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洋务智囊到在野绅士:论郭嵩焘与近代湖南绅士

2017-06-21 17:07王俊桥
船山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郭嵩焘绅士

王俊桥

摘 要:

郭嵩焘作为中国近代一位洋务派思想家和第一位驻外公使,具有独特的地位和作用。他的洋务思想在当时独步一时,远远超出了同道中人,既受到了保守人士的贬斥,又受到了开明人士的赞许。晚年的郭嵩焘作为洋务运动鼓吹者和批判者的双重角色更加清晰。退隐之后的郭嵩焘完成了从洋务智囊到在野绅士的转化,开始担当绅士的职责,进行了一系列的教育实践活动,这些活动既有无意识地强化湖南绅士保守心态的负面举措,更有在与官绅的交往中,潜移默化地改变绅士的传统观念,启发民智,开通社会风气的善意之举,对以后的湖南维新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郭嵩焘;洋务思想;绅士

郭嵩焘无奈卸任驻外公使后,退隐到湖南家乡,完成了从一个洋务智囊到在野绅士的转化。这种转化是相当痛苦的,因为他一生怀抱儒家积极入世的心态,忧国忧民之心常萦绕于怀,亟思在“千年之变局”中实现经邦济世的宏愿,自谓:“惟思以吾所学匡时正俗,利济生民,力不能逮也,而志气不为少衰。……见闻所及,稍关利病得失,必反复推求其实。下至民间奸巧利弊,挟私求逞,引以为世道人心之忧。常至拊膺感愤,结塞于心,皆此用世之一念,生于其心,发于其事,自然感触而莫能自喻者也。”①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落寞地回到了家乡。近代湖南社会在甲午战争之前一直被保守的氛围所笼罩,湖南绅士的社会心态整体上是以顽固与保守为主要特征,这是与湖南历史地理文化长期的熏陶与濡染分不开的,而湘军成功镇压太平天国带来的“无湘不成军”的优越感,使得护卫传统圣道,维护湖南“忠义之邦”的形象成为湖南官绅一致的社会心态,这在无形之中强化了绅士的保守意识和顽固心态,耻洋仇夷的守旧倾向,使得湖南绅士成为了有 “铁门之城”之称的近代湖南的忠实守护神。晚年郭嵩焘在家乡的活动既有无意识地强化湖南绅士保守心态的负面举措,更有在与官绅的交往中,潜移默化地改变绅士的传统观念,启发民智,开通社会风气的善意之举。尤其通过透视郭氏与陈宝箴的交往,可为我们研究湖南现代化的启动提供一个有益视角。

一、 洋务派思想家

郭嵩焘是一位思想敏锐,洞察力强的智者,又是一位通晓时势,济达世变的洋务思想家。郭嵩焘犹如“在乱山残雪的夜里,面对孤灯独自沉思的异乡人,备受焦躁与孤独的煎熬而无法自拔。”② 所以他有了近代思想“孤独先行者”的称号。郭嵩焘作为杰出的洋务思想家,主要表现在他的“三个为本”的洋务理论和独特的本末论。

郭嵩焘的“三个为本”的洋务理论超出了同时代的洋务知识分子,是系统的有机结合体。以通商为本,着眼于经济制度,尤其是他的重商富民思想已经达到了早期改良派所鼓吹的“工商立国”的认识高度,对中国的经济现代化,有着深远的指导意义。以政教为本,着眼于政治制度建设,主张走变通政治而非改革政治走西方民主之路,他一直主张“有治人无治法”的开明专制,即在不触动皇权的前提下,由军机大臣主持政务,尽容变通,一切新政,鼓舞百姓为之。实际上是要恢复远古三代时期的以民为本,民情上通下达,君与民交相维系,上下同心协力的政教遗风余韵,对中国政治改革应立足国情,考虑到国人的心理承受度,而非盲目搬抄西方政治制度有着深刻的启示。以人心风俗为本,着眼于道德文化建设,旨在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准,认为这是在为富强之路打下坚实的路基。虽然拿起的精神武器是传统的,而非近代的民主与科学,这是时代的局限,也是他个人思想的真实再现。但他已经触及到了国民的文化心理建构的问题,而中国文化的深层心理结构,将会对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产生决定性影响。

