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河异闻录之月满十三司

2017-06-30 21:13悠雨
看小说 2017年7期
关键词:灵堂江城尸体

悠雨

1.

初夏时节,杭州城的风光最是明媚动人。唯一令人心烦的就是树上鸣蝉等不及天气完全转暖,就已经开始喧嚣起来。

茂密的树冠一半遮在池塘上,一半遮在一座六角的精美小凉亭上。

亭中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斜斜地依着红柱,指尖抓着一小戳鱼食,正在一点一点地喂给池塘中把嘴巴露出水面抢食的锦鲤。

肥大的鱼儿只有在抢食的时候才格外灵活,一会儿用尾巴拍水,一会儿在水中翻腾,溅起了不少水花。

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锦鲤,除了指尖微微有些动作之外,身体仿佛凝固成了凉亭中的一尊塑像。

树上鸣蝉吵闹的叫声几乎快把他的思绪吵成一片空白,直到指尖最后一颗鱼食掉进池塘,他才慢慢回过头,望着身旁已经站了许久的男子。

“东西取到了吗?”少年微微扬起眉毛,清凉的眼神仿佛池塘中闪动的粼粼波光,美丽而又遥不可及。

少年大约十六七岁,清秀脱俗的五官有些男女莫辨,再衬上一袭雪白的衣衫,仿若从天而降的仙人又像修炼成精的妖物。男子大约二十余岁,外貌没有一点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不过言谈举止之中都透出一股老实耿直的气质,这算是他最大的特色了。

年龄上的差距一点也没有削弱少年在男子面前的气势,两人之间清晰可辨的主仆关系,就像烙印一般打进了他们彼此的态度之中——少年是冷漠和高傲,男子则是诚恳和恭谦。所以刚才少年专心喂鱼的时候,男子一直不敢吱声,只捧着一个香炉大小的密封金盒默默地站在一旁。直到少年开口,他才急忙答道:“已经取到了。公子,这到底是什么?”

闻言,少年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笑容。然后,他低缓地吐出三个字:“长生莲。”

“长生莲?”男子皱眉,显然没有听说过。

少年懒得跟他解释,起身瞥了他一眼说:“你没听过的东西还多着呢。别傻愣着,快去准备马车,我们马上出发。”说完顺著台阶走下凉亭。

男子见少年即将走远,急忙追上前去问道:“公子,你还没说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京师。”少年头也不回地说。

男子听后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意料之外的答案令他彻底呆住了。

这时少年已经离开他十多步远,依旧没有回头,扬了扬手又补充道:“陆路十三司。”

“不会吧……”男子呆呆地注视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哪怕头顶阳光明媚,他也好像身处冰天雪地之中。

从杭州到京师,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五六天。当然,少年只是坐在马车中一边欣赏飞驰而过的景色一边享受旅程,困了就闭眼休息,饿了就品尝美食,而那个头顶烈日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累得折寿十年还要被嫌弃满身臭汗的人——肯定是自己。

这里是杭州耿府,杭州首富“药王神”耿原修的宅邸。少年名叫岳凌楼,是耿原修的义子。

耿原修不仅是一名药材商人,更是杭州第一大门派天翔门的幕后金主,因此岳凌楼在天翔门中也混得堂主一席。

男子名叫江城,是天翔门的门徒,也是岳凌楼的直属部下。岳凌楼对他讲话从来没有客气过,但却不讨厌他老实得近乎笨拙的性格,喜欢带他随行。

就在三天前,京师陆路十三司给耿原修送来一份帖子,帖子上说十三司“主老”杜宝昌因为年事已高、身体抱恙决定退隐江湖,十日之后将在京师举办一场金盆洗手大会。

陆路十三司是一个由镖局发展而来的帮派。当今天下共有十三省,所谓“十三司”指的就是他们的镖路天下畅通无阻的意思。主老杜宝昌之下还有十三名堂主,分管十三省的镖路。做药材生意的耿原修与陆路十三司无论是江湖上还是生意上都有往来,所以杜宝昌退隐之前自然要知会耿原修一声。

这次岳凌楼受耿原修之命,与属下江城一同携贺礼长生莲前往京师参加这场十三司的盛大堂会。

但是这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在前方等待他们的,远远不止一场金盆洗手大会这么简单……

2.

