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的故事

2017-06-13 11:08王占黑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老高黑狗

王占黑

小官老来落了几粒牙,两块巴掌肉一下子豁进去不少,看上去少了几分英雄气概。

“小官爷叔,你笑个大点的给我看。”我边说边咧嘴给他示范了一个。

“死开,小畜生,老子炖了你。”

“小官啊,你别想了噢,炖了你也咬不动噢。”水果摊的老高趁机挖苦,笑出了自己一副齿轮牙,一只有,一只没,一只有,一只没,再往里就看不清楚了。后面沙发上一排晒太阳的老太婆都笑个不止,金牙银牙在太阳底下乱晃着光,只有最中间的徐爷爷还坚决抿着嘴,他早就没有牙了。

“老畜生……”小官白了老高一眼,脚一蹬,椅子挪了个朝向,转头看马路上的车去了。

小官不长白头发,他剃光头,好像这样就不会老似的。可是我看着他的后脑勺,竟不如以前那么金光锃亮了,冬天常常穿的一件紫红色唐装棉袄也渐渐褪成了浅红的。现在落了牙,又落掉了不少精气神。

原来不长白头发的小官和其他人一样,也是老人了。

我差点没注意到这件事。

关于小官到底有没有英雄气概,我越来越存疑了。我总觉得,对他这种高大的印象是我自己造出来的。大约五六年前,我列了一个“街道英雄”清单,计划要把小区里各路人马写一遍,剃头店师傅,杂货店老板娘,水果摊老高,彩票店主人,送牛奶的,卖鸭脖的,闲人和酒鬼,还有几只出色的狗。后来有的人搬走了,有的人死了,还有的,比如老高,做生意总是缺斤少两,我毫不客气地把他踢出了英雄名单。而小官作为小区看门人,理所当然成了他们中的一把手。

写小官的故事,我那时打听了不少人,也给小官的狗买了不少猪肉肠,又在大门口闲坐了几个月,混熟络起来,那故事总算凑集了几个关键词:严打,改造,救人,回家。按小官的说法,这辈子就是三条命,严打那会兄弟丢了一条命,改造那会救了一条人命,剩下家里老母一条命。至于自己的命,早就扔在大西北了。

那个故事的开头是这么写的:

我们小区有只很乖的狗,叫小黑。每天晚饭后它都会独自出来散步,沿着马路慢悠悠地溜达,从不和路上的野狗搭讪,也不冲人乱叫。到了小区关门,它总能准时回来。大家都很喜欢它。小黑的主人是小区的看门人,他叫小官。

自我搬来这,小官就一直干这个活,从过去的木栅门到现在的大铁门。

小官是本地人,光棍,光头,双目浑圆,浓眉横挑,粗看让人很害怕,大晚上站在铁门边,不像看门的倒像打劫的。后来听人说,他已经快六十了,颇为惊讶。小官是低保户,白天给对面那条商店街看仓库,晚上来这里守门,钱不多,但也够他和小黑糊口。小官不抽烟,就爱咂口贤湖亭老酒,嚼几粒花生米,配一只咿呀乱叫的半导体。他也不太说话,大家围着一朵吹不烂的苦菜花聊天,小官只坐在藤椅上默默地听,偶尔插几嘴。一开口,都是脏话。大部分时候,椅子上的小官沉默,椅子底下的小黑也不响,低着头伏在凉快的地上,只有眼珠转来转去,陪这一群人消磨夏夜的零碎时间。小官对小黑也是淡淡的,从不表扬也不训斥, 他们总是默契地生活,安静地守护小区的每一个夜晚。

“街道英雄”写了几个人,我就离开这座小城去外地读书了。读完了书,又好像没读过书似的,继续回家闲着,和老高摊上那些卖不掉的甘蔗一样。天黑了,就杵在人家车库的门板前,看着我那张旧名单上的大人物和小配角来来往往。有些和从前一样招呼我,小王!有些拿异样的眼神打量我,有些完全没有看到我——他们的视力已经不足够注意到我了。

那些写了的英雄,现在都成了老掉牙的英雄,还没写的,大概因为没能在我的叙述里英雄过一把,就显得更加老掉牙了。作为一把手的小官,自从落了几颗牙,也露出了不太英雄的马脚。

