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好架势儿(短篇小说)

2017-06-14 07:34宋尾
滇池 2017年6期
关键词:青树溜冰场城关

宋尾

在城关,短短两条街上就有三个电影院,一个是最老的解放电影院,能坐 400人,但一部电影就让它毁了。不是说它真的毁掉了,而是说,它在我们心里坍塌了。

《少林寺》上映那半个月,一直排到半夜,电影院外面还堆满了愤懑的观众,于是工作人员只好接了个扩音喇叭在户外,让这些看不见影像的人可以听到声音。可是,为了能够比别人先进场,每天都有人因为插队而干架。没办法,我父亲他们那个联防队整天整夜在那守着。等到这场电影一播完,这个电影院也就被践踏成了一块废墟——人们心里的。

另一个是露天电影院,只在晚上开放,银幕随风晃动,我们看到的故事和人都是弯曲的,而且永远看不清楚。这里很适合打群架,所以石凳子总是七歪八倒的,一场电影总是很难看完全套。

好在,露天电影院旁边很快新建成了一栋漂亮的电影院。有一块巨大的银幕,还有逼真的音响,虽然是木椅,但比解放电影院还是舒服多了。影厅还分上下层,大厅有 800个座位,楼上还抻出半截,座位是双人的。这里除了放电影,还能派上更多的用场,公判大会呀,表彰大会呀,文艺汇演呀,杂技和演讲也常常有。

从胜利二路的任何一个岔口出来,都能走到城关电影院,瞎子闻着味听着声就能摸去了,这里是城关最闹热的地方,挑甘蔗的,做糖人的,租售小人书的,煎包子的,耍猴把戏的,表演气功的和脏兮兮的魔术师,把电影院门口的一大块空地都占满了。所以,这也是城关最脏的地方。

对我来说,没有比去电影院更叫人兴奋的事了。人人都知道,电影开始之前那段漫长的等待当中,必然会有许多精彩的个人表演,各式各样的唿哨声从座位窜出来,一声比一声嘹亮,就好像置身于一座昏暗的百鸟园。每次,在宣传教育片结束之前,我们街上的海棠麻子已经在幽暗的大厅来回摸了几趟。他在找那些看起来好下手的女娃,用他的话是,“看有没得一点香气。”

我們最兴奋的时刻还是散场时——故意一窝蜂向前挤动,然后将手贴在前方某个柔软的屁股上。

要我说,电影院真是个好地方。每次当我掀开那道沉重的黑棕布帘子后,就像进到了一个灰暗,未知但充满幻想的崭新的世界。

当然,要是没有青龙的话。

看电影是美好的,但在电影院看见青龙,那种美好就会很是打一些折扣。偏偏,我每次去电影院都能看见他。这个混蛋。

撞见青龙的感觉真是糟透了,尤其他粗鲁的背影,蛮横地杵在放映厅正当中的时候。

其实他要是总这么安静也好啊,偏偏他喜欢在一排排座位之间窜来窜去。这个混蛋总喜欢突出自己,好像自己才是电影院的主角,咔咔播放的镜头就像是他表演的背景。

我讨厌他在等候片子播映之前的那些下流的表演,更讨厌陷入紧张情节时他突然爆出的凄厉的口哨,真是烦透了!

我不愿意看到这个家伙,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进电影院的能力比我们加起来都要强。

除了买票,进到里面的方式其实还有不少,比如从围墙的那个缺口或者出口的铁闸门翻进来,捏张假票或者过期票混进来,也可以推推搡搡地冲进来。至于我,因为个小,我的办法是,等着前面有中老年人进场时,尾随在后面高喊一声,“妈,等等我啊。”然后迅速跑过那道短暂的通道。这样就行了。只需要根据目标的性别和年龄做点小小的调整。但是,青龙的办法更加牢靠——绷着他那副凶相往里闯。当然,后来他不需要像我们一样了,因为他跟门口检票的一男一女混得比亲戚还熟。他讨好他们的办法是,帮着在门口义务检票,让检票员可以腾出手嗑瓜子。

