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2017-06-30 00:35牛利利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赌场老师

牛利利

这个故事是我的朋友徐小星告诉我的。徐小星和我之间只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孔雪笠。他和孔雪笠是小学和初中同学,而我和孔雪笠是高中同学。自然,这个故事是关于孔雪笠的。徐小星说整件事情是他听马杰说的,孔雪笠终于找到了父亲。

我和徐小星因为孔雪笠而结识,上了大学之后常常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但我和孔雪笠的交情并不算深。不过高中时两家住得不远,上学放学,常常同去同归。后来因他高考后去了外地,又搬了家,便没了联系。读高中时,人人都以为我和孔雪笠是好友。那时,我每天刻苦学习,读书三年,目不窥园,而他性格潇洒散漫,又是单亲家庭,管教较少,加上长相俊美,身边围绕着许多红裙粉裙。他一学期收到的情书,大约比我的数学习题册还要厚一些。我们并不是一路人。

我有段时间暗恋隔壁班的一个名叫郭琪的小女生。每每读书困倦之时,抬起头来,仿佛就能在黑暗的玻璃窗上看到郭琪的笑颜。记得有一天放学,我和孔雪笠坐在公交车上,当时正值晚高峰,我和他抓着吊环挤在人群中。他单手从书包中掏出一本书来,我心想车辆颠簸,哪能看得了书,无非是他演员本性的发作。他打开书取出一张湖绿色的信纸来,递给我,说:“看,又是一封。真无聊,她应该多读读《左传》,或者对她行文有帮助。”我知是情书,心中忽然不忿起来。这时公交车后门打开,我忽然冲了下去,他在车上大喊:“柳思明,还没到呢!”我手里捏着那封情书,一个人专挑偏僻的小路走。暮色淡薄而清澈,仿佛流水。深秋时节,黄叶在寒凉的晚风中飘散,小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如同杯底缓慢摇晃的渣滓。我看着情书上娟秀的字迹,仿佛看到了郭姓佳人秀丽的面庞。信的落款自然不是郭琪,两行泪水却从我脸颊上流过。自此,我与孔雪笠交往更少了。后来,三天两头逃课的孔雪笠考到了一所知名院校,而我高考失利留在了本地。人人眼中的好朋友,相互之间居然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在我大学期间,我偶尔会想起孔雪笠。首先想到的就是他那令人嫉妒的桃花运,而他俊美的面容渐渐模糊,仿佛烟霞般在记忆中消失。只依稀记得他身形高挑瘦弱,总给人一种病态的衰弱感。留在记忆中的还有他没有还我的那一套《天龙八部》。这几乎就是在我记忆中孔雪笠的全部了。一个遥远而纤弱的剪影式的人物。

我和徐小星反倒谈得来,他常提起孔雪笠。在他讲述中,孔雪笠是一个传奇。孔雪笠的真名叫做孔敏,但我和徐小星谈论他时总要这样称呼他。孔雪笠,其实是他父亲的名字。但他总想着一天能够做出了不起的事迹来,当他成为英雄,别人询问他的名字时,他就会报上“孔雪笠”三个字。他要做英雄,以父之名。所以,我在这里谈起他时,也想用上这个名字。

孔雪笠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消失了。徐小星说,孔雪笠常常回忆那一个清晨。“快活,就是快快地活!不要准备,不要迟疑,现在就奔跑吧,冲过去!”孔雪笠的父亲曾这样给孔雪笠说。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他和老孔站在湿漉漉的操场上。看台上的惨白的灯忽然都闭上了眼睛。远处是模糊的蓝色人影,几只雨燕低飞过。他父亲说,这是他们新生活的第一天,要以跑步开始。父子俩的跑步没有坚持多久,父亲就失踪了。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他。那时孔雪笠五岁,由于过量跑步所导致的肌肉拉伤还没有完全康复。

孔雪笠很早就猜到他父亲吸毒。每当电视上出现吸毒的镜头时,他的妈妈就会面容扭曲,赶紧换过频道。孔雪笠初中毕业那个漫长暑假的一个午后,他妈妈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因为吸毒而被抓进去,自此消失。他并没有表现出震惊,他站了起来,拉开窗帘。明晃晃的阳光一下从窗外照了进来,他妈妈的笑容显得虚弱。他伸下懒腰,说,我讨厌夏天。他妈妈尴尬地笑着,点着头,走开了。

孔雪笠曾经是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一个几经起伏的赌徒,一个月薪十万的销售,两家火锅店的老板,一次声势浩大的群殴事件的主谋和漏网之鱼。他现在的身份是积蓄散尽的无业游民。正在这个时候,他从别处得知了他父亲的消息。经过了一个礼拜的失眠,他决定去找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住在西区,距离他住的地方有十五公里远。他起了个大早,认真地洗漱,然后穿上了他做销售时的那套名牌西装。他没有坐车,而是向着父亲所在的位置走去。当他走到时,已经快到中午了,这时他的汗水已经浸透了雪白的衬衣,汗水湿了又干。他有些后悔穿得如此正式。他本来想给父亲留下一个阳光健康的形象,可是当他在一家服装店门口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落魄。

那是一家破旧的老厂。锈迹斑斑的大门开着,长长的铁链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铁锁。青砖建成的高大厂房是六十年前中苏友谊的见证,厂区比街道上更加安静,零零散散的工人走来走去。厂区里的路是铺着细沙和石子的土路,路两边的悬铃木和槐树绿叶成荫。他在小路上,慢慢走着,打量着,等待保安拦住他,问他找谁。他绕着厂子走了一圈,最后甚至走进了车间。车间里的工人靠着不知关闭多久的机器,悠闲地吸烟。他只好走上前,问一个老师傅,保安到哪里去了。老师傅掐灭烟头,看了眼他,推開窗户,大喊了声:“何宝!何宝!有人找!”这时,从围墙那边的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老师傅指了指,说:“就他了。”

孔雪笠走出车间。那个叫何宝的保安嘴里叼着烟,一边系着扣子,一边眯着眼向他走来。“你找我什么事?”他问。

他赶紧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支递给何宝,何宝看了看牌子,就吐掉嘴里的烟,接了过来。他对何宝说:“我找个人,他姓孔,在这里当保安。”

“哦,老孔啊?”何宝点上烟,说,“他昨天走的,到别处了。他年龄早到了,死皮赖脸在这儿耗了好多年,昨天被打发了。”

孔雪笠赶紧问:“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啊?”