小官的家不在小区里,而在旁边一间拆迁后被废弃的老房子里。位置十分隐蔽,是我在某天晨跑时循着小黑的身影发现的。房很破旧,一楼有好多野狗,什么毛色的都有,病的残的也有,一个个安静地倚在墙边,墙根堆着两三只盛着剩菜剩饭的旧搪瓷碗。我惊异于它们的沉默,也许跟小官在一起的伙伴都很沉默吧。从来没人知晓它们的存在,大家都以为小官只有小黑一个伙伴。

踩着吱呀乱响的楼梯,我把目光探进二楼,地板上裂缝很多,只有一张床和八仙桌,一台很小很过时的电视机。抬头撞上小官瞪我的眼神,吓得我差点没掉下去。

后来带着一瓶黄酒,我和小官说上了话。

这样一个健壮老实的硬汉小官却没有老婆孩子,原来是蹲过牢房。八十年代严打,流氓罪一定,小官头一批押解到青海去劳改,救了人缓了刑才回来的。小区里晓得这桩事体的人不多,但他们多少都晓得,小城发展变化最快的那几年,小官在吃正宗的西北风。

小官的脸是黑黝黝的,和他的后脑勺一样闪着亮光,小黑狗的皮毛也很油亮,他们俩看起来一般凶。现在小官的牙落了,表情和蔼了很多,圆眼睛虽然一瞪,眉间的恶气却被干瘪的脸颊消解了。小区里的孙子孙女喊小官爷爷,小官爷爷也能颇为慈祥地笑一笑了。

但小黑狗却变得凶恶起来。不仅孙子孙女,过路的大人也都觉得可怕,有時追着电瓶车后座的小孩狂叫,有时跟着汽车屁股一路猛跑。有人来投诉,居委会就让小官别把小黑狗带出来,小官不肯,“老子的狗老子带,不然到时候抓贼你们覅来喊我!”居委会就让他买根绳把狗拴在铁门上,只准叫,不准追着人和汽车跑。据说老高打了个小报告,居委会又追加了一条,不准吃老高摊上的半烂水果。

最近小黑狗不知怎么叫得格外厉害,遛狗的人都不敢把狗带到大铁门附近,胆小的更是要把狗抱出大门才敢放下来走。没办法,小黑狗太凶,小官态度也不好,大家惹不起。初冬到了,街道又开始例行抓捕黑户狗,看见一只套一只,有钱没胆的赶紧主动去买个狗牌,没钱没胆的就把狗憋在家里,夜里睡前放出来跑一圈。大家心里有数,挨过这大半个月就不要紧了。只有小官还是大摇大摆带着小黑出来值班,大门的一边蹲着吃夜饭的老高,另一边拴着站直的小黑狗,他俩差不多高。

老高讲,“你傻啊,放大门口叫人来套。”

“我王小官的狗谁人敢来套,比警犬厉害!”

“警察也要上户口,不上户口那就是土匪……”

“老子四十年前就是土匪!”

老高不再说下去了。扒干净铁饭盒边角那最后几粒米,小声囔囔,“你这只戆蠹,就等着被人家套去好了哎……”

过完半个月,天气已经很冷了。小官的小黑狗真的不见了。老高吞吐着米饭,充当一只严肃的小区喇叭:“大家莫惊慌,王小官的黑户狗已落入法网,现在大家都能好好开车,好好走路了,大家不要怕,现在大家……”

小官回过头瞪了他一眼,“要你多管闲事!怕什么,我过几天就领过一只!”他拿起手里的半导体,一拧到顶,声音大得在值班室旁边就着门灯打露天牌的几个老头都听不清对家在叫唤什么。

“做啥!开小点!”他们大喊。

小官不理会,反倒往藤椅上一躺,跟着唱起来,“浏阳昂昂昂昂河……”小官的粗喉咙尖细起来,配上他那件掉色厉害的紫红唐装棉袄和光滑的脑勺前面凹陷的脸颊,真真像一个老年痴呆。

“小官你啊是有毛病啊!”打牌的几个大骂。

可是过了几天,有消息传开了。最早是住小官隔壁的捡垃圾的人说的,小官的小黑狗不是叫人套去了,而是小官自己殺来吃了。

小官喜欢吃狗肉汤,很多人是晓得的。早就有人说,小官收那么多狗,专门拿去黑市上卖,再弄一点自己回来做汤吃。捡垃圾的人讲,“你们不晓得,小官还捉过小区里自己人养的狗拿去卖呢!我那只小狗花花,在屋前晒场上白相,天黑就不见了。”他说自己隔天就闻到小官房子里飘着狗肉汤味儿,找上门去,被小官劈头大骂:“帮帮忙,谁人要你们这种吃垃圾的狗!”

