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年间闽台地方社会问题及成因
——以《问俗录》为中心

2017-06-30 03:10张海艳
珞珈史苑 2017年0期
关键词:米价书目出版社

张海艳

19世纪上半叶,道光帝将经世致用之学视为治世之宝,主张以经世方策作为考课官吏的主要内容。在此背景下,疆臣官吏问政于民的治理措施相继提出和推行,他们关注民生,著书立说。海疆知县陈盛韶所著《问俗录》旨在求俗问政,经世济民,即为重要例证。陈盛韶,字晓亭,又名赓飚,号澧西,湖南安福县人,道光三年(1823)进士,《清史稿》中无传。历任福建建阳、古田、仙游、诏安县知县,后又担任台湾北路里番同知兼鹿港海防等职务。其在闽台游宦期间,撰成《问俗录》一书。该书对闽台地方社会风俗、民情及地方官员如何施政着墨颇多,是研究19世纪上半叶闽台民俗民情及政府治理实绩的重要材料。

陈盛韶撰述《问俗录》的用意是追究当地社会流弊的根源,以求因地制宜,兴利除弊。陈氏认为任何一地的风俗与社会问题都有其特殊性,是由当地的自然与社会环境共同酿成的,“非精心探访不能周知”①陈盛韶:《问俗录·自序》,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47页。。故其在闽地为官时常轻车下访当地民情风俗,并记录成册。时人周凯(1779—1837)在为《问俗录》作序言时,高度赞扬此书是“补偏救弊之方”,并指明其书针对“一名一物之细”,“详细记载”,“反复推勘”,探究一地社会问题的根源。②周凯:《问俗录序》,陈盛韶:《问俗录》,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46页。以上叙述指明闽台社会问题尽管有着相似的外在表现,但是这些社会问题产生的根源,具体到各县域之间是有所区别的。故而本文在对《问俗录》所反映的部分社会问题作概观分析的同时,试图发掘诸种社会问题的内在逻辑,并按照相应的逻辑顺序对问题进行呈现,探究诸种社会问题在各县域的不同根源。

以往针对《问俗录》的研究多是从宏观角度探讨社会风俗或地方治理问题。③王日根、张宗魁:《从〈问俗录〉看明末清前期福建社会风气》,《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5年第1期,第74~82页;王亚民、王明阳:《从〈问俗录〉看陈盛韶的乡村管理思想》,《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12期,第223~225页;王亚民:《从〈问俗录〉看县官对海疆乡村社会的管理》,《中国海洋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4期,第123~134页;王日根:《蓝鼎元、陈盛韶地方行政的比较分析——关于〈鹿洲公案〉和〈问俗录〉的解读》,陈春生、陈东有编:《杨国桢教授治史五十年纪念文集》,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59页;孔立:《清代台湾移民社会的特点——以〈问俗录〉为中心的研究》,《台湾研究集刊》1988年第2期,第1~9页。但现有研究偏向于将《问俗录》所载问题作为闽台的普遍状况来考察,容易忽视其所记述各县作为个体的特殊性,故而对其问题产生的根源不能做出准确判断,容易出现“一勺烩”的现象。《问俗录》中涉及的米价、婚嫁、盗窃、赌博、淫戏、鸦片吸食等问题之间事实上也存在一种内在的逻辑,诸种问题混合交织,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使闽台地方社会问题愈发复杂。而这些社会问题尽管在不同的县域有相似的表现,但其产生的根源却又表现出极大的差异性。本文系统分析陈盛韶历官各县的社会问题根由,以期求教于方家。

一、19世纪前期闽台地区的米价问题

福建枕山襟海,地瘠民贫,被公认为不适合生产稻米的区域。台湾在未单独建省时,被视为福建之粮仓。但是由于其四周环海,受亚热带海洋气候影响严重,加之天灾人祸的干扰,其稻米产量忽高忽低,不能维持稳定的供应。长此以往,稻米的供应成为闽台地方的主要社会问题,而其突出的表现正是米价的不断上涨。这在《问俗录》中表现尤为突出,陈盛韶在其中6次提及米价高昂,如表1所示:

表1 《问俗录》所载闽台米价(1824—1832)

由表1可知,建阳县、古田县、邵军厅、鹿港厅四地均不同程度地出现米价上涨的情况。道光《顺昌县志》载:“道光元年春夏,米价昂贵,民难食。”①朱夔修,贾懋功纂:道光《顺昌县志》卷9《拾遗志·祥异》,《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220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74年影印本,第730页。陈寿祺(1771—1834)在给闽浙总督孙尔准(1772—1832)的书信中也述及闽地米价上涨的情况:“旬日以来,米粟价大腾涌,日长刻增,众情汹汹,有岌岌自危之势。”②陈寿祺:《左海文集》卷5《与孙藩伯书》,《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208页上栏。书信未明具体书写时间,根据孙尔准任职闽浙总督时间判断,成于道光五年至九年间。据台湾学者谢美娥研究,清代台湾府年平均米价在1824年之前处于下滑阶段,而1824—1832年期间处于大幅度上升阶段,且增势迅猛。①参见谢美娥《自然灾害、生产收成与清代台湾米价的变动(1738—1830)》图1“清代台湾府年平均米价及长期趋势”(《中国经济史研究》2010年第4期,第111页)。既然道光年间米价上涨是闽台地区的普遍情况,那么何以米价在道光年间有明显上升趋势?除了气候等因素的影响,《问俗录》反映出各地原因的多样性。②参见王世庆:《清代台湾的米价》,《清代台湾社会经济》,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4年版,第73~129页;王业键:《十八世纪福建的粮食供需与粮价分析》,《清代经济史论文集》第2册,台湾稻乡出版社2003年版,第119~150页;谢美娥:《清代台湾米价研究》,台湾稻乡出版社2008年版。