何宝说:“我哪管他!他一个孤老头,家里人听说都死绝了,难道还让我管他?”

“那你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或者你觉得谁有他的住址?”

何宝摇了摇头:“谁有啊,老孔是个怪人,和谁都不交往。你是第一个来找他的人。”

“你再想想嘛。”他语气焦急起来。

“我想想啊。”何宝眯着眼睛,做出思考的样子。他扔掉烟头,一脚踩灭。孔雪笠赶紧又递上了烟,给何宝点上。

他看出来何宝根本就没有在思考,而是假装思考。正这时,后来又传来“何宝!何宝!”的叫声。

何宝回过头,对着那人招了招手。那人走了过来,说:“何宝,我的那一箱书到哪儿去了?”

这时,孔雪笠才看清来人的长相。那人穿着干干净净的旧衬衣,一头花白的头发,脚上的劳保皮鞋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何宝给孔雪笠递了个眼色,意思是给来人发根烟。孔雪笠赶紧又掏出烟来,递过去。那人烦躁地挥了挥手,没有看孔雪笠,对着何宝说:“我那一箱子书去哪儿了?”

何宝笑着说:“卖废纸了!那么一大箱书就够两包烟钱,你说你买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来人脸上有些不高兴,又问:“真卖了?”

何宝没有说话,笑着看着他,那人瞪着何宝。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孔雪笠这时才听到树上的蝉鸣声。他后悔没有早几天来。父亲消失了。

来人忽然冷笑了声,转身就走了。孔雪笠自己点上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他的眼神中满是乞求的神色。“你再想想,他去哪儿了?”

何宝忽然一笑,从孔雪笠手中的烟盒中又抽出一支烟来,夹在了耳朵上。他转过身,指着刚刚离开的那人,说:“他就是老孔!”

孔雪笠赶紧就追了上去。等他和父亲相距不到三米时,他慢下了脚步,保持和他父亲相同的速度。他的父亲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但是没有在意。他和父亲就一直保持着三米左右的距离。俩人前后脚出了工厂大门。老孔左绕右绕,进了一个很窄的巷子。巷子两边是密集地排列着各种小旅馆、澡堂和洗头房。穿过小巷子,便是一个菜市场。老孔明显放慢了速度,他打量着各个摊位上的新鲜蔬菜,但是什么都没有买。出了菜市场,又穿过一条小巷子,就是河边了。孔雪笠闻到了河流淡淡的腥臭味。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速而有力撞击着胸膛,就像是黑夜里有人用锤子敲打着墙壁。他紧张地观察着前面的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河面上的风吹散了他父亲的头发,他湿漉漉的衬衣也被凉风吹干,析出了一层薄薄的盐。

他父亲走到了河边的一个小院子前,开始掏钥匙。孔雪笠站住鼓足了勇气,想喊一声“爸”,最终喊出来的是他父亲的名字。老孔站住了,回过头,问:“你找我?”

他点了点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自己的嘴巴干极了,汗水再次从额头流了下来。老孔看着他,半天说了句:“进来吧。”

小院子中央是一棵老梨树,已经有乒乓球大小的梨子挂在枝头了。靠门那边还有一个小花圃,火红的大丽花开的正旺。老孔走到西边的一间小房子门口,说:“这间是我租的,房子很小,进来吧。”

房间十分拥挤,一张床一个高低柜一张桌子就占了整个房间三分之二的面积。床是行军床,脏兮兮的被子乱堆在床尾,枕边放着一本黑皮笔记。高低柜绿漆斑驳,大概是很久以前置办的东西了,高柜上镶着一面镜子,镜子上有一个暗红色的双喜,低柜上摆着一台十四寸的电视。柜子前是一张木桌,上面堆满了杂物:窝成一团的蓝色衬衫,两本掉了封皮的书,一个满是茶垢的玻璃杯。他还看到了书旁边的绿色塑料袋里装着半只馒头,两只苍蝇落在上面。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馊味。

老孔给儿子找了把椅子,让他坐下。然后他就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杂音很大,满是雪花点。电视里演的是一部古装剧。老孔说:“我很喜欢这部电视剧,可惜中间有好几集没有看到。”说完,老孔就坐在床边上,认真地看起电视来,眼睛再没向孔雪笠的方向移动。

孔雪笠曾想象了各式各样父子重逢的画面。他害怕那种过于动情的场面的出现。可是他没有想到,他的父亲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坐那里看着武侠剧。直到他看到老孔的喉结不断上下移动,才知道父亲也是紧张的。

电视剧中男主人公英俊潇洒,背着一把宝剑,正打马走过一片竹林,光影斑驳。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呼救声,主人公循着声音,他看到不远处的小木屋前,三个匪徒正绑架一位妙龄少女。少女一身鹅黄长裙,面容甜美。“呔!”主人公大喝一声,下了马,抽出了马鞍上的宝剑。一个匪徒走了过来,拿出鬼头大刀,道:“哪儿来公子哥儿不知天高地厚,却来找死!”……

孔雪笠说:“我听妈妈说,你以前是省剧团的编剧。”

老孔说:“做过七年,写了不少本子,不过都没有搬上舞台。好在那时候大家都吃大锅饭,也没人理会安安静静混饭吃的人。”

“为什么没上呢,理由是什么?”

“不为什么。”老孔笑了笑。他继续看着电视,不再说话。

过了会儿,孔雪笠问:“你下午要不要上班?”

