,竟然换了内容,成了现编现唱。

“房梁拆来椽头落,老天杀人不睁眼!

你喜眉笑脸出了门,不料锣鼓场子出大祸!

头脑撞成烂西瓜,从此彦平没爹呀!

你合着眼窝上西天,再不回家转一圈。”

刘家顺做贼心虚,一路无话,吉兰儿越哭,他只觉得后心骨里一股凉气,两腿走着走着,打起了颤。

吉兰儿走着走着,突然向抬前杆的刘家顺发了话。

“骂了声灵宝你眼瞎,刘家顺兄弟你搭话。

刘家顺你别怕,于灵宝待你也不差。

玉虎坠本是悬玉环,是谁爬了西厢榻?”

刘家顺死气不吭,耷拉着脑袋只顾往前走。

后面的哭丧词,只有吉兰儿与刘家顺心里清楚。两边观众指指划划还蒙在鼓里,但总觉得这话里有话。

风雪中,送葬队伍走走停停,先是金鼓对铜锣,敲锣者皆躬身弯腰,来一排子《长坂坡》;接着吉兰儿就用《大祭桩》哭丧调,数落一阵子,哀婉凄楚,不胜悲凉。

送葬队伍来到文昌塔下,塔下不远处有口枯井,原为水井,后经地震塌陷,井内没水,无人问津。

“下葬!”刘占奎早就不耐烦了,当送葬队伍还没围到枯井口时,杨铁蛋与刘大虎两人已经将血筐夺到手里。

“等一下!”吉兰儿一只手将血筐扳住不放,她想最后看丈夫一眼,另一只手从杨铁蛋手里將那面杏黄旗拉过来,试图用它遮住丈夫。

此刻,刘占奎下手了,他心里早就有怨气,顺手将抬杆从吉兰儿手里抽出,拦腰抡过去。可怜吉兰儿连同血筐一起,一齐栽到枯井里了。

吉兰儿在井底哭喊叫骂,求生挣扎,杨铁蛋端起一块大青石,照着吉兰儿的脑袋狠狠地砸下去,井底传来一声尖叫,往后便沒了声息。

“埋!”刘子杰下了死命令,那辆牛车上早就拉来锨镢家伙,在场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动手。很快枯井填平,扒土成丘。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吉兰儿惨遭暗算,与丈夫同葬枯井,也算不求同生,终归同死。再说说逃出庙门的乔石榴。

乔石榴照着姐姐的吩咐,一进善院,王西天老先生正守着孩子们背书。他见乔石榴神色匆匆,知道有事,便提前放学,打发娃娃们各自回家,这才将乔石榴让到里屋。

乔石榴也顾不得脸面,将事情从头到尾梳理细诉了一番,并将吉兰儿写的陈词亲手交给了他。

“啥话甭说了。”王老先生很同情她,“你我都是外乡人,我看于灵宝今日是凶多吉少,得早作安排。你们母子哪儿也甭去,就藏在我这儿,等村里有了消息,晚上我送你们母子出门!”

果然,临到天黑,村里传言,说于灵宝夫妇同遭横祸,一齐被撺到村南枯井里了。

噩耗传来,王西天暗自盘算,杀了当事人,必然要斩草除根。于彦平在私塾读书,那群人必定要来善院逮人。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另谋出路,走为上计。

按照王西天的安排,乔石榴女扮男装,携子从善院出门,悄悄沿沟塄出村,经宋家寨过汾河,再坐同蒲小火车回河南。可一走到村东南,远远望见那座文昌塔,乔石榴死活不走了,她要亲自去枯井坟一趟,——姐妹、夫妻、父子一场,天塌下来也要去一遭。

王老先生也理解,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时情比命贵重。

也算苍天有眼,早一刻来,乔石榴母子即入陷阱,因为刘占奎也有算计,让刘家顺在此守株待兔。乔石榴母子即便是逃,只怕也要先来此处诀别祭拜——暗中抓人,神不知,鬼不觉,比去学堂明目张胆地欺负人,情理上要高明得多。

刘占奎谋划得方,但用人不妥。刘家顺胆小,原本献计杀于灵宝,也是凭着一腔气。如今于灵宝和吉兰儿活生生地死在他面前,他早吓得不轻了。夜深人静,月黑风高,只有乌鸦在树杈上聒噪。刘家顺老觉得眼前枯井堆起的丘坟里有声响,有人影。他毛骨悚然,见四周没啥动静,便披着月色早早回家去了。

