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沉浮

2017-06-15 17:09刘冰杰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5期
关键词:精神分析底层

刘冰杰

摘 要:《月光下的革命》是迟子建在1992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迟子建具有强烈的悲悯情怀和人文主义关怀,她的小说深深渗透了她对世俗世界、底层人民人性的关切与体悟。本文从精神分析学角度来看《月光下的革命》,着重探讨人的生本能与死本能的释放与对抗,以及在集体无意识的操纵下,人的精神的萎顿。

关键词:底层 精神分析 生本能 死本能 集体无意识 月光下的革命

一、生本能与死本能的对抗

弗洛伊德晚年提出生本能和死本能的观点。在他看来,生本能是一种追求自我保存和延续种族的本能倾向,死本能正好与此相对,它追求有机物的死亡状态。生本能追求生命的更新和壮大,死本能追求生命的退化和死亡。死本能开始时指向有机体内部,当它转向外部时就变成一种攻击本能或破坏本能。在迟子建的小说中,这两种本能力量交织互融,体现了生命欲望的复杂性。

按照弗洛伊德的本能论,当死本能支配了生本能的时候,毁灭的道路也就开始了。而当死本能控制着李昌有的头脑时,他也就变得阴鸷、仇恨。正如“湿漉漉的带着潮味的月亮。”他制定好的复仇计划是——“时间:有月光的秋季的夜晚;地点:河边;事件:革屠夫的命”。他以买肉为由渐渐和屠夫熟络起来,并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他磨好屠刀,等待着秋天八月十五的到来。朗月如洗,风平浪静的夜晚是他复仇的最好时机。在死本能的控制下,他时刻想着报仇,完成恩人的遗嘱,并理直气壮地和女人在一起。

文明的起源和发展是生本能不断生长的过程,是不断克服和驯服死本能的过程。小说中的生本能集中体现在延续种族的本能欲望即性本能上。正如恩人在世的时候,李昌有不敢在夜晚出门,“一出门满院子的月光会使他愁肠百转”,“他想李顺恒可真有福,天天跟着一个可人的女人住在一起”。他的这种心理活动,实际上正是符合弗洛伊德的性本能理论,即认为人的行为驱动来自于潜意识中的“力比多”。李昌有妻子去世多年,他觉得李恒顺的女人虽不漂亮却“万般受看”,他想把女人占为己有,却受社会道德限制,不能与女人多打交道。他采取各种方法来宣泄自己的“力比多”——半夜为了证明李恒顺和老婆分居而把他们叫出来,嘲笑李恒顺的懦弱而凸显自己的男子气概,在李恒顺要把老婆托付给李昌有时,李昌有大吼道:“她跟过屠夫了”,他是用女人的不贞来自我安慰,也掩饰自己的想法被猜中的慌乱。然而人的心理正如冰山一样,自己表现出来的符合社会规范的行为只是冰山一角。隐藏在海水下面的巨大的本我,即生的本能与欲望,才具有决定作用。李昌有在李恒顺死后要给他报仇,然而他的报恩复仇看似是对恩人的报答,对自己男性尊严的维护,实则是由自己内心对“女人”的欲望驱动。李昌有复仇的三次计划,皆因女人而延宕,她使李昌有复仇的念头“在心底蠢蠢欲动了一刻,然后又奄奄气尽”。因为“有月光的夜晚,一个男人怀中搂着一个比鱼还要柔顺的女人,心静便单纯如水。”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憾》中说,“文明是一个服务于爱欲的过程,爱欲的目的是先把每一个人,再把每一个家庭,然后再把每一个部落、种族和国家都结合成一个大的统一体,一个人类的统一体”。[1]人类正是在对死的本能的克制与对爱的欲望的发扬中才促进了文明的进步。小说中女人拯救了李昌有,在她的爱的安抚下,他对屠夫的仇恨与心灵的重负都放下了,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在这里,生本能战胜了死本能,个人得到了灵魂的解放与人性的升华。弗洛伊德认为死本能同生本能是一样强大的,它是人类潜意识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所以他对人类的未来持悲观态度。而迟子建却通过生与死的挣扎与冲突,极力彰显生的巨大力量,从而给人以希望和力量。

二、对“集体无意识”的批判

弗洛伊德的继承者荣格提出集体无意识理论。荣格把无意识划分为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两个部分。他说:“或多或少属于表层的无意识无疑含有个人特性,我把它称之为‘个人无意识,这种个人无意识有赖于更深的一层,它并非来源于个人经验,并非从后天中获得,而是先天地存在的。我把这更深的一层定名为‘集体无意识。”[2]小说中的人物(李恒顺、李昌有、屠夫、老婆子等)在集体无意识的笼罩下普遍都患有“精神贫血”,人格独立与精神自省逐渐丧失。