老孔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了。”

“我也是。”

老孔转过头,看着儿子,过了半天,说:“你给我讲讲你的经历吧。”

孔雪笠在过去一个礼拜的不眠之夜中反复思考见到父亲时应该如何讲述自己的故事。作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他经历的可不算少。他想讲自己孤独的童年时光,讲自己一个已经死去的朋友的故事,讲自己在赌场上的历险和生意场上的风光,讲自己和前女友阿洋的纠缠……可是面对父亲时,他又张不开口说。

老孔站起来关掉了电视。他在桌子下面找出了暖壶,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杯子和一包茶葉,杯是一次性的纸杯,茶是陈年的春尖。他为儿子泡好了茶。“我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不知道怎么讲起。”话刚出口,他就后悔,自己一肚子故事,怎么张开先是这样一句陈辞滥调,还不如那句烂大街的歌词:“有人问我,我就会讲,嘴巴却在养青苔。”想到这里,他的思想开始不合时宜地飘渺,心底开始轻轻地哼唱那句歌。

老孔坐在床沿上,盯着儿子看。孔雪笠发现他父亲面容苍老得厉害,完全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沟壑纵横,简直是一副黄土高原的缩略图。可是老孔的眼睛却清亮,遍历红尘超然出世的感觉。

“你呢?”孔雪笠忽然反问,“你为什么不回来?”

老孔说:“一从戒毒所出来,我就和你妈妈离了婚,我们约在民政局门口见面。我当时心里很乱,不想见你。后来,我就到处找工作。总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觉得自己不再像是个失败者时,我就去见见你。我们父子两人坐在一家高档的咖啡馆里,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聊起各自的人生,不仅仅是父子聊天,更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男人,回忆着过去。可是我每天都觉得自己比前一天更像是一个失败者。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了。”

“这么些年,你就做保安吗?”

“不只是保安,我还卖过菜,发过传单,有段时间也捡垃圾,不过那段时间很短。那会儿,我实在找不到工作。保安是我干过的最好的工作。”

孔雪笠叹了口气。老孔站了起来,从柜子里取出几个本子,说:“如果有闲暇,我还是会写点东西。不过凭良心来说,写的并不好,但我没有更多的娱乐方式。”

“你都写了些什么?”孔雪笠问。

老孔笑着说:“这些东西的主人公都是你。我经常在深夜里想象着你的生活。是的,只想象你的生活,我从来不愿想象你的妈妈。我和她之间一切消耗尽了。我把这些想象写下来。可是我顶多写一个开头。这些厚本子是数不清的关于你的故事的开头。我不敢写下去。有时候,是因为知道你在这座城市里,我怕写出来的东西比现实的你更好或更坏。有时候,又是因为你不在我的生活中了,我甚至会觉得我写出来的故事就是你的人生故事,怕自己写不好。”

“在你那些想象中,我一定是一个特别乖长不大的孩子吧。”孔雪笠笑着说。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不是什么好孩子。

老孔说:“是的,你是个乖孩子。我常常想起你我去师大校园跑步的那个早晨。你很倔强,我跑多少圈,你就要跑多少圈。”

“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说,快活,就是快快地活。现在就奔跑,不要迟疑,不要准备。”

“哈哈,是吗?那时候我常常发这样一些感慨。”老孔站起身来,关上了窗户,外边起了风,院子里两只黑色塑料袋和几片纸屑随风盘旋飞起。关上了窗户,风声更加明显了。老孔坐下来,取过玻璃杯。孔雪笠取过暖壶,给父亲的杯子里倒上热水。老孔接着说:“不过在我写你的那些故事中,有时忽然有种阴郁的情绪控制住我。当我发现了这一点以后,我会赶紧停下笔来。”

“你都写了些什么,举几个例子吧。”孔雪笠笑着说,他喜欢这样的谈话,两人没有了最开始的紧张和局促,又没有立即陷入到一种激烈的感情中去,平平淡淡的,像是多年没分开过。

老孔说:“有一个故事,我写了很久,写你上大学的故事。大学里的你很用功,学习也不错。追你的女孩子很多,你可不是没见过阵仗的愣头小伙子,平庸的女孩儿没一个得手。课余时间,你会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你的朋友会比较少,因为你太优秀,太容易让别的男孩子嫉妒了。”

孔雪笠又开始苦笑,他心中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即惭愧又感动,既有久别之后的隔阂和冷,还有一种淡淡的熟悉的暖来自血液。

老孔接着说:“我每天晚上都在描写你快乐的校园时光,一直写了好几万字。不过是简单情节的重复,可是我不在乎。我希望现实中的你也每天都这样,简单而快乐。可是有天晚上,我忽然写到了你的堕落。你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我一边写,眼前就仿佛出现了你在乌烟瘴气的赌场消耗掉一夜夜时光的景象。”

孔雪笠赶紧问:“后来呢,在这个故事中的我呢?”

“天一亮,我就赶紧停下了笔。太可怕了,我怎么写出这样一个你呢?我就把那个笔记本扔到了一边。这个故事也就没有了结尾。”

“是啊,真是可怕。”孔雪笠长长叹了口气。他听到父亲说“赌博”二字时,心中便开始慌张,他转过脸,窗外传来了“呼呼”的风声,还有梨树枝叶摩擦的沙沙声。天变得阴沉了。淡墨色的云彩不知何时涌上了天际。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孩子,所以写完之后,我有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我觉得这是我对看不见的你的一种冒犯。后来很久我都没有再动过笔了。你一个年轻人听着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不是有些不高兴。”老孔从口袋里掏出烟。孔雪笠赶紧掏出自己的烟。

“你抽烟?”老孔盯着他。

孔雪笠摇了摇头:“我没烟瘾,但是隔上十天半个月也会来上一支。”他给老孔把烟点上,犹豫了下,自己也点上了烟。父子两人抽着烟,又不说话了。老孔眼中有些后悔,他或许觉得自己不应该提自己写的那些扯淡东西。

孔雪笠打破了沉默,他说:“我来讲结局吧。我沉迷赌博两年多,老虎机、百家乐都玩过。最多的时候赢了二十多万,最后一文不名。期间有过几次挣扎,直到毕业回来才算真正戒了赌。”

老孔眼睛睁大了眼睛,站了起来,“你真的赌过?”

