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乐队,最后的蓝领英雄

2017-06-20 05:13黑麦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5期
关键词:列侬诺尔工人阶级

黑麦

约翰·列侬觉得自己是上帝,我只觉得自己是列侬。——利亚姆·加拉格(Liam Gallagher)

曼彻斯特的浪子

很长一段时间,那个著名的绿洲乐队(Oasis)主唱利亚姆·加拉格(Liam Gallagher)都认为自己是另一个约翰·列侬,他刻意模仿列侬的发型、衣着和眼镜,也模仿着那个利物浦中年男子谈论事情的腔调,尽管利亚姆也曾津津乐道那些他厌烦的乐评人把自己比喻成摇滚乐王国里的猫王。“列侬觉得自己是上帝,我只觉得自己是列侬。”这是他对自己的描述。

“你一出生他们就让你觉得渺小,把你浸泡在宗教、性和电视垃圾中,你自认自己精明、无阶级而自由,成为工人阶级英雄是你唯一的选择。”《工人阶级英雄》(Working Class Hero),是列侬在披头士解散之后写的一首歌。1970年,《芝加哥每日论坛报》写道,工人阶级的英雄是列侬的最新身份,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发行与自己的起源有关的歌曲,利物浦和很多英国城市一样,充斥着工人阶级的传统,那是一种始终与富人对立的民众情绪,它催生出一种反战、反强权、反精英的意识和思想。在那期间,列侬和小野洋子访问美国,他们参与当地的政治和音乐集会,他认为自己在那段时间开始了“自我觉醒”,带着对共产主义的模糊认识与美国左翼思潮的影响,他写下了这首歌曲。

“英国的工人阶级”有一种粗糙的质感和一贯的风格,香烟、啤酒不离手;运动衣和球鞋是他们的阶层时尚;脏话不离口;逢周末必在酒吧看球;他们喜好成群结队,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个心目中的老大哥形象……总之,他们似乎在刻意地对抗着中产,甚至与皇室对立。在绿洲乐队的《让它出来》(Go let it out)中有这样一段歌词:“国王与王子,就像小丑,在那木屑指环中雀跃,而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就像他们命运的建设者,守护者。”诺尔在创作时,几乎照搬了19世纪诗人夏普(R.L. Sharpe)的一首诗歌《一袋子工具》(A bag of tools),诗人直指皇室所建立起的规则,当这些诗句被蓝领音乐人加工成音樂后,一种奇妙的感觉产生了,它仿佛强化了某种时代感,在那个互联网正在逼近的90年代,工人阶级的形象仍旧高大,这些抵抗仿佛塑造了一场盛大的狂欢。

真正的不列颠摇滚是建立在“新浪潮”和“后朋克”的废墟上的,它的音乐继承了两者的旋律,抛弃了循环的噪音失真,加入了华丽的吉他演奏。这种“英国式”摇滚起源于80 年代末期,是由“石玫瑰”等乐队所引发的一轮“雅痞”运动,而绿洲的出现,让这种“运动”,触到了工人阶层,接了地气儿。

曼联前任主教练弗格森说,他那一辈的运动员都是工人阶级,然而现在的球员们不是,至少他们认为自己不是,尽管他们的父辈几乎无一例外在工厂做工,只是时间改变了每个人对自己的理解。他在运动场上强调工人阶级那套理论,让富豪球员也能保持着对足球的真诚。他说,这里的工人阶级是社会的基础,是英国文化的背景。这也是很多英国音乐人生活的大背景,尽管新的社会形态和科技已经冲淡了这种根深蒂固的创作源头,但是工业城区,老城区仍旧代表了一种创作方式,并且音乐人总能从那些蓝领人群中找到些呼应。

成为摇滚明星

利亚姆对摇滚乐的描述是,我上了艘破船,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跟人打了一架,这就是摇滚。上世纪80年代,利亚姆是个典型的英国问题少年,他爱踢球,常常穿着安博运动服和另一些问题少年鬼混。由于没钱买校服,他被开除出学校,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挤进了一支名叫“雨”(Rain)的乐队。进入乐队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乐队改了名字,据说它来自披头士乐队演出过的场地,绿洲休闲娱乐中心(Oasis Leisure Centre)。随后,利亚姆的哥哥,诺尔·加拉格(Noel Gallagher)也加入了乐队,开始负责创作,这也是一位问题青年,据说他在监狱里和室友学会了三个吉他和弦,却意外地在之后,用这几个重复的和弦写出英国最为卖座的音乐作品。

