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

2017-06-20 08:59屈保良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乘警大胡子车票

屈保良

国人对某些数字和词有特殊的感情:比如出行讲究三六九(朝外走),求财要八八八(发发发),还有诸如六六六(大顺),年年有鱼(余),碎碎(岁岁)平安,不胜枚举,无非图个吉祥平安。

大同运城间k7807/8次列车,就被不少人视为吉祥列车,大(同)运(城),运(城)大(同),大运,运大,K7807/8,快去发去,快去发发,多吉祥。因此坐这趟车的旅客一直挺多,铁路术语叫流很大。当然,到发时刻好,廉价,舒适和安全,都是人们坐这趟车的原因。

今天是2016年6月6日,三六九、六六六全占上了,可谓好上加好。好日子出门人自然多,多得火车上人挨人、人挤人,稍微一转身,手脚就没地方放,个别扛不住的旅客索性钻到长座席下面,蜷缩在狭窄的空间和行李作伴,无视阵阵涌来的脚臭汗臭味,还美滋滋地自嘲享受了“不花钱的卧铺”。

对没座位的人来说,这也是无奈之举。超员列车选择空间有限:过道,洗面间,风挡。过道人来人往不好,车厢连接处的风挡不错,可到站开门就得挪,而一挪开原来占有的地盘又得重新分配。还是洗面间好:有水,上厕所方便,占上就能坐到目的地,除了紧挨厕所味儿不好,再没什么不好。

5号车厢洗面间就被大胡子、眼镜几个人和大包小裹填得满满当当,俨然一个小世界。不锈钢洗面池上舒服地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帅气小伙。小伙圆脸、大眼睛,此刻正唾沫四溅地向大胡子几个吹嘘:“他们被抓了,就我没事!”

介绍一下,圆脸小伙叫兴,是包工头,大胡子、眼镜等几位是他招来的工人。

“运气好,没办法!”“看,用临时身份证买的车票。”兴挥舞车票,脸上写满得意。

“看出有啥不一样了吗?”兴撇撇嘴,从怀里掏出A4纸打印的临时身份证,和车票一起逐个向大伙展示,最终停在大胡子眼前。

停在眼前的车票和临时身份证让大胡子心里一紧,没上过学的大胡子宁愿干重活也不爱看这东西,但老板让看又不得不看。他揉揉眼睛,眼睛瞪得大大的,审视着差别不大的方块字和数字,然后摇摇头说:“老板,虽然我不认得字,但肯定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大伙哄地笑了。挨大胡子坐的眼镜笑了笑,凑到跟前看着车票和临时身份证,边看边念:“临时身份证,2015年2月1日制作,有效期一天。”“大同到运城,9号车厢无座。”

“有问题吗?”兴晃着脑袋,冲一脸茫然的眼镜说:“你也一样笨!”

“把你们的车票拿出来和我的比比看。”

大胡子麻利地拿出车票递给眼镜:“看我的!”生怕别人抢了先。

大伙对照看了又看,还是一脸茫然。

兴笑了,指着眼镜说:“没文化看不出来就算了,你的眼镜算白戴了,四只眼睛都看不出来!”

兴把两张车票放在一起,指着下半截说:“我的车票没名字!”

哇,真的没有名字!大伙唏嘘。

兴不屑地说:“不动脑子!”

“进站时警察拿你们的身份证在机器上刷了一下,记得吗?”

大胡子抢先点头:“这我知道,查验是不是本人身份证。”大胡子自信地说。

“错。那叫核实身份,看有没有案底。”

“我的临时身份证是铁路派出所开的,就不用再验。”

大伙想想还真是,再次唏嘘,羡慕地看着兴。

兴装好临时身份证,又摇晃着车票。

“难道无座票也有玄机?”大胡子不解地挠了挠头皮。

哈哈哈,兴笑了:“还真有。咱不是有案底嘛,有座也不敢坐,傻子才坐着等警察抓呢!”兴说。

“9车厢的票,我偏偏呆在5车厢,车上人多,脸上又没刻字,就不信警察能找到!”

兴说出来混就要动脑子:“为这次出门,算日子,挑车次,花钱找人查有没有上网(通缉)!”

兴干咳了一下:“找人查上没上网,花了不少钱!”

“世道坏了!干什么都要钱。”兴愤愤不平地说。

“其实不花这个钱也没事,我不是照样买上了车票?照样进站上车了?照样坐得好好的吗?”

“这趟车就是好!大运,k7807,快去发去,不走运才怪呢!”

……

兴再次干咳时,大胡子拧开一瓶农夫山泉矿泉水递过去:“老板,润润嗓子。”

“甜!”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咂咂嘴唇,看着眼前几双崇拜的目光,脸上乐开了花:跟我混错不了,就说现在,多少人抱怨揽不上活?我一下揽了三栋楼的外装修,还要到处招人。

興撇了撇嘴,大眼睛亮晶晶的,特别有神。

……

人和人真没法比!刚出校门的眼镜听得眼都直了,嘴巴大张,哈喇子流了老长才察觉,右手敏捷地往上一勾,把往下流的哈喇子迎头截回,果断抹回嘴里,没事似的坐好。

处理掉哈喇子的眼镜心虚地用余光迅速扫视下伙伴,见有人冲自己窃笑,为转移视线急中生智咬牙冒出了一句:“老板,听说你进去过?”