“人是无法接受自己死亡的,而潜存在人身上的一种彻骨的冷漠,一种缺乏人性关怀的集体无意识使得他们把由这种死亡带来的恐惧在别人身上宣泄,从对于别人痛苦的赏玩心理中寻求一种替代性的满足。”[3]以此类推,当一个人处在社会底层时,生活的困苦和精神上的压抑使得他们在更弱者身上宣泄。屠夫卖肉时,他的背后是老婆子的青菜摊子。屠夫是穷苦人,但老婆子与他相比,是更加弱势的底层。老婆子经常吃屠夫剔下的猪骨头,所以对屠夫习惯性地吐到她菜叶上的痰采取和颜悦色的接受态度,然后自己默默擦掉。一次被顾客发现茄子上有痰而不想买时,老婆子竟然“将刚才沾了痰的柿子重新拿起来,几口就将它吃完了,竟吃得那么香,口中还念着好吃得没法说了,臊得那女人没法再离开,买了她两斤柿子。”屠夫在吐痰中不自觉地欺侮了老婆子,可悲的是,老婆子根本意识不到这是侮辱。正如未庄中的阿Q在受到赵四老爷欺负时,转而去欺负小尼姑。老婆子用阿Q般的精神胜利法给自己麻痹,因为受了人家的小小恩惠而不能反抗,不仅不反抗,还要讨好地谄媚。屠夫逃走后老婆子“每每想起都要涕泪零落”。这是绝妙的讽刺,印证了鲁迅那句“想做奴隶而不得”。这种“弱者欺负更弱者”的无意识的麻木反映了他们人性的缺失与精神的萎靡。而迟子建通过最后对老婆子的暗讽也对这种残酷的生存法则提出抗议。

小说中主要人物对于传统观念与男性强权的固守又是集体无意识的另一重要表现。这传统观念便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贞洁思想。在长久的伦理文化和道德灌输影响下,他们自然地形成了“集体无意识”:女人当然要忠于丈夫,丈夫被戴了绿帽子一定要报仇。小说中,李恒顺和李昌有对女人的贞洁都很看重。李恒顺在被告知老婆和屠夫私通后,他在月光下的岸边找屠夫报仇。但他是个乐善好施的人,性格中的善良懦弱使他下不去手。终于在屠夫把他从水里扯上来时,他找了个台阶,“你救了我,咱们各走各的路吧。”他饶过了屠夫,却仍然对女人和自己耿耿于怀。从此以后,他没有和女人住在一起。他责怪女人的失贞也责怪自己的无能。但是这种对妻子爱欲的压抑也摧毁了他的身心,最终“得了场重病,一病不起”。正是由于他不能摆脱传统道德的束缚,才导致了他的悲剧命运。而贞洁观点在李昌有的潜意识之中也根深蒂固。“要是他李昌有,第一先休了自己的女人,然后就揣把菜刀革仇人的命去。不能因为对方是屠夫就手软。”他鄙视李恒顺的懦弱,李恒顺死后,他为了报恩,更为了自己的“男人尊严”,一直计划着要杀掉屠夫。而他强烈的复仇心理却轻易地被女人的柔情打消了。在得知屠夫逃走后,他在李恒顺的墓前说,“屠夫的命被屠夫自己宰掉了,从此之后屠夫要在担惊受怕中过日子了,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在这里,李昌有既是说明自己任务的完成,又是向女人宣告自己的男性优越感,仿佛女人是男人的一件物品,曾经被别人抢去过,现在那人已经被惩罚。所以“女人”顺利地归“我”所有。而小说中“女人”话语权利的空白,更凸显了男权力量对女性的压迫。

尽管小说中人物的精神无意识使得其性格大都扭曲,但我们要注意到一个虽然着墨不多,但很有个性的人物——丫丫(李昌有的女儿)。“丫丫骑马回来时总是风风火火,她从不在门口下鞍,而是策马冲进院子,在窗前提一下马缰绳,马踏起的尘土沸沸扬扬,将干娘弄得满面尘垢。”这位大胆漂亮的姑娘,总是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她一心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关内,终于她历经千辛万苦,到达了目的地。在她身上,看不到传统思想的沉重负担,她也不像李恒顺的女人那样逆来顺受接受自己的命运,而是勇敢去生活、去闯荡。在她的身上,寄予了作者对自由与健全人性的希望。

总之,小说通过描写生本能与死本能的对抗,来宣扬人性中爱的强大力量,以及对人们麻木的集体无意识的揭露与批判。又由于迟子建的人文主义情怀,对爱的信仰,以及对世俗的深刻同情,使得她的批判与讽刺都带有一些温情色彩。

注释:

[1]车文博:《弗洛伊德文集:第5卷》,长春: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

[2]冯川:《荣格文集》,北京:改革出版社, 1997年版。

[3]车红梅:《几乎无事的悲剧——论老舍小说对悲剧的探讨》,时代文学(双月上半月),2009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遲子建.亲亲土豆迟子建短篇小说编年 卷二1992-1996[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文中引用《月光下革命》的原文,均出自此书,不再一一注明)

[2]程光炜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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