金岳霖先生认为:“当一个政治体在外部条件变得使其政治重心不再震动于其传统路径之内这种意义上出了故障时,就出现政治思想了。”③洋务派在面临西学东渐这个千年未有的外部条件时,如何处理好中国的传统文化和西方近代文化,是这个政治实体无从回避且必须做出的时代大课题,中体西用思想就此应运而生。在洋务运动时期的文化论战中,“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文化观,得以逐步定型,并成为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中提出了“以中国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的论断,表明中体西用文化观的基本构架已经成型。洋务派提出中体西用的论式,“意图并不在于着重说明西用离不开中体,而是在于着重说明中体离不开西用。”④

郭嵩焘从本末论的角度,对中体西用思想作了进一步发挥,他提出了“西洋立国有本有末”的明确论断。这种论断实际是对洋务派所着重说明的“中体离不开西用”的再强调,而且他对“西用”的阐释要比一般洋务大员走得较远,有时也能发出惊世骇俗之论,如他说西洋得道,中国失道,现在是西洋以其有道攻中国之无道;西洋政教风俗“独擅其胜”等言论。但应该看到他对西洋政教风俗进行整体观照时,是以中学为参考基点的,尤其是以中国远古的良法美意来比附西学,他想以西洋文明来唤起埋藏他内心深处的儒家圣人之治,在他心目中,西洋文明和儒家文明达到了融合汇通的地步。郭氏对西方的民主制度曾做过评价,认为西洋政教以民为重,一切取顺民意,大政出自议绅,民权常重于君权等。但他所理解的议院,仍然是“振国权而不是伸民权,通下情而不是司立法的封建专制机构的附庸,缺乏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特征。”⑤他所理解的重民,其理论基础仍然是传统的民本主义而不是民主主义;所说的民心,仍然是“传统的‘载舟、覆舟的道理,讲求‘治民之道而不是‘民治”⑥可见,郭氏是以中国传统的民本、民心、治民观念来理解西方民主制度的精华,他也逃脱不了时代的局限。

二、 修志与兴学:在野绅士的特征表现

绅士作為一个居于领袖地位和享有各种特权的社会集团,在地方基层社会承担了诸多职责,以作为他们参加政治活动的必要渠道。绅士在地方文化领袖地位的确立主要是通过其渊博的知识和强烈的家国情怀来弘扬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即儒家伦理道德来实现的。郭嵩焘作为19世纪中国绅士阶层的典型代表,这在其晚年表现尤为突出。郭氏晚年教育实践活动就是绅士地位和特权的最好体现。郭氏晚年政治生命虽已终结,但文化生命依托在野绅士的身份依然在延续。郭氏举办教育就是其完成文化使命的外在体现,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创新意识的体现:编纂《湘阴县图志》

《湘阴县图志》的编纂显示出了郭氏大胆创新的精神和勇气。他在编修过程中感到以前的体例有不妥之处:“编次志书,大为旧志所苦”⑦,为了更好体现他的治史原则和思想,也为了给后人以有益的借鉴,“后有君子览观而切究之,可以得其指要矣。”⑧他想更改旧制体例,这遭到了李辅堂等人的诘难。他在日记中写道:“由意诚处致罗研生、李辅堂、杨性农三信。辅堂与吾论志事,无当事要而一狂悖出之,研老亦于其中推波助澜,故并以书诘责之。”⑨辅堂,即李桓(1827—1892),湘阴人,是郭氏同乡,年龄相仿。曾官至署理江西巡抚。但郭氏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原则:“如李辅堂之言,责以擅改旧制体例,则嵩焘此书固当别行。道光旧志,谨待能者之续纂。异时或幸有同嗜,不相鄙夷,谋踵为之,亦可别为续志,附诸此志之后,不必窜易此书,以失其立言之旨。”⑩如果我们仔细查阅《湘阴县图志》,就会发现该图志在体例上确实有创新之处,一反明代以来志书的成规,以图名志、图经志纬、表传相宜,堪称一部佳志。该图志虽然遭到了部分绅士的反对,但也受到了曾国藩等人的支持和赞赏。曾氏在给郭氏的回信中提到该图志虽有待商榷之处,但总体是肯定态度,他说:“敬承所示县志,诚为杰构,直欲以一邑而备具天下政治之得失,古今典章之要最,纳须弥于芥子,决治忽于片言。曩尝服山阴鲁通父近作《邳州志》《清河县志》之精当,尊著又别出机杼,各擅胜场。惟微窥尊指,稍有炫博之意,故于吏书、刑书、五行略等篇,妄有签商,未审果当于理否?”B11曾氏的评价较为公允,眼光独到,一眼就能洞察郭氏编纂的真实目的。可见,曾、郭交谊之深厚。郭氏的好友裴荫森对该图志的体例大为赞赏:“读体例,与近人大殊,分乡志地,分条志山,分源流、曲折志水,以表纪人物,以志纪事,稽证审详,辩论宏彻。每事溯源三代以讫于今,而言仍不离其县,殆合《迁书》、《班志》之长,而即一县以推见天下古今之得失也。”B12高度评价了该体例给人耳目一新的体验,对其治史原則也大加赞赏,可与司马迁和班固相媲美。梁启超也称赞该图志为一代“名志”。郭氏对旧体例的改革和新体例的创新,表现了他不拘一格,不拘泥于成见的治史精神。

