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35的黑暗与光明

晨枫

2016年12月12日，特朗普发出推特（美国社交网站），指责F-35计划成本失控。12月22日，特朗普再发推特，不仅指责F-35的天价，还声称他要求波音对F/A-18E“超级大黄蜂”战斗机进行报价。特朗普进一步说道：“我们要对F-35计划和F-18计划做点大事情。我们要把成本压下来，使得飞机更棒，要有竞争。”美国空军马上出面澄清，F-35A与F/A-18E不可比，但美国海军和陆战队没有吭声。

空军机队更新迫在眉睫

F-35计划包括空军的常规起落的F-35A、陆战队的短距起飞-垂直降落的F-35B和海军的弹射起飞-拦阻索降落的F-35C。作为对地攻击为主的战斗轰炸机，F-35A无疑是优秀的。有人质疑F-35A替代A-10的能力，这是桔子与苹果的比较，两者的战术使用方式截然不同，简单对比没有意义。眷恋于A-10那门变态的7管30毫米航炮就像眷恋于“衣阿华”级战列舰上的406毫米巨炮一样，是没有意义的。现代战场上能让A-10航炮长时间肆虐的机会不多，这种单用途甚至特种用途飞机的生存空间有限。对于F-35的质疑基本上集中在空战能力上，但F-35有隐身和强大态势感知能力的优点，完全可以掩盖机动能力不足的缺点。考虑到现有战斗机的老化问题，美国空军F-35A的生产和换装计划不能受到干扰。

F/A-18E是海军战斗机，有一些为了上舰而专用的设计考虑，对空军是不必要的重量、复杂性和性能损失，整合进空军的作战体系也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说，海军的空中加油是软管式，空军是硬管式。装备不同，不仅有兼容性问题，使用和训练也不同。硬管式是受油机飞行到位后由加油机操作员把硬管插入受油机的加油口，软管式是受油机飞行员控制飞机上的受油探头插入加油机拖曳下来的加油软管末端的加油笼子。空军型F/A-18E要改裝成硬管加油不是难事，问题在于改装一旦开始，就刹不住车，接下来就应该是取消舰载机的着陆尾钩，简化起落架，去除不必要的机体加强，然后就差不多等于重新设计整架飞机了，成本优势将大打折扣。另外，美国的军种内斗十分严重，空军对于使用海军战斗机十分反感，这也是坚决抵制的一个动力。

陆战队的命根子

对于陆战队，问题完全不一样。陆战队是军中之军，在理念上需要具有独立和完整的战役方向作战能力，拥有完整的空地火力，其中固定翼空中火力是陆战队战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从瓜岛战役开始，就不单纯依赖舰载航空兵了。陆战队对于使用海军战斗机倒是没有反感，但陆战队固定翼飞机的重点在于垂直-短距起飞降落能力。在F-35之前，陆战队拥有AV-8B，具有垂直-短距起落能力，但最高速度只有高亚声速，载弹、航程也不理想，战斗力方面只能说是聊胜于无。陆战队的经典型F/A-18C战斗机倒是有够用的速度、载弹和航程，但只能从航母出动，实际上与海军的舰载战斗机中队混编，当作“第二海军”使用。

F-35B改变了这一切。F-35B具有短距起飞-垂直降落能力，除了载弹和航程上稍有不济外，速度、机动性、电子系统和武器系统基本上与空军的F-35A和海军的F-35C等同。这是陆战队战斗机第一次既具有短距-垂直起降能力又走出“只能解决有无问题”的尴尬。F-35B在理论上可以不比任何一线战斗轰炸机逊色，而且可以与任何一线战斗机交手。为此，陆战队制定了全新的战法，不再单纯依赖海上航空力量和舰载远程防空能力，而是以连营规模的陆战队突击群为单元，突击上陆，在伴随的先进CRAM（反火箭弹、炮弹、迫击炮弹的统称，也有反制导炸弹的能力）系统的保护下，依托野战短跑道和前沿部署的F-35B以及机动发射的远程导弹，构建“远征前进基地”（简称EAB），形成坚强、有效、远程的前进打击能力。

对于美国海军陆战队来说，F-35B的加入大大增加其对地攻击和对空作战能力。

EAB是对传统剥洋葱式的陆战队战法的大幅度偏离。传统上，两栖作战首先要利用航母和岸基力量控制战区海空，然后清扫滩岸，最后才是陆战队抢滩登陆和向纵深发展。这样的三部曲耗时费力。登陆战规模越大，战力越强，但耗时费力也越大，不易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不适合瞬息万变的现代战场和政治环境。为了减少登陆规模，增加作战灵活性，陆战队转向“海上基地”概念，只有基干作战力量登陆，航空、火力和后勤支援都由近岸舰队提供。但现代反舰导弹和空中打击力量使得这种高度依赖近岸舰队的战法的生存力受到严重威胁，因此近岸舰队变成离岸舰队，对直升机和气垫船高度依赖，还需要能远程航渡的高速两栖战斗车（简称EFV）。但EFV计划比F-35还要悲催，成本和进度更加失控，下马了。除了“悍马”那样的“机内运载车辆”（简称ITV，可装机枪或者“陶”式反坦克导弹，可拖带迫击炮，仅此而已），陆战队的MV-22“鱼鹰”倾转旋翼直升机无法运输任何主要作战车辆，在无法有效动用气垫船运上装甲和炮兵的情况下，登陆部队将只有轻装步兵的战斗力，这是远远不够的。