从福建内地来看,各县米价昂贵的原因略有不同。建阳县“山多田少,荒山无粮”③陈盛韶:《问俗录》卷1《建阳县·茶山》,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54页。。建阳人多将山地租给江西人种茶,山农与平地农民常因灌溉水源问题引起斗殴,酿成讼端。加之种茶导致水土流失,影响平地稻田的产出。陈盛韶认为由于江西移民的到来,导致米价顿昂,“突添江右人数十万,通衢、市集、饭店、渡口,有声击肩摩之势,而米价亦顿昂”④陈盛韶:《问俗录》卷1《建阳县·茶山》,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54页。。民国《建阳县志》亦云:“米价昂贵实由嘉庆二十五年始,米价之贵,半由于粮田之欠,半由于寮厂之多,而其源皆根于茶山之日辟也。”⑤姚有则、万文衡等修,罗应辰纂:民国《建阳县志》卷2《大事志二·灾祥》,《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6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34页下栏。由此可知,建阳县米价高昂的根源是江西移民开辟茶山所致,这一来引起区域内总体人口数量的上涨,茶场的开辟也导致粮田总数的减少,此长彼消间,粮少人多的矛盾就显得尤其突出,米价上涨已成必然。此外,山多地少、粮田歉收、寮厂之多等客观因素也影响了米价的明显上升。

至于古田县,陈盛韶认为此地米价昂贵的原因在于“民间逐末者多”,也即是追逐商业所带来的利润。然而,古田县百姓逐末的更深层原因实际上在于自然地理环境的局限,即土壤瘦瘠,可耕地少。(道光)《重纂福建通志》言:“(古田)旧曰山洞阴箐,邃壑岚气至午乃霁。地瘠难以蓄聚。”①孙尔准等修,陈寿祺纂:道光《重纂福建通志二》卷55《风俗》,《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志辑·福建》第4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339页上栏。陈盛韶也称古田县“山深气寒,土薄地瘠”②陈盛韶:《问俗录》卷2《古田县·牛骨》,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67页。。古田县山多地少,土壤瘠薄,稼穑艰难,需靠牛骨、草灰来滋养稻田。种植水稻的土地极为有限,《问俗录》载:“古田西南多山,东北平衍广阔宜稻,可以耕三余一”③陈盛韶:《问俗录》卷2《古田县·降来米》,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71页。,反映出一县不同区域的差异性。通过此记载倒看不出其缺米的迹象,而问题的根源正出在当地民众对米的分配上。古田百姓将米分为三份,“白米作粉十分去一,早米作曲三分去一,糯米作酒又三分去一,计三项运省者,每年数十万石。所由一遇荒欠,米价大昂”④陈盛韶:《问俗录》卷2《古田县·酒米》,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68页。。百姓种植的稻米,剩余口粮不到三分之一,其余运至省城变易货物,是受生活所迫。故古田县米价上涨的主要原因在于自然环境恶劣致使民众多务末为生。

仙游县米价昂贵大概是当地不产稻米之故。兴化府地处福建省东部沿海地区,仙游县属兴化府西南部,可耕地极少。(宝佑)《仙溪志》载:“县三面皆山,而濒海之地仅东南一隅。”⑤赵与泌修,黄岩孙纂:宝佑《仙溪志》卷1《风俗》,《宋元方志丛刊》第8册,中华书局1990年影印本,第8276页。受此影响,仙游县民多以种植地瓜为生。《问俗录》云:“兴泰里山高土瘦,稻止一季,贫而啬,地瓜为食。”⑥陈盛韶:《问俗录》卷3《仙游县·地瓜签》,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75页。闽地其他各县也有将地瓜作为正餐的记载。《闽杂记》载:“闽地上间山,下濒海,瘠多腴少,赖此(地瓜)以佐谷食之不足。”①施鸿保:《闽杂记》卷10《地瓜》,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7页。(道光)《厦门志》云:“(厦门)地窄人稠,物价数倍,民多食红薯杂粮。”②周凯修,凌翰等纂:道光《厦门志》卷15《风俗记》,《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80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325页下栏。由此可知,在濒海一带,受自然条件影响,米的种植较少,这加剧了供需失衡,致使米价上浮。

邵军厅米价上升多是受人为因素影响。邵军厅出产稻米较多,可运至省城福州。《问俗录》云:“邵武土宜稻,而北境狭,稻米出于东北与西南者为多。拿口之米,顺流而东,运之省城。”③陈盛韶:《问俗录》卷5《邵军厅·开把》,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页。(光绪)《重纂邵武府志》载:“地颇饶沃,无饥馑之患。”④胡升猷修,张景祁纂:光绪《重纂邵武府志》卷9《风俗》,《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10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163页上栏。但正是其与福州间米粮贸易所产生的利益,被一些逐利之人所觊觎,当地土棍聚众把持米粮的流通渠道,假托保管粮食,禁止私运,借机哄抬米价。甚至官府派差役搬运米粮,也需贿赂地棍方可成功。⑤详见陈盛韶:《问俗录》卷5《邵军厅·开把》,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页。这就提高了运输米粮的成本。