可是捡垃圾的人一口咬定,他到处讲,“你想啊,这狗天天带出来,肯定是要被街道里套走的,小官没钱上牌,又欢喜吃狗肉,索性就……” 这话一经传开去就变得有理有据起来。

于是有人觉得,小官的狗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过冬吃肉而养的。“你们以为狗一直都是这只啊,瞎讲噢,这狗每年都不是同一只呀,黑狗哪里收不到,他就是养来到了冬天吃了补身体的,你们看他六十五六头皮发亮,一般人哪能做到的啊。”

“是啊,以前杀人放火的,什么不敢,吃点狗肉算什么啦……”不久小区里有好多人信了这说法,尤其是家里有狗的,相互关照要看好自己的狗。常常聚在小区门口的人们是不信的,他们讲,“狗肉现在谁要吃啦,吃了要得肝病的啊,小官房顶上养了鸽子,他自家杀鸽子吃不可以啊……”

对于这些说法小官并没有理会,他照旧坐在藤椅里跟着半导体唱曲。碰到几个硬要钻牛角尖的人斗胆上前问一问,“到底吃没吃啊。”小官圆眼一瞪,大嗓一吼,“要你管!老子就算吃狗肉了,怎么样啊!”

问的人如果是老高恐怕会吓得连饭盒都落在地上。所幸的是,小官自从落了好几颗牙,巴掌肉一凹进去,说话也有点漏风,表情远不如从前那么凶神恶煞了。人们看到小官翻脸,此事倒也不敢多提。

有目共睹的是,没过多久,小官又有一起值班过夜的小黑狗了。皮毛油亮亮的,只是个头比之前那只小一点。有人说这就是以前那只,不过在外面跑瘦了,有人却说是新抓来的。总之小黑狗一上岗,就面临着约法三章的老规矩,只准叫,不准追着人和汽车跑,不准吃老高摊上的半烂水果。

小官年轻时是社会上颇有名气的大哥。在那个盛行拉帮结派、称兄道弟的年代,谁心肠铁,下手重谁就是头。小官就是凭着全身使不完的蛮力和动不动就提起的榔头,在旧城区几条街赫赫有名。不同于如今偷鸡摸狗的勾当,他们从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也不像电影里那样收保护费扰民,只是凭着义气结弟兄,凭着义气干大架。后来碰上了严打,枪毙了好几个兄弟,他侥幸没撞上枪口。

小官说,那年头枪毙并不是秘密进行的,拖到郊外直接解决。全城大概有三个固定的地方,都在环城河外面。每回听到有枪毙的风声,一群年轻人就会骑自行车去郊外的林子里看热闹。对他们而言,枪毙不可怕,反倒新鲜。但这新鲜也不容易看,更多时候只能隔着密密的灌木丛,远远地看到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只听见“砰”的一声,跪着的应声倒地。殡仪馆的车从一旁径直开来,裹了尸体直送火葬场,家属不可拖回遗体。除了看新鲜的年轻人发出好奇和惊悚的叫声,四周并无哭声。很多时候,执行枪决的时辰是不准的,人还没来得及骑过林子,就听见一声枪响,便知道错过了时间,只能摇头折返,看看下次能不能碰上运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然而小官这骆驼只适用于小区里那些中老年良民,在年轻人眼里,一个落了牙的看门老光头和看门狗有什么差别呢。

“狠什么狠,死老头子。”一个被迫交完停车费的男人骂骂咧咧地从大门口出去。

说起来在收停车费这件事上,小官一向认真得吓人。尤其是对头一次开进来的车,他的态度比城管抓老高还差,坚决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有一次过年,杂货店老板娘的亲眷就为此和小官大吵了一架,差点要喊警察。后来老板娘逢人便骂小官仇富,说小官是穷得有病才跟汽车过不去。

“伊故意的,伊就是想寻点麻烦。”

“穷出毛病了,穷出毛病了。”盘踞在杂货店周围的女人们跟着帮腔。

小官却不以为然:“老子穷了一辈子,顶不怕口袋里没钱!”