(二)推崇船山思想的具体行动:掌教城南书院

王夫之是中国传统思想的最后集大成者,形成了博大精神的思想体系,在中国思想学术史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总结了宋明理学,批判了王学,改造了程朱,发展了张载的“气”的唯物论;高扬了中国历史意识的长久传统,使得船山理论体系达到了儒家所一贯向往的“内圣外王”双合璧的完美水平。这就是郭嵩焘推崇船山的根本原因。郭嵩焘既敬佩其人格:“生平践履笃实,造次必依礼法,发强刚毅,大节凛然。”又推崇其学术:“暗然自修,精深博大,罕有能及衡阳王夫之者。……其尤精者《周易内传》《读四书大全》,实能窥见圣贤之用心而发明其精蕴,足补朱子之义所未备。”B13所以他认为:“王夫之学行为朱子以后一人。”B14郭嵩焘身上所体现的精神气质和学术品行都可以从王夫之身上看到,突出表现在“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的文化精神和历史责任感上。可以说,湮没无闻的船山之学在日后能发扬光大,尤其是船山民族主义思想在近代民主革命时期能发挥重大作用,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和运用,追根溯源,郭嵩焘功不可没。

郭氏回湘后,于同治九年(1870)年,定居长沙,接受巡抚刘崐的聘请,开始掌教城南书院。城南书院是湖南著名的三大书院之一。最初为宋朝张栻所建,位于长沙城南三里的妙高峰。道光初年重建,除文庙外,新建的文昌阁、南轩张子祠,以及增建的二贤祠、前后五忠祠,都在妙高峰旧址。但自咸丰年间太平军兴起之后,各祠倾坏不治,书院的斋堂也多毁漏。郭氏接掌后,重修各祠讲堂和斋舍。并于南轩旁空地新建王船山先生祠,是推崇船山思想的第一个具体行动,意图在于:“以乡贤之遗业,祐启后进,辟吾楚之榛荒。”B15

(三)推行“致用之学”与引进新式学科的尝试:恢复湘水校经堂

郭嵩焘晚年归隐之后,在责任心的强烈驱使下,联合志同道合的有识之士,向湖南学使朱卣然倡言重整湘水校经堂,以便把他考察西方学校而总结出的经验运用于湖南教育的改革计划之中。郭氏在校经堂提倡经世致用的学风,主要是为了纠正湖南书院教育存在的空疏不切实际的弊端,他说:“学者之治经,将自事其身与心,以俟用于天下。而或以学资其陵猎,以长其傲慢之心,则视空疏之弊为尤烈,是又在学者之自审耳。”B16他还倡导做学问不应有门户之见,兼汉宋于一体。郭氏有考察西方学校教育体制的海外背景,这是他比时人高出一筹的地方,正是有着这样的阅历优势,他想借此机会,试图引进西方的一些新式科目,以给湖南传统教育注入生机和活力,力图开启教育的新天地。但由于湖南保守势力的顽固阻扰,这使得他的教育革新计划难以施展,更让他为湖南“世风败坏至此”感到忧虑。校经堂的重建正是为了挽回末世之颓风,开偏隅风气之先,而达到此目的需要各界有识之士昌明经学,共同研讨治学之术。郭氏对校经堂的重建更着眼于对人心风俗的整饬,“学校之敝,人心风俗之偷,岂小故哉!”B17