刘家顺做贼心虚,次日一早就弃家钻了西山。这一走,刘家顺再没见回尧贤村,村里传言,说刘家顺作了孽,后来得了疙痨,流脓出血,最后蛆蝇满身,不治身亡,这是后话。

第八回

月黑天,荒野里死一般的静,不远处土岗上的文昌塔风铃偶尔哀鸣一声,更让人心恸。王老先生帮乔石榴母子点了三炷香,乔石榴母子跪在坟前叩首恸哭,哭得死去活来。王西天怕走漏风声,几次在一旁劝解,总不管用。

“谁?”事不凑巧,远远过来一个人影。乔石榴爬起身要跑,王西天应声道:“我——王西天。”

“你也来啦!”来者是村副杨秀山。

王西天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道:“要抓,抓我!”

杨秀山也瞅见了乔石榴母子,先放了话:“都别怕,我是自己人。”

王西天心里也知道,平日于灵宝与杨秀山交好,杨秀山不会偏帮刘子杰。

乔石榴将吉兰儿生前的安排告诉杨秀山,指望杨秀山日后能为他们夫妇说句公道话。王西天说:“这世道如此,尧贤村草菅人命,我今日放走了他们母子,村长也不会放过我。我也不准备在这里呆了,但愿意为此事作证,只要能洗这不白之冤,对簿公堂,随叫随到!”

几人议定,为安全起见,送乔石榴母子的事,杨秀山也参与。他说:“我是本地户,认识的人多,路上好照应,我直接送人去车站。”

这番话说得乔石榴期期艾艾,磕头直拜。

于是,杨秀山悄悄套上车马,亲自送乔石榴母子离村逃命,直奔同蒲铁路的甘亭小站。

几人赶到汾河岸边,但夜已经深了,渡口没有艄公舟船,一行人皆没了主意。

正为难时,沙滩草丛里闪出一黑影,杨秀山急忙将乔石榴母子按倒在车辕后,随手拉马掉转车头欲走。

那黑影跳起身来,忽地赶到车前,伸手牵住马笼头,拦住去路。

杨秀山见躲不过身,索性也豁出命来,迈步挺胸抢到车轱辘前,执鞭应变。

“秀山叔?”对方似乎认出了眼前老头,低声探问,“深更半夜的出门干甚?我是杨永年。”

杨秀山心里焦急,见杨永年穿着一身军装,心下诧异,但也顾不得其他,便说:“村里出了命案,这孤儿寡母想回河南老家,咋个走法?”

“过河?”杨永年有点儿犹豫,“今夜情况复杂,过河上路怕有危险。可绕行一程,下一站再上车。”

杨秀山顾不上细说,道:“老汉今日就听你这句话!”说着扬鞭催马,沿河滩泥路匆匆南去。

为安全起见,杨秀山一行人干脆绕过临汾城直奔张礼站,结果路上又遇见黎明出走的王西天老先生。他从长袍下的皮囊中将吉兰儿的信当着乔石榴的面郑重交给杨秀山,说:“只要出了虎狼地,护送之事由我接办,你是尧贤村的执事人,灵宝夫妇的覆盆冤案,就指望你了。”

杨秀山眼里噙着泪水,说:“灵宝的死我脱不了干系,是我把于家安置在尧贤村老君庙内的;其次,由我桑湾赴会,于灵宝虽躲过了一劫,由此却埋下了祸根;再者,敲锣鼓耍招旗的主意又是我出的;末了,当着众人的面,又是我将人家吆喝到锣鼓场子上……真想不到,这伙龟孙能打背后捅刀子,这口恶气不吐,我死难瞑目!”

简短相劝后,王西天领着乔石榴母子又上了路,辗转几日,总算平安登上南下的火车。望着冒出的白烟,徐徐前行的列车,王西天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送走了乔石榴母子,杨秀山心怀内疚,暗地里准备替于灵宝申冤。

恰好有一天,邻村官道窑的陈凤鸣先生登门造访,這就为杨秀山吐这口恶气提供了机会。

陈凤鸣年过半百,科考失利,终生未仕,但满腹才学,是一方文人的师爷,尧贤村老君庙灵霄大殿前的对联就出自其手。他平素恃才孤傲,待人接物不拘小节,衣着邋遢,常有人背后戳其脊梁,笑他“穷酸”。

这天,陈凤鸣找杨秀山借书,因过年时族兄曾提议续写家谱,众人拥他为主笔。他听说尧贤村杨氏宗谱从未中断,且比较完善,便来寻杨秀山讨教。

杨秀山道:“借书可以,我还有件事,想求先生帮忙。”

“别卖关子了,说要咋办?”陈凤鸣见杨秀山应承了,黄脸上泛出红晕,“只要不要命,啥都行。”

“替我写张状子!”杨秀山将嘴凑到陈凤鸣耳朵边低声道。

“千儿八百字的文章,公文客套话,举手之劳不算事,答应你——咦,要告谁?”

