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十三

2017-06-16 07:53月亮
南方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哑巴稻草铅笔

月亮

从记事开始,他就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爱哭,我一哭,奶奶常拿他来吓唬我:叫哑巴过来,把你抱去他家做女儿。听后,我会立即停止哭泣。邻居家的大人也会用这样的方法来吓唬爱哭爱闹事的孩子。那时的十三大约二十三四岁,因为兄弟姐妹中排行十三,所以取名十三。但很少有人这样叫他,都是左一个哑巴右一个哑巴。

听奶奶说,他五岁时生了一场病,病后就不能再说话了。记忆中的十三永远是那一副行头——留着像稻草一样的头发,穿着染了很多污渍的灰色单衣,天冷的时候,外面会加一件破烂的棉衣,腰间系一根稻草做成的绳子。配一条土黄色的单裤,裤子只有七分长,同样沾满了污渍,脚上拖着一双破烂的解放鞋,没有鞋带,也是用稻草做成的细绳子把鞋绑在脚上。他那裸露在外的皮肤永远都是脏脏的黑黑的,每次看到他,总感觉他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

总能听到十三的号叫声。声音遥远时,奶奶说肯定是哑巴不听话,又挨他姆妈打了。有时声音近,探个头往窗外望去,就会看到一群调皮的男孩子围着他笑,向他吐口水,用小石子扔他。十三并不回手,只是生气地怒吼着。每次放学路上遇到十三,男生们都会欺负他,惹怒他,等十三跑过来,他们便一哄而散,留下我们几个小女娃,吓得蹲在地上使劲哭。但是,十三从来没有打过孩子,甚至大人们欺侮他,他也只是恕吼几声罢了。

十三的母亲生了十三个孩子,但活到成年的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哑巴十三最小。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成家,各自的小家都还过得不错。知道这些时,我不过六岁,看到十三总会想,为什么那么体面的一个大家庭不给他洗脸,不好好照顾他?

十三经常去我们学校里转,每次去总会被老师们赶走,好像每个人都非常讨厌他,看到他就像遇见瘟疫,使劲地吼他踢他,有时会拿着大根的棒子把他打走。有好几次,我看到大人们打他都把木棒打断了。每次放学,老师总会叮嘱我们,哑巴会打人,是个傻子,你们看到他后要躲得远远的。家人也这样说,久而久之,在我们的心里也对他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好像他真的是一个世人不容、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儿时最害怕的人就是十三了,那时的他简直就是我噩梦里的主角。有次放学,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听到十三在我身后大声嚷嚷,回过头看到他正向我跑了过来。我很害怕,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救命。恰好被路过的三叔听到,他跑过来拦住十三,把他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三叔下手很重,十三不会说话,也不还手,只是被打痛了惨叫着。等三叔拉着我离开时,我才发现他的嘴角在渗血,额上有瘀痕,脸上也挂了彩,他并没有生气,依然呀呀地叫着,手里握着一支铅笔,眼睛里盛满了委屈的泪水。我突然间明白了,他跑着追我,不是想吓我,而是告诉我,我的铅笔掉了。

但那天,我并没有回去扶他起来,也没接他手里的那支铅笔,虽然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我和三叔误解了他,但是孩子就是孩子,早把自己和十三划清了界线。我也没告诉三叔,我们误解他了,三叔好像怨气难消,还跑去十三家告了状,那晚又远远地听到十三被他家人揍打的号叫声。这是我儿时做得最不光彩的一件事,明明可以帮他澄清事实。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忘不了他当时趴在地上时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更忘不了他嘴角沾着血,却忍着疼痛,伸出手想把铅笔递给我时的委屈模样。

十三经常跑去我们学校,被校长打怕了,每次都是偷偷地趴在窗户外。有几次都被我发现,他摇摇手示意我不要出声,我看看老师,并没说话,好像经过那次铅笔事件后,我不再害怕他。有时我在课堂上朗读课文,回头看到十三的时候,他会站在外面的角落里伸出大拇指看我笑着。但我从没有回过头给过他一个微笑,其实心里已不讨厌他,却不喜欢那样一个邋遢还带着傻气的人。

和伙伴们捉迷藏,不小心闯进了十三的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间没有门和窗户的破烂泥土房。那泥土房子本来是四面墙,但是装门的那面墙却坏了一半,没有门,只有一条用许多塑料袋制成的帘子。屋内一头是几块砖头搭建的灶台,另一头是用几块木板搭成的两张床,高的是十三姆妈的,多加了棉被,矮的那张应该就是十三的了。他的床上垫的不是棉被,而是在一些稻草上面放着化肥袋子加一些碎布缝起的所谓床单,而盖被却是很多的破衣服缝成的。看到那一刹那,我傻眼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房那样的床那样的被。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看到十三,他的怀里总抱着一大堆从垃圾堆里拾来的破衣服破袋子,原来他是拿回家缝被子床单了。