声音不高,却如晴天霹雳,震得大伙咋舌,震得巧舌如簧的兴皱起了眉头,亮晶晶的大眼睛像蒙了一层薄雾,骤然黯淡起来。瞥了眼镜好大一会儿,兴才不屑地说:“什么叫进去,深造好不好,一般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那咋没多深造几年?”

“老板,听说你花钱买的假心脏病证明?不怕露馅吗?”

眼镜俨然一个雄辩家,突突突突射出一串质问的子弹,射得兴彻底哑了,得意的眼镜还要射击时,忽然感觉不对劲,吐吐舌头,把源源不断要射出的子弹强行压回肚子。

兴因盗窃被判刑四年,弄个心脏病证明办了假释,地球人都知道,可从没人这么问过。也就是高考落榜没社会经验的眼镜,道听途说了一点才敢贸然发问。

大胡子瞪了眼眼镜,责怪道:“糊涂!什么深造,老板不出来,谁带咱们发财?”

兴冲大胡子点点头,也来了一句:“糊涂!”大胡子得意地朝老板笑了笑,又狠狠瞥了眼眼镜。

兴笑了,大眼睛云开雾散恢复了灵性,冲眼镜说:“看看人家,没文化也比你强!出来混,就要虚心,不然非吃亏不可。”

受到赞扬的大胡子鼻子眼睛都笑了,他鄙夷地对眼镜说:“摊上这样的老板多好,不光带咱赚钱,还教做人呢。”

眼镜显然不服,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憋得满脸通红。

兴继续教育眼镜:“假证明当然瞒不住警察,但收了钱就能办事,这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明白了吧?”

大伙说:“就是就是,你个毛孩子少见多怪。”气得眼镜眼珠子瞪得快撑破镜片。

兴说:“跟我混,就要胆子大,骨头硬,练就铁齿铜牙。”

“就说年前那次,天没黑我带工人开着汽车、吊车,把一家仓库搬空了,那活干得真过瘾。”

“这不是偷吗?”眼镜激动地脱口而出。

“偷?你见过这样偷的吗?谁能想到咱在偷?大惊小怪!”

大胡子几个有点惊讶,眼镜嘴唇哆嗦了几下。

兴说:“坏事就坏在胆小鬼司机身上,本来要走了,巡警随便问几句他先慌了,害得几个人都被抓了。幸亏我看情况不对提前跑了。”

眼镜激动地说:“往哪跑?现在一上网,跑哪都白搭!除非别干坏事。”

“笑话!”兴不屑地说,“照你这么说,我早进去了。”

见眼镜不服,兴摇摇头说:“事在人为懂吗?”

大胡子犹犹豫豫插嘴说:“老板一脸福相,肯定能逢凶化吉。”

“这话我爱听!”兴摇晃着脑袋,展示着充满福相的圆脸,大眼睛忽闪忽闪转动着。

“命好!运气好,我就要出门,要坐人多检查严的火车!这叫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呜!”火车像只庞大的怪兽,吼叫着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山洞。

汽笛声蛮横打断了正在进行的谈话。忽然陷入黑暗的列车触动了兴的神经,他想到了阴森森的监狱,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坐不住了,从洗面池下来,烦躁地左顾右盼,在闷热的车厢里出了一身冷汗。

列车员及时打开灯,车厢恢复了明亮。灯光下兴贪婪地盯着墙上的镜子,盯着镜子里影影绰绰一长串明亮的顶灯!

看着看着他愣住了,嘴张得老大:镜子里威严的乘警站在大胡子和眼镜后面,胸前的机器一闪一闪,这东西兴知道,叫执法记录仪,声音视频都能录。

兴低头不敢再看镜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中默默祈祷:但愿乘警刚刚来!没看见我!

好运没有再次光顾他。

“请出示车票和身份证!”乘警声音不大,兴还是吓了一跳。

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手却不听使唤地掏着车票,大眼睛又呆滞起来,眼睛里的雾状物明显厚重了。

“身份证!”乘警重复了一句。

“没有。”声音很小。

“没身份证咋买的票?拿出来吧。”乘警加重了语气。

兴右手木然伸进怀里,慢慢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临时身份证。

乘警眼睛在临时身份证和兴之间转了几次,往手中长方形机器输入数字,兴知道那东西叫警务宝典,有没有案底一查便知。

“呜——呜——!”火车呼啸着驶出山洞,阳光迫不及待地从窗户钻进来。

虽然有汽笛声、列车呼啸声干扰,兴还是听见了警务宝典细小的蜂鸣声,在他听来这“滴!滴!”声比火车的呼啸声甚至汽笛声都大,都刺耳,都让他害怕。

“小伙行!有胆有识,过期一年临时身份证还敢用,还换了车厢,可惜啊,天网恢恢!”乘警说着右手伸向腰后。

兴带着福相的圆脸一下变得苍白,汗没有预警地往下流,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乘警,双手下意识地并齐,抬高到腹部,动作非常熟练。