然而台湾是产米大省。《问俗录》称:“(台湾)近山沃衍宜稻,一年耕有五年之食。内地福、兴、漳、泉四府山多田少,必借台米接济。”⑥陈盛韶:《问俗录》卷6《鹿港厅·义仓》,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21页。周凯说:“台湾,内地一大仓储也。”⑦周凯修,凌翰等纂:道光《厦门志》卷6《台运略》,《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80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119页上栏。正常情况下,台湾米价不至于过高,然而陈盛韶发现:“道光五年以前,米价每石不过二千余,六年以后,动辙贵至三四千、五六千。”⑧陈盛韶:《问俗录》卷5《鹿港厅·义仓》,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21页。这其中有何变故?陈盛韶发现道光六年(1826)以后台湾歉收,而各省水旱灾害频仍,对稻米需求量比以往更剧。而“价愈贵,富人愈囤积居奇”①陈盛韶:《问俗录》卷5《鹿港厅·义仓》,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21页。。这样的归因,左海学派领袖陈寿祺与闽浙总督的书信往来内容可为佐证。陈寿祺在给闽浙总督汪伊的书信中述及省治之急务,首条为米价昂贵,“福州连岁水潦荐臻,今年晚获未丰,杂粮大损,冬间米价较之去岁已增十分之二,延至明春必加腾涌”②陈寿祺:《左海文集》卷5《再与总督汪尚书书》,《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201页下栏。。他指出水灾影响了米粮收成,导致米价增长。其又在给孙尔准的书信中点明米价昂贵的原因有二,一为“亢旱时久,蚤晚两稻十失七八”,二为“或有乡庄豪户囤积居奇,野鄙同乡相禁出粜。或有莠民恶子,恃强压买,乘机攘兑”。③陈寿祺:《左海文集》卷5《与孙藩伯书》,《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208页上栏。(道光)《厦门志》称:“台运风潮迟滞,则米价腾涌。”④周凯修,凌翰等纂:道光《厦门志》卷15《风俗记》,《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80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325页下栏。简言之,水灾、旱灾、风潮等自然灾害因素直接影响米价上涨,而商贾囤积居奇无异于雪上加霜。

综上,影响米价上升的因素是复杂的。建阳县山多地少,大量外来移民的涌入激化了本已严峻的人地矛盾。江西移民占用山地资源和寮厂的存在,导致土地使用更加受限,而仅有的粮田歉收,促使米价上升。古田县山深气重,土壤贫瘠,百姓种米卖酒,可供食用米粮偏少,饥馑之年容易诱发米价上浮。福州、仙游县、漳泉各处不宜种植稻米,全赖台湾运输,价格自然昂贵。邵军厅产米,但土棍把持运输关口,运米成本提高。台湾受福建内地影响,加之自然灾害与商人囤积居奇,导致米价昂贵。概而言之,1824—1832年闽台地区米价上涨是移民、地理环境、嗜利心理、自然灾害和商人操控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推而广之,闽台地区米价昂贵的根源在于闽地山多地少,土地资源严重缺乏。米粮稀缺成为百姓日常生活的主要障碍。自然灾害的难以控制,给当地百姓雪上加霜。民众的逐末心理也是自身对未知风险的一种保障。

二、《问俗录》中的盗窃问题

在应对米粮短缺导致的生存困境时,往往会滋生其他社会问题,如盗窃问题频现。民生学说的根本基础在于:不受饥挨饿是一种人民最低的生活标准。①费孝通:《中国绅士》,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0页。陈盛韶称“凡人劳则善心生,逸则淫心生”②陈盛韶:《问俗录》卷5《邵武厅·女儿布》,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97页。。闽省自然环境恶劣,地狭人稠,百姓多无地种植稻米,无业之民尤甚,盗窃事件频发。台湾地区贫富差距悬殊,土棍、地痞等迫于生存,多以盗窃形式获取资源。《问俗录》中关于盗窃的条目可见表2:

表2 《问俗录》中闽台盗窃事件

由表2可知,建阳、诏安二县和鹿港厅盗窃现象居多,诏安县“二都有大埔、景坑,三都有林家巷、西潭村,四都有厚广村、竹港村,皆贼薮也”①陈盛韶:《问俗录》卷4《诏安县·朝珠》,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90页。。淡水同知陈明在上奏朝廷的奏折中称淡水厅内山三汉河蕉坑一带“居民稀少,向为盗窃渊薮”②丁曰健辑:《治台必告录》卷6《彰境开仗连日大捷并南路各营获胜折》,《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3辑,第41册,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429页。。闽台盗贼组织呈现出如下三个特点:

其一,盗贼按照有财产多寡可分为有产之贼与无产之贼。③陈盛韶:《问俗录》卷6《鹿港厅·盗薮》,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30页。《问俗录》云:“沿海贼多赤贫,沿山贼间有产业。”④陈盛韶:《问俗录》卷6《鹿港厅·盗薮》,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30页。因贫穷成为贼的人,主要以盗窃和劫杀为生。有产之贼,往往会与地棍勾结,有组织地进行树旗、械斗等,无所不作,负面影响更大。