伙伴告诉我这是哑巴住的地方,叫我快点走,这地方臭死了。我问她十三和他娘亲为什么不跟他哥哥住进大房子里,她说,谁想挨着哑巴吃饭呀,那么脏那么臭,快走,一会哑巴回来了,会打人的。她话刚落音,十三真的回来了,抱着一大堆废弃的旧物。他对我和伙伴突然闯进他的领地并不生气,而是带着点喜悦,呀呀地说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然后从屋里掏出二本没了封面的书递到了我的面前,伙伴一见,伸手打掉了十三手里的书,拉着我跑了,十三并没追着我们跑出来,也没有在后面大声叫唤,我知道他肯定很失落,那时我不敢回头去看他的样子。

我上五年级的那年冬天,奶奶家的后厢房起火了。那时还没有架上自来水,全是街坊邻居们帮忙担水。十三也在其中,来来往往地担水。他挑水的速度极快,都是一路奔跑,火灭了后,他脚上的一只解放鞋都被跑掉了。穿的衣服也湿透了,脸上弄满了污渍,那稻草头发被汗水浸湿了,黏巴巴地贴在额间,邻居们看到他那模样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爷爷招呼邻居们吃饭喝茶,十三却一个人离开了。我跑上前和他比划时,他摇晃着脑袋拒绝。他一手擦着汗珠,一手示意我赶紧回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想到以往誰家办红白喜事时,他都会跑去帮忙,每次忙完后,都是避开人群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吃东西。

爷爷递给他一些食物,他也不多要,只接了两块糍粑,我有点着急,想都递给他,可他却摇手拒绝了,然后拍着肚子呵呵笑着。那笑容极干净,真像家乡冬季有阳光的天空。后来,《士兵突击》上映,每每看到许三多,看到许三多笑起来的样子,都觉得亲切,他让我想起了十三,太像。

十四岁那年,父亲带着我去另一座城市求学,离开的那天,街坊邻居都来送我,十三也到了,他向我竖起大拇指,笑得无比灿烂,虽然脸上还是那么脏,衣服还是那么破。再后来便很少回老家,也很难遇见十三。再后来,我长成了大姑娘,寒假回家,遇见十三,拿出家乡少见的一种水果递给他吃,他接过看着我呵呵地笑了起来。然后指着天空,展开双手,咿咿呀呀地叫著,显得异常兴奋。爷爷看后笑道:“哑巴说你以后还可以飞得更高!”他看着我兴奋地笑着,我也笑,笑得无比灿烂,虽然眼前的他仍是那么脏。

毕业工作,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回去也很少见到十三,只是听奶奶说哑巴还是那个样子,天天去捡破烂。他那破房子已经被拆除,现在用红砖新建了两间小平房,可他还是那样子,屋里堆满了废品。

再见十三却是他母亲病危时,那时的十三不过四十出头,头发却白了大半。我和姑姑去病房看快要离世的老人时,十三正对着病房里的医生护士们使劲磕头,他说不出话,一直啊啊地叫,额头已经被磕得渗出了血,眼泪和鼻涕把那张原本就很脏的脸弄得更花更难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零钱,面值都没有超过十块。我知道他是想告诉医生们请他们救救他的母亲。他的一个哥哥上前给了他一巴掌,再要打时,被我和姑姑拦住了。十三看到我们就像见到救命草,他指着床上已经没有气息的老人,又指了指他自己的胸口,然后大声痛哭了起来。我知道那或许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念想,但老人已经八十多岁的高龄了,所有器官已老化,我们也无能为力。那天,他哭得很绝望,空气里挤满了悲凉。

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十三。第二年的冬天回到老家,路过十三的住处,便习惯性地往里面张望。奶奶告诉我哑巴死了快半年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后背好像被人击了一棍,忙问怎么会呢,他还没到四十五岁呀。奶奶说,也不清楚,哑巴的姆妈去世后没几个月,他便得了一场恶疾,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就死了,死了好几天才发现,大热天的,都臭了。十三从未上过学堂,在清理他的屋子时,却发现他屋里藏了好多旧书,高高的几大摞。

我没有问奶奶,为什么他的家人不陪十三上医院,也没问奶奶,为什么邻居们不去多关心关心一下他的生死,好像这一切再去计较都显得太过苍白与无力。十三的一生很短暂,我不知道在他生前有没有感受到人世间真正的温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有没有对这个世界有那么一丝丝的留恋。他是否已经原谅大人的揍骂、孩子们的侮辱,还有我儿时那次冤枉他让他挨了两次揍的事?

写此文时,十三已过世两年了。我能记下的只是我童年里对十三的一些零碎记忆片段,这只不过是他在世所受苦难中冰山里的一角。他是被这个世界遗忘了的一个小人物,偶尔会从我童年的记忆里跑出来冲着我笑笑,虽然还是那副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脏模样,笑容却干净得让人心疼。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对他一直存在着愧疚,可惜还来不及去弥补,他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写此文,一是悼念那样一位饱受欺凌的亡魂,二是自己迟到的一次忏悔。此时,眼泪早在不知不觉中沾湿了我的手背、指尖。泪眼迷蒙中,我又看见他了。我看见了十三在世时的各种模样:有悲伤,有委屈,有无助,也有喜悦,但我却没有看见十三离开世间的样子。我多么奢望,奢望他的脸上是带着微笑安安静静地离开的。但愿呀,但愿今生十三所受的苦难,能换取他来世,来世,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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