“村长刘子杰!”

“他呀!”陈凤鸣一听,心里一沉,不言语了。

杨秀山趁热打铁,便将尧贤村于灵宝夫妇蒙冤惨死的事由讲了一遍,说:“还望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

官道窑与尧贤村地头相连,有关于灵宝夫妇含冤丧命之事,陈凤鸣早有所闻,心里也觉得不平不顺。

说不平不顺还有情由。前年,陈凤鸣肾虚尿频,曾向于灵宝讨过方子。于灵宝开出方子,陈凤鸣欲付药费,于灵宝说服后见效再说。后来药到病减,陈凤鸣去谢医,可人家死活不收药款,说往后谁用不着谁呢?

想到这儿,陈凤鸣勉强应承,胳臂肘下夹着那本线装书出了村。五天后,陈凤鸣还书,书页中夹着写好的诉状,一并交给了杨秀山。

有了诉状,杨秀山又将吉兰儿的自述一起装好。这一日天气特好,杨秀山便说去尧庙逛会,背上褡裢,怀揣路条,搭顺路马车下平阳府,径直去投临汾县府衙。

临汾县衙坐北朝南,乍一看门楼为中西合璧,样式说洋不洋,说土也不土,俗而欠雅。

杨秀山进得门洞,值班岗亭走出一个腰间斜插盒子枪的保警队哨兵问他:“喂,过来,办甚事?”

杨秀山早有准备,赶紧从褡裢里掏出路条和几张晋西钞,笑着塞到那人手里,道:“村里应差,要见县长。”

岗哨士兵将手一挥,示意放行,并给杨秀山通了个信:“县长恐怕不在,进大堂找知事官。”

杨秀山连忙道谢,跟着领差进了大堂,见到知事,杨秀山恭恭敬敬地将诉状及呈单从肩上褡裢里抽出,见四下无人,又将几块大洋压在麻笺下面,一并递上。

知事伸手碰到銀钱,脸上有些不自然,杨秀山赶忙吐出客气话,道:“公益券,不成敬意。”

“五天后再来一趟”,知事解释道,“你要办的事,晚上县长回来我一定递阅。”

“行行行!”杨秀山唯诺连声。

出得县衙,杨秀山浑身轻爽了许多。他走到鼓楼底下,一声卖粥梆子,让他肚子里一下空得叫起来。红豆稠米汤,杨秀山要了一海碗,吸溜溜喝了一头热汗,赶天黑前回了家。

四天后,杨秀山寅时起床,赶酉時进了城。

此刻日头已过午,杨秀山为避嫌疑,是徒步孤行上城的,因而深感体沉力乏,干脆找了家旅店住一宿,明天一早办事。

次日早饭后,杨秀山再去闯县衙。县太爷昨日半醺未醒,面谈的还是上次那位知事。

“有关尧贤村命案一事,我与县长合计过,现在向你提出三处疑点:第一,于灵宝妻妾两房,按说政府是不支持这种婚姻的;第二,于灵宝卖药行医,有没有可能闪失坑人?第三,听说此人身手不凡,连日本人都不理会,一旦逞能出格,是不是会踢破阎长官‘村管理,兵农合一的村规民约呢?如有事发,上峰怪罪下来,我们可担不起!这事还是依你们村长的办,省事!”

杨秀山听完后,心由热变凉,火气也助长了,壮了胆道:“是的,于灵宝有些事情是不甚好,但也要分因果主次。如今是人命官司,若如此放任草菅人命,这国法安在,天理何容?况且,这犯罪处刑之事,我也没听说啥时将权力下放到村级,如果是这样,要咱这县衙何用?凡看人不顺眼,就滥杀无辜,这世道不就乱了套啦?”

“也是,也是!”知事觉得眼前这老头也不是吃素的,只能见好就收,“不过这也不是县长的意思,县长还夸你诉状写得漂亮哩!但是如今山西的情况,大家不都想着法子平事嘛!”