早期的朋克是英国工人二代的消遣,后来演变成为一种音乐风格,一种对抗的态度。虽然,绿洲乐队的作品是“石玫瑰乐队”(The Stone Roses)式的浪漫,莫里西 (Morrissey)乐队的韵律,却难以掩饰他们朋克的气质。1993年,绿洲乐队受到了格拉斯哥一支乐队的演出邀请,当他们的面包车抵达演出现场时,才被告知他们的演出被取消,加拉格兄弟立即显现出他们的流氓姿态,并开始胁迫主办方,最终,兄弟二人乐呵呵地带着乐队成员走上了舞台。

《永生》(Live Forever),是绿洲乐队的第一批单曲,数年后被供为当代英国摇滚界的“国歌”级作品。这首歌的写作,似乎可以追溯到1991年,诺尔当时还在工厂工作,由于工伤他被安排在库房,于是获得了更多弹琴写歌的时间,那会儿,他的随身听里总是放着石玫瑰乐队的《Shine a Light》,在那支单曲的反复循环后,一首朗朗上口、歌词简单的“永生”孕育而生。为了对应彼时美国正在流行的垃圾摇滚(Grunge)风格,诺尔似乎找到了一种悠扬的写作方法,他写道:或许,我只是想要飞翔,或许,我们只想活着而不是死亡,或许, 我只想自由呼吸,或许,我只是不愿意相信, 也许你和我一样,总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世界。

当英国人看到利亚姆戴着圆形的眼镜,留着大胡子的时候,他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列侬,于是,所有人都认为这首《永生》一定是绿洲乐队致敬列侬的作品,特别是在曼彻斯特的那场演出时,巨大的背景屏幕播放着摇滚名人面孔,当猫王、席德维瑟斯、巴迪·霍利等人纷纷闪过后,列侬在专辑《想象》中的形象长时间停留在了那个舞台上。诺尔说,至少“永生”让一支工人乐队走进了主流世界。单曲发行一年后,唱片公司送给诺尔一辆劳斯莱斯,送给利亚姆一块劳力士手表,二人似乎对这些突如其来的物质奖励还没适应,在一次采访中,利亚姆说道:“我不会看表,我哥也不会开车。”无论如何,绿洲乐队,这几位不到30岁的年轻人真的登上了排行榜,频繁地上着电视,坐在豪华轿车后座,搂着女人,诺尔说:“这一切都成真了,要赶紧享受,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

1995年8月,綠洲乐队和“模糊”(Blur)乐队在同一天发行了单曲。这本是一件乐队之间竞争的事儿,逐渐转化为唱片公司之间的竞争,随着媒体不断炒作,原本简单的销量比赛最终演变成一种阶级之间的对抗——代表了中产阶级和文化阶层的模糊乐队,与工人阶级的代表绿洲乐队之间的较量。

在上世纪的90年代,南北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在撒切尔改革之后的财富差距逐渐拉大,工人的失业率增高,很多乐队的成员也指出这造成了严重的青少年教育问题,他们正在成长为“愤青”一代。在BBC拍摄的英伦摇滚纪录片中,“大规模进攻”(Massive Attack)乐队的G认为那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战,但是在彼时的音乐圈中,站队成为你受到关注的唯一选择,要么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要么为精英创作,几乎没有中间地带,“真他妈的无聊”。

花边摇滚和足球流氓运动

2017年5月,那个曾经代表中产阶级的模糊乐队鼓手朗特里(David Rowntree)成功当选诺福克郡议会议员,为英国工党赢得宝贵一席。他曾经在2002年加入英国工党,在多次尝试竞选议员失败后终于赢得“议员”头衔。那会儿,托尼·布莱尔(Tony Blair)领导的“新工党”运动卓有成效,他拜见了当时的工人阶级代表诺尔,然而关于阶级、关于左右的定义都在那之后开始改变。代表了中产阶级和文化阶层的模糊乐队,开始时尚起来:主唱搞起了视觉化的街头霸王(Gorillaz)乐队;贝斯手詹姆斯(Alex James)投资了奶酪工厂搞起了有机创业;吉他手当了艺术家。而另一方面,绿洲乐队的兄弟二人只能各奔东西,等待着这些老派英伦吉他摇滚乐队的,似乎是一片未知。