(四)开通风气、培育人才的努力:举办思贤讲舍

从讲舍的名称来看,思贤,既具有追思和悼念先贤的用意,但更多的是想通过先贤的伟大事功和深邃思想来感召后人和启发民智。而郭氏崇奉的先贤就是湖南本地在历史上有过突出贡献的历史人物,“以屈子、周子、及船山先生及曾文正公生日,略志景仰先贤之意。”B18屈原、周敦颐、王船山和曾国藩。这四人各有鲜明的人格特征。屈原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郭氏不仅欣赏他的文采,更看重他的气节和操守;周敦颐是理学派开山鼻祖,郭氏一生崇奉程朱之学,对周氏自然敬重有加;王船山是理学集大成者,郭氏对船山之学、之人给予了高度评价:“笺注训诂,六经于易尤尊,阐羲文周孔之道,汉宋诸儒俱退听;节义词章,终身以道为准,继濂洛关闽而起,元明两代一先生。”B19曾国藩作为湘军的领袖人物,又是郭氏至交,近代中国政治舞台上因他的横空出世,而显得异彩纷呈,对湖南在近代崛起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郭氏更看重的他的事功。“论交谊在师友之间,兼亲与长,论事功在唐宋之上,兼德与言,朝野同悲惟我最;其始出以夺情为疑,实赞其行,其练兵以水师为著,实发其议,艰难未与负公多。”B20 “湘籍学人常常把历史传承的时间固定于某个乡族先贤事功阴影的笼罩之下,其区域空间的控制则落实于某个象征物如书院的祭祀系统中,从而构成了强劲的区域时空垄断氛围。”B21郭氏作为湘籍学人,对湖南先贤的崇祀落实到思贤讲舍每年九月初一日祭祀船山的活动中,让学生加深对船山“濂溪周子与吾夫子,相去七百载,屹立相望。揽道学之始终,亘湖湘而有光”B22的高大形象认识,并到曾国藩祠行礼,激发学生开创“事功在唐宋之上”的豪迈激情。这种经常性的崇祀活动加强了后人对这些乡贤的敬佩之情,更使船山思想得以发扬光大,光耀寰宇,而且使曾国藩、郭嵩焘等人所组建的湘军集团所开创的不世之功得以在后人中得以传续,激发他们奋发有为之干劲、坚韧不拔之意志。 “道德衍盛之地的繁荣亦须通过乡贤祀典的反复重建得以强化其人格象征意义”B23,能起到人格象征意义的人物对郭氏来讲首推王夫之,因为他既有“坚贞之节、纯实之操”,又“笃守程朱、任道甚勇”,更重要的是他“于陆王学术之辨,析之甚精,防之甚严,卓然一出于正,惟以扶世翼教为心。”B24通过崇祀王、曾具有人格象征意义的人物,才能传承他们强大的政治事功和道德感召力,成为学生立身处世、经帮治国的道德楷模。这是郭氏崇祀先贤的一大用意所在。

三、 《船山遗书》与禁烟公社:强化与开通的双重作用

近代湖南是一个风云变幻、社会发生激剧变革的省区之一,在全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这种独特的地位是与近代湖南绅士在其中所起的巨大作用分不开的。近代湖南绅士是近代中国绅士群体中独具特色的社会群体,它的崛起、壮大以及衰落不仅影响了湖南社会的变迁,而且对近代中国社会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曾国藩和他志同道合的绅士们在护圣卫道旗帜下,组成赫赫有名的湘军集团,铁蹄所及“南至交趾,北及承德,东循潮汀,乃渡海开台湾,西极天山、玉门、大理、永昌,遂度乌孙,水属长江五千里,击柝闻于海,湖南兵威之盛,未有过此者也。”B25湖南因此出现了大批的军功绅士,他们在近代的政治舞台上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湖南人物,罕见史传”的传统印象从此被抛弃,“吾湖南绅士之权力,其强盛实在诸行省之上”B26的新气象因之在全国传播开来。

湘军镇压太平军所带来影响之一就是造就了大批的军功绅士,他们因战争所带来的成就感增强了他们虚骄高傲的神态,完全沉浸于“无湘不成军”的神话当中,思想日趋保守。在成功镇压起义之后,曾氏兄弟、郭嵩焘等士大夫们大肆刊刻《船山遗书》这一举措,和邓显鹤等人刊刻《船山遗书》主要是对整理地方文献的重视和爱好、具有浓厚的学术色彩有着截然区别的。这就体现了他们对现实深刻反思的心态和更加长远的考虑,为消减民众的反抗意识和战斗精神,突出推崇王船山对儒家仁、礼,特别是宋五子理学的继承和阐发,大力宣扬封建礼教,充分挖掘船山思想带有封建保守性的思想成分为其所用,反映了他们历史和阶级的局限性。经过这样的过分渲染和传播,强化了绅士们保守的传统观念。