“我是代表村民说句公道话!我看这么办吧,是麻烦县太爷派人入村实察,还是让村里人进城闯衙?此事已经到了滗水见鱼的时候了,人命之事,千万马虎不得!”

“晚上我跟县长商议一下再说!”知事也怕把事闹大了担责任。

杨秀山听了这番话,气呼呼地回村,直挺挺倒在炕上,不吃不喝嘘长气,老婆哭着劝了一晌,他才起身咽了半疙瘩馍,灌了半碗汤。

等到第四天,村里来了个让他招架不住的消息。

“官道窑的陈凤鸣被人打了黑枪!”

“晋西事变”后,蒋阎政府腐败无能,社会治安日趋混乱,恶霸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事时有发生。要取谁的人头,大不了出几石麦子或几两银子,这买卖叫“打黑枪”。

杨秀山闻讯,折身而起,拔腿就往院外跑。刚出院门,他就被邻居展手拦住了,邻居道:“昨天半夜,陈凤鸣被人枪杀了,子弹是从窗户射进去的。现在咱村也戒严了,没有村长亲自签路条,任何人不得出村,当然任何人也不准进村……”

杨秀山心里明白,自己英明一世,到头来还是败在刘子杰这狗东西手里。陈凤鸣的死,是杀鸡给村里这些给于灵宝鸣冤的猴子们看的!

杨秀山仰天流泪,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九回

前面说到,前些日子,杨秀山送乔石榴母子回河南,在汾河湾路遇夜袭车站的同村小子杨永年。本回咱就从此人说起。

杨永年是“带羔子”,临汾一带指随母改嫁的孩子。他生父在煤窯拉驮吐血而亡,母亲王荷仙带着他,不好讨生活。恰好尧贤村的杨老二丧妻后,经人牵线撮合,便用毛驴将杨永年母子从虎头山接到山底下。杨老二有条件,说不管这孩儿是谁的种,进杨家门得从杨氏姓。王荷仙也痛快,只要有碗饭吃,啥也同意。

杨永年母子就这么在尧贤村落了脚,前几年,他养父杨老二病故了,如今母子相依为命。杨永年在军队做伙夫,养活老母亲。

这天晚上,杨永年回家探母,路过善院门前,见门口围了一大堆人。学堂大门上了铜锁,锁下门板上有一张贴了几天的白麻纸,上面写着一首打油诗!

众乡亲,听我言,尧贤村近年不纳贤。

村长一伙王八蛋,四海兄弟另眼看。

倭寇本是东洋人,恭敬胜过他祖先。

乱棒打死外乡人,法不责众瞒过天。

杨永年不识几个字,听大伙儿断断续续将告示念完,才弄懂上面的意思。

“村长这是鞋角窑里耍拳,窝里斗,寒碜!”杨永年心直口快,一句话惊得身旁的人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口,此人正是村副杨秀山。

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见是杨永年,也没太在意。杨秀山怕他再多嘴踢乱子,忙说:“永年,我家里有只鸡不敢杀,你帮我个忙!”说罢,拽着杨永年的胳膊一直到他家里。

杨秀山留杨永年吃了晚饭,还讲述了于灵宝夫妇之死,又说了官道窑的事,告诫他说话留神。杨永年听了,直叹气。

过了三天,村公所开治安联防会,刘子杰有事缺席,刘占奎出头,刘大虎和杨铁蛋等都到场,村副杨秀山不得不到。

刘占奎说:“现在局势紧张,日寇、蒋阎、八路都在抢地盘,村级管理很难。官道窑陈凤鸣的死是个教训,咱村近期也不安宁。”

接着,刘占奎又把阎长官“兵农合一”、“划分份地”等新经济政策说个没完。最后,他约杨秀山一起去找王荷仙。杨秀山忙问有啥事,刘占奎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王荷仙近年迷上了阴阳八卦,以打卦算命营生。丈夫死后,她因是外来户,不爱与村里人走动,整天在家。

见了面,刘占奎开言道:“家里境况可好?”

王荷仙道:“凑合。”

“你儿子呢?”

王荷仙眯眼应声,那神态像是给人请神瞧病,一听刘占奎扯出儿子,她双眼一下瞪圆,道:“问他做啥,他咋啦?”

“他对村长有成见!前几天在私塾门口,他嘴里说话不干净!”刘占奎站起身来就走,扭头拉住杨秀山的手说,“看着办吧,小崽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他坟头上就没那苗蒿!”

