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与电影编剧之间

2017-06-16 23:32唐棣
南方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侯孝贤文艺片作家

唐棣

编剧分好多种,电影编剧、电视剧编剧,戏剧圈里好像不叫编剧,就叫作家。作家同样可以细分,严肃文学作家、畅销书作家、小说作家、散文随笔作家,我想谈的是与电影编剧感觉上比较容易过渡的小说作家的故事。一直以来都有个误会——我是从作家转行编剧起家拍电影的。其实,我没有编剧过任何一部电影。有时候署名是编剧同行给面子,我从导演方面为他们提供了一些点子而已。

算起来我身边的小说作家还是特别多的,我们的友谊开始很早,大多有七八年的交情。我到电影这边八年了,跌跌撞撞,看到和感受到的都压在心里,尽量不给他们泼冷水。有时,电话来找,我通常还是愿意帮他们赚点外快的。后来,闹过几次不开心,连朋友都做不成,也是因为我开头所说的分不清两者的关系。写小说的朋友很多找我是想做编剧。我推荐几个朋友去谈。文笔不用说,小说也厉害,都说在找我之前读过不少所谓的编剧书,看过一堆剧本。叙事能力不容置疑。我推荐时跟投资方严肃说明。几轮谈下来,真正开始写剧本的人并没几个,即使其中一两个人开始写,有的写了一年多,直接甩手不干了,有的写了两年干脆失联了。中间夭折之后,他们往往会跟我抱怨圈子多么不靠谱。电影伤了他们的心。

一部电影正常的创作周期要三年。时间都去哪了?剧本的创作在这三年里应该是主要工作。它的命运比编剧还惨,经常被“随意”推翻,而编剧是这个推翻过程的主要见证人。推翻如果是创作原因还好,更多是因资方或导演人员变动。两年剧本,几十次易稿,百万字废弃不用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我看到某导演对记者发表信心感言说“自己写了多少稿,多少字”时,只觉得这是一个糊弄外行的笑话。写小说从不会遇到这个问题,不是说没修改,而是说我们的修改都是奔着一个作品的品质去的。

误会的初始是说我转行编剧没搞懂文字和文学不一样。我的意思是剧本和小说除都是文字写就之外,相同之处不多。你可以写令人震惊的伟大小说,但在电影结构里那就是洪水猛兽,破坏节奏,这个事使我认识到,才华也有让人尴尬的时刻。我的习惯是自己在剧本基础上整理出一版自己看的剧本,目的是为自己培养感觉。一般这个剧本故作神秘,秘不示人。

说到那些朋友参考的经典剧本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一次,编剧朋友看我拿着本杂志看剧本,他告诉我,那些根本不用看,看也没用。我们看到的文学剧本,真名应该叫作“成片整理剧本”。侯孝贤的编剧朱天文在电影书《最好的时光》提到他们合作的模式是侯孝贤说完想法,由她整理文字稿(接近文本的概念,有点像故事大纲)。侯孝贤再找助手在这个基础上分场。等电影上映,朱天文根据电影整理出一版剧本。这个剧本是我们在杂志和书上看到的那个样子,和电影场次、细节、对白,甚至空镜头完全一致。

有一次,一个演员特别不好意思地问我,如何从剧本看角色好不好发挥?这事有点复杂,演员或者剧组人员一般都会通过剧本判断这个工作是不是要接,可是剧本就像菜谱,每个人做出的菜完全不一样。这个问题回答不了,剧本和成片的差距令人难以想象。这个行业我觉得也是艺术,充满你自己都无法预测的挑战。当然有人认为这是不靠谱。所有非科学的事物应该都差不多,就我所见到的,不确定性弥漫在所有拍摄细节里。很多戏份经常当场画掉,然后跟组编剧第一时间确定是否影响连贯性,如果影响必须补拍一场。我有一个朋友的工作是跟组编剧,每天面对临时变动,脑子里装满每个电影的故事线索。据说,她原是一个小说爱好者,几次见我都要哭了,说终于见作家了。我客气说,你也是作家啊。她瞪我一眼,意思是我在讽刺她。

这就是剧本在一部电影诞生中的变化,而小说在读者手上不必经历这套变迁,小说归根结底是作家的。

一个剧本的文学性强弱曾是我判断其好坏的标准之一,在抽破事实的一刻,电影也伤了我的心。导演约翰·福特说,像藝术家那样拍电影绝对行不通。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勤劳的工人,只不过从事的刚好是电影行业。

电影编剧就是一个工作,有点文学想法当然更好,没有反而更容易上手。比如很多畅销书作家搞电视剧编剧就很顺畅。我是一个几乎不看电视剧的人,所以没法为电视剧编剧支招了。

凡我认识的电影编剧都告诉我别写剧本。我说:“你们是不是怕我抢活啊?”他们把编剧工作概括为:“首先是个技术活,分秒固定,每句对白都对下一个情节有驱动意义;其次这是一单心理算计,类型片除严密的时间序列,剩下的是心理分析。可以说,每个动作在第几分第几秒对观众产生什么刺激都在预料之中。这是好莱坞称霸全球的秘诀,一套上百年总结出来的模式……”这些都在麦基的《故事》里有所表达。我看这本书是通过一个小说作家介绍的。于我自己而言,2009年左右接触此书,读后一头雾水,出门也不忘故作深沉地推荐。很多人看懂了吗?我看他们说得头头是道时,扪心自问我的确没看太懂。那个书不适合初学者,或者说不适合小说作家转行电影的人参考,里面教的是类型片,文艺片是另一个做法。很多小说家基本上想做的是文艺片,参考它只能一场茫然。

最近,有人感慨国内编剧地位低,这个没办法。电影可能是导演的,可能是出品人的,可能是大牌明星的。最不可能的就是编剧的。这是一个悲哀。有没有编剧作品呢?有,比如刘恒编剧作品,李樯编剧作品,芦苇编剧作品等等,全国数不出五个人。小说作家千万不要这么信心十足,把电影当成自己的作品。当然,所谓学电影专业的人也不能信心太大。当然做艺术失了信心就没法玩了。身边有很多电影学院出来的人学的是苏联电影,教文艺片(当然我不是很同意这种分类),流行的类型片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但他们仍用文艺片的方式处理类型片,失败例子可参见国产导演作品。很多人张嘴闭嘴谈的也是类型片,《故事》讲的是类型片,业内这个词语出现的频率更高,深究下来没几个懂。类型片不好做,很多“类型片”变得跟艺术片似的,很多“艺术片”整得跟类型片似的。

当年,我跟别人吹牛:“我一个写小说的人,故事还发愁?编电影正好嘛!”其实,也是在“故事”这块懵住了。小说故事和电影故事有关系,但也非常不一样,我近距离看过几次剧本的诞生,后来就决定把小说故事还是放在小说里得了,有的故事根本就不该拍成电影。想通了这些,于是我很早就从编剧战场上退了下来,选择在导演之余,默默地做一个“午夜发车”的失败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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