在镇压起义成功之后如何安置这些虚骄自大的兵将们确实是曾国藩、郭嵩焘等人应考虑的实际问题,他们试着想从船山思想中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历史与现实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人们为了现实斗争的需要,往往以召唤历史的亡灵为手段,来解决当前面临的突出难题,曾、郭等人概莫能外。为了宣传船山思想中的“忠义”成分,曾国荃在湖南建立了昭忠祠,委托郭嵩焘撰写忠义录。郭氏还曾主持编纂了《湖南褒忠录初稿》,这样的宣传带有极大的功利色彩,通过悼念湘军阵亡将士的亡灵,歌颂他们杀身取义的名节,达到稳定人心,化成风俗的目的,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强化了湖南绅士们的愚忠思想。

郭氏晚年在《船山祠碑记》中也曾表达了对船山思想的仰慕之情,“有人焉光大先生之业,以上溯五子之传,确然有以知先生之学非元、明以后诸儒所能及也。”他衷心希望湘楚士子能广求船山之书,尽学船山思想,以便“推知诸儒得失,而于斯道盛衰之由、国家治乱之故,皆能默契于心。”B27从中,可以看出郭氏推崇船山,传播船山的意图在于探求治国安邦之道,维护风俗人心,确保民众不越礼犯义。这一点,在他晚年创办思贤讲舍,奉祀船山的举措中有所反映。他对夏彝恂等人所做的荒唐之事表示了极端不满,“几于脱尽范围,越礼犯义。生平崇事汉学,排击宋儒,以为固漏,其行谊遂至于此。”郭氏认为他们都是没有尊奉理学而导致的结果,这种不良现象“自乾隆之末开此风气,传流至今,其效亦略可观矣。”B28他甚至对王闿运表示了不满,“其流弊亦足以贻害人心风俗,即笠臣所言亦可知也。”B29

郭氏参加《船山遗书》的刊刻以及晚年以在野绅士的身份通过创办思贤讲舍来尊奉曾国藩和王夫之,这种对湖南先贤的崇拜行为也在无形之中强化了近代湖南绅士的保守观念,使得湖南士人难以接受外来新生事物和先进文化的洗礼。郭氏作为洋务思想的宣传者,而自己在晚年不自觉地扮演了洋务思想阻碍者的角色,充分反映了他思想的矛盾性。这也是他所始料不及的,某种程度上加剧了他的悲剧色彩。

郭嵩焘晚年以在野绅士身份创办了禁烟公社,旨在挽救人心风俗。公社的参与者大多以湖南地方绅士为主体,这其中尤以三人具有代表性:张自牧、王先谦、陈宝箴。

张自牧(1832-1886),字笠臣,湘阴人。平常喜欢研讨外国历史和地理,郭嵩焘出使英国时,曾奏请他充当参赞,后因为官奢侈无度被弹劾罢官而未果。著有《瀛海论略》等书。晚年郭嵩焘与张自牧交往过密,在其日记中多处可见他們一起谈论读书体会,义利之辨等,其中洋务是非常重要的话题,如郭氏在光绪六年的日记中写道:“与笠臣论及洋务,笠臣言孙稼轩亦能知之。……与洋人周旋,一以理自处,则视洋人固无足畏者。能及此,无几人矣。而在坐者笠臣知之,意城亦知之,小垣一至上海亦能知之。一时士大夫相与愤愦然,漫无考究,岂惟其学识之陋,俗敝民顽,君骄臣谄,外有以炫其聪明,内有以耗其精魄,终古汶汶,反复沉锢,圣人复起,亦无如之何矣。”B30郭氏晚年借禁烟公社会讲之机,大力宣传自己的洋务主张,希望国人能从重“士”的传统观念中走出来,加强对商业的认识,使自己“以通商为本”的洋务理念得以在绅士群体中传播。他说:“窃观西洋以商贾为本,通国无不闲;中国重士而轻视农工商三者,乃至一家一邑之中,有职业者不逮百分之一,闲民居其九而又过之,民安得不穷?国安得不弱?”B31正是郭氏潜移默化的洋务宣传使得张自牧等绅士逐渐成为洋务派知识分子。