当晚,王荷仙挪着身子找杨秀山讨教,杨秀山说:“我看这样吧,既然刘占奎将话已经挑明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咱先低低架子赔个不是,我看他也不会怎么样。”

王荷仙听杨秀山这么说,当即应承,说:“我准备酒肉摊子,你替我跑腿,就按你的意思办。”

次日一早,杨秀山直接去找刘子杰,说:“非常时期,还是以和为贵。等两天,让杨永年母子摆席赔礼道歉。”

刘子杰冷笑道:“这两天我哪儿也不去,奉陪到底!”

杨秀山走出刘子杰的楼院,出了一头热汗。

有了楊秀山的回话,王荷仙便托人给儿子捎信,说自己想过生日,宴请乡亲,让他后天回来预备摊子。

老娘从来没有闹过寿,今日她亲口提出来,孝顺的杨永年自然要放在心上,于是买了宴席要用的材料,挑了一担,沉沉地进了尧贤村。

一见儿子,王荷仙禁不住放声大哭,把杨永年惊得浑身僵直,双腿打软。多亏杨秀山提前到场,才把事情的原委叙说了一遍。杨永年吃软不吃硬,起先不应承,最后,王荷仙抽过刀子以死相逼,杨永年才不敢吭声了。

三人都指望忍得一时气,免去百日忧,却不知,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杨永年母子忙活了半日,午时设宴请客。刘子杰、刘占奎、刘大虎、杨铁蛋一行皆衣衫齐整地到场赴宴。为防意外,杨秀山还特地请来几位同宗照护帮忙。

席间,王荷仙垂泪口紧,话道不出来,杨永年义愤填膺,蹲在地上也不吭气儿,杨秀山没办法,只得出面来个开场白,说:“今天永年母子设宴赔礼道歉,我是杨门尊长,先讲几句。年轻人嘴上没毛,说话没把儿,可打折骨头还在袖子里,毕竟是一村人,远亲不如近邻,让人一步天地宽,长辈不和年轻人一般见识。嘿,说多了,咱先上菜,吃着聊着,两不误。”

满桌佳肴,汾酒整篓,杨秀山在席前寒暄,杨永年在后面把盏,酒过三巡,宾客们都酒酣耳热。这时,刘大虎开言了,说:“今儿个名为赔礼道歉,我看气氛不浓,没看头。不妨让这小鬼下跪赔礼!”

刘占奎应声附和道:“既然这么说,晚辈拜长辈,何尝不可!”

杨秀山赶紧救场,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别把玩笑开得过分了!”

这明明是得寸进尺,杨永年背着身不予理睬。

刘子杰见这样子,吊长脸起身退席,王荷仙慌了,小脚跨出,哧溜一声跌倒在地。

“唉,养儿不教母之过,我老脸不要了!”王荷仙说着,双膝着地,颤兮兮地叩首了。

“嗨,不活啦!”杨永年见状,七窍生烟,吼声如雷,手中酒瓶当空一掷,撒腿跑出了庭院。

院子里杯盘狼藉,原本祥和的气氛霎時充满了火药味。

王荷仙跪在当地再没起来,晕了过去,大家一齐把老人抬上炕头,放平身将息。刘子杰一伙见势不妙,陆续离了现场。剩下的人由杨秀山安排,先去四处找杨永年。

杨永年没回部队,悄悄跑到文昌塔下取了样东西,路经于灵宝夫妇坟头时,心里的火气更旺了。

人就惨死在你尧贤村,且死无葬身之地,还不让人说句公道话,天理难容!于灵宝是外乡人,我杨永年在他们眼里,也是外乡人,于灵宝的下场,说不定就是我的下场!

不久前,在部队打扫战场时,杨永年出于好玩,给自己留了一把日造九四式手枪,昨天挑担回村时,他把枪塞进文昌塔上的鼠洞里,以备不时之需。

不承想,他从部队回来给娘过生日,却白白喂了一伙王八羔子,吃就吃吧,你不该让老子下跪!下跪,老子犯了啥法?明明是欺负人!

想到此处,杨永年又跑到不远处,跪在老爹的坟茔前叩首告别:“爹,这口气不出,我就不姓杨!!”