其二,盗贼团伙有严密的组织系统,有师承、入会等多种形式。如建阳县称盗贼为江湖人,个人行窃需拜“贼中老手”为师,否则通常会失手。⑤陈盛韶:《问俗录》卷1《建阳县·江湖》,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58页。《闽杂记》云:“近来闽中匪徒勾结,不曰教,而曰会。汀、邵等处,则有红头会。汀州又别有千刀会。延、建等处,则有三点会。漳、泉等处则有小刀会。”⑥施鸿保:《闽杂记》卷7《会匪》,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5页。又如内地居民私渡台湾,与土著匪民沆瀣一气,分股作乱,其中“从者曰旗脚,倡者曰股头,股头群尊谓大哥”⑦陈盛韶:《问俗录》卷6《鹿港厅·大哥》,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31页。。引文中“大哥”实际上是作乱的始作俑者,带领乌合之众劫仓库、抢殷户。民国《厦门志》载清人编歌谣预言小刀会到来称:“有双刀会攻城池,各称大哥,捉各甲长,关隘门之事。”⑧厦门市修志局纂修:民国《厦门志》卷20《歌谣》,《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3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425页下栏。民国《连江县志》载:“有大哥副将之称,横行两年,人莫敢忤。”①赵祖抃修,邱景雍纂:民国《连江县志》卷3《大事记》,《中国地方志集成·台湾府县志辑》第15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24页下栏。

其三,盗贼在走投无路时,会变本加厉地作恶。当盗贼逃至深山,官差严密搜捕时,他们自知无路可走,会无所顾忌地滋事。如“凤山之杨良斌、许尚,嘉义之张丙、詹通”②陈盛韶:《问俗录》卷6《鹿港厅·逃人》,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30页。,均是聚众起义,危及地方社会秩序。

依上文所述,建阳县、诏安县和鹿港厅三地的盗窃现象严重,产生原因有三:首先,贫富差距是主要根源。鹿港厅贫富差距悬殊,“全台田地大半归于富户”,富户称为“头家”。③陈盛韶:《问俗录》卷6《鹿港厅·头家》,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29页。最下层百姓以包娼、窝赌、贩鸦片、抢劫、盗窃为生。匪民作乱多是为抢夺头家的财产或者米谷。④陈盛韶:《问俗录》卷6《鹿港厅·头家》,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29页。民国《厦门志》言:“(闯棍)孱愚偶触,操挺排闼,直入其室,人物并烂,绅矜家亦不免,兵役互张声势,发露则为之,摆脱嫁祸良民。”⑤厦门市修志局纂修:民国《厦门志》卷20《俗尚》,《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3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422页上栏。可见,贫富差距悬殊是贫民盗窃富室的原因。

其次,无业游民为主要参与者。⑥有关游民的研究可参见孔立:《清代台湾的游民阶层》,《台湾研究集刊》1987年第1期,第42~53页;周典恩:《官府、通事与游民:清代台湾番汉关系中的角色分析》,《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第109~110页;方英:《试论姚莹对台湾游民的整治》,《历史档案》2004年第2期,第72~75页;鞠北平:《姚莹治台的游民政策述论》,《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第44~46页。前文述及建阳县富民多将山地租借给江西人种茶,经济来源以管业收入为主。而山地开垦,影响到平地农民的土地,“膏腴变为石田”⑦陈盛韶:《问俗录》卷1《建阳县·茶山》,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54页。,导致农民破产,沦为无业游民。破产农民与富民、茶商形成对立阶层。他们为求生存,出没于茶商往来之地行窃。诏安县地处闽粤交界的沿海地区,村民无地可耕,与倭寇勾结,结党行窃。施鸿保在《闽杂记》中记载闽地恶少时称,“闽中上诸府谓之打溜,亦曰搭流;下诸府谓之闯棍,亦曰匪仔。兴化人又谓之狼狗、言凶如狼、贱如狗也。惟福州人谓之野仙,亦曰罗汉脚”①施鸿保:《闽杂记》卷7《恶少异称》,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8页。。引文对恶少的称呼粗鄙不堪,凸显了百姓对恶棍的憎恶,从客观上体现出闽省各地无业游民之多,讹索行窃为生。鹿港厅无业游民颇多,包括本地的罗汉脚和福建移民。《问俗录》云:“台湾一种无田宅、无妻子、不士、不农、不工、不贾、不负戴道路,俗指为罗汉脚。嫖赌、摸窃、械斗、树旗、靡所不为。”②陈盛韶:《问俗录》卷6《鹿港厅·罗汉脚》,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37页。闽人私渡台湾沦为游民,以盗窃为生,姚莹称:“生齿日繁,人多无业,又有内地客民偷渡,始听人言,以为乐土,及乎到地,乃知不若所闻,流荡无归,因相聚而为匪。”③姚莹:《东溟文外集》卷2《谕嘉彰二县总理董事》,《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51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633页上栏。

最后,平话小说有价值观导向作用。民众普遍认为“大哥”是一种殊荣。陈盛韶认为鹿港厅百姓是受《水浒传》小说的误导,“盖其气习凶悍,平日复惑于《水浒传》诸小说,竟以大哥为荣”④陈盛韶:《问俗录》卷6《鹿港厅·大哥》,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31页。。周凯亦认同此观点,强调:“说艳书及《水浒演义》者,宜禁之。施耐庵《水浒》实为诲盗之书,尤宜禁。”⑤周凯修,凌翰等纂:道光《厦门志》卷15《风俗记》,《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80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327页下栏。可见当时官方认为小说《水浒传》有价值导向功能,影响社会风气。

总而言之,闽台盗窃之风盛行。主要特点表现为有山贼海贼之分,有规范的组织,盗贼危害性极大。而贫富差距悬殊,无业游民颇多,平话小说《水浒传》风靡,导致盗窃之风盛行,致使社会风气逐步恶化。