“是的。”

老孔喷出几口白烟,又叹了口气,说:“赌博是最难戒的。”

“是的,”孔雪笠说,“但是当时我想到了你,想到如果我戒不了赌,那么你也就戒不了毒癮。想着这些就把赌戒了。”

老孔露出了笑容,伸出了手,摸了摸孔雪笠的脑袋,说:“你讲讲这段经历吧。”

孔雪笠掐灭烟头,从头开始讲起。

他说,赌博开始于大三那年,那会儿妈妈的生意正红火,每月给他不少生活费。有天晚上,有一个同学说要带他长长见识,于是去了一家赌场。那晚他输了三千多,这对于一个学生来讲,数字并不小。可他当时觉得也无所谓,只要给妈妈打个电话,唠唠家常,妈妈就会心照不宣地给他再打一些钱过来。到凌晨三点, 他没有给赌桌旁的同学打招呼,一个人就回了学校。他并不觉得这种游戏有什么趣味。可是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又忽然想起了赌场。这次他是一个人去。

赌场光线昏暗,二手烟仿佛薄雾一般笼罩着赌场里的人,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里面的人有玩牌的,有玩老虎机的,有玩转盘的。他天性不爱人多,便一个人坐在了老虎机前。这时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静静立在了他身边。这一夜他有输有赢,到了天亮去兑换筹码,发现自己赢了五百块。第二天晚上一入夜,他又一次来到赌场。自此夜夜流连,不到一个礼拜,积蓄快花完了。有天晚上,他碰到了数学院的何老师,他上过何老师的课。何老师问他什么时候开始赌的,他说一个礼拜了。老师说,作为一个学生,你也算是有钱了。说完就走了。

那天回去之后,他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的声音疲惫而低沉,他后来才知道她的生意那会儿出了点问题。不过,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的银行卡上又多了一万块钱。他把自己关在了宿舍里,足不出户,午饭晚饭也由室友给他带回来。这样过了十天左右。他又一次坐车去了赌场。那一晚上不到两点,他就已经在老虎机前输了六千块。他不敢再玩,但又舍不得离去,便在各个赌桌机器前晃来晃去,这时他在一台老虎机前看到了何老师。何老师手气很好,他在何老师身后站了不到十分钟,看他赢了一千多。这时何老师站了起来,看到了他,打了个招呼,两人走出赌场。春风潮湿温润,何老师一边抽着烟,一边打量着他。何老师身上并没有赌徒的急躁,他很安静。何老师说,前段时间没有见你,我以为你是输怕了,不会再来了,今晚怎么又见你了?他说,不甘心。何老师点了点头,说:在这个地方,人们赢了不会走,输了也不会走,只有输干了才会走,当他想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没地方可去了。

他知道何老师在劝他,可是何老师自己不就沉迷赌场吗?他心中有些不屑。何老师那晚兴致很好,接着说道:我一直以为赌博是天道,天道循环,无善无恶,公道而冷酷,就像是数学。这正是它的美。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今晚,你我有缘,我就告诉你一个道理吧。

他问道:什么道理?

何老师说:《道德经》上讲,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他点头,装作心有所得的样子,心中却觉得何老师自己在赌场上得意,便向失败者讲人生感慨的人。可是何老师后来的话,却改变了他。何老师接着说:赌博是天道,可是它既然由人来玩,那便又是人道了。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所以是阳长阴消,否极泰来。而人道,必然是富裕的人更容易赚钱,穷人更是打拼不易。你听懂了吗?

他迷惑地看着何老师。何老师说:我对你的印象很深,你是那个班上最聪明的学生,你对数学的感觉很好,我以为你会懂我的话,可是你好像很迷茫。我说的是大道理,可是也说的是今晚的事,赌场的事。何老师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最后再提点你一句吧。天道在具体的事情上并不是必然的,而人道掺杂欲望,必然有迹可循,谁都知道自己的欲望,可是你还得知道别人的欲望。

何老师说完便走了,像是看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大脑在飞速运转,企图追上何老师那番话里的一丝光亮。等到远处天边透露出一丝发白的迹象时,他觉得自己悟到了些什么。纸牌游戏和大转盘上的筹码来去交换,一眼可知总量并没有变化,这是天道。而老虎机上不过是一串数字,又有谁算过那些数字的总和呢?这样的赌博看似随机,可其实是有定律的,定律就是老板必然会赚。如果老板必然会赚,那么也可以反其道而用之,他也会赚,问题就是发现这条定律。

他返回赌场,开始在那些老虎机前转来转去。那晚有八台机子是开着的。他没有关注一两个人的输赢,而是将这些人的输赢的总量默默记在心中。果然,观察了一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发现了规律:这些人每台机子上的输赢看起来是随机的,可是当输的总量达到一万点的时候,赢的概率忽然会变大,机器开始吐钱。他立马试验,默默观察,等到那些人一共输了一万点时,他才开始玩。果然一把就赢了两千块。赢了一把他就收手,再次观察,等待。直到天色大亮,赌场关门,他一共赢了一万多。

孔雪笠讲到这里时眼神中透露出了一丝兴奋,外边已经开始落雨。他说:“这段经历,我还没给别人讲过呢。”

老孔叹了口气,说:“我以为我的儿子是一张白纸,当我在笔记本上书写时,觉得这是一种玷污,可是你不是白纸,你接着讲吧。”