“有钱不要面孔,老子最看不起!”小官隔着几栋楼打回喊声去。

喊归喊,瘦死的骆驼真的和人动起了干戈,那形势并不好看。有一次我刚下公交,见到三个年轻人围着毛头师傅的臭豆腐摊排队,大概是他们的电瓶车挡道了,小官喊他们停到边上去。不知怎么的,等我穿马路的时候,小官已经和他们吵了起来。

“×你娘。”

小官说着就朝电瓶车踢了一脚,电瓶车呜呜呜地拉起警报,小黑狗也随之乱叫起来。一个年轻人二话没说,冲过来对着小官的肚皮就是一脚,“×你娘,敢动老子车子。”另外两个也跟上去,围着小官的光头拳打脚踢,“咚咚咚”脑勺上爆发出一阵沉闷的敲打声。周边人吓得不敢说话,毛头师傅停下了在油锅里翻着臭豆腐的长筷子,只有油锅里的油和小黑狗在乱蹿。

三个年轻人把小官按在地上,看不清小官有没有反击,只听到此起彼伏的“×你娘” “×你娘”。

人们把他们拉开了,一个年轻人还是牢牢地扯着小官的领子不放,一副要做死他的表情。小官有点站不太稳,垂着头,那光头被打了那么多下,一定很疼很暈乎。他并没有说话,挣脱了,往值班室里走。

“死老头子活腻了!”

“×你娘,死都要死了横什么!”

三个年轻人拿了臭豆腐骑着电瓶车离开了。

大概因为是小官先动脚踢了别人的车才遭来了这一顿灾祸,小区门口的人对于这一幕罕见的小打老并没敢多说什么,散开的人群中听到几位妇女略显后怕地感叹:

“现在的小青年啊,火气太旺,吓也吓死人了。”

“就是讲呀,小官再凶,也是老人呀,怎么好打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小官是个老人。

小官并不能威风凛凛地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小官被人打了不敢还嘴。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小官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街头英雄。

可是那些称霸街头的旧故事是真的,瞪圆的眼睛和光头也是真的,这些我听到过,看到过,小区的人们时常抱怨过。只不过小官老了,街头不是他的地盘了,更可怕的是,现在连这扇大铁门周围也不听他的指挥了。

小官以沉默来面对这样一次不风光的斗殴,也没有人再提及那件事。尽管小官被小青年打了,人们还是出于畏惧他那凶恶的眼神而讳莫如深。这成了一个禁忌,大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是人们心里早就有数了,小官老了,他打不过年轻人,单单在气力上就输了,这一点大家都看到了。

没有人知道小官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天晚上,年轻人走了以后,小官坐在藤椅上照旧听着广播,没有表情,也不唱歌,把整件事连同身上的淤青一道吞进肚子里去,他大概也想不明白,想不下去。

所有屈辱在闭口不谈的时日里总是会被人淡忘的。小官的表情渐渐自然起来,伴着收音机里的小曲重新唱起来。然而我还是会做白日梦,漆黑的夜里,街头英雄小官的身影矗立在大门口,等着三个年轻人再次经过。他们停下车来,时间放慢,小官掀起那把藤椅朝他们脸上砸去,一个倒,两个倒,直到把他们都砸倒在地。小官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小官会不会做这样的梦。不过听说,人老了并不会像年轻时那么记仇了。

虽然躲过了一枪,小官还是被送到西北改造了。刚去的时候,一下火车,小官就被眼前层层叠叠的山震住了,那山比桃木梳上面一棱一棱的刺还麻密。天也空得叫人发怵,几十公里也见不到一个人。他们要开垦的地,几千年都没种出过庄稼来,赤裸在日头下,晒出一道一道大口子。小官白天凿山开地,吃那些硬得可以扔死狗的饼,晚上就在灌进丝丝冷风的棚屋里休息,透过屋顶阴森的月光听远处的嗥叫。他说那段时间很清静,不去想死掉的兄弟和远方的老娘,每天劳动,只求能吃能睡。晚上围着火炉,大家轮着讲过去的街头故事,义气的兄弟,风光的场面,懊悔的眼泪,不甘而紧紧攥住的拳头,此刻都托付给无尽的山。篝火边有愤怒,有神伤,有沉默,低头抬头,消磨一个又一个枯燥的夜晚。