EAB不再强调登陆部队的规模，不超过连级（至多营级）的力量是谈不上多少向纵深的突击力的。EAB也一反剥洋葱的传统做法，要求在容易隔离防守的战略岛岸迅速建立前进基地，由伴随的CRAM系统用低成本、高密度、高射速的火力提供严密掩护，由火箭炮、身管火炮和导弹提供远程打击能力，更重要的是，进驻的F-35B将提供空中掩护和火力支援，显著提高EAB的火力层次和战役地位。F-35B不仅为EAB提供有机的防空掩护和空中火力支援，还使得EAB从又聋又瞎、等着挨打的敌前堡垒变成控制战区、投射影响的前进基地。F-35B不仅天然融入从预警机、海上到陆地的C4ISR体系里，在体系支援下作战，还可以用自身的态势感知作为EAB和C4ISR体系的耳目。前出的F-35B可以监视、侦察敌情，引导远程炮火打击，还可以在战机转瞬即逝的时候用自带弹药直接出手。

与海基力量相比，不沉的陆基力量具有天然的抗打击性;与空中力量相比，时刻准备着的陆基力量具有天然的耐久性和存在性。EAB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厘清，还有很多具体运作需要打磨，但EAB揭示了美国海军陆战队未来的方向。从此，陆战队不再只是从海里爬上岸的第二陆军，而是在敌人的岛岸上打造的不沉的航母战斗群。陆战队为了死保F-35B，不使宝贵的经费受到稀释，哪怕守着快散架的AV-8B和F/A-18C/D 坐等也坚决拒绝采购F/A-18E。美国国会里有大批陆战队铁杆支持者，特朗普对陆战队所代表的忠诚、效率、精干高度赞赏，被陆战队看作命根子的F-35B估计也不会削减。

海军的鸡肋

但海军就不一样了。海军对F/A-18E的性价比相当满意，也不在意其只有半隐身能力。波音在X-32落选后，以原计划用于X-32的航电为基础，为“超级大黄蜂”打造了新一代航电。通用电气在F135发动机落选后，也用相关技术增强F414发动机，推出增推25%的F414EPE，增加F/A-18E的跨声速加速性，也增加起飞重量，以便加装保形油箱，增加航程。波音还推出隐形茧包，使得分散外挂的导弹可以集中装载在茧包内，降低巡航阻力，也提高隐身能力。作为舰队防空的主力，F/A-18E有不亚于F-35C的制空作战能力。在使用远程打击武器方面，F/A-18E也不亚于F-35C。隐身对于舰队防空并不是特别重要，在遇到敌人强大空中压力的时候，航母可以机动避战，不必硬碰硬。在深入打击方面，海军也更加强调在电子战支援下，使用远程打击武器，而不是飞机直接突破、抵近攻击。这些都是和空军的理念很不相同的地方。

由于海军已有相对新锐的F/A-18E，换装压力不大，所以F-35C在计划中就排在最后。除了共有的航程、机动性等问题，F-35C开始时遇到严重的着陆时尾钩挂不上的问题，几经折腾后，这个问题终于解决了。在航母上实地测试中遇到的最新问题是起飞中的垂直振动。试飞员和海军飞行员报告，在弹射最后脱钩、马上放飞时，前起落架出现严重的垂直振动，飞行员根本无法观察仪表读数，在紧急情况下甚至无法操作弹射按钮，这是影响日常飞行安全的大隐患。性能问题有各种办法弥补甚至掩盖，但安全问题是可以一票否决的。洛克希德·马丁表示，可能需要至少兩年时间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按照洛马的一贯表现，这也只能说是最好的情况。