孔雪笠看到窗外大雨瓢泼,院子里已经积了水,小箭一般的雨射在水面上,击出一个个眼睛似的泡。他接着讲起那段时光。

到了那一学期结束,他的卡上已经有了二十多万。如果他按照发现的规律去赌,那数字一定还要大得多,可是他总是忍不住,想要试试自己真正的运气。暑假,他回到了这里。妈妈的生意不太景气,可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无比灿烂。没过几天,他就知道了,原来妈妈恋爱了。对方是一个姓许的四十多的离异男子。许先生在做工程,似乎很有些积蓄。有一次,他见到了这名许姓男子,说实话,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位徐先生。许先生很有些八十年代的台湾男明星的风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在暑假的时候,他赌瘾发作就会去本地的一些小赌场消遣几把,反正手头有钱,也是输赢不计的。

终于熬到了开学,他回到学校,又一次开始夜夜赌博。他开始反感老虎机,想玩点别的。他第一次玩百家乐的时候,对面就坐的正是何老师。一夜下来,他输了好几千。结束后,何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去玩老虎机,而要玩百家乐?他回道:“我也想见识见识天道。”何老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其实他是觉得坐在老虎机前,一个小时赢一两千,实在太慢,他恨不得一把就能够赚个盆满钵满。

百家乐很是刺激,十副扑克放在一起,不知能生出多少变幻来。他有时赢有时输,一晃好几个月就过去了。那段时间中,他可从来没有想过戒赌。有一天,他终于发现卡里没钱了。他一想到自己再次坐在老虎机前,一个小时挣一两千,他就觉得厌烦。这太缓慢了。他不敢再从家里要钱了,他要钱过于频繁,以至于妈妈怀疑他在吸毒。如果妈妈怀疑加深,那她一定会绝望地自杀的。他只好去找朋友借,因為他平日里待人也大方,倒是有不少朋友愿意借他三瓜两枣的。这样也凑了一万多块钱。不想,这十几个朋友的一万多,一晚上就输了个干干净净。过了几天,他借了高利贷,一共借了两万四,还款三万,借期一个月。他手机也被放高利贷的人抢去,复制了一份通讯录,然后又还给了他。

那几天,他的手气很差,连连败局。当他输完最后的钱时,他的脸比赌场惨白的灯还要白。何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孩子,该到回去的时候了。他猛地甩开了何老师的手,冲了出去。午夜时分,他一个人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一般,向着学校方向走去,他没有钱打车。在路上,他抽完了口袋中最后一支中华。他抽得很干净,最后一口烟已经完全是一股怪味,那是过滤嘴烧焦的味道。回到宿舍中,室友们还在睡梦之中。他心想就算还不了钱,顶多被他们剁掉一根手指,可是自己手机的通讯录已经被他们复制了,他们说不定会给妈妈打电话。他心中无限后悔。但那个时候,他仍然没有想到戒赌。他还在想如何弄些钱,在赌场上把输了的东西再次赢回来。

可是,他再也借不到钱了,周围的朋友都躲着他,也有主动找上门的,不过是来讨债的。他渴望自己再有些钱,再去一趟赌场,那他一定会稳扎稳打,在老虎机前捞些钱。可是,他找不到钱,每日的午饭晚饭都得靠室友接济。他对室友说,你既然能请我吃饭,那你再行行好,借我点钱吧。室友说,我请你午饭晚饭,是因为情谊,不借你钱,也是情谊。他说:我不吃饭会死,没有钱也会死,我不吃你的饭了,你滚吧。他说着就把饭盒扔进了垃圾桶。和室友翻了脸之后,他只得去食堂门口蹲着,等碰到熟人就搭讪过去,假意共进午餐,等到刷饭卡的时候,才装作恍然想起没钱的事实。

吃饱之后,他便开始游说别人给他借钱。他给他们期许了很多回报,可他们并不为之所动。也正是那段时间,让他练就了一张厚脸皮和一副三寸不烂之舌,这对他后来做销售做生意起了很大的帮助。那段时间,他常常失眠,大半夜便打开台灯读书,刚开始也是胡乱看,后来渐渐喜欢读佛经,他常常捧着《楞伽经》、《金刚经》读得如痴如醉,仿佛在看一部情节激烈的通俗小说。他忽然悟到,原来很多智慧你之前不知道,并不是因为你不够聪明,而是因为你不够痛苦。

有一天,他去郊区一座名山上拜佛。他没钱坐车,只好步行前往,还好学校也在郊区,他中午迎著毛毛雨出了门。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到了山下,斜风细雨,兀自未息。南方的山名声虽大,大多却不高,他很快登顶,进到寺庙中。用手擦掉脸上的雨珠,静静跪在蒲团上,直到暮色四合。要出庙门时,一个和尚走过来,对他说,夜色渐浓,又加上山路湿滑,下山怕是不方便,不如在客舍留宿。他心中犹豫,怕寺院收费,他口袋可是掏不出一个子了。和尚似乎看出他的心事,便告诉他,客舍是免费的,不必担心。

当晚,他住在了山上,晚上听到外边的松涛声,不禁心潮起伏,许多旧事幡然眼前,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和失踪的爸爸。他这时第一次后悔赌博。可是逼到眼前的高利贷,又该怎么办呢?到了后半夜,他还没有睡着,一个人在寺院中走来走去,忽然看到了宝殿门口的积善箱。他想到箱中的香火钱如果有一千,那他用这钱做赌注,一定能将输掉的钱捞回来,等他有了钱,就给寺庙给两万块钱,以弥补今日盗窃的罪过。可他的手摸到箱子时,又开始犹豫。说不定箱子是空的,每晚寺庙的和尚说不定会将里面的钱收起来,况且,寺庙好意留宿,自己不仅没有给钱,反而偷盗人家的香火钱,那可不成了恩将仇报的人了吗?但他转念又想,如果没有钱,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今天来这里,说不定也是佛祖想要救自己的意思。他心中正犹豫,听见远处沙沙声,一回头,看见一个小和尚拿着长长的扫帚,扫着地上的枯叶。他走过去和小和尚打招呼,问小和尚为什么大半夜扫地。小和尚说,现在已经三点了,平时他就是这个点开始扫地的,再过半个时辰,大家也都起来了,如果要喝粥,可得等到五点以后了。