青龙这家伙的办法总是比我们多。

沿河街的青龙,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角色。

他黑得真是不像话,比从葡萄牙回国的华侨刘黑皮更黑。刘黑皮的黑是天生的,但青龙的黑却是晒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晒的又晒了多久才变成了这幅颜色,仿佛上了一道釉,发出黑黝黝的反光。更让我们害怕的还是那条龙,就在他背上——张牙舞爪,跃跃欲试,简直像真的一样。

据说这是电影院隔壁钟表铺子王眼镜的杰作。王眼镜说自己修理钟表只能排第二,刺青才是第一。对于青龙这件作品,王眼镜自我评价为“呕心沥血的精品”。纹完这条龙,王眼镜将手里的钢针一扔,说,“老子再也搞不出比这更成器的花样了。”

难怪青龙天天都背着它。光着膀子,庞大的四肢支着他高大的身躯,飞快地穿过我们的视线。

等他走出去好远,苟三才盯着我问,“你倒是说说,他怎么老是不穿衣服?”

海棠麻子抬手给了他一蹦蹬,“这是为了让你好好欣赏到那条龙。”

我们经常去看下午场的原因是,票价比晚上便宜多了,才 8角钱,治安员这时常常躲在院子里睡觉,影厅里常常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二十个人。你在里面怎么胡闹都行,没人管。

这时青龙便开始行动了,弯着腰,脑袋低垂,一对眼睛来回逡巡。我们都知道他在找什么,跟海棠一样,他也在找“香气”。

有一次我见到他一整场缠着一个纺织厂的女工,还把手从背后伸进她后背。一同结伴来的其余几个女孩儿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经常这样,见到年轻女娃,就带着一帮人凑过去,或是跟着一帮人,跑到女娃那里,嬉皮笑脸,动手动脚的。

青龙每次在电影院都要讲同一个笑话,用他刻意又夸张的大嗓门,简直是扩音器。我都听烦了。他说的是,他跟四五个人包住了一个女孩,他只是下手稍稍的慢了一点,就没有搞头了。“妈哟!老子一摸,是手爪子,再一摸,还是手爪子,全他妈是手!”然后他各人就自己哈哈笑。

最开始我也笑。后来听多了,真恨不得有人起身给他一嘴巴子。当然,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

电影院毫无疑问是整个城关最复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

青龙总是一个人来。但他认识每一个来看电影的混混,南门的,北门的,西门的,东门的。每次来一帮人,他就主动凑过去,很快他们就成了一伙,他跟着这些人一齐在影院里尖叫,吐烟圈,戏弄女孩儿。等到电影散场,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青龙靠着他的威势,在电影院收集了不少奶罩。散场后,他就把奶罩挽在手臂上,招摇过市。惹得路人一阵好笑。

摆小人书摊的想枝姑乐得格格笑,冲他说,“你安错地方了,应该绑在头上。”

他于是就把带子扯下来,绑在头上,“看我像不像佐罗?”

“像!”想枝姑大声说,“像猪猡。”

他“嘎”地笑了,顶着奶罩飞跑起来。

他就喜欢出这样的风头。但我始终不理解这种乐趣从何而来。

我问过青树。

青树说,“他狗日是个神经病。”接着又补充说,“他脑壳有问题,铜的。”

可是我没看出来青龙脑壳有问题呀,除了讨嫌,他看起来还是蛮正常的。

青树是青龙的弟弟,跟我是同学,他留了一级,于是就跟我同班了。

青龙五大三粗的,健硕得像头牛,可是青树真就像一棵树,只不过是瘦弱的,单细的,发育不全的树。

老实说他们两兄弟真不像亲生的。

“我的悲剧是,”青树罕见的使用了一个对他来说有点高级的词:悲剧——“他把我应该得的那份营养都占了。”他总是称自己哥哥为“狗日的”,我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不很恰当。但青树说的“悲剧”并没错。青树妈生了第一个儿子,让她大病一场;生完第二个,直接就把她的命都报销了。

青龙占的不仅是他母亲身体里的养分,他占的空间也多,两兄弟睡一张床,他一抻脚就把青树蹬下去了。

在县机床厂上三班倒的老子,每次给青树在碗柜里留的小葱炒鸡蛋,都会被青龙提前处理掉,“姆妈的!舔得比洗的还干净。”两兄弟隔了六七岁,吃亏的总是弟弟。青树很恼火。

青龙隔几天就抽他一次,用自己的军用皮带。

青树很犟,死活不求饶,“妈的,你要么就打死我!”