三、《问俗录》中的聚赌与淫戏

无业游民的增多不但是造成闽台盗窃盛行的主要原因,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使闽台地区聚赌与淫戏活动泛滥。聚众赌博、演唱淫词艳曲是闽台地区一种畸形的文化娱乐方式。前者是无业游民除盗窃之外的另一种谋生方式。(道光)《龙岩州志》载:“逃窜之人,性既冥顽,又无生理,所行种种不端,大而盗贼,小而赌博。”①梁园隶修,陈文衡纂:道光《龙岩州志》卷4《学校志》,《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85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98页下栏。闽台地区赌博屡禁不止。其中最突出的当属建阳县,移民、游民、土著嗜赌成性。移民至建阳县的江西茶农为缓解侍茶之苦,往往会下山去市集赌博,一些无业游民甚至以此为业。“茶山近市,一市之人皆若狂,乘醉而赌,毫无忌惮。至茶事毕,游民尤集棚伙赌,以为生涯。”②陈盛韶:《问俗录》卷1《建阳县·茶赌》,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55页。建阳县土著赁田放鸭,收取租金,演戏还愿,聚众赌博。六月早稻,亦要演戏敬神。实际上是以演戏敬神之名,行赌博之实。《问俗录》云:“借报赛之名,为窝赌之实。东席西席,比栉而列,从者如归市,观者如堵墙。”③陈盛韶:《问俗录》卷1《建阳县·暨公佛》,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61页。从总体上来说,建阳县赌博人群多是外地游民,陈盛韶称:“花会赌荡,多系外来游民。”④陈盛韶:《问俗录》卷1《建阳县·五十文钱》,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64页。

闽台其他各地赌博之风盛行,史籍记载不胜枚举。如(道光)《厦门志》言:“赌博盛行,奸民开设宝场,诱人猜压胜负,以千百计。”①周凯修,凌翰等纂:道光《厦门志》卷15《风俗记》,《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80号,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327页下栏。(光绪)《漳州府志》载:“赌棍诱民赌博,近日此类甚多,使人子弟丧业失时,倾家覆产,为害甚大。”②黄□修,吴联熏增纂:光绪《漳州府志》卷38《民风》,《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29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916页下栏。(民国)《建宁县志》载:“渠村墟市,土人多聚赌博,输则无钱买米,赢则欺骗土人,借口滋事。”③曹刚修,范毓桂纂:民国《建宁县志》卷7《寇警》,《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40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623页下栏。闽台地区民众好赌博,形成赌博组织,即花会。《左海文集》载:“花会不知所自始,闽中下游为盛。”④陈寿祺:《左海文集》卷10《正俗十戒为总督桐城汪尚书作》,《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415页下栏。《问俗录》云:“漳泉流害,上四府花会其尤也。赌博人尚少,花会合富贵贫贱,内外老少,一网打尽。”⑤陈盛韶:《问俗录》卷1《建阳县·花会》,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58页。

赌博对闽台民众贻害颇深。(乾隆)《安溪县志》言:“赌博图赖之风,为民生大蠧。”⑥李懋桧:《明令章廷训重建三坛碑记》,王肇赐修,沈钟纂:乾隆《安溪县志》卷11《艺文志上·记》,《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27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691页下栏。陈寿祺斥责百姓沉迷于赌博,影响正常生活,“小之废事失时,大之倾资荡产。夫士而好赌则问学日荒,农而好赌则田功日怠,工而好赌则手足日偷,商而好赌则经纪日绌”⑦陈寿祺:《左海文集》卷10《正俗十戒为总督桐城汪尚书作》,《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415页下栏~416页上栏。。其还指出沉迷赌博的民众容易误入盗窃歧途,“人之试之者,常一胜而百负,负多则财匮,财匮则民穷,民穷则匿作盗贼之窟,淫邪之阶”⑧陈寿祺:《左海文集》卷10《正俗十戒为总督桐城汪尚书作》,《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415页下栏~416页上栏。。周凯亦对此社会现象深恶痛绝,称:“惟花会贻毒更深,人利其偿数十倍。”①周凯修,凌翰等纂:道光《厦门志》卷15《风俗记》,《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80号,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327页下栏。

赌博百害而无一利,时人却沉迷于此,个中原因值得深思。就建阳县而言,江西茶农赌博是缓解侍弄茶事之苦的狂欢,“人情苦极思乐,每当集场,必餍酒食而后已”②陈盛韶:《问俗录》卷1《建阳县·茶赌》,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54页。。至于闽台民众为何嗜赌,陈盛韶未详述其中原委,可从其他史籍追究根源。雍正皇帝认为赌博是上行下效之故,习惯使然,“赌博之风所以盛行者。父兄为之,子弟在旁,见而效之;家主为之,奴仆在旁,见而效之;甚至妇人女子亦沉溺其中,而不以为怪,总因习此者,多故从风而靡者众也”③舒其绅修,林昂纂:乾隆《福清县志》卷1《谕旨·谕禁赌博》,《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20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58页下栏~59页上栏。。周凯认为是舵手沾染外夷恶习,传至内地,富家子弟效仿,盛行于世,“初由洋舶柁师长年等,沾染外夷恶习,返棹后群居无事,或泊船候风,日酣于赌。富贵子弟相率效尤,遂成弊俗”④周凯修,凌翰等纂:道光《厦门志》卷15《风俗记》,《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80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327页下栏。。陈寿祺认为是百姓逐利心理所致:“愚民贪利,男妇奔波,举国若狂,虽刀锯在前,桁杨在后,而弗顾不知。”⑤陈寿祺:《左海文集》卷10《正俗十戒为总督桐城汪尚书作》,《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415页下栏~416页上栏。综合而言,闽台百姓沉迷赌博原因有四:缓解农事之苦、习惯使然、外夷恶习、逐利心理。其主要原因在于闽台地理位置偏僻,自然环境恶劣,百姓深受农事之苦,一旦遭遇自然灾害,沦为游民,衣食无着。而赌博有赢利的机会,百姓心存侥幸,想要谋利却得不偿失。

