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杰
城市与乡村
孙方杰
孙方杰 胡弦 吉狄马加 沈苇 刘年 蓝蓝 剑男 叶丽隽 瘦西鸿
在你家的露台上,你无所事事地
计算着下个月房贷的归还数目
你愁眉不展,把一枚硬币在手上颠来颠去
你挖空心思,想找一个快速赚钱的途径
你想,推一车子硬币到银行去
你想,你想
你都快想疯了。然而,晚上想了千条路
白天还得卖豆腐
在你的街道上,推土机开了过来
你祖辈居住的房屋纷纷倒塌
喊着脆瓜香梨的贩夫走卒,在城管的暴踢中
看人生的雪崩。砸碎的手推车
还发着巨大的震响。城中村的坟头上
有着太多祖先的叮嘱:热爱家乡
仅仅两年,祖祖辈辈爱着的家乡
已经高楼林立,再也不叫张家疃
刘家庄……哦,一些历史正在慢慢消亡
在掠夺和愚蠢中,在那么多的流离失所中
民众,已挺不起绵绵的软骨
雨很大,街巷已成汪洋
你在楼上看碧波滔天,街巷逐浪
在立交桥上看水帘成瀑,马路洞庭
他去二环看海,机场垂钓,高架路上观澜
我的车子里坐着两个老人
一个在哭泣,一个在哀叹老无所依
一个觉得一生太长,一个觉得一生太短
一个想在街巷的汪洋中做一个渔夫
一个想吐出隐藏在胸中多年的苦涩火焰
一个想磨快一把刀子,挖出潜在身体里的怪兽
一个想点一把火,烤出在呼吸里也有的悲苦
他们两个人,像从石头缝里爬出的两条蜈蚣
每一只长足里都压着一声又细又长的叹息
有时候,堵车和堵心其实是一回事
红灯停不住悲剧,绿灯行不了畅通
我在宝马车上,你在吉利车上
他在劳斯莱斯车上
我们一样地受着煎熬。车只是一个让我们
在刀尖上成为英雄的器皿
在怨怒中,在恐慌中
把自己填进了一座不断添薪的火炉
没有什么是可以逃避的,在外动心眼
在家动火气。醉卧草丛
也依然激愤难平。在星空下
在许多人都没有睡去的夜里,人人都渴望
听一支安魂曲
看病,还贷,堵车,赎自己的灵魂
他硬挤出的一点慈悲,在献血车外被当众羞辱
但是我相信,我和你,你和他
我们都是生活的战士
不用枪支弹药,就能打开城市的谜底
之后,我带着沦陷的梦想
和一杯变冷的酒,回到了乡村
而村子已经空了
除了老人和孩子,我找不到一个青壮年
老人叫空巢老人,孩子叫留守儿童
柴垛已腐,蜘蛛在上边结网
残垣断壁中,我在寻找上课的钟声
一朵野花,在角落里低垂着,它的叶子上
布满牛羊的齿痕
每个青壮年的身体上,似乎都贴了一张邮票
从一个城市把自己投递到另一个城市
也许是一滴水,也许是蒲公英的种子
在钢筋混凝土和机器的轰隆声之间
装满绵绵不休的委屈,隐忍,思念;喝劣质酒
唱撒野的歌,看肝脑涂地的未来
在困乏中吐出已经烧着嘴唇的烟蒂
在寂寞的时候,内裤套在头上
看苍蝇在碗沿上洗脸,撩翅
看仓鼠在一块干馒头上,舞尽孤独
给生活一首赞美诗,给活着一把刀子
在我家承包地的北头,一座坟的阴影里
坐着一个女人,男人出去打工
回来了一具尸体。这些年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
络绎不绝,出去的是壮劳力,回来时带着残疾
谁家的妻子,在夜店里存身
把羞愧之心,倾洒得一干二净
谁家的小妹,在洗浴中心搓掉了人格
却没有洗去身上的灰尘
下一个会是谁,在疾病中挣扎
在九月,我知道石榴炸裂了自己
露出了暗含已久的心酸。很多的无奈
在消瘦的炊烟里醒着
而贫病正在啃噬他们的肋骨
没有人可以在众星之中,抬起屈辱的头
在随波逐流的叹息之夜
在沉鱼落雁的干涸的河流上
在琴弦锈蚀的房檐下
在一棵害了虫病的果树的枝条里
在失望的旧相框的记忆里
灵魂在白天与黑夜的夹道中
始终紧紧地抓着骨头里闪出的磷光
岁月在一张纸币的方圆里,展开着肉搏
那个开越野车的女子,手里拿着的是否是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救赎
我和你坐在叹息里,北风忽远忽近
南风忽高忽低,不知道一个人度掉多少苦厄
才能从莲花里开出甜蜜。而且,能够
开了,再开
没有什么是不可饶恕的
越过一座山坡,再越过一座山坡
还会有一座童年记忆里的村庄吗
在那里,星光是天空寄来的请柬
树叶是大地发出的书信
你和我,还有他
我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地
——寻找一条干净的河流
在澄澈的天空下,活回乡村的前世
原载《草堂》2016年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