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尔湖看得见风景的时间

2017-06-19 10:32陈晓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5期
关键词:西伯利亚远东火车

陈晓

早上6点多,天色微明,山峦和原野露出青灰色剪影。阴云压满地平线,晨光在背后若隐若现。这是从远东到东西伯利亚路上某个地方的5月初的清晨。寒冷和春意正在此时交战,阳光、冷雨、大雪会在一天中交替出现。这天早上,还不知道谁会赢得为一天开幕的权利。

我摸索着下了床,打开通往走廊的包厢门。这是一趟从远东首府符拉迪沃斯托克开往东西伯利亚首府伊尔库茨克的火车,属于西伯利亚大铁路东段,全程2000多公里。火车要走三天,对现代世界的运转频率来说太过缓慢,但对旅行者来说,这趟列车呈现出与其速度相匹配的、舒适的古意:原木色墙面,暗红色花纹地毯,棕色皮质的铺位和靠背,白色枕头和被套,还有稀稀落落的乘客。他们大多是走短途的当地人,相互之间并不熟悉。车厢内很少听到长时间热络的高声谈话,人们最常做的事情是站在走廊上,或者坐在铺位里,安静地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淡蓝天空,微黄草皮,暗黑泥土,灰白云朵和树林……辽阔的空间稀释了景物的饱和度,所有色彩都舒展开来,既温和雅致,又有一种符合西伯利亚幻想的清冷。

从远东通往东西伯利亚的广袤大地,可能是位于欧亚两种文明中间的最辽阔的荒原。气候寒冷,尤其是接近东边的部分,大多数土地等不到足以耕种一季的时间。这里最常见的生命体,是针叶林、白桦林,和在黑色沼泽地水泡边冒出的地苔植物。偶尔能见到一块被翻耕过的土地,就像天空在大地上投下的阴影。

我原来以为这样的火车旅行是古典的,也是单调的。出发前在音乐软件上下载了一长串歌单,因为无从判断在穿越这片荒原时想听什么样的,所以各个种类的都挑了一些,像Metallica那样的重金属乐队,唱《Blind Tom》的民谣歌手,还胡乱下了一些记不清名字的古典音乐曲目。带上了好几本以为对理解这片土地有关系的书——《1860年北京条约》《萨哈林旅行记》,还有发现远东的俄国海军军官的回忆录。这些枯燥的关于地缘政治的东西既非我所长也非我所好,与其说是想通过它们与这片土地建立思想上的联系,倒不如说是把它们作为在方寸之地对付单调和时间的武器——这是我在火车之旅开始前的“假想敌”,是体验一段古意时必须对抗的部分。从一个以追求多变和丰富性为荣的现代文明世界中来,针叶林和白桦林、地苔植物组成的世界不管多美,我不相信同样的景物值得被连续几天观看。

但这天早上,当大部分人还在沉睡那会儿,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窗前,似乎看到了在这些重复的景物中隐藏着一种东西,连贯,细小,均密,足以让人反复观看。天空飘起了细雪,寒意从车厢的各个缝隙钻进来。和铁轨摩擦出的一阵阵摇晃中,火车穿过黑夜,驶进飞雪和日光交织的黎明。针叶林,白桦林,点缀着绿苔的黑色沼泽交织成的画面,像一帧一帧重复的胶片在窗外掠过。雪花被车速晕成一片白光,有如漫天的油画颜料笼罩着所有景物,有一种迷醉的美感。

这就是时间!是长时间未被打破过的完整的时间!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时间的模样。我来的地方距离这里只有1000多公里,乘飞机大约两个多小时。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我在那里看到的时间(如果能看到的话)是另一种样子——跳跃的,断裂的,生机勃勃又混乱不堪。大城市是人和时间的战场。人们忙着按自己的意愿和欲望打碎时间,从时间的创口中构建起自己的利益。时间也狡黠地反噬其身,驱赶控制着人们的生活。如何打破时间的枷锁,和时间解决长久以来的争执,可能是绝大多数忙碌的现代人都面对却无力解决的问题。

这片土地当然也不是它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平静。它曾是地球上最大帝国的天然监狱,西伯利亚以至远东的萨哈林岛,都是著名的流放苦役之地。1860年后,随着远东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成长为一个重要的港口城市,俄国远东地区与欧洲部分的连接成为一个主要问题。1891年,沙皇长子尼古拉二世开始主导修建西伯利亚铁路线。准确地说,西伯利亚大铁路不是某一条单一的线路,而是像植物根系一样蔓延在从莫斯科往东,穿冻土层,深入到太平洋沿岸城镇的一片铁路网,是苏联军事工程的代表作之一。