直到一个灼热的夏天,劳动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因日照太强而眩晕,锄头挖在脚背上,小官二话不说背起他就跑,跑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一家野地卫生院。小官放下人,伸出胳膊就让抽血,总算保住了那人的命。

又过了几个夏天,他提前回来了。

小官当了这么多年看门的,名声在外,却不见有什么朋友。他又凶又不好讲话,常年在大铁门周围的人,水果摊的老高,晒太阳的老太太,都不敢跟他多搭话。连每天形影不离的小黑狗,也很少跟他有交流。小官总是坐着,守一整夜。小黑狗有时趴在藤椅下面,有时自己溜达着玩。

侯哥大概是这大铁门周围出现过的唯一能和他称兄道弟的人,尽管在明面上小官喊他小侯,侯哥喊他小官师傅。

一年夏天,有个年轻的外地小伙每到晚上就推着一辆玻璃上写着“侯哥鸭脖”的简易餐车来到小区门口摆摊。六点半,路灯亮了,侯哥摆好三轮车里的砧板和菜刀,一次性纸盒和塑料袋挂在车头,支起一个小灯泡,夜市生意开始了。车里不仅有鸭脖,玻璃罩后面还摆着各式熟食和凉粉。“刷刷刷”一切,再加个调料包,为酒鬼们的晚餐增添不少滋味。这些人习惯在自家楼下支一张小方桌,铺一碟花生米,再铺一碟鸭脖,就着黄酒或者啤酒,能喝上一两个小时。天热的时候,很多人喜欢吃鸭脖、鸭脚掌和带点辣的凉菜,下班回来顺手买一点。有的饭吃到一半听说侯哥鸭脖来了,又走出来买点加餐。

侯哥生意好是有原因的。带着眼镜,讲话细声细语,不拿菜刀的时候极其斯文,据说他本身是个大学生,为了多赚钱,就和老乡合伙做个小生意,下班之后一个在家做,一个出来摆摊。侯哥做生意态度好,又肯抹零,叫大家都很喜欢。他的侯哥鸭脖成了那个夏天大铁门附近重要的聚集地。

从晚饭卖到夜宵,快到十点,侯哥要收摊走人了,他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有时卖不完的鸭脖或凉粉,侯哥就十分客气地送点过去给小官:

“小官师傅,你吃点滋味。”

跟侯哥的斯文比起来,小官像个野人,又粗鲁又容易发怒。可是别人给了他东西,他就变得憨厚起来:

“哎,哎……真不好意思……”

吃了别人的夜宵,自然就要多帮帮忙。城管来扫街的时候,突然下雷阵雨的时候,小官就让侯哥带着餐车躲到值班室里来。外面的车停得不好,堵住了侯哥的生意,小官就过去疏通。收摊走人的时候,小官就帮侯哥搭一把手,推过一个上坡。侯哥养了一只小白狗叫乐乐,时常带出来一起做生意,乐乐就一直和小官的黑狗处在一起。

后来天凉起来,侯哥鸭脖在小区摆了个把月,人们的吃喝热情逐渐退散开去。没生意的空当,侯哥就把车推进来,和小官聊聊天。侯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给自己点上一支,又给他拿一支。小官甩甩手:

“不抽。不抽,兄弟。”

这些是侯哥告诉我的,那时他也是我英雄榜上一条好汉。我给侯哥点上一支烟,又给自己点上一支,听他讲讲自己的事体。比如他刚有了一个女儿,想多赚一点钱,比如他已经两年没回老家了,比如那个和他一起卖夜宵的老乡被网上的女朋友骗去了钱。我们谈起小官,侯哥说:“小官师傅人好啊,上路,关照我们外地人。”

原来在很多个夜里,小官帮他修过三轮车,赶走过喝醉闹事的酒鬼,还在他回家拿原料的空当里帮忙看过餐车,回头却坚决不收工钱。这些事体发生的时候,小区里的人,老一点的回房睡了,年轻的正窝在床上看电视,小区门口不再像白天一样人来人往。侯哥守着他的鸭脖摊,在小官的眼皮底下,安心地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小官地盘上的事,小官关心得很。

后来天渐渐冷了,听说侯哥的搭档回老家了,侯哥鸭脖被迫停产。东山再起的时候,侯哥在附近一家医院摆快餐,乐乐也跟着去了。小区门口再没有陪伴小官的年轻人了。几次夜里我跑完步回来,看到小官坐在大门口,或是把自己关在值班室里面,收音机隔着窗户很小声地唱着。小官心里会不会盼着,他的地盘上再来几个新的年轻人?