青龙说,“妈的,你看我弄不死你!”但是,随后就把手里的皮带放下来了。

有一次我在电影院门口看见青龙把青树赶得满街跑,边追边骂,“小杂种,害了一个还不够,还想害我呀?”

我想,青龙大概一直认为,自己的弟弟是杀害母亲的凶手。

其实,只要不打架,两兄弟并不全是水火不容。父亲不在家,他们一个生火,一个下面,一个洗碗,一个洗衣。偶尔,两兄弟还一起去县河钓鱼,去东湖摸龙虾,到汉北河去掏螃蟹。黄昏后,他们一前一后回家了,一个高壮的身影后,尾随一道瘦弱的影子。

只是我搞不懂的是,青树有这么一个强横的亲哥哥,自己却常常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

我也从未听到青树挨打后说要去找青龙来帮忙。

青树在学校闹出过大新闻,有一次他英语考了负 2分。

后来我们打听到,他是照抄了陈晓艳的卷子,陈晓艳一道题没对,得了个鸡蛋。但他的不幸在于,陈晓燕把 C写倒了,他也跟着——抄倒了。英语老师一怒之下,用红笔签了个 -2分。

青树被开除了。

但他被开除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个负 2分,而是上班主任的课他迟到了十分钟。

他在门口抖抖索索的,不敢进来,班主任冲出教室对他说,“你干脆还站远一些!”

他真的往退后,一直退到操场上去了。

班主任回来上课,上着上着忍不住又冲出去,吼道,“你干脆玩到下节课再回来。”

他就真的在外面呆到这节课上完,才慢腾腾地回来。

不得不说,尽管青树常常瞧不起青龙,但这方面青树跟他哥哥倒是真没什么两样:两兄弟都是读到初一就被开除;而且,他的脑壳真的是用铜铸的。

青树退学后,总是见不到人,倒是青龙,常常要碰到。

有一阵,大家都不是那么热衷于电影院了。因为东湖的工人俱乐部新开了一家舞厅,天天都是满堂。舞厅背后呢,又新修了一个溜冰场,城关的坏小子找到了新的耍事,一窝蜂去那里赶场。

溜冰场也是我最爱去的地方,也是我最畏惧的地方,每次到那,我的脚杆总要打抖。

电影院里,灯一熄,谁都看不见谁,但溜冰场很亮堂,四周是高高的射灯,比白天更亮。溜冰场又太小了,比电影院小多了。各种坏蛋都来齐了,个个叼着烟,一堆一堆地窝着,怎么看都觉得危险。

显然,溜冰场是打群架最多的地方。每天我都能瞧见有几场架要打,总有人捂着滴血的脑壳,被几个人簇拥着朝一湖之隔的人民医院疾走,每晚散场时,地上总能捡到砍刀,匕首,还有挎包,里面往往装着半块砖头。

青龙也在这里混,像他这种人,总是哪里有香气就往哪里跑。

再说他不担心打架这事,他那块头,放在俱乐部的操场上,就是一块碑。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但不管哪一帮人,他都挤得进去,说上几句客套话,别人对他也很和气。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溜冰场门口,跟每一个坐在他边上的拐子们吹龙门阵。当然,他更喜欢找姑娘们谈心。他一会儿吹那年在东湖打七个;一会儿拉着别人的手摸他头上的一道白痕,说这是在北门打群架时留下的纪念。

他的确认识城里每个坏小子,但他身边没一个朋友。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儿。

这一晚我在溜冰场外面见到青树了,他跟沿河街的几个混混,一走一晃的。

我正准备抬手给他打招呼,突然就从黑处窜出几个黑影,手里举着从孝子里五金市场买来的那种小斧头和小菜刀,还有人拎着军用皮带和自行车链条,冲上去就是一阵猛抽。

我赶紧闭上嘴。

几秒钟后,青树就被踹到地上,捂着头,夹着裆,任他们捶。

路灯下可以看到,这是南门的毛三兄弟。

我突然远远看到青龙,光着膀子,从俱乐部那头上施施然走来。

我心跳得厉害,急得很,快呀!我想,這下青龙有救了。我躲在暗处,扯着喉咙吼了一声,“快,青树在挨打呀!”