90年代的模糊乐队,是穿着低帮马丁靴,穿着多彩的Polo T恤上台演出的。利亚姆与其兄弟诺尔看起来不会与时尚有什么瓜葛。利亚姆多次穿着足球鞋登台,而诺尔总是购买高街最昂贵的时装品牌。然而,在庞大的曼城,兄弟二人的衣着品位,恰好迎合了老工业区的中坚力量,于是,大批拥趸纷纷效仿起这支乐队的“旧时”打扮。几乎是10年前,拥有5000 万张唱片销量、成军近20 年的绿洲乐队,因诺尔的离队,画上句号。英国《泰晤士报》把绿洲乐队的“消亡”称作“‘不列颠摇滚时代”的终结。利亚姆在重组乐队之余,迅速成立了他的独立时装品牌——Pretty Green。“Pretty Green”的名字,来自于“披头士乐队”《橡胶灵魂》专辑的制作背景,以及朋克复兴运动中的主导乐队Jam 的一首歌曲。利亚姆认为,Pretty Green的设计风格,沿袭了Mod(现代主义)文化,它诞生于60年代,它杂糅着一种不同于朋克的对抗态度。

在流行摇滚乐出现之前,足球与音乐几乎是两条平行线,在披头士乐队的25张专辑中,只出现了一首与足球有关的歌曲,披头士成员保罗·麦卡特尼虽然喜欢足球,然而他的喜好却总是在埃弗顿与利物浦两个球队间徘徊不定。New Order(新秩序)乐队1990的单曲《动感世界》(World in Motion)让足球与摇滚乐产生了交集,这首曼彻斯特式的舞曲融合了前利物浦球星约翰·巴恩斯(John Barnes)的一段说唱,于是,在该年的任何一部英国足球集锦中人们都能听到这位边锋醉酒高歌。

绿洲乐队的加拉格兄弟俩也是铁杆曼城“粉丝”,他们在上世纪90年代创作的歌曲《迷墙》(Wonderwall)几乎成为另一首英国国歌,曼城的守门员兼队长哈特高唱《迷墙》的视频曾经在互联网热传。在10年前,加拉格兄弟二人几乎每隔几个星期就会来到伊蒂哈德球场(前城市体育场)的看台与球迷观赛,此时绿洲乐队尚未解散,音乐杂志认为曼城的比赛是维系那对“玻璃心兄弟关系以及乐队正常运营”的唯一因素。在乐队早期,每当足球流氓模样的少年利亚姆冲上体育场舞台,冲台下嚣张地喊道“你好,曼彻斯特”时,现场会变得狂躁。即便当利亚姆与其兄诺尔分道扬镳后,他的个人乐队泡泡眼(Beady Eye)在成军不久后便为球迷们献上由他主唱的曼城队队歌《蓝月亮》(Blue Moon),在伦敦奥运会的开场上,利亚姆唱起封藏了多年的《迷墙》,似乎也想到了自己兄弟间的关系。

2012年的5月13日,当曼城战胜女王公园,以领先曼联8分的成绩首次在英超夺冠时,全场球迷唱起了绿洲的经典曲目《迷墙》,几天后,诺尔对媒体坦言,那个场面让他哭得像个孩子。在绿洲乐队中,曾经的贝斯手保罗·麦格根(Paul McGuigan)是最有权力对足球指手画脚的人。他家里三代都是曼城球迷,也曾在曼彻斯特街头足球场崭露头角;他在斯托克港足球俱乐部试训后,因伤病提早结束职业球员生涯。加拉格兄弟因为他对足球的热爱,几乎忽略了他三脚猫的贝斯技巧,直到多年后乐团开启大规模全球巡演时,才把他踢出乐队。

在工人阶级的队伍中,不同的俱乐部之间势不两立。而当时的曼联球员的加里·内维尔曾坦言自己是绿洲乐队的“粉丝”,并且苦学吉他弹奏绿洲的歌曲,还曾经邮寄过一把吉他给诺尔,索求签名。内维尔在收到吉他前已经做足心理准备,但是当他打开包裹时仍吃了一惊,因为诺尔在吉他背面写了这样一段话:亲爱的加里,你为英格兰国家队出场过多少次?你配得上出场几次?让我来告诉你。一场都不配。爱你的,来自曼城的诺尔·加拉格。同样的悲剧不断地发生在曼联球员中。在鲁尼22岁生日时,他的女友科林购买了一把价值2000英镑的Gibson Les Paul Classic吉他寄给诺尔签名。那时候曼城的战绩远不如曼联,诺尔不客气地将这把琴涂成曼城的标准天蓝色,还在琴身上写满了曼城队歌的歌词,加赠言:生日快乐,海绵宝宝。面对“挑衅”,鲁尼最终把吉他捐赠给了慈善机构。最终,他的女友找到保罗·麦卡特尼重签了一把吉他作为送给男友的安慰。两年后,吉格斯 “复制”了类似的剧情,但是,他低调地将那把写着“生日快乐,傻瓜”的吉他藏于家中,也由此可见,这支绿洲乐队在曼彻斯特散发的特殊魅力。