小官在遥远的地方度过了十来年与世隔绝的日子,错过了最精彩的年头,一回来,小城里面目全非。房子拆了,亲人散了,唯一牵挂的老娘也去了,一起驰骋街头的兄弟,有的下海经商,盆满锅满,有的仍在酒肉中浑噩潦倒。风沙吹老的小官,没有酒肉,没有女人。他在这栋危楼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收容流浪狗,种点野花杂草,在房顶上养一棚鸽子,和另一个穷困的孤老头轮流看守小区大门。这样的值班没有对讲机,也不用穿制服,只是坐在公厕旁的值班室里,亮一盏昏暗的灯,用微弱的光守护每一个安谧的夜晚。

回来这些年,小官依旧保留了在大西北的习惯,冲冷水澡,睡硬板床,一天不落。六十了,身板依然硬朗,头顶光亮,眉宇间不减凶相。去年冬天他和小黑合伙抓了两个过年贼,人家要送他钱,他不要,结果便宜了小黑和它的兄弟,吃了两个礼拜好罐头。那罐头盒现在还放在墙边盛水用,狗弟兄们喜欢。

小官从西北回来的时候,老娘已经没了,小官说他这辈子欠老娘一条命,心里过意不去。

老娘死了,家里亲戚散了,没人帮小官谋划讨老婆的事。他们眼里,大西北回来的,等于是个废人。小官一把老骨头了,竟然还打着光棍,从来也没见他身边有什么女人出现过。

不过有人说见过小官上美容院,就是小区对面的商业街,那些外地大妞做生意的地方。她们清一色很白很胖,那胖是真的,白是搽出来的。染黄头发,露大肉胸脯和粗腿,歪坐在光线幽暗的沙发上。房间里灯光的颜色,红不红,粉不粉,那效果是在日光灯的管子外包一层半透的彩纸做出来的。

没人管那儿叫红灯区,警察也不去管,大家都叫它批发市场,好像外地大妞们也只能批发,不能零售似的。又有人说:“王小官哪里会有钱啦,伊这种样子肯定寻不到老婆的,有一点小钱么,就花到批发市场去了……”

小官怎么会没有相好呢?要说那年头蹲过牢房的人也并不少,大家都改头换面过日子了,单单他一直打光棍?这问题常常被拿到暗地里来讨论。居委会还给他联系过相亲,多半是找些家里老头子走得早的孤苦老太太。女干部对小官说:“人都是要老的,找个伴老来相互照应,怎么样……”

小官皱着他的毛毛虫一样的大粗眉毛,大手一甩,“老子最怕人管,老太婆烦得要死!”那口气简直是要吓死人。

这事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再后来人们讨论出了结果:“小官怎么不想讨老婆!伊么是穷!自己吃喝都不够,哪里养得起老太婆!”

“谁跟了小官倒大霉,生了病怎么办,喝口西北风治一治……”

“对对对,喝口西北风治一治,哈哈哈哈哈……” 小官上夜班的那个白天,人们围在大门口笑得停不下来。

小官的地盘每天只有十二个小时是小官的。

捡垃圾的人住得离小官最近,很多消息都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他每天带着一条很脏的狗到小区各处的卫生房里捡垃圾,休息的时候,就把垃圾车停在一边,和路口的人们闲聊几句。

“有是肯定有的,以前看到过有老太婆到那间矮棚棚里去,偷偷摸摸的。要是结婚,那肯定没有的。”

“呦……吓死人,哪里来的女人傻得会跟上小官啊。”

“外地人,外地人。”捡垃圾的人说得好像自己多么本土似的。

这几年广场舞风靡,每天吃好晚饭,小区篮球场上就来了一群老阿姨,占了中学生打球的地方,两方常常为此吵起来。但是老阿姨肯定比小青年要厉害,这块地皮最后还是落到了老阿姨手里。她们放起广播,散开在篮球场各处扭起来。有一个篮圈底下还围着五六个中学生在活動,但他们不能越过半场线,年轻人的喊叫总是被广场舞音乐彻底盖过去。

这种时候,小官总会把藤椅挪出来一点,挪到铁门外面,正好够看到篮球场的盛况。小官好像很喜欢听广场舞曲,没过多久,小官的收音机里也开始放着那些鼓点强劲的歌曲了。

“小官,不得了啊,会唱流行歌曲了。”过路人夸了他一句。

“哈哈哈哈,老子欢喜,劲道足!”