他只好回到房间,钱没有得手,心中反而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昏昏睡去了。醒来时,已经早上十点了。他向庙里的和尚道了谢,就下了山。等回到学校,已是下午了。他一回宿舍,就看到两个人正在等自己,一个又高又壮,一脸煞气,一个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很是精明。他马上反应出他们是高利贷公司的人。瘦小个说,后天就到还钱的日子了,他们亲自来这里提醒他一下。他吃惊地说,说好了一个月的期限,还有一个礼拜呢,你们是不是记错了。那人说,没记错,我们借钱,说的一个月,就是二十四天,这是这行的惯例,要是没钱,就拿你的爪子顶账吧。两人走后,他心中又急又怕,他想到晚上去赌场找何老师借钱。又怕落个空,又找人问了何老师的电话,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他心想,何老师或许在开会,于是又发了短信过去,说明了情况。过了半个小时,何老师回了短信,说自己在海南度假,借钱一事,怕是不行。

他心里大骂何老师无情无义,却不想自己和人家本来就是点头之交而已。这时,他想到了自己的一个何西的朋友。他和何西是初中相识,一直相处不错。何西高考作弊,取消了考试成绩和考试资格,去了南方打工,而自己上了名牌大学,也觉得和何西不是一路人,便渐渐少了联系。电话终于接通,电话那头何西很是高兴,和他絮絮叨叨说自己打工这些年的经历。他心中不耐烦,可毕竟有求于人,只好耐着性子听。何西问他最近怎么样,他只好把自己的窘况说给何西听。何西沉默了一会儿,就告诉他,自己现在打工的地方其实正是一个赌场,如果他来上海,他就可以帮助他。然后何西就在电话上告诉了他一个计划。

孔雪笠讲到这里时,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上海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老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儿子的经历让他的心一次次揪住。老孔说:“没想到你还经历过这样的故事,听着就叫人觉得心痛,你的这段经历真像我吸毒的那段岁月。那时候,为了钱,我也想尽了办法。在清醒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会拿起一本佛经来读。”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荒唐的时间中,我读佛经容易读进去,现在读着反而觉得不知所云。”孔雪笠说,他看到自己故事在老孔眼中引起的痛苦和慌乱,有些后悔,何必因为过去的事让他的父亲难受呢,他为什么不扮演一个父亲理想中的儿子呢?可是故事已经讲了一半了,只能继续讲完了。窗外雨声更大了,仿佛泼水一般,从屋内可以看到那一股股的清澈的水流从房顶飞落下来。

老孔焦急地等待着接下来的故事。孔雪笠说道:“那天晚上的上海,雨比现在还要大,像是有人在高处拿着无数的水管在喷洒一样。”

那晚的上海雨确实很大,他一下火车就被浇透了,他没有伞。几个小时前,他在宿舍楼道里挨个敲门,不论认识或者不认识,他就向人家借钱,十块二十也不嫌少。最终,他凑齐了四百块钱,买了一张去上海的高铁票。几经辗转,他才找到了何西。到赌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了。何西黑西装白衬衣,打着一把黑伞,从赌场门口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何西递给他袋子。他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钱。

何西说,这是一千六百块钱,赌场吧台上的零钱,大钱在经理那儿,这是客人买烟买饮料的钱。这些就是你今晚的赌注。接着何西,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钥匙,递给他,说,这是钥匙,插进去,转三圈就好了。

他说道,万一到中途,赌场发现这把钥匙不见了,那岂不是很容易怀疑到你我?

何西笑了笑,说:这是复制的钥匙,我下午躲到厕所里,用橡皮泥复制的模具。何西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没什么可感慨的,反正我也不想干了。狗日的上海,再见了!你出来之后,去这附件的弄堂找我吧,我也不知道我会待在哪条弄堂,一切不好说。好了,就这样吧,祝你好运!何西和他握了握手,便走向了雨幕中,他看到何西将西装脱下,扔进了街旁的垃圾桶,然后悠闲地走向了远处。

他将塑料袋中的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找了一家便利店,买了包中华,让老板帮忙给他换了些整钱。然后他点着烟,走进了赌场。上海的那家赌场并不比他之前去的赌场更大,毕竟这不是能放在明面上的场所。

他在吧台上换了一千五百块钱的筹码,留了一百块在口袋里。当他坐在老虎机前时,两名服务生站在了他身旁。他知道这些服务生表面上是在服务,其实是在监督客人,以防作弊。他先玩了几把,不到两个小时,一千五百块钱就不到三百了。他心里开始急,但是两个服务生像是雕塑一样稳稳站在他身边。他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唯一的一张一百块,对一个服务生说,你去给我买包云烟印象吧,中华太硬了,这会儿嗓子疼。他之前在吧台问过了,这里并没有云烟印象。服务生恭恭敬敬地给他鞠了个躬,说,好的,先生。

他正想把另一个服务生也支开,没想到,之前那个服务生又回来了。那服务生说道,我的同事會为先生服务的,请先生稍等。过了会儿,一个穿粉红衬衫的服务生走了过来,将烟递给了他。

他觉得自己顶多再输两把,机子上的钱就会变成零。他觉得自己嘴巴又干又苦,他想买瓶饮料,可是他没钱了。他想象着何西这时正躲在黑暗的小弄堂里的情景。这时他又赢了一把,可是赢的钱很快就又输了。如果没有机会,自己顶多能在赌场再呆半个小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有些晕眩,他准备去趟洗手间,正这时,一个他没有想到的机会来了。不远处一位客人欢呼了起来,周围顾客听到欢呼声,都走过去围观。

他知道那位客人是中了大奖,中大奖的概率很低,赌场之中,也很少见,所以大家都很好奇。他抬起头,果然看到他的机器前的两位服务生都伸长了脖子向那边看去。他猛地一个机灵,掏出了钥匙,插进了老虎机屏幕旁边的钥匙孔里。这钥匙右转清零,左转上分。老虎机每次换了客人之后,赌场都用它来清零。他将钥匙左转三下,机器上的积分就会一直往上飙。他一边看着积分,心里一边数着数。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不远处中大奖的那台机器正在播放过关动画,他知道动画一共有十秒钟的时间。动画播完,大家也就会散了。一、二、三!他数了三秒钟,然后突然猛地一拍机器,大声喊道:我中了个更大的!