最后的影傀

前瑪格南(Magnum)女摄影师吉尔·伏曼诺夫斯基(Jill Furmanovsky)曾经记录了90年代绿洲最鼎盛的一段时间,她随着乐队巡演,为小伙子们拍摄杂志宣传照,注视着这些逐渐富裕起来的英国足球小流氓的现场音乐,她回忆道:“利亚姆是个狂妄的大男孩,然而他却是乐队的核心人物,无论他多么失态,站在舞台上的他总能让英国人涌动起来。”她把这个气场变成“曼彻斯特式的化学反应”。

2002年,我在悉尼的摩尔公园见到了绿洲乐队,现场两万名观众合着节拍跳跃,与乐队从头唱到尾,乐队成员身后硕大的背景板,印着“存在”(Exist)这个字眼,那是绿洲乐队鼎盛的末期,利亚姆戴着墨镜,双手背后,歪着头,仰起下巴用他带有一点爱尔兰腔调的曼彻斯特口音对着麦克风嘶吼,目空一切地唱着那些一呼百应的作品,他像一座英国音乐的精神图腾,在那一刻,他的观众相信,眼前所见的绿洲是最伟大的乐队。

1997年,绿洲乐队创下了英伦史上的纪录,当时的新专辑《Be Here Now》在发行后的一周内售出69.6万张,在那个听唱片具有仪式感的时代,绿洲乐队有当仁不让的销量。然而,在2015年末,这个保持了18年的纪录终于被阿黛尔(Adele)打破了,出生于1988年的阿黛尔事实上也出生在伦敦附近布克斯顿(Brixton)周边的工人区,那里没有什么高雅文化,充斥着流行的组合,与曼彻斯特无异,那张名为《25》的专辑在一周内售出80万张唱片。阿黛尔是网络一代歌手,他们的乐迷不懂阶级,不分左右,更不在乎什么吉他摇滚的复兴。

在今天,蓝领可以不再是一种阶级,可能是一种情绪。就像我们今天所熟悉的蓝色马克思主义工装,它被纽约的白左当成某种时尚的标志。几天前,利亚姆刚刚发布了一首单曲,名为《玻璃墙》(Wall Of Glass),像是对迷墙的回应,似乎也是为这次中国演出的预告。在单曲中,布鲁斯吉他与黑键(The Black Keys)乐队相像,更像是为迎合新的听觉审美而制造的气氛,熟悉的人声能带来一种回忆,或许从中还能听出一种属于90年代的腔调。在90年代,绿洲乐队的作品犹如当年的披头士,展露着性感的姿态;今天,利亚姆带着他的新乐队,唱起当年的老歌,让人们回溯90年代英伦摇滚最美好的时光。

“毫无疑问,我还是伟大的摇滚乐歌手”

——专访绿洲乐队主唱利亚姆·加拉格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自己现在唱得怎么样?

利亚姆:毫无疑问,我就是最棒的摇滚乐歌手。

三联生活周刊:对自己写歌的评价是?

利亚姆:我是一个还可以的歌曲作者,我还有提升的空间。

三联生活周刊:一直以来,你最喜欢的一句歌词是什么?

利亚姆:列侬的“想象”,试想如果世界没有天堂,没有地狱,试想世界如果没有国界,没有杀戮或死亡,也没有宗教……

三联生活周刊:关于90年代之后的记忆,是好是坏?

利亚姆:没什么好坏,都是些经历。

三联生活周刊:绿洲,这个词对你来说还意味着什么?

利亚姆:绿洲就是我的全部,我就是绿洲本人。

三联生活周刊:你唱到哪首歌的时候,仍有感触?

利亚姆:《永生》(Live Forever)。

三联生活周刊:你跟原先的绿洲乐队成员都怎么样了?

利亚姆:我很久没有见过Guiggs了,前阵子在绿洲乐队的活动上见过了Tony McCaroll(鼓手),我常和Bonehead见面。

三联生活周刊:你目前最喜欢的音乐人是?

利亚姆:Skepta,我们都是处女座。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吗?

利亚姆:我在乎的人,会。

三联生活周刊:仍旧支持曼城吗?

利亚姆:是,直到我死的那天。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否改变了很多人?

利亚姆:当然,反之亦然,他们也改变了我。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儿子列侬,穿着一件Blur的T恤上了杂志,你怎么看?

利亚姆:我们都会穿错衣服,犯些时尚方面的错误,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

(实习生糊糊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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