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

垓下之夜，是虞姬见过的最凄美的夜晚。

满月悬空，营地像落了一层寒霜。厮杀才罢，此刻反常的寂静如此不真实，似乎正酝酿着一场阴谋。

营帐里烛火昏暗，项羽和甲而卧，鼾声如雷。虞姬怜惜地看着他，他正值英年，持久的戎马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沧桑。她伸出指尖，将帐幕挑开一角，银亮的月光如剑气般钻了进来。她打了个冷噤，借着月光向远处看去。此刻，汉营一片森然，凝神细观，能隐隐看到人影如蚁群般晃动奔走。

忽然，一阵苍凉的歌声自对面响起，像愈发汹涌的潮水，竟奔袭至耳畔。她心里一惊：那是楚国的乡音！楚歌四起，想必楚地已尽失。

她含泪回望，却见项羽正襟危坐，手按佩剑，满面怆然决绝之色。她与他默然相对，帐外的乌骓马一声长嘶，像她心底的悲鸣。

他饮尽最后一滴酒，手扶座椅踉跄站起，双手平举，仰头闭目，片刻后忽然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幽暗的烛光下，两行泪悄然流下，打湿了他浓密的胡髭。

她的心像裂了一般，生疼。她深爱的项羽是英雄豪杰，自他们相遇，她见过他刚勇无敌，见过他杀伐决断，见过他在鸿门宴上因仁慈错失良机，却从未见他流过一滴泪。此刻见他悲歌泣下，她仿佛被乱箭穿了心。

她嘴角噙笑，向项羽深深一揖，大王歌声动人，容妾献舞一曲！

她用尽浑身气力，婀娜起舞。营帐外，四面楚歌响彻。她舞步轻盈，回风带雪，恍惚回到昔日，彼时她烂漫如桃李，他伟岸如山岳，他们同乘乌骓，踏遍春山原野，人间似乎只有享不尽蜜意柔情……

脚下忽地一软，她猛然跌回现实，烛火即将燃尽，随行兵士低首垂泪，她听到项羽喃喃的悲呼：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啊，你该如何？帐外汉军杀來，楚军溃散，乌骓跛足，虞姬手无缚鸡之力，项羽如何能冲出重围？

起风了，白亮的月光劈进帐来，寒意惊心。

她且舞且歌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不停地旋转飞舞，仿佛倾尽了一生的力气。只有在晕眩中，她才能重回素年锦时：她是江南采莲女，他是江东学剑人；她结发簪花，他仗剑游侠；他未曾封王，她也不曾误入营帐……

项羽只觉得一道闪电划过，腰间佩剑被她拔出，瞬间，旋转的花束开出了一抹殷红，像一朵盛放的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