这时,那两个服务生才转过头来。他一边大笑一边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腿开始发抖,他扶着机器,大笑着。之前围观的人又赶紧跑到了他这里来。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很陌生。机器开始放过关动画和庆祝的音乐。他听到右手的那个服务生轻声说了句,操,真好运!

他转身对服务生说,是很好运!去给我拿一瓶可乐来!他说着去掏钱,这时才想起来口袋是空的。这时,围观的人群中一个中年汉子,喊道:我请这位幸运星,沾沾运气!服务生!服务生!

他之后又玩了五六把,也是赢多输少,围观的人都感叹他手气之佳。不过,积分都不多,渐渐围观的人也就散了。他看到没人关注自己了,于是站起来,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把脸,他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惨白得可怕。他对自己说,坚持,快要结束了。

他走到吧台前面,要求结账,接待他的是赌场的经理。经理笑着说,先生好运气啊!我们赌场很久都没见过这样的大奖了。他说,是啊,是啊。经理却没有给他取钱,而是让他稍等,然后就上楼了。

他看到经理的背影,忽然一阵凉意涌上心头。他想起何西在电话上告诉他,如果经理在吧台旁边的小房子里去取钱,那你就拿上钱,如果经理上了二楼,那你就赶紧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因为二楼是监控室,经理很有可能是上去查看监控了。

他站在吧台前,心想,如果被发现作弊,自己一定会被赌场的人狠狠揍一顿,落个残疾或者丢掉性命都是有可能的事情。可是如果自己现在跑掉,就还不了高利贷了。他心一横,挨揍就挨揍吧!过了一会儿,经理下了楼。笑着说:先生,久等了。说着,经理给他递上两条中华烟。经理解释道:这是我们赌场的规矩,如果有顾客中这么大的奖,我们要送他烟的。经理又取出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十万零三千七百块钱。

他这才知道,经理上楼原来是去取烟了,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他一出赌场,就狂奔起来。他在弄堂里找到了何西,何西虽然打着伞,但是裤子和衬衣已经湿透了,一阵凉风吹来,何西瑟瑟发抖。何西一看到他,就问情况如何。他把黑色塑料袋扔给何西,说,你猜猜里面是多少?何西掂了掂,说,十万过一点儿。

何西说,赌场里已经派人在找他了。两人躲在弄堂里,一直到早上五点,打车去了车站,两人坐上了最早的一趟高铁。回去之后,他将何西安顿在一家宾馆,自己回了宿舍,发现宿舍里一个室友正在看书。室友告诉他,今天是毕业清考的日子。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马上要毕业了,而且还挂着一门课。如果清考过不了,那也就拿不到毕业证了。他赶紧找到厚厚的教材,复习自然是来不及了,他赶紧掏出纸笔,做起了夹带。早上十点半,他去参加了清考。一夜奔波,可是他大脑却异常清醒。那天晚上,他请何西一起吃饭,饭桌上,他给何西给了五万块。那天他喝了不少酒,回到房间之后,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着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就这样度过了。

孔雪笠讲完这段经历时,窗外的瓢泼大雨已变小了,淅淅沥沥的,天上的乌云也慢慢散开,透出光明来。院中的梨树叶子上挂着晶莹的雨滴。孔雪笠看到房顶白色的墙上被雨水洇了一大片,如果雨再大些,房间里估计就会开始下小雨。孔雪笠发现老孔一言不发。他心想,父亲一定对自己是失望的。他觉得尴尬,去拿桌子上的烟,老孔拍在了他的手背上,说:“别抽了,这样抽烟迟早会有烟瘾的,有了烟瘾就很难戒了。”

“你大概对我很是失望吧。”孔雪笠说,他期待父亲说一句“没有,不失望。”

可是老孔说道:“是的,有些失望。我希望我的儿子有一个简单快乐阳光的过去。你的故事如果讲给一个初识的女孩子的话,她会对你好奇,说不定还会喜欢上你,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男人。可是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我只能觉得痛心。这故事对我来说,太可怕了。我并不为你最后冒险得来的十多万而感到自豪,也不觉得这是英雄的行为。”

孔雪笠忽然恼恨了起来,他压低声音,冷冷地说:“阳光快乐,那不过是你的希望而已。”他当时忽然开始恨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和父亲分开二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恨父亲。在以前,他总是把父亲作为一个遥远的偶像来崇拜,不论妈妈曾经说过父亲多少坏话。甚至,正是因为妈妈的诋毁,他更加叛逆地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可是现在呢,当父亲的似乎并不珍视儿子的不平凡经历,他希望儿子普通简单。可是能够给予这种的简单人生的父亲这些年去哪儿了呢。他想,我的家庭就是不普通的,我又怎么能普通呢?你在我人生中缺席了二十多年,你没有付出却来谈自己的希望,这样的希望有多重呢?

老孔还沉浸在儿子的那段故事中,没有感觉到孔雪笠情绪的变化。他长久地吸烟,看着窗外。

孔雪笠转念又想,如果父亲真的为他的过去击节叫好,那和那些坐一起吹牛聊天的所谓哥们儿又有什么区别呢。正是因为担心自己,所以父亲才会如此不满。他心中虽然这样想,但是还是有些失望。

老孔说:“唉,不说这些了。你妈妈和那个徐先生最后怎么样了?”