耿府接到帖子后的第三天岳凌楼和江城才启程,路上又花了七天时间。当他们抵达京师杜宝昌府上的时候,正是金盆洗手大会的当天。

陆路十三司的势力遍布天下,帮会中地位最高的主老杜宝昌金盆洗手,自然是江湖中的一件大事。但是由于朝廷限制江湖帮派的发展,所以位于京师的杜府举办这场堂会时也不敢过分地大张旗鼓。

岳凌楼在入府的红帖上签名时发现,除了陆路十三司的十三堂主均已到齐之外,其他宾客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镖局的宾客。用目光匆匆一扫,大约二十余人。

在门口接待宾客的人是十三司中的传道师周海清,他是杜宝昌的第一心腹。替杜宝昌处理帮派事务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等同于杜宝昌亲自发令,实权甚至凌驾于十三堂主之上。但是,说到底他只相当于十三司这个大业的“管家”,一旦主人杜宝昌金盆洗手,他这名管家也会随之归隐,不再过问帮派中事。

周海清见岳凌楼写下了“杭州天翔门耿原修”的大名,立即殷切地上前寒暄,而且还亲自将岳凌楼和江城带往中堂。

三人穿过回廊时,周海清见江城手上捧着一只小金盒,出于好奇和谨慎向岳凌楼询问盒中到底装有何物。

岳凌楼说:“这是老爷为主老准备的一份菲仪,临行前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主老本人。”

周海清听后略微思索了一下。岳凌楼还以为他会要求打开检查,不过他却没有继续追问,而把话题转开了。

来到中堂后,岳凌楼抬头就看见两侧摆放的硬木罗圈椅上已经坐满了人,全都是十三堂主和宾客,不过正前方两张太师椅上都空着。

周海清带着岳凌楼横穿中堂,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过来,一直盯着岳凌楼被周海清请到太师椅上。这时不用周海清介绍,大家就都明白岳凌楼的身份。能够与主老平起平坐的,自然是今天最尊贵的客人——杭州药王神耿原修的使者。

大堂中一时安静下来。岳凌楼坐在一抬头就能看遍大堂每个角落的位置上,自然要把所有人都扫视一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名年轻的青衫男子身上。

之所以特别关注他也没有别的用意,只不过觉得他的年纪在一群而立不惑之年的人中显得尤为醒目,而且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不像走镖的人。

正思索着,忽然看到所有人都站起来,向某个方向望去。

岳凌楼下意识循着众人的目光一看,只见一名白发苍苍、略带病容的长者走了进来。所有人都对他抱拳行礼,齐声高呼“参见主老”。

这时岳凌楼才明白他正是号令整个十三司的主老杜宝昌,也就是今天的主角。

虽然岳凌楼错过了向杜宝昌行礼的时机,不过杜宝昌不但不介意而且还主动寒暄,岳凌楼则一一回应。

杜宝昌出现后,堂会在传道师周海清的主持之下正式开始。所有十三司成员,包括杜宝昌在内都先叩拜了天地祖宗,然后杜宝昌正式金盆洗手,最后十三名堂主要一起为他奉茶,感谢他的提拔栽培之恩。

十三司中给主老奉茶时很讲究,十三名堂主按照入门早晚顺序,每人负责一个步骤,一共有取炭、生火、取水、舀水、煮水、取杯、洗杯、烫杯、取茶、选茶、入杯、冲水、奉茶这十三步。

最后捧着茶杯跪在杜宝昌脚边奉茶的人,正是刚才岳凌楼多看了几眼的那名青衫男子。

这时岳凌楼才知道他正是杜寶昌的关门弟子——沈贤。

年纪轻轻就能得到赏识坐上堂主之位,想必身上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杜宝昌接过茶杯,揭开盖子后轻呷一口。但是,正当他想放下茶杯时,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

正盯着沈贤的岳凌楼听见耳边响起“啪”的一声,下意识扭头一看,竟发现杜宝昌手上的茶杯摔碎在地,溅起的碎片甚至落到自己的脚边。

所有人都吓呆了,特别是跪在杜宝昌面前的沈贤,膝盖被热水烫湿却浑然不觉。

杜宝昌双手紧紧捂住喉咙,仿佛想把什么东西吐出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咳嗽声。眨眼之间他的脸色就已苍白如雪,最后发出“啊”的一声惨叫,直接从太师椅上滚下来,剧烈抽搐了几下后就再也不动了。

直到这时,其他人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大喊一声“主老”后围拢过来。

周海清第一个冲到杜宝昌面前,他扳正杜宝昌的身体一探鼻息,表情刷的一下覆满惊惧,然后又猛地抓起杜宝昌的手腕抚脉,惊惧变成了彻底的绝望。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脸色青的青,白的白,就连岳凌楼都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最后,周海清用哀痛的声音打破了凝重的沉默,哽咽地宣布道:“主老已经死了——”

这句话就像把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池塘,刹那之间不安的水波就已扩散到所有人心中。远道而来的客人愕然失色,十三堂主则带着冷峻的表情面面相觑。

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有人在茶里下毒!”然后大堂内此起彼伏地响起大家的附和。刚才杜宝昌喝了一口茶就倒地身亡,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有人下毒。

但是犯人究竟是谁?什么人有胆子有本领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杜宝昌?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岳凌楼盯着脚边惨死的杜宝昌,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万万没有想到一场堂会竟变成了凶案。

江城也被吓傻了,凑到岳凌楼耳边小声问道:“公子,这下怎么办?”