闽台社会另一种畸形的娱乐方式是演唱淫词艳曲。时人通常在逢年过节演戏敬神。清人薛福成(1838—1894)认为道光年间“南河风气之繁盛”,“各厅署内,自元旦至除夕,无日不演剧,自黎明至夜分,虽观剧无人,而演者自若也”,足见社神演戏的风气之盛。①薛福成:《庸庵笔记》卷1,钱泳、黄汉、尹元炜、牛应之:《笔记小说大观》第27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84页。《问俗录》载:“六月早稻初熟,四乡渐次演戏敬神。”②陈盛韶:《问俗录》卷1《建阳县·暨公佛》,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61页。如仙游县“俗喜歌舞,春秋社及神诞、里巷昏丧靡不演剧”③陈盛韶:《问俗录》卷3《仙游县·七子班》,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76页。。闽地各处设有七子班,演唱靡靡之音。《问俗录》言:“乐操土音,别郡人终日相对,不达一语。婉娈总角,多习淫词。悬灯歌舞,卜昼卜夜,靡靡之音,惑人听闻。”④陈盛韶:《问俗录》卷3《仙游县·七子班》,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76页。周凯在《厦门志》亦有提及:“闽中土戏谓之七子班,声调迥别,《漳州志》论其淫乱弗经,未可使善男女见信哉。厦门前有《荔镜传》,演泉人陈三诱潮妇王五娘私奔事,淫词丑态穷形尽相,妇女观者如堵,遂多越礼私逃之案,前署同知薛凝度禁止之。”⑤周凯修,凌翰等纂:道光《厦门志》卷15《风俗记》,《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80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327页上栏。由上述史料可知,闽地七子班,以土音演唱淫词艳曲,对社会风气的影响极为负面,这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士人所深恶痛绝的,更遑论由此引起的私奔之事,更是不合儒家礼法。

淫词艳曲影响社会风气。闽台社会上多有游女诱惑青衿学子。如古田县在渡口处经常聚集着一群衣着艳丽的游女,吸引住在附近驿站的省城探差、家丁等。《问俗录》载:“驿站诸人如蜂如蝶,出入花丛而不寤。”⑥陈盛韶:《问俗录》卷2《古田县·曲蹄婆》,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72页。邵军厅的书生受土娼迷惑,不惜倾家荡产,“匪特衙门青衣伐毛洗髓,倾囊而归,即两学青矜寡行者,间为所迷”⑦陈盛韶:《问俗录》卷5《邵军厅·女儿布》,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97页。。台湾淫风盛行,“跟官长随,戍台班兵,商船出海,郊行贾人内渡,携带女眷,自诩于人业已成家,实皆婊妹随走”①陈盛韶:《问俗录》卷6《鹿港厅·婊妹》,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27页。。

陈寿祺对淫戏的危害感到痛心疾首:“福州向有土戏,悉操乡音,淫言媟语,备诸丑态,妇女童稚最喜观之。易丧恭谨之志,而动邪僻之思。宋陈北溪先生尝与傅寺丞论其八害,今仍晓谕人民,凡里社公事不得召演土戏,并着各铺地保遵示严查禁止。”②陈寿祺:《左海文集》卷10《正俗十戒为总督桐城汪尚书作》,《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4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416页下栏。引文中陈北溪指的是南宋朱熹高足陈淳,曾在《与傅寺丞论淫戏书》一文中述及淫戏有八害,即“一无故剥民膏为妄费,二荒民本业事游观,三鼓簧人家子弟玩物丧恭谨之志,四诱惑深闺妇女出外动邪僻之思,五贪夫萌抢夺之奸,六后生逞斗殴之忿,七旷夫怨女邂逅为淫奔之丑,八州县二庭纷纷起狱讼之繁”③黄□修,吴联熏增纂:光绪《漳州府志》卷38《民风》引《宋陈淳与上傅寺丞书》,《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29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921页。。可见淫戏在士人看来是万恶之源,败坏社会风气,容易激发社会矛盾。

闽台社会娼妓聚集,淫风盛行,除受淫戏影响外,时人认为根本原因在于女性不修女红。以邵武为例,《问俗录》载:“邵武不种蚕桑,不宜木棉,女红不修,终日膏沐为容。”④陈盛韶:《问俗录》卷5《邵军厅·女儿布》,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97页。但是,据笔者对相关史料进行梳理发现,邵武不种桑蚕是因为其自然条件不适宜,可从《闽杂记》的相关记载中获知。道光丙午年间,陈滋圃花费万余银两,购地买桑蚕,雇佣老妇教授百姓织布,但蚕茧粗硬而黄,无法织衣。施鸿保又引用张君实《闽地利不在蚕桑说》:“闽地上界山、下濒海,非平原旷野比,自来有心为民兴蚕桑之利者,未尝无人,而究不能兴者,则土所不宜也。”①施鸿保:《闽杂记》卷7《闽地利不在蚕桑》,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3页。