“二战”时期,得益于这些铁路,苏军在诺门罕战役中整治好了万无一失的补给线后转入有组织进攻,击败了日本。战役后又马上进攻波兰。在欧洲战场胜利后,也就是1945年8月,德国投降三个月后,苏军再次出兵中国东北。因为这些铁路的存在,苏联得以实现对它来说最重要的军事策略——利用铁路迅速有效地在欧洲战线和远东战线之间运送兵员和装备,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在欧洲和远东两线正面作战,而是巧妙地一次吃掉一方。

但战争结束后,这片远离文明中心的土地渐渐从世界经济体系中脱落出来。距离和寒冷让它并未紧跟工业社会的时代列车,而停留在更古老的时间结构中。路上经过了几个铁路沿线的城市,都很冷清,就像人类打破时间的伤口结出的一块暗黑阴沉的血痂。这里因为曾经的胜利和帝国的雄心,更显出略带凄凉的现在——人终究还是没能争夺过它,这里重归古老时间的领地。

一种旧的时间结构下的事物大多具备即便凄凉,却也给人莫名安宁和沉迷的美感,但也时刻面临着新的时间结构的侵蚀,就像生物进化中的弱肉强食那样。开发西伯利亚是新近几年的政府计划,这里最可供开发的就是资源,包括矿产资源和旅游资源。我认识了可能是贝加尔湖区最好的一个导游,他忧心忡忡于政府的开发计划而使当地骤然增加的游客和纷至沓来的资源交易,有些愤懑地抱怨当地人脑子太慢,既不足以保护自己的利益,也不足以保护充满巨大美感的自然。我则想起一位曾在西伯利亚森林隐居半年的法国人对这里的评价:“这里的人或许不像城里的表兄弟那样滑稽、尖锐、世俗、迅捷,但在敏锐度方面失去的,会在诗意上获得弥补。”

火车上每天都有当地人站在窗前,做梦一样静静、静静地看着外面。老年人,凸着肚子的中年人,手拉着手的一家三口,喝了点酒红着脸却找不到人说话的醉汉……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沉默的,像站在那里做着个人的梦,又像是进入一时恍惚的状态。在这些无声的凝视中,似乎确实有某种诗意存在。

我的上铺是一个俄罗斯男孩,五官极有棱角,厚厚的嘴唇,突出的鼻子和额头,以及冷冷的眼神,讓人一眼就想起电影《猜火车》中的那些年轻人,冷漠,甚至隐含着暴戾。但在同车的两天多时间里,他表现得非常温和安静。除了早上捧着一杯裹了雕花锡箔套的玻璃杯喝茶,中午和晚上吃一杯速食土豆泥或者几块夹萨拉米香肠的面包片外,他大多数时间一言不发,待在上铺,把高大的身子放平在铺位上,戴着耳机,梗起脖子,透过车窗的一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日升日落。火车在广袤的平原上奔驰,阳光在云层间骤然隐没,又倏忽而出。阴晴雨雪天光变幻间,时间从各个角落延绵不绝,滚滚而来,铺荡在从远东到西伯利亚的大地上。

在火车上的第三天,我已习惯委身于时间的河流。耳机里放的是最平缓、不加任何语言的音乐,那种均质、细密、轻轻敲打的节奏,准确地契合着窗外景物流逝的速度。读书是慢速穿过这片大陆的另一个好办法,文字的排列,似乎也暗合着车窗外世界的形态。这种景色给人一种亘古不变的安宁感。不用怕错过什么,不用担心有什么突然的变化,随时抬头,都是一样的树林、草原、天空,时间像一只温顺的老狗匍匐于脚边。

阅读速度少有地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这本在城市里拿起来又放下去的书,半天就看完了。书里那些时代巨变时发生的无数个苦难和恐惧的故事中,有一则来自一位曾在苏联担任地区党委书记的女人,她的名字是叶莲娜·尤里耶夫娜·C。1991年苏联解体时,原来执政体系中的官员被国民认为是葬送国家的凶手,她也是被仇视和清算的对象之一。“在区委大楼的出口,一大堆人在等着我们,喊着‘把他们送上法庭!马上把他们赶到西伯利亚去!那段时间总有一种感觉,背后好像总有鬼鬼祟祟的声音,我想自己是有神经病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在商店对着我的脸大叫,瞧,这些共产婆娘,毁坏了一个国家……”“有什么能救我?一些电话救了我。一个女友来电话,她当时正在西伯利亚旅游,可喜欢那里了。她对我说:要是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不必害怕,那里可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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