不等岳凌楼回答,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激烈的叱喝:“茶是你端给主老,肯定是你下的毒!”一个鹰钩鼻,脸上有一道伤疤的中年男人站出来,一把抓住沈贤的肩膀。

这一招凶猛得就像猎鹰捕食一样,连岳凌楼看着都觉得痛,担心沈贤的肩膀被他铁器般的五指戳穿。

依旧跪在地上的沈贤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拼命挣扎了几下,但却不是男人的对手。周围的人又纷纷议论起来,有的附和,有的阻拦,但是却无人可以主持大局。

就在这时,周海清缓缓放下杜宝昌的尸体站起来。他一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去。这时周海清已经从震惊和悲痛之中恢复镇定,他环视了众人一圈,冷静地对鹰钩鼻说:“杨堂主,刚才十三堂主每个人都碰过那杯茶,人人都脱不了嫌疑。你若真想查出真凶,就留下来配合调查吧。”

岳凌楼看了那鹰钩鼻一眼,心想十三堂主中只有一个姓杨的,那就是广东分堂的堂主杨同善。近几年他在远离京师的广东发展势力,俨然已有想要自立门户的野心了。他既是十三堂中实力最雄厚的一个,但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内患。

接下来,周海清令十三堂主全都留下来接受调查,又让府中下人送走宾客,再收敛了杜宝昌的尸体。不愧是杜宝昌身前最信赖的人,他把一切都处理得井然有序。

眼看着一场盛会就这样凄凉落幕,远道而来的岳凌楼脸上全是遗憾扫兴之色,只能打道回府。

周海清亲自为岳凌楼和江城送行,三人一起来到后院马车停放处,没想到却发现车轴断了。周海清说大概是因为连日赶路,车轴在颠簸中损坏了。

岳凌楼无奈地叹息道:“我原本奉命要把长生莲交给杜宝昌本人,没想到还没出手人就死了。现在想要带着长生莲回去,但是马车又坏了……”

真不知道这到底是祸不单行的巧合,还是踏入了什么圈套。

周海清说:“马车我会令人修好,公子不妨在这里多住几日,也许情况会有所变化。”

变化?这个词令岳凌楼心中漾起一丝迷惑。

他向周海清投去怀疑的目光,但是对方却从容不迫地告辞了。

岳凌楼只感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很奇怪,但却摸不到头绪。

望着周海清离去的背影,岳凌楼轻笑一声,对江城说:“既然他有意留客,那我们不妨多住几日——我倒要看看到底会有什么变化。”

3.

杜宝昌之死迅速传遍江湖,掀起悍然波涛,但是身处风暴中心的岳凌楼却觉得一切平静。他只知道周海清与十三堂主在现场彻查杜宝昌死因,但至于查出什么没有,岳凌楼这位客人就不知道了。

那晚他心中虽然疑虑重重,但不一会儿就熟睡过去。与杜宝昌素不相识的他对这场惨剧纯粹只是好奇,既不激动也不气愤,唯一令他耿耿于怀不甘心的就是,当时他明明就在现场却没有发现一丝异常。究竟是凶手隐藏太深,还是另有隐情?

翌日清晨,岳凌楼在院子散步的时候遇见沈贤。

沈贤神情稍显疲惫,大概昨晚彻夜未眠。十三堂中实力最强的堂主杨同善认定他为凶手,他的压力可想而知。那么他到底是不是真凶呢?岳凌楼正盯着他看,没想到他也抬起头来。

两人隔着走廊栏杆和半个院子遥遥相望,沈贤礼貌地行了点头礼,但是岳凌楼却微微扬起唇角,走上前去奚落他道:“没想到沈堂主竟有闲情逸致游赏花园,是否已经洗清嫌疑了?”