杨永年心里有了谱,爬上文昌塔,将那杀人的玩意儿掏出来,见还有五发子弹,够用了。

回村途经龙王沟,狭路相逢,正好碰上徒步行走的杨铁蛋。杨永年在火头上,抠动扳机,子弹不偏不斜,正中其前胸。

开了杀戒,憋气多日的杨永年便收不住了,一不做,二不休,继而直奔村公所,找刘子杰算账,不想只找到了刘占奎,他便一枪毙了刘占奎,再四处找刘子杰。

忽听得村公所外有马蹄声,杨永年追出来,见刘子杰骑在马上,正往老爷顶上跑。

杨永年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第十回

刘子杰和杨永年这一上山,好几天没动静。村长没了踪影,村务一团乱麻没人管,只有将杨秀山临时扶正。

这日,杨秀山正准备喊人议事,门外突然传来哭声。

刘大虎闯进了村公所的门,见杨秀山在,哭着要拜。杨秀山见刘大虎身披白衫,头绾孝巾,大吃一惊,问:“咋啦?”

“村长被人打了黑枪,死在舍身崖上了!”刘大虎一边哭,一边说。

连续三起命案,杨秀山判断杀人者就是杨永年,心里既喜又愁。喜的是,为了于灵宝的覆盆冤案,有多少人敢怒不敢言,没想到杨永年这小子竟然出了手,为民除害了啊!愁的是,杨永年肯定凶多吉少,出于道义加情分,刘家死有尸,杨家也要活见人。他顾不了许多,敷衍了几句客套话,便离了村公所,牵马套车,带领一伙人先去青龙山实地查看查看。

来人从山前山后两路搜索,但四处都是只见血迹不见人。

这时从山后传来噩耗,说有一个打柴的樵夫昨日发现舍身崖下涧水滩的赤岩上有具血尸,多半是杨永年。

原来,杨永年杀了人,怕连累母亲,自己投崖自尽了。

大家伙儿一合计,就地买棺置衣入殓,灵柩装车,路上有遮盖。按当地风俗,死者不见阳光,来世转生快。

灵柩回村停在大门口,杨秀山先进院见王荷仙,说刘子杰死了。王荷仙指着供桌上的食品,说:“昨晚我梦见刘子杰进了地狱,要下油锅。我早上一起床,便向神灵敬了吃食,苍天有眼啊!”

“那你梦见永年了吗?”杨秀山使个胆大,触了话题。

“他不会死的。”王荷仙笑着说,“这娃命硬!”

“假如神灵说了,要让刘子杰死,永年就不能活,你作何选择?”杨秀山又逼近一步。

“你说两人都死啊?”王荷仙听得有些不自在了,“那根本不可能!”

“那好。”杨秀山趁热打铁,朝大门外喊了一声,“入宅!”

话音未落,大门呼啦推开了,人们抬着棺材进了院子。

王荷仙远远一见棺材,立即明白了,两手把大腿一拍,“哇”的一声干号,便从方桌上栽下来,不省人事了。

锣鼓长了没好戏,杨家决定三天后出殡。杨秀山是杨姓尊長,该担的要担。王荷仙哭着央告,杨永年为村里除害丧命,出殡要在村里转道,为杨门人争脸。

杨秀山说:“这你放心,永年的事由咱杨门人共担!”

王荷仙家住村西碾盘院,出殡时得由西往东转,杨姓人全到场,足有七八百号人。将要起灵,王荷仙突然冲出家门,双手死抠棺盖,要见娃一面。杨秀山执意不肯,说杨永年的尸体血淋淋惨不忍睹,怕她受不了,小的命救不活,别连老命也搭上。

“那我跟儿子一起死!”王荷仙死活不依,手拄着长烟袋索性爬上棺盖,端坐其上。坐就坐吧,这也是一种宣泄哀怨的方式,要换一般人做不到,但王荷仙古怪人偏做古怪事。

“起灵!”杨秀山怕再出意外,下令出殡。王荷仙仍稳坐棺头,众人一声喊,连棺带人一起抬出了院门。

一路上,和尚披法衣敲磬颂忏,道家赤膊上阵玩杂耍,吹鼓手则当街开打《夜行舟》。四位袒胸露背的金鼓手绕一高架戏鼓转悠,一片热闹。

正在这时,前边跑回一个探路的领幡者,说刘子杰的灵柩也过来了,同样请了法师和尚、鼓手道家。送葬人当然没有杨永年家多,但却财粗气壮,闹腾得更气派。

杨秀山心里嘀咕,他刘家的坟茔在村东文昌塔附近,为何偏往西行?

显然,这是冲着杨永年来的。刘家给这位扶正后的杨村长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刚才的热闹劲熄火了,送葬仪仗队伍也停住了脚步。大家都看杨秀山的脸色,等他拿主意。

“走嘛!”王荷仙在棺头抢先开腔了,“拼上老命往前走!”说完将手中的长烟袋锅磕得棺帮当当响。

杨秀山也控制不住局势了,大家听活神仙发话,谁敢不听!因为好歹是埋老人的儿子哩,儿女连着心!