“呵呵,态度不错!”乘警夸了一句,轻松地给兴带上手铐。

兴一言不发,身体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

大胡子戳了戳眼镜,提醒他看兴,却见眼镜正看得入神,嘴张着,哈喇子流下来也顾不上擦。

“我要小便!”兴突如其来地喊道,随着喊声人像滩稀泥哧溜到地板上,口吐白沫,没气了。

“呀!”突发变故把正好经过的女旅客吓得尖叫起来。

大胡子、眼镜和周围旅客惊呆了,不认识似的盯着和刚才判若两人的兴。

乘警一愣,却不慌乱,示意人们退后,腾出一块空间,跨步上前,下蹲,让兴的身体平躺,左手托住兴的头,右手拇指猛掐人中。

大约过了半分钟,噗!一口浊气冲破唾沫包围,興醒了。

周围旅客长吁一口气,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乘警问哪里不舒服,兴用戴手铐的手指了指胸脯。乘警边伸手给兴按摩胸脯边问:“这吗?”兴点点头。

列车员跑着拿来了速效救心丸,见兴醒了,犹豫一下递给了乘警。

兴享受着乘警按摩,嘴里气喘吁吁地发牢骚:你们公安局都是些什么人啊?还局长呢!

“怎么了?”乘警问。

“屁!不是说(我)没上网(通缉)嘛!”

人们总算听明白了原委,哄一下乐了,一脸严肃的乘警也忍不住咧了咧嘴。

“好点了吗?”乘警停止按摩,注视着兴。

兴没回答,也不理会人们的嘲笑,盯着乘警继续叨叨:什么世道!收钱不办事,还有诚信吗?还警察呢,局长呢!屁!

人们更乐了,有人弯腰捂住肚子蹲到地板上。

他妈的!这回惨了,假释期间作案,属累犯,钱白花不说,还要数罪并罚。

……

兴叨叨的声音越来越小,呼吸越来越急促,喘了几下又没了气息。

一股浓烈的骚味肆无忌惮向四周弥漫,有人捂嘴,有人捂鼻子,皱眉头。

站在跟前的农民工和旅客看见,乘警拿卫生纸轻轻擦拭兴的裆部,那里湿了一大片。

眼镜憋不住说:呀!老板尿、尿裤子了!恐怕真的心脏病犯了,不像假的!

有人偷笑,有人在议论。

看着乘警擦完裤裆,往里填了叠卫生纸,眼镜掩嘴笑了,他想起广告里女同志用的那个东东,不知道兴会不会觉得舒服。

临近洗面间的旅客主动让出座位,和乘警一起扶兴坐下。

兴依旧闭着眼,呼吸均匀了许多。

乘警对兴说:“是不是心脏不好?”兴咬咬牙没吱声。

乘警说:“收拾下行李,前方站下车!”

“没行李!”兴有气无力地说。

乘警说:“还不服气?早接受处罚,省得提心吊胆!”

周围旅客点头,兴还是没说话。

大胡子叹气道:“这车坐的,魂差点吓没了。活干不成,车也白坐了,真不知道咋办了。”

“唉!还大运车呢!出门没选好日子!”一个工人叹气。

一个工人说:“知足吧。现在最多赔上车票和工夫,要是跟老板干,还不知道出啥相呢!”

旁边旅客说:“你们真糊涂,敢跟着通缉犯赚钱?算你们运气好,半路上警察把他抓了。”

眼镜来了精神:“照这么说,这车坐对了,咱们真的走大运了!”

哈哈哈,人们笑了,兴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你呀!”大胡子看看眼镜摇摇头。

“呜!”到站了。兴被乘警押下车,和站台等候的民警办理交接。

兴耷拉着脑袋,圆脸上看不出丝毫福相,大眼睛眯成一条缝,没了灵性,一点帅气的影子都没有。

大胡子、眼镜和伙伴随后下车,行李占据了半边站台。

开车铃响了,乘警在车门口和站警道别。眼镜知道兴要走了,下意识追过去,快到跟前又停住脚步,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兴停下脚步,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今天阴历几号?”眼镜被问懵了,大胡子回答:“老板,今天初二。”兴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紧紧闭上了嘴唇。

兴被站警带走了。

k7807次列車开走了。

空荡荡的站台上,孤零零留下几个农民工和他们的行李。

眼镜有点不适应,回味短暂旅途,没头没脑蹦出一个词:“铁齿铜牙!”同伴目光一下集中到他身上。

眼镜脸红了:“我,我说咱们能不能等一会儿坐k7808返回?”

“k7808,快去发发,想图个吉利重新开始?小小年纪也讲迷信了。”大胡子说。

“才没有呢!”脸涨成红布的眼镜争辩着。

远远传来汽笛声,火车轰鸣声,眼镜喊:看!k7808次列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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