如果换成别人,听到这句话后就算嘴上不顶撞,脸上也会露出愠色,但沈贤却只是自嘲般的笑了笑说:“只是偶尔经过而已,谈不上是游赏。”

“你们还没有找出凶手?”岳凌楼问。

沈贤摇头说:“茶杯、茶叶、水壶、水勺,就连地板、桌椅和门窗全都彻底检查过,但却没有发现投毒的迹象。十三堂主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都彼此搜身检查过,依旧找不出任何线索。现在不要说找出真凶了,就连干爹到底中的什么毒都不知道……”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听到“干爹”两字,岳凌楼不由抬起头来。他只知道沈贤是杜宝昌的关门弟子,却没料到两人的关系却超过了一般师徒。沈贤看上去资质平平,昨天被杨同善抓住后没有一丝反抗之力,杜寶昌到底为何倚重他?

想到这里,岳凌楼问道:“能被杜宝昌收做弟子已是凤毛麟角,你竟然还能拜他为干爹,难怪十三司中有人眼红。”

杨同善昨天站出来指责沈贤是凶手,大概是因为积怨已久吧。

沈贤道:“在下自知驽钝平庸,能够得到干爹赏识,晋升为堂主全都是天意。”

接着沈贤说出了自己的身世。他原本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母亲去世后才来京师谋事,加入杜宝昌的镖局。某次押镖经过山林时遭遇悍匪,双方人马打得难分难解之时,他挺身而出替杜宝昌挡了一刀。从此以后就受到重用,破格擢升为堂主之一。但是由于他资历尚浅又无大功,所以十三司中很多人都不服。

岳凌楼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杜宝昌垂青沈贤是因为感动和报恩。这理由听似合理,但却透着一丝古怪,因为似乎有悖于杜宝昌铁血无情的江湖评价。

就在这时,杜府的一名下人匆匆忙忙地赶来禀告沈贤:“沈堂主,杨堂主请你前去中堂商议大事。”

“大事?”沈贤扬了一下眉毛。旁边岳凌楼心想大概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吧,然而那下人接下来的话却令他俩都大吃一惊。

“听、听说是请十三堂主一起推选新主老。”

“什么?”沈贤惊诧地叫了一声,急忙同那下人一道赶去。岳凌楼反正闲着无聊,听说中堂那么热闹,忍不住跟去看看情况。

4.

三人赶到中堂后,岳凌楼与下人停在门口,只有沈贤一人冲进去。他是最后一名到场的,其余十二名堂主早已就坐。

听到脚步声后,十二名堂主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沈贤扫来,就连门外的岳凌楼都感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最令岳凌楼意外的是,堂内正中太师椅上坐的人居然是杨同善,而且没有看到周海清的身影——看来今天这场推选新主老的大会正是杨同善一手策划的。

沈贤直接冲到杨同善的面前质问:“杨堂主,干爹惨遭毒害,真凶尚未查明,你却忙着召集大家推选新堂主,是否太心急了?”

沈贤耿直刚硬的声音传遍整个房间,但是其他堂主全都闷不吭声,竟没有一个人支持他。话音一落,满堂寂然,诡异的沉默令沈贤有种不祥的预感。

杨同善突然冷笑了一声,说:“正是因为真凶未明才要及时选出新主老主持大局。如若不然,只怕有人暗中包庇,令真凶迟迟不能正法。”

他的神情充满自信,语气中暗藏杀机,而且隐约有针对沈贤的意思。他话音刚落,刚才一声不吭的堂主们才纷纷发表意见,表示群龙不能无首,应该早日选出主老。

看到这幅场景,沈贤立即意识到自己已被彻底孤立。他环视了众人一圈,凛然的目光最后落到杨同善的脸上,说:“看来你对新主老之位已是志在必得。”

杨同善轻蔑地哼一声,不置可否。

沈贤又说:“反正十三堂中已有十二堂听你指挥,推选新堂主是否有我在场对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们爱选谁就选谁吧。”说罢愤然拂袖离去。

现场竟没有一个人阻拦,所有人都用冷漠的目送沈贤的背影离去。

当沈贤冲出中堂,在回廊上与岳凌楼擦肩而过时,岳凌楼忽然说出两个字:“站住。”

清淡的声音犹如微风拂过,但却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拉住沈贤的脚,令他僵硬地停在原地。

岳凌楼回头在沈贤耳边道:“他本来就怀疑你,如果让他主持大局,只怕你会蒙受不白之冤。”

对于杨同善来说,杜宝昌到底被谁杀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他继承主老之位统帅十三司。如果找不出真凶,杨同善就会制造一个真凶草草结案——而制造真凶的最好原料就是他早就嫉恨在心又没有利用价值的沈贤。

这个道理沈贤自然也明白,所以他根本就不在推选新主老的大会上浪费时间。凶猛的浪涛已经蓄势向他扑来,如果再不做出反击,只怕很快就有灭顶之灾。

沉默片刻后,沈贤哀痛地说:“……所以我的时间不多了,在他颠倒黑白之前,只有尽快找出真凶才能洗清我的嫌疑并慰藉干爹在天之灵。”