在弹射起飞时，蒸汽活塞或者电磁滑块拖动前起落架，在行程终端释放，飞机在惯性和自身推力下继续很短的滑行，然后离舰升空。在起飞前，地勤不仅挂上前起落架，还把前起的液压缸拉下，所以在甲板上滑行中，战斗机呈略微低头的状态。这是为了确保形成略微的负升力，在加速的过程中不会提前出现飘飞。但在最后释放的时候，前起落架不仅弹起回位，还在动态中形成一定的抬头增升作用。问题是，弹起回位到离舰还要滑行一段不长的距离，弹性回位的阻尼不适当的话，在这短短的距离内可以形成快速剧烈的振荡，F-35C正是遇上了这个问题。舰载机的前起落架都有弹起回位的问题，洛马是第一次设计舰载战斗机，但美国军方可以出于国家安全利益，命令其他公司（如波音）有偿分享相关技术。洛马说要两年才能解决，现在还不清楚除了液压缸阻尼外还有其他什么问题。F-35C的着陆钩是模仿F/A-18E设计的，但F-35C独特的短尾、靠后的安装点、尾钩不能突出到喷口之后形成了F/A-18E上没有的独特问题，这才有了开始时的挂不上钩的问题。如果F-35C前起振荡也是由于这样的结构性差异，那就不是简单的阻尼调整的问题了。

 F-35C着舰钩过短，在试飞之初很难挂上拦阻索。

F-35C是美国海军的第一代隐身飞机，但海军并不满意，在订购方面始终“拖后腿”。陆战队被迫混合订购F-35B和F-35C，完全是为了增加F-35C的批量，“坚定”海军的信心，也降低航母上同时支援B型和C型的勤务负担。陆战队绝对乐意把被迫订购的C型全部改换为B型，简化陆战队的飞行员训练，还可在航母和两栖攻击舰上无缝灵活部署。F-35C将作为打击飞机，替代经典型F/A-18，而不是舰队防空战斗机，替代F/A-18E。作为打击飞机，F-35C的航程肯定比经典型F/A-18长，但还是不够长。在中国反舰弹道导弹逼迫美国航母退出海岸线1 000海里之外的情况下，F-35C缺乏有意义的作战半径，靠近海岸空中加油以增加作战半径更是不可接受的冒险。F-35C具有隐身能力和自护航能力，但在面对装备相控阵雷达和数据链的三代半战斗机时，并不具有足够的优势，更不用说面对隐身、超巡、超机动的歼20或者苏霍伊T-50了。

面对中俄之外的二流对手时，F-35C的隐身优势是不必要的过度优势。面对中俄时，F-35C又缺乏足够的优势，难怪美国海军一直对F-35C三心二意。在奥巴马时代，出于保护总采购量以分摊成本的目的，海军勉强留在F-35C计划内。在特朗普时代，如果政治风向变了，海军未必不乐意从命，用F/A-18E取代F-35C。广义的F/A-18E还包括深受海军赏识的EA-18G。隐身与电子战有异曲同工的作用，都能缩短敌人雷达的探测和锁定距离，电子战还能压制敌人的指挥与控制。对于海军来说，EA-18G代表了比单纯依靠隐身更成熟、更可靠的能力。EA-18G不仅具有电子战飞机的全部能力，还保留了战斗机的功能，对于隐身对手还可以用超强的电子侦察能力补充常规探测手段的不足，第一架在实战演习中“击落”F-22的战斗机就是海军的EA-18G。EA-18G、F/A-18E、无人机、巡航导弹组合构成的打击力比单纯依靠F-35C更加高效、灵活，成本也更低。腾出来的经费不仅可以转用于造舰，恢复舰队规模，也正好用于研制下一代战斗机，一举解决F-35C没有解决的隐身、速度、机动性的最优组合问题。海军在第三代战斗机研发中领先，F-14“雄猫”战斗机打造了一代传奇，要不是空军抢在国会前面启动F-15的研发，本来有可能重演被迫吞下F-4“鬼怪”这样“盐水鸡”的憋闷。空军在F-35A装备问题解决之前，没有余力研发第五代战斗机。要是海军要是跳过第四代，在第五代战斗机研发中再次抢在空军前面，这对海军是极大的主动，而空军有可能再也没有F-15时代的机会，被迫接受海军的设计。这对空军是灾难，但要是反过来，海军必须接受空军设计，这是更大的灾难，F-35C就是例子。

结局，皆大欢喜？

如果F-35C砍掉的话，特朗普赢了，用低成本的F/A-18E替代了海军的F-35C，把F-35计划的总开支削减了下来，尽管空军和盟国的F-35A由于总采购量下降而单价有所上升。随着洛马F-35生产走上正轨，形成批量化，生产成本也将显著降低，特朗普正好摘桃子，把水到渠成的“自然降价”算作自己的功劳。这是绝对拿得出手的政绩。美国海军也赢了，节约下来的经费正好转用于造舰和启动第五代战斗机的研发。美国海军陆战队也是赢家，保住了F-35B。美国空军的输面和赢面是三七开，不必削减F-35A了，这是七分赢面，但单价要上涨，采购周期要延长，换装速度放慢，以降低每年的采购负担，这是三分输面。大家都是赢家，皆大欢喜，F-35天生的性能、成本问题就此掩盖过去了。

责任编辑：王鑫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