孔雪笠说:“我毕业回家之后,才知道我妈被那个徐先生骗走了五十万。妈妈说,她心情糟糕透了,一个人站在桥边,看着河水流过。有个年轻人一直观察她,后来年轻人走上前来,告诉妈妈他是晨报的一名记者,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能不能和他讲讲。妈妈和那个年轻人聊了很久。据她说,她回来之后,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她又一次信心满满地规划未来。”

“她的心理素质以前就很好的。”

孔雪笠说:“妈妈说,她的心理素质是你养成的。”

老孔一脸的惭愧,说:“你在上海赌场上的表现也证明你的心理素质很好,可见是遗传。”

孔雪笠笑着说:“不是遗传,我的心理素质也是你养成的。在赌场上最关键的一刻,我忽然不害怕了,我把自己当做是演员。”

“演员?”

“是的。我当时想,我的父亲是编剧,我就是演员。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真的不再怕了,我有了表演的兴奋。当我狂奔着去找何西的时候,我脑海中闪现的正是小时候,我们一起去跑步的场景。你站在操场上,大声喊道:不要准备,不要迟疑,现在就奔跑吧,冲过去!”孔雪笠说。

老孔听了孔雪笠的话,有些感动,站了起来,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老孔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快五点了,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孔雪笠说:“我也饿了,中午什么都没吃呢。”

两人出了房间,老孔锁了院门。走到河边时,雨后湿冷的风吹了过来。走在路上,孔雪笠问他父亲,还写过什么关于儿子的开头。老孔笑了笑,不愿多说。孔雪笠好奇,继续问。老孔说,还有他的恋爱的故事。孔雪笠问,女一号叫什么?老孔说,叫阿琪。孔雪笠大笑了起来,说:阿琪是我高中一个同学暗恋女生的名字。他又问老孔,这个故事的开头是什么样的?老孔说,大概是从你高中开始讲起的,那时候,你很受班上的女生喜欢,每个学期情书都能收厚厚一沓,可是你真正的恋爱很晚了,不过对象还是你高中的同学。孔雪笠惊叹起来,说,是啊是啊,不过这个女生名字叫阿洋,不叫阿琪。我和她谈了七年,不过已经分手了。然后孔雪笠又开始讲自己和阿洋的感情故事。

两人随便在一家小川菜馆点了几个菜,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吃完之后,两人又坐在一起聊。孔雪笠讲完他和阿洋的故事之后,又问老孔还写过什么样的开头。

老孔说,有一个开头是关于他出国求学的经历的。孔雪笠自然没有出过国,又问老孔别的开头。老孔说还有一个开头,讲的是他在一家大公司的工作经历。孔雪笠接着这个开头又讲自己毕业之后在一个五百强企业做销售的经历,在这段经历中,他又讲到了自己好朋友何西的死。后来他还讲到自己积累了不少钱之后,投资做生意的事情。等到讲完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两人都还没有困意,决定出门走走。

两人走到了河边的马路上,正这时起了大风,河边的柳树槐树黑影起伏,树上的枯叶也被大风卷起,飞上了天际。天上的云彩也被风吹散,一轮圆月挂在天心。老孔忽然提议:“我们跑步吧。”

孔雪笠问:“这么晚了,你不怕累吗?”

老孔说:“有什么累的,我虽然快六十了,可是体质还是很不错的,反正今晚也睡不着,我们跑步吧。就跟以前一样。”

孔雪笠知道他说的以前是二十五年前的以前了。他看到老孔已经迈开了步子,向前方跑去。他赶紧追上。他听见耳畔狂风呼啸,风中的枯叶不断拍在自己的脸上。他眼前仿佛再次看到了二十五年的那个清晨。那时候的父亲也不过三十来岁,那么年轻,和现在的自己年纪相当。

那天父亲站在操场上对着他大喊:“快活,就是快快地活!不要准备,不要迟疑,现在就奔跑吧,冲过去!”看台上的惨白的灯忽然都闭上了眼睛。远处是模糊的蓝色的人影,几只雨燕低飞过。

这就是徐小星给我讲的故事的全部了。关于赌博的那段经历,徐小星讲述得很简练。不过我在马杰那儿听到了这个精彩故事的全部,我觉得孔雪笠见到父亲是一定讲的是这个精彩的版本。

在我记忆中的孔雪笠不过是个长相俊美的庸俗男生,可是我听到的孔雪笠,可是有很多故事的男人。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来越觉得听到的那个孔雪笠才是真实的,而我曾经接触过的那个孔雪笠必将完全消失在我的记忆中。后来,我见到了马杰。我问起孔雪笠和他父亲的故事。马杰又讲了几个小时,他说自己是听孔雪笠亲自讲的。我问马杰,那孔雪笠在见到父亲之后,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马杰说孔雪笠当时是这样给他说的,他模仿着孔雪笠的声音和语调说:

“二十五年没有见到的父亲,确实给我很大的想象空间。我曾经把父子相逢的一幕想象得很煽情,也曾想的很冷漠。這两种情况都是可能的。但是真正见面之后,发现和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感觉都不一样。不煽情,也不冷漠。感觉又奇怪又熟悉,我也说不准。总之,老头儿人不错,有时候也很智慧。有天,阿洋又给我打电话,希望复合。我有些犹豫。老头儿给我说,你这次跟她怎么分的,下次还得怎么分。别费那劲了。这是过来人的经验。我觉得他太智慧了!要是有人早几年给我这样的建议,我觉得人生一定能快活好多。等我找到工作后,我就租一间大房子,我和他住在一起。有时候反而是他的好会激起我的怨恨,忽然那么一下子,就会开始恨他,心底咒骂他。你既然这么好,为什么要失踪呢?不过很快就过去了。这种忽然涌出来的怨恨可能还得持续很久的时间吧。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们每天晚上一起在河边跑步,这是个好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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