双方人马在锣鼓场子上碰面了,大都身披着孝服,乍一看,好似冰天雪地,苍茫茫通体一色白。

按村史,此事有忌讳,即使一村同日两家出灵,都得暗自通气,相互礼让,因为一旦双虎照面,煞气相克,说不定会对哪方不吉利。王荷仙人称活神仙,此忌不会不懂。

“识时务者为俊杰,村长驾到,让路!”刘大虎口氣很大。

“不让,看你能将老娘咋样!”王荷仙坐在棺头,沉着应战。

刘大虎指着刘子杰棺盖上的一袋银洋,心里早有盘算,道:“大不了多破费点儿,一袋现大洋买你十条命!”

“血本用不着下那么大,一条命足够!”王荷仙说,“我老婆子前脚出了门,后脚就不准备回去!”

“上!”刘大虎仰头往自家砖包楼院上一瞅,双手一挥,楼院堞垛上哗地伸出了一溜枪头。执枪者皆黑衣黑裤,齐刷刷一排,至少有三十条猎枪。

王荷仙一瞧这阵势,先愣了一下,继而呵呵一笑,道:“你用这群替死鬼吓唬谁?实话告诉你,八路军总部的人早就开拔到尧贤村外围,不信你开枪,照老婆子胸膛上打!”

王荷仙这番话,先镇住了楼顶上打黑枪者,也稳住了杨秀山一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杨永年是给八路军做饭的,探亲几天不归,人家不会不问。也许是王荷仙急中生智,狐假虎威,但他们却不得不防。

刘大虎不买账,但楼顶上暂时没了动静,一旦打起来,正规军的枪法要比这伙草头王准得多。活神仙说八路埋伏在村子外围,说不定就在附近哪个大院墙下。八路不先打头一枪,一旦扯破了脸面,就有好看的。

锣鼓场子里鸦雀无声。突然,村头传来一串清脆马蹄声。原来,省府议员刘尚文闻讯赶来奔丧了。刘家人群里出现了骚动,自动让出一条路。

刘尚文走进十字路口的锣鼓场子。他身着紫檀马褂,头戴藏青礼帽,手里的黄铜水烟杆在日头下闪着金光。坏了,见这阵势,对杨秀山来说,胜似当头一棒!

刘大虎借势上前搀扶,却让老人撒手甩开。他立在场内,环视一周,微微点点头,便径直走到杨永年的灵柩前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上前拉住王荷仙的手,说:“嫂子啊,节哀,保重!”

杨秀山也跑过来,慌乱之中,主动向刘尚文打招呼。刘尚文冲着他说:“还愣着干什么?锣鼓场子内就地设灵堂,举村共祭!”

杨秀山低声问刘尚文:“花费咋摊?”

刘尚文指着刘子杰棺盖上的那袋大洋说:“把钱袋子提下来,交给村长,剩下的我包!”

王荷仙听说,哧的一声溜下棺头,跑过去问村长:“真的?!”

杨秀山激动地说:“省府议员的话,连阎督军也要听三分,那还有假?”

“好!”锣鼓场子里,众声呼喊,两伙村民融为一体,共同料理这尧贤村空前绝后的丧事。

两副棺材摆在灵棚间,坐北向南,杨左刘右,这是刘尚文的主意,忠孝立身,杨永年比刘子杰强。

葬礼繁杂,值得一提的是“三献点主”和“双祭文”。先说“三献点主”,由县太爷的特派员郭氏代劳,献茶、献酒、献食;然后再由郭氏拿笔蘸朱砂在死者牌位上的“主”字上捺一点。乡里人叫点朱,规格极高,平常百姓是消受不起的。

刘尚文还亲自写了篇祭文。

维:

清浊饈典,祭祀亡灵;长空星落,石破天惊。

当街双棺,尧贤不幸;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倘依常规,叔侄同宗;提携抱养,天伦情浓。

杨刘同村,终非血缘;若论主次,诚惶诚恐。

怒其不争,长辈之过;横行乡里,结党伙朋。

一手遮天,劣习烟赌;他乡异客,视作眼钉。

尚文不才,愧吃俸禄;开口说人,心知肚明。

永年虽幼,刚毅血性;铤而走险,为民请命。

赔礼道歉,人还能受;让其下跪,天理何容!