另外,这些绅士群体中受郭氏洋务思想较深的是王先谦。王先谦(1842-1917),字益吾,号葵园,湖南长沙东乡凉塘人。进士出身,曾任国子监祭酒、江苏学政,维新时期任岳麓书院山长。与王闿运,并称“湖南二王”,时人尊称其为“名流领袖”,湖南当时影响力较大的绅士之一。郭氏晚年与王交往密切,“尤记郭筠仙在时,每见先谦文,其以为可者,反复称美,又时时为人道之;其不可,则奋笔代定,无所假借。”B32郭氏临终时曾把遗稿交付给王,请他刊刻,遗传后世,他在日记写道:“干咳气喘已逾四月,讫无减少,恐无复求生之望,勉强支持,以文稿交益吾,为身后之托。”B33可见郭氏对王氏的信任程度。王先谦对郭氏向来是怀有崇敬之情,称赞郭氏“虽蓬户独处,其意渊然以天下为量,尤自励勤苦,质直好意,必忠必信,矢志终身。”B34郭氏出使英国,遍遭天下人毁谤,而王氏对郭氏出使给予了高度评价,称赞其为国家所做出的贡献,可见王氏思想较为开通的一面。他说:“其与外人交,一持公诚,屏气矜,罔不归于和剂,于必应难辨者,仍据理直争,无假借,西人咸敬服焉。”B35对郭氏关怀国家利病,关心民生疾苦深表敬佩,可见,两人情谊之深厚。郭氏的洋务思想对王的影响是比较深远的。王氏能在湖南新政初期积极支持巡抚陈宝箴维新运动,深受陈氏倚重,发出“百度维新,力图自强”的号召,得益于对郭氏洋务思想的吸收和借鉴。主要表现在一是自强观念的吸收,尤其是郭氏的藏富于民思想;二是反对官办、官督商办的企业运作模式,主张民办;三是注重洋务人才的培养和工艺学堂的兴办。

从禁烟公社的人员构成可以看出,郭氏的人际交往网络主要以地方官绅为主,且郭氏在其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禁烟公社在当时虽没有产生较大的反响,但郭氏对周围绅士思想的影响是深远的,尤其是王先谦,为其在湖南新政时期的突出表现打下坚实的思想基础。湖南新政时期维新人士思想的开通,与郭氏在禁烟时期对周围人士潜移默化的影响不无关系。公社除了禁烟以振励人心风俗外,还发表对时局的看法和品评人物的得失,这实际上“孕育着、聚集着不满现实的情绪,开近代士人议政的先河。”B36

【 注 释 】

①B15B16B17B22B27郭嵩焘:《郭嵩焘全集·诗文集》卷15,岳麓书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 778、575、665、664、675、549页。

②萧功秦:《儒家文化的困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3页。

③金岳霖:《论政治思想》,《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1986年第1期。

④丁伟志、陈崧:《中西体用之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62页。

⑤⑥李时岳:《近代史新论》,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2、163页。

⑦⑨B10郭嵩焘:《郭嵩焘全集·日记二》卷9,岳麓书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291、345页。

⑧B12郭嵩燾:《郭嵩焘全集·史部三》卷6,岳麓书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页。

⑩B14郭嵩焘:《郭嵩焘全集·史部三》卷7,岳麓书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0、998页。

B11曾国藩:《曾国藩全集·书信》,岳麓书社出版社1986年版,第6695页。

B13郭嵩焘:《郭嵩焘全集·奏稿》卷4,岳麓书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798-799页。

B18B28B29B30B31郭嵩焘:《郭嵩焘全集·日记四》卷11,岳麓书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419、418、419、239、515页。

B19B20B24郭嵩焘:《郭嵩焘全集·诗文集》卷14,岳麓书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260、264、798页。

B21B23杨念群:《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联书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348、359页。

B25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557页。

B26杨毓麟.张枏、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时论选集》第1卷(下),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638页。

B32B34B35王先谦:《葵园四种》,岳麓书社出版社1986年版,第69、186、186页。

B33郭嵩焘:《郭嵩焘全集·日记五》卷12,岳麓书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521页。

B36曾永玲:《郭嵩焘大传》,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38页。

(编校:章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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