岳凌楼盯着他被恼怒和仇恨淹没的眼瞳,迟迟没有作声。

正在沈贤感到疑惑,想要发问的时候,岳凌楼突然说了一句:“你不是凶手。”美丽的唇角浮上一丝浅浅的笑意。他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一种直觉。

“我当然不是凶手!”沈贤气得皱起眉头。

“事到如今,很多人都像杨同善一样怀疑你。你不想让唯一相信你不是凶手的人协助你查明真相吗?”岳凌楼指了指自己,唇边的笑意透着几分狡猾,显得妩媚动人。

沈贤狐疑地盯着岳凌楼,迟迟没有做出回应。

岳凌楼看到沈贤的双眉越压越低,从容不迫地说:“虽然你们查遍茶具和房间的每一个细节,但是还漏了一样东西。”说着抬头望着灵堂的方向。

“尸体,你们还没有检查过杜宝昌的尸体。”

5.

如今十二堂主都被杨同善聚集到一处,正是瞒着他们检查尸体的好时机。杜宝昌昨日死于非命,凶手最大的嫌疑集中在十三堂主身上,现在岳凌楼只排除了沈贤一人,剩下的十二名堂主全都有可能是毒杀杜宝昌的凶手。

打定主意后,岳凌楼和沈贤匆忙地赶往灵堂。眼看就要走到灵堂门口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岳凌楼的双眉微微下沉,心中漾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不对,疑凶不仅仅是剩下的十二名堂主,还有一个人也有重大的嫌疑……

想到这里,岳凌楼拦住沈贤,两人一同停下脚步。

这时灵堂门口的人影也发现了脚步匆忙的两人,诧异地抬头望来。

“周师傅。”沈贤叫出那个人的名字。三个人六双眼睛打量着彼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再说话。

沈贤拜杜宝昌为师的时候,周海清作为十三司的传道师向沈贤传授了帮派历史、规矩和体系,所以沈贤平时也尊称他为师傅。

岳凌楼发现周海清手上还拿着灵堂铁锁的钥匙,看来刚从灵堂出来。

杜宝昌死后周海清的种种表现都透出一股怪异,岳凌楼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他是凶手,但是在心中已经默默把他列入与杨同善同等级的疑凶。不过,杨同善杀杜宝昌还可以找出“篡夺主老之位”的动机,而周海清能从杜宝昌之死中捞到什么好处呢?

岳凌楼正想着,就听见周海清警惕地质问:“两位来这里干什么?”

沈贤似乎非常信任这位师傅,诚恳恭敬地说:“干爹被人毒杀,尸体上可能会留下线索,我们想进去检查一下,请周师傅放行。”

这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但是周海清的脸色却突然绷紧,沉声道:“不行。”斩钉截铁的语气中没有一丝回旋余地。

沈贤顿时愣住了。岳凌楼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充满怀疑的目光片刻也没有离开周海清的脸。

周海清严厉地说:“主老现已入棺,归属阴间,与你们已是两界之隔,不容再去打扰。”

“可是……”沈贤还想再说,但岳凌楼却抬手拦住他,用目光告诉他不要再继续争执。

沈贤虽有不甘,但见岳凌楼神情严肃,而周海清也没有放行的意思,最后只得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道过告辞后,沈贤与岳凌楼一同离开了。

刚刚走出周海清的视线,沈贤就忍不住问道:“是你说要检查尸体,为什么到了门口却临阵退缩?只要我们讲明原由,周师傅一定会同意的。”

岳凌楼平静地凝视着前方,边走边说:“他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他绝对不会让我们看到杜宝昌的尸体一眼。不过,至少我们现在可以肯定一件事……”

说到这里,岳凌楼突然回头望着沈贤,唇边多了一丝自信的笑意:“尸体绝对有问题,不然他不会如此紧张。反正灵堂和棺材又不会自己长脚溜走,只要我们有心要进去,难道他还拦得住吗?”

这时沈贤终于猜出岳凌楼的心思,惊愕地问:“莫非你想偷偷……”

“嘘。”不等他说完,岳凌楼把食指靠在唇边,“今晚子时,我们就在这里相见。”说着用放在唇边的食指向下指了指脚边。

6.