关山难越,鹬蚌相争;英年早逝,得利渔翁。

渔翁是谁?东洋日寇;鹬蚌何人?八路阎兵。

大敌当前,窝里起讧;藩镇割据,乱世恶梦。

生之何恩,杀之何咎?生而为英,死而为灵!

民族存亡,保国卫家;同仇敌愾,众志成城!

赶走列强,还我河山;呜呼哀哉,尧贤方宁!

尚飨!

刘尚文灵前陈词,慷慨激昂,以致老泪涕零,场内人皆为之动容,唏嘘不已。

随着杨秀山一声地动山摇的呐喊:“起灵!”杨刘两姓人马一齐争着抬棺。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穿街而过。

事后,杨秀山在肚里反复琢磨那祭文,心道:“堂堂省府议员,怎么会净替共产党说话哩?”

不管怎样,村学究还是暗自庆幸,好歹总算走完了这步险棋,也对尧贤人有所交代,此生足矣!

第十一回

若要追问于灵宝一家的传奇结局,不能不对乔石榴母子的后事作一简要交代。

喬石榴母子平安坐上南下的火车,四处寻找兄长的消息,但她回乡四处打听,只打听到兄长上了前线,不知开赴何方。乔石榴无法,带着儿子回了老家灵宝,卖了金条,置了处房产,满心窝子的希望就扑在儿子于彦平的身上。

于彦平是于家的血脉,身上有于灵宝的修养德性,从小刻苦。十年寒窗,这孩子居然成了当地唯一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儿子工作在陕西,便把母亲也接去了西安。

乔石榴跟着儿子,后半生倒也过得清闲。只是好景不长,因半生操劳,她很快便得了病。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向儿子安排后事,道:“咱虽然祖籍在河南,但根在山西。那里有你父亲,有你大娘,那里也应该是你娘的归处……秦晋之间交通不便,路途遥远,恐怕娘的尸骨是运不回去了。唉,人死如灯灭,烧成骨灰,撒在你爹和大娘的坟头,娘就知足了。切记,你决不能为娘的事再折腾了,既麻烦乡亲,又惊动众人——不值。”

于彦平哭着一一应了。

这年清明,尧贤村杨氏尊长杨秀山带领满户人上祖坟,小辈里一个也不能少。说有集体观念在当时难免有些夸大,但上坟人一律能领到碗口大的雪白蒸馍,确是事实。虽说这馒头出自杨家祖茔麦地共产,姓公,可女娃终究说是外姓人,蒸馍只能发给男后生。说到底,不外乎图个家族人丁兴旺,一旦有事,人多势众不难堪。

相比之下,土岗上文昌塔下的于灵宝坟头就显得有点儿孤单冷落了。忙过家族祭扫,按惯例,杨秀山自然忘不了给于灵宝夫妻烧点儿纸钱,添锨土。除了儿孙,跟在屁股后面的人也不少。

清明时节,春暖花开,郊外姹紫嫣红,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生机。当杨秀山一伙荷锄提篮走进柳沟时,见枯井坟头跪着一个人。

“于彦平!”小辈人眼尖,几乎在同时,杨秀山跑步与这位似曾相识的汉子抱在了一起。

于彦平向这位颇受众人尊敬的长辈谈了母亲的临终遗言。一切按老人的嘱咐办,不过,除了这骨灰盒外,还多了一块青石碑,这是于彦平自己的夙愿。

“挖!”杨秀山大手一挥,下了决断,“既然有骨灰盒,就应开坟合葬!”

于彦平还想说些什么,大家伙儿根本不听。约摸一个时辰,男左女右,先大后小,墓穴内,乔石榴的骨灰盒,与于灵宝夫妇的尸骨一字排开,乔石榴终于如愿以偿地埋入文昌塔下的黄土中。

坟头前,一块不大不小的青石碑也立起来了,杨秀山觉得今天的事办得挺称心,摆开祭品对着坟头,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事情办妥,于彦平与乡亲们挥手告别。这时杨秀山又开言了:“今天我作主,邀于彦平吃顿咱杨门祭祖的孝德饭。彦平,白蒸馍也有你小子的一份!”

有位青皮后生凑势添了一句:“吃了尧贤村的孝德馒头,咱将来去西安,可要吃你家的羊肉泡馍哦!”

于彦平一笑,道:“那是自然,我爹和两个娘都在这里,还指望村里人照拂呢!”

杨秀山听了这话,望着于灵宝的坟头,泪水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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