然而陈盛韶所言“不宜木棉”与《重纂邵武府志》所载史实相左。《重纂邵武府志》录有《陆峨嵩劝种木棉说》一文,其作者通过考证南朝至宋的史籍记载,称闽中自宋开始已种植草本木棉。②《陆峨嵩劝种木棉说》载:“考木棉有草木二种,今之衣被天下,乃草本之木棉。南史称为古贝,即吉贝。唐李琮诗:‘衣裁木上棉’,唐时已有制以为衣者。宋谢枋得诗:‘嘉树种木棉,天何厚八闽。’知此种之宜于闽中自宋已然。”见胡升猷修,张景祁纂:光绪《重纂邵武府志》卷9《风俗》,《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10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165页下栏。并且发现邵武多有废弃沙地,称“若以之(沙地)种木棉,土性相宜”③胡升猷修,张景祁纂:光绪《重纂邵武府志》卷9《风俗》,《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10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166页上栏。。由此可以看出,木棉非不宜种植,而是邵武百姓不去种植,所以才有之后的劝种棉花的往事被提及。无论如何,邵武府不植木棉确是事实。并且关于妇女不重女红是社会恶习盛行的原因的观点,陈盛韶与陆峨嵩如出一辙,如陈盛韶认为:“凡人劳则善心生,逸则淫心生。民生在勤,勤则不匮。至穷匮无赖,乃罔顾廉耻,故郡城土娼颇多”④陈盛韶:《问俗录》卷5《邵军厅·女儿布》,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97页。;陆峨嵩亦言:“凡妇女闲逸,非惑于烧香诵佛,即流为赌博吃烟,关系民风,尤非浅。又曰民劳则善心生,民知其善,而不以试焉亦非也”⑤胡升猷修,张景祁纂:光绪《重纂邵武府志》卷9《风俗》,《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10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166页上栏。。

尚需留意的是,闽台地区嫁资昂贵、溺女措施亦是引发奸淫盗窃之风盛行的重要因素。陈盛韶述及诏安县嫁资昂贵时提道:“无室家之匪民,掳抢械斗,喜于从乱,亦根于此。”⑥陈盛韶:《问俗录》卷4《诏安县·苗媳》,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83页。《严禁溺女谕》云:“奸淫则风俗不正,盗贼则地方不宁。是溺女之害,不特灭绝一家之天理,而且种成奸淫、盗贼之祸根。”①孙尔准等修,陈寿祺纂:道光《重纂福建通志二》卷56《风俗》,《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志辑·福建》第4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371页上栏。可见,时人认为盗窃、淫风主要是由溺女引发的社会性别比例失衡所致。

淫风盛行助长了新问题的滋生,鸦片吸食即是一例。当时的闽台沿海地区,鸦片走私盛行。如诏安县处于鸦片贸易的必经之路,部分邑人以走私鸦片致富。陈盛韶称:“夹带海船,出售其利,东家十之六,出海舵工水手十之四,以此居奇致富。”②陈盛韶:《问俗录》卷4《诏安县·鸦片》,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88页。但是鸦片的传入,更多的是诱发抢劫、奸淫等社会流弊。如在漳泉交界处,多有抢劫案发生,《问俗录》载:“以其违禁也,群不逞之徒要而夺之,至于杀伤,恬不为怪。”③陈盛韶:《问俗录》卷4《诏安县·鸦片》,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88页。古田县游女常诱惑青衿吸食鸦片,“一灯如豆,鸦片在床,俾昼作夜”④陈盛韶:《问俗录》卷2《古田县·曲蹄婆》,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72页。。可知这种奸淫的弊端也加速了鸦片的传播。蓝鼎元(1680—1733)称鸦片的危害:“能通宵不寐,助淫欲,始以为乐,后遂不可复救。”⑤蓝鼎元:《鹿洲初集》卷2《与吴观察论治台湾事宜书》,蓝鼎元撰,蒋炳剑、王钿点校:《鹿洲全集》上册,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页。以上记载足见鸦片危害之重。富人亦多吸食鸦片,(乾隆)《长泰县志》云:“世家子弟,一经落魄,愚者吃鸦片,效鼠窃猾者或为奸胥蠹役,诳上行私侵公,肥橐无所不敢。”⑥张懋健修,赖翰颙纂:乾隆《长泰县志》卷10《风土志》,《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236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第542页。吸食鸦片危害极大,致人财产尽失,精神受损。(道光)《厦门志》称:“厦门富家恐其子孙之媟赌,破财也,许在家食鸦片,谓可收束其身心,是欲速其死,而绝其嗣也。”⑦周凯修,凌翰等纂:道光《厦门志》卷15《风俗记》,《中国方志丛书·福建省》第80号,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67年影印本,第330页上栏。(光绪)《漳州府志》载:“漳郡无藉之徒,多吃鸦片,来自吧国,杂烟叶煮之,价颇昂,入口令人骤肥,日久神昏气懒,面黑目黄,或过时不吃,则眼泪鼻张,脱肛泄泻,状若死人。”①黄□修,吴联熏增纂:光绪《漳州府志》卷38《民风》,《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29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916页下栏。可见鸦片对民众的毒害之深。

在陈盛韶的记载中,鸦片所危害的区域主要集中于闽南沿海区域,而其在此为官时已是19世纪30年代,正处于鸦片战争前西方国家向中国倾销鸦片的时期。从其对各县的记载来看,此时期鸦片的影响或仅限于该地区。这体现出沿海与内陆靠山地区社会问题的差异性。