虽然灵堂和棺材不会长脚溜走,但是岳凌楼却算漏了一件事——这件事直到沈贤把棺材板掀开的时候,他才蓦然醒悟。

“怎么会这样……”沈贤望着空空如也的棺材,苍白的脸色在烛火的映衬下犹如一只冤鬼。

“尸体被人移走了。”岳凌楼很快冷静下来,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灵堂和棺材不会长脚,但是尸体却会被人转移,他们依然晚了一步。

“大概是周海清干的。他知道我们还会再来,所以提前把尸体移走了。”

“周师傅?”沈贤难以置信,“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岳凌楼摇摇头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既然周海清猜到他们会来,说不定还会设下其他的陷阱。

杜宝昌死后,杨同善急着逼众人推选他为新主老,而周海清则急着处理尸体,认认真真调查死因的大概就只有沈贤而已了。如此想来,杜宝昌也真是可怜,哪怕生前呼风唤雨,受人臣服,但是死后却如此冷冷清清,无人挂心。

没有看到尸体,岳凌楼与沈贤从窗口迅速离开灵堂。但是还不等他们走出百步,背后突然有一片异样的光线照来。月光下两人落在脚边的影子突然被拉向前方。油然而生的恐惧感令两人同时扭头向回望去,然而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滔天火海。

着火的地方正是他们刚离开不久的灵堂。

“干爹!”情急之下,沈贤竟忘了棺材中没有尸体,大叫一声想要冲回去。

“我就知道有陷阱。”岳凌楼急忙拉住他说,“不要回去,一回去纵火的罪名就会落在你的身上。”

话音刚落,黑暗中有人举着火把赶来,从晃动的火光和凌乱的脚步声判断来者大约有十多人。而且他们明显不是冲着起火的灵堂,而是冲着沈贤而来。

岳凌楼急忙拉住沈贤的胳膊转身就逃,但是一回头却发现身后也有五六人举着火把赶来。

为首一人正是杨同善,他用火把指著沈贤的脸,愤怒地叫嚣道:“沈贤,你不但忘恩负义杀了主老,竟然还要毁尸灭迹!你这欺师灭祖的狂徒,今天就要将你就地正法。”

说着黑夜中响起一片武器出鞘的声音,无数明亮的刀戟出现在鲜艳的火光下。

眼看前后两队人就要包围过来,无路可逃之下岳凌楼和沈贤只能退到墙边。幸好灵堂位于杜府的边缘,只要跃出背后的围墙便能逃出杜府。

“走!”岳凌楼对沈贤使眼色,“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行,这样一走不就变成畏罪潜逃了吗?”沈贤惊慌失措地盯着岳凌楼凝重的表情。两边逼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远处的火焰已经把半天天空都映得血红一片,空气中弥散着呛鼻的黑烟,沈贤的眼睛已经被熏得发痛了。

“你若被他们就地正法,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岳凌楼懒得跟他多说,纵身一跃,白色的身影就像一只蝴蝶似的轻盈地飞过了墙壁,落在杜府之外。

见岳凌楼已逃,沈贤没有办法,也跟着翻出围墙。

围墙后面是一片荒僻的杂树林,正好可以为他们提供掩护。

匆忙逃窜之中,岳凌楼迎着刺骨的夜风头脑变得异常清晰。他们之所以可以逃脱绝对不是偶然,而是杨同善故意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只有这样,才能令沈贤毁尸灭迹的罪名落实。

最可气的就是,虽然明知道中入了圈套,但是依然不得不逃,因为杜府这群人已经完全被杨同善掌控,不会听他们解释。唯一的办法就是查明真凶,不然沈贤就永无翻身之日。

7.

杜府所有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去灵堂灭火,一路在树林搜索沈贤。

但是岳凌楼和沈贤钻进树林后很快又从另一处的围墙逃回杜府。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杨同善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又回来了。

派出去的手下在树林搜索了整晚也没有发现两人的行踪,最后只得无功而返。

岳凌楼和沈贤躲在杜府无人的厢房中休息了一夜。

岳凌楼闭眼之前见沈贤坐在紧闭的窗前沉思,但是没想到翌日清晨睁开眼睛,沈贤依旧还是昨夜的动作、昨夜的位置,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尊木雕。

岳凌楼掀开被子坐在床边,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沈贤似乎没有听见身后的动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平白无故遭人陷害心中必定百感交集,彻夜难眠也不奇怪。

岳凌楼起身活动了一下睡得酸痛的筋骨,把窗口打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已是阳光明媚、鸟鸣蝶飞了。岳凌楼带着几分不满的语气自言自语般说:“原来已是早上了。我不过只来送贺礼而已,为什么会惹上这种麻烦……”

本以为听见自己说话沈贤会有回应,但是沈贤依旧无动于衷。

岳凌楼走到他身后,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郑重说道:“杨同善明显想要诬陷你,他极有可能就是真凶,所以急着想找人脱罪。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转移尸体的人应该是周海清,但为什么最后却是杨同善来缉人?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如果周海清早就策划好烧毁灵堂,为什么要费劲地转移尸体?在沈贤打开棺材之前就纵火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不是更方便吗?