青龙疑惑地停下步子,朝打架的方向——不到 20米远的躺在地上的青树瞄了几眼,做了一个我永远想不到的决定——猛然转身,跑了。

海棠麻子也看见了这一幕,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怪声怪气地说,“你姆妈的,白长了一副好架势儿!”

青龙不可能有哪怕一个朋友了。

他依旧出来晃,腆着脸想凑进人堆,每回都被驱赶出来。他现在成了一块臭豆腐。

连个子只够到他肩头的短毛,也能跳起来给他后脑勺一家伙。青龙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咧嘴傻笑,“哥,我的短毛哥!”

誰都可以给他一家伙,他从不反抗。

一旦有人要对他下手,他就跑,他跑起来的姿势很带劲,很凛冽。就像一个专业的短跑健将。

有一次我见到青龙在孝子里奋力地奔逃,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仔细一看,身后追他的是一群拿着砖头的小屁孩。比我还小的一群孩子。我确实想不通,这么一条大汉,为什么人人都可以欺负他,他就从来不还个手呢?

有一段时间,青龙也不怎么跑了。

因为只要是有人整了他,青树就带着人去赴东门。为了青龙,青树脑壳被钢鞭打破过两次脑壳,手臂上被菜刀砍了好几道口子。

青树还不到十五岁,就已经成了城关有名的拐子哥了。这个消息是海棠麻子告诉我的。“青树这家伙,心黑,敢下手。再过两三年,绝对是城关的这个。”他伸出大拇指。

可是我分不清海棠的态度,不知道究竟是在夸他,还是嘘他。

青树跟我一直很要好。

有时他路过胜利二路,就来家里找我耍。每回,都给我带些东西。有时是一盒烟,有时是副食,有时是粮票。有次,竟然神秘兮兮地塞给了我两块沉甸甸的东西:袁大头。

那两块银元我拿出来耍时,不小心被父亲发现了,他拎着我的耳朵,把我吊在树上用条子抽了一顿。他非说我是跟人一起去偷的。他气呼呼的,“前几天晚上,缫丝厂的保险柜被人撬了,这肯定有你吧!”

我无论怎么说他都不信。

他把银元收了。再后来,他压根就不提这件事儿了。

我好久没见过青树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南湖菜市场突然遇见了青龙。我想避开他,他却径直朝我走来。

至今我还记得他悲伤的眼神,他说,“青树死了。”

“啊!”我不信。

他说,“真的,他死了。”

青龙说,“青树在棉纺厂撬柜子,被抓到了。 ”

“那也不会死呀?”我说。

“你晓得啵,那里面有两万块呀!”青龙伸开大大的五指。

“他本来只判了个无期,还能保住命的,”他说,“判都准备判了,但是又被连案供出来,他在缫丝厂搞了一箱子银元。”

青龙说着就流下泪来,“你说他蠢啵?姆妈的,他把银元全部送人了。他去孝子里找银匠问,别人唬他那是假的。你说他死得冤不冤呀,那个蠢猪!”

回家后我问父亲,“我的那两块银元呢?”

“什么银元?!”他呲着牙,往嗓子里灌进一大口老白干,放下杯子,手掌高高举起,“小心老子一巴掌抡死你,小杂种!”

我不相信青龙,他的话没一句是真的。但是呢,我也真的没再见过青树。其他人也不知道青树去了哪。关于他的消息很多,但我觉得没一条是真的。

没多久,青龙结婚了,找了一个寡妇,说是比他只大几岁,但站在他旁边简直就像他的老姨,常常凶悍地抱着一个奶娃儿,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甩手就给青龙一耳光,响声嘹亮。

后来我在鸿渐路上总能瞧见他。只要有人吆喝一声,青龙马上从地上跳起,以那种矫健的步姿,撒欢似地在街上跑,敞着光膀子,脖子上搭一条油黑的汗巾,那双粗壮的大手紧握车把儿,跑得比拖拉机还快。

青龙成了拖板车儿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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