四、结语:闽台地方社会问题中的共性与个性

《问俗录》所见闽台社会问题复杂,总体而言,陈盛韶历官诸县域在一些社会问题上表现出某些共性。米价上涨、婚俗奢靡、盗窃赌博、淫戏平话等共性的社会流弊虽看似孤立,但这些问题相互影响且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封闭的恶性循环。福建“僻阻海滨,危关簇岭”的地理环境,于闽地农业生产而言是先天的缺陷。②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68《福建通志七十八卷通行本》,艺文印书馆1964年影印本,第1437页上栏。因地理、土壤等客观因素导致闽地米荒,依赖台湾米粮输入。一遇天灾,台湾稻米歉收,商人、土棍肆意哄抬米价,致使米价高昂,民不聊生。移民开垦山地种茶,在增加稻米消耗的基础上,又给平地农民种植稻米带来新的障碍,使破产农民增多,贫富差距悬殊。闽省嫁资昂贵,溺女之风盛行,男女比例失调,这应被视作奸淫盗窃事件频发的主因。《水浒传》等平话小说在闽台的传播,为无业贫民提供了落草为寇的精神范例,百姓以成为“大哥”为荣,使闽台盗窃之风得以风行。盗窃风气的盛行又催生出严密的组织,对社会造成巨大危害。闽台宜耕土地狭小,稼穑艰辛。民众闲暇之余,以聚赌听戏、吸食鸦片作为娱乐方式。聚众赌博、吸食鸦片毁其家业,淫词艳曲败坏风气,青衿学子为之倾家荡产,这些人在走投无路时成为窃贼。移民社会的扩张,多样的社会风俗、陋习交会融合,使此种问题愈加严峻。当诸种社会问题层层累加发酵,其对社会带来的危害也愈加严重,这又是之后社会变革的诱因。因此,米价高昂、重婚嫁、盗窃盛行、赌博风行、淫戏传播、鸦片走私皆可看作这一恶性循环中的重要因素,并且以其独特的逻辑得以共生。

而在共性之外,诸县域之间的社会问题又有其独特的根源,并在社会演变中衍生出不同的社会问题。这些问题在县域之内发酵交织,也逐渐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建阳县山多地少,民众以管业为生。在陈盛韶看来,江西移民开垦茶山是造成建阳县经济问题与社会恶习的根源。山农垦山种茶,遇上大雨,导致水土流失,使平地农民米田变为石田,部分农民破产。加之山农抢夺灌溉水源,平地农民产米下降,而驿路闭塞,导致米价昂贵。平地农民在经济上贫困,无业游民为求生存被迫盗窃。陈盛韶认为建阳县本地农民民风淳朴,各家族均设书灯田,鼓励读书。赌博花会和诉讼多是外地游民所为。本地农民与江西移民在经济利益与思想观念上的冲突,使械斗、诉讼问题不断产生。

古田县社会问题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商品经济的发展造成的资源外流以及浮躁的社会风气。古田县地瘠民贫,稼穑艰辛。民众舍本逐末,将大部分米粮制成酒米卖钱。一遇荒欠,古田县舟楫难行,米价大昂。在商品经济的影响下,民众嗜利思想严重,务奢之风盛行。嫁资昂贵,以致富家转贫,不得已甫生女即溺之。溺女举措造成男女比例失调,男子多与游女厮混,吸食鸦片,倾家荡产。古田县百姓丧葬重视风水,期望祖先护佑生者命运。实际上百姓无钱买山停棺,只好火葬。古田县社会风气表现为婚丧奢靡,而士风衰飒。

仙游县书院因受谷差把持,弊痼日深,文风不振。教师修金俭薄,为人书写讼词,与地棍、差役择肥而噬。在利益诱惑之下,地棍往往以拦路、械斗、开花等形式酿成讼端,图谋富家财产。文风不振在娱乐方式方面的反映则是仙游县七子班多习淫词,对民众的思想产生不良影响。

诏安县民愚而蛮,贪图利益,极为难治。民众常因利益纠纷发生掳禁、械斗、鸦片走私等事件。百姓以图赖、作饷嫁祸富人获取利益。就社会风气而言,诏安县嫁资奢靡,花轿费用高,民众酷于溺女,怨女旷夫较多,男子为成家选择入赘,有乱宗之嫌。诏安县治丧重风水,父母尸骨不葬,藏于金罐之中以求逝者护佑子孙。

邵军厅束脩轻薄,士人不习四书五经,人文衰飒。科举考试多以夹带、通关节等形式蒙混过关。邵军厅婚丧喜好吃肉,家族祭祀亦会分食祭品。邵军厅无业游民把持米粮运输通道,抬升米价,滋生事端。

鹿港厅社会问题复杂。主要表现为生番、熟番与汉人的冲突,内地移民与土著的矛盾。朝廷的海禁政策未完全执行,内地移民冒籍参加科举考试、盗窃、树旗、械斗事件频发。鹿港厅淫风盛行,收养螟蛉子现象繁多。

综上所述,陈盛韶历官所在地面临的社会问题均体现出独特的个性。建阳县的主要社会问题根源在于江西移民垦山种茶,而古田县则是商品经济的发展,诱惑百姓逐利,引发一系列的社会矛盾,仙游县的社会问题根源在于文风衰颓引起的社会风气的糜烂,诏安县的重要问题在于民众逐利引发的治安混乱,邵军厅的主要问题在于文风浮躁,鹿港厅则主要是生番、熟番与汉人的冲突问题。基于上述论证,陈盛韶所撰《问俗录》呈现出道光年间米价昂贵、嫁资奢靡、赌博盗窃、淫风盛行等共性的社会问题,而这些问题的根源在于闽台地区山多地少、靠近海洋的地理环境,构成一个恶性循环系统。然而就各县域来说,其自身又因移民垦山、文风衰飒、百姓逐利、汉番冲突等原因形成一个内部的恶性循环系统,使闽台社会问题愈加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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