直到这时,沈贤僵硬的身体才微微移动。他转身望着岳凌楼说:“对不起,我害了你。”语气中是发自内心的自责。

岳凌楼笑了笑说:“这倒不会。就算杜宝昌死了,杭州天翔门和药王神耿原修依旧是十三司的朋友。所以哪怕我现在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是呀。”沈贤一声苦笑,“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我能有今日的地位全是干爹一手提拔。干爹一死,我在十二堂主心中就只是一个眼中钉罢了。堂主之位不要也罢,但我唯一不愿看到的就是干爹枉死,真凶却逍遥法外……”

“其实杜宝昌也不算看错你。十三堂主中,你算对他最有情有义的一个。”岳凌楼拍了拍沈贤的肩膀说,“你逃吧。只要离开十三司,杨同善不会为难你。他的目的无非就是坐上主老之位,凶手到底是谁根本就不重要,也许正是他自己。”

“可是我这一逃,一辈子都会背负凶手的罪名。而且干爹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沈贤的回答早在岳凌楼的意料之中,刚才劝他逃逸也只是试探他的决心而已。岳凌楼轻叹一声道:“你这死脑筋的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说着从腰带中取出一个圆形的小铜盒。揭开盖子后,里面飞出一只美丽的蝴蝶。蝴蝶拍打着银白色的翅膀,从敞开一条缝隙的窗口飞走,飞过的地方留下一丝淡淡的幽香。那幽香经久不散,仿佛在半空牵出了一条看不见的绳子。

“寻影蝶。”沈贤微微睁大眼睛。这是一种来自西方乌思藏,用于追踪和传递情报的蝴蝶,沈贤也只是有所耳闻而从未见过。

寻影蝶被释放后,本能地会向传来秘香的地方飞去,而岳凌楼的属下江城身上正携带着这种秘香。

大约两刻钟后,寻影蝶飞走的窗口传来“笃笃”两声轻响。岳凌楼打开窗户,外面果然站着江城。

江城早就听说岳凌楼昨晚闯下的大祸,脸上布满险峻的表情,一边翻窗跃入房間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公子,你昨晚放火烧灵堂干什么?”

脚尖落地的瞬间才发现角落里的沈贤,顿时愣了一下。

沈贤起身向江城走来,急迫地问:“那场大火是否已经熄灭?”

江城看了一眼岳凌楼的脸色,见岳凌楼并不阻拦,于是照实说道:“火虽然熄了,但是灵堂已被烧得只剩下架子。奇怪的是,收敛杜宝昌尸体的棺材却没有一丝损坏,大家都说是鬼魂荫庇。现在棺材已经移到灵堂旁边的牌位房中了。”

“什么?”岳凌楼压低双眉,露出疑惑地神情。

沈贤忙说:“那口棺材我昨晚亲眼见过、亲手摸过,只是普通楠木而已,不可能没有化为灰烬。”什么鬼魂荫庇,听上去就像有人故意散播的流言一样。

“是啊。”岳凌楼点点头,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棺材本来就有两口。一个被转移了,一个却在灵堂中被烧毁。”

岳凌楼的话令沈贤茅塞顿开,他突然惊愕地睁大眼睛,说:“那么现在放在牌位房的棺材……”

“极有可能就是被提前转移走的那口。”岳凌楼唇角微微上扬,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拨开迷雾后的自信和淡定,“今晚我们就去牌位房看看吧。”

8.

夜深人静后,岳凌楼、沈贤、江城一溜进牌位房,里面果然放着杜宝昌的棺材。

沈贤和江城两人合力把盖子掀开了一道口子,本以为这样就能真相大白,没想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发生了——那口棺材依旧是空的。

“怎么会这样?”沈贤无法解释整件事情的怪异。

“糟了。”岳凌楼话音刚落,四周突然传来脚步声。

不等三人找到躲藏的地方,杨同善就带领十多名手下冲进牌位房,把他们团团包围起来。

杨同善阴险地笑道:“哼,岳公子,这件事是十三司的家务事,你就不必插手了。”说罢挥了一下手,马上有两名手下冲上去抓住沈贤。

沈贤知道逃脱无望,恨恨地瞪着杨同善骂道:“你能有今日的地位还不是干爹一手提拔。现在干爹死于非命,你不思查明真相,却只想抓我顶罪。居心叵测,阴险狠毒。”

杨同善冷笑道:“你若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躲躲藏藏?如果你真有冤情,那就当着我们十二堂主的面说清楚。看到底是你心狠手辣,还是我冤枉好人——把他带走!”

说罢愤然拂袖离去。

十多名手下全都跟随他鱼贯而出。沈贤就这样被押走了。

中堂之上,杨同善依旧坐在当初杜宝昌的座位。

一脸怨愤的沈贤跪在他的面前,其余十一名堂主列坐两侧。

时值半夜,大堂中点亮了十盏烛火照明,但是光线依旧晦暗不明,每个人脸上都影影绰绰的,透出一股莫名的恐怖之气。

岳凌楼与江城默默走进来,坐在门边不显眼的位置上。所有堂主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又看着杨同善,见杨同善不置一词,他们也才默许了岳凌楼和江城的旁听。

杨同善瞪着地上的沈贤,但却并不发话,仿佛正在等待什么。大约一刻钟后,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岳凌楼与众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周海清气喘吁吁地急步赶来。

“杨堂主,你这是干什么?”周海清连衣衫都没有穿戴整齐,一看就知道早就睡下了,听到消息后才匆忙赶来。他一进门就感受到房间中肃杀的气氛,又急又气地发出质问。

杨同善镇定自若地笑道:“毒杀主老和毁尸灭迹的凶手已经抓到,所以邀请你与我们一同审讯这个罪大恶极的叛徒。”说着狠狠地指着脚边的沈贤。

周海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这才发现地上狼狈憔悴的沈贤,顿时抽了一口气。

岳凌楼就在周海清身旁五步远的地方,哪怕房间中烛火昏暗,岳凌楼也依旧把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那种惊讶和紧张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足以证明周海清应该与杨同善并非同谋。

但是,既然并非同谋,周海清此前种种奇怪的举动到底是为什么呢?

周海清上前一步问道:“杨堂主可有证据?”

杨同善冷笑道:“凶手就在面前,还要证据干什么?”说着瞪着沈贤凶狠地喝问道,“沈贤,你若是问心无愧,那就回答为什么半夜出现在灵堂?为什么纵火?又为什么畏罪潜逃?”

“沈贤能有今日全凭干爹一手栽培,绝不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事。半夜出现在灵堂只为验尸,查明真相,绝对没有纵火。后来逃走也并未畏罪,只是形势所迫……”

不等沈贤说完,杨同善就把话截断,严厉地指责道:“满口胡言!”

“沈贤所言句句属实,绝非胡言。岳公子可以作证。”

“十三司内部查案不听外人作证。”杨同善嘴角掠起一抹奸恶的笑意,“现在你口说无凭,在拿不出证据的情况下,按照十三司的规矩,必须三刀六个洞大家才能相信你。”

这的确是十三司的规矩,岳凌楼从前就有所耳闻。十三司内部审讯的时候,为了防止有人说谎,辩解之前必须要用刀在腿上刺三刀留下六个洞才有资格发言。

杨同善说完对手下使了一个眼色。马上就有人捧着一把细长的尖刀走上来。

因为这是十三司的老规矩,在座众人没人提出异议。

周海清紧张的目光在沈贤和杨同善的脸上来回逡巡,最后依旧选择了沉默。

沈贤深吸一口气,冷静地望着摆在眼前的那把短刀。

“好。”沈贤一把握住刀柄,正要往自己腿上扎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一下!”

岳凌楼霍然起身,不顾江城用目光发出的阻止,径直冲上去抢过那把刀向自己的袖口割去。顿时只听“嚓”的一声轻响,雪白的衣衫上瞬间多了一条焦黑的割痕,而且还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怪味。

所有人都被岳凌楼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离他最近的沈贤和周海清更是愕然地瞪大眼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用严厉的目光瞪着稳稳坐在太师椅上的杨同善。

岳凌楼“锵”的一声把刀扔在地上说:“杨堂主,你竟然拿出一把淬过毒的刀,这种做法未免太歹毒了。现在真相尚未查明你就想暗中动用私刑吗?”

哪怕被岳凌楼当场拆穿,只手遮天的杨同善依然毫无惧意,冷笑道:“这是十三司内部的事情,我已是十一名堂主推举出的新主老,想要惩罚帮派中的一个叛徒还需要你点头吗?”

岳凌楼环顾众人一圈,但是在场十一名堂主没有一人吭声,只有周海清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沈贤看出杨同善的杀意,绝望地垂头不语,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做无谓的辩驳了。

然而,岳凌楼并没有就此放弃。他并非什么正义之士,但杨同善对他的蔑视却激怒了他。

“新主老?”只听岳凌楼一声冷笑,“杜宝昌一死,十