小官坐在夕阳下的藤椅里边听边抖脚,脸上被照得金光亮,褪色的唐装也照得耀眼起来。好像整个人年轻起来了。

“小官,要不要过来跳一个!女人交交关!”吃完饭正前往篮球场活动的杂货店老板娘动员他一起去。小区已经有好几个老头被动员着饭后去跳舞了。还有个住在篮球场后面的老头不好意思挤在老太婆堆里,就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每天跟着楼下的人一起伸腿一起扭腰。他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

“不去,大老粗在那儿扭来扭去像什么样!”

小区文艺表演,篮球场的广场舞分队盛装出席。小官在大门口值班,偷偷也跑过来看表演了。我回头看到了他,挤在人群当中,小官的大光头在冬天的傍晚戴上了土灰色的毛线帽,只剩下一张瘦瘪的脸盘,显出土黄色。他张着大嘴,停在这个笑僵了的表情,露出了缺斤少两的牙,嘴唇也凹下去了。那么远远地望着,小官和周围其他老人毫无差异。小官没有白头发,小官戴了帽子也没了光头,小官的脸变成了一张老人的脸。

我想到小官曾经和我说过他年轻时爱听的歌曲。他爱听有鼓点的,节奏性强的,能叫人跳起来的舞曲。

“老子就爱听,劲道足。”

他也爱听邓丽君,那些优美的歌常常和他年轻时的回忆捆绑在一起。广播里放《美酒加咖啡》,那时候他的唐装棉袄还很新很扎眼,我还没离开小城,我们坐在夜晚的值班室里,收音机里放,小官跟着唱。

“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

小官背不全整首歌,唱着唱着就开始重复那几句记住的歌词。他唱得并没有感情,却让我觉得要掉眼泪。

“好啊,邓丽君,好啊……”小官讲。

说一件好笑的事,最近要建设文明城市,小区里人手不够,就委托小官去每幢单元楼的小黑板上写宣传标语:建设文明城市,共创和谐社区。小小的方块字,很规整,像小学生的手笔。据说小官是沿着直尺写的,这些字与他的硬汉形象很不搭,每次我下楼看到都忍不住要笑。

夜里起来尿尿,看到值班室的小灯依旧亮着。我仿佛看到小官坐在门口的藤椅里,望着天空想他的兄弟和老母。小黑趴在椅子下,不知看着哪里。他们的背后,是一片安宁的小区,一片安宁的梦。

我们都在等待明天到来。

那个故事是以“明天”收尾的。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们都在等待的明天”里,会有小官落光的牙齿和凹陷的脸颊。不长白头发的小官总是让小孩子以为他永远也不会老。

我记不清后来把这个故事寄去了哪里,总之并没有收到来自任何地方的回音。在那之后,我从大铁门走出去,离开了小区,离开了我的小城。手里捏著的街头英雄名单,我却没能在别处把他们一一写下来。只有小官的故事是完整的,就叫《小官》,没办法,谁叫他是街头英雄的一把手。

小官是没有退休年纪的,他没有单位。看门不过是个临时的活,不讲究太多。可是我最近听说,社区里打算着等今年合同到了,值班室要换个人来做。一来是小官岁数确实大了,二来是他的岁数大起来,脾气也跟着老大,总要和进进出出的人啊车啊闹点别扭,搞得社区里常常收到投诉。

“真真吃不消小官,人家都说老了想得开,就太平起来,伊这副狗脾气,怎么越老越难搞。”

“等伊牙落光了,看他怎么横。”

老高和剃头店师傅坐在长凳上磕瓜子,瓜子壳落了一地,落在老人们剪下来的灰白头发上,那里面没有小官的头发。小官戴着灰土色的毛线帽,坐在大门口的藤椅上,怀里躺着那个响得不得了的收音机。他耳朵越来越差了。

下午三点是经典老歌节目。

“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哎,路边的野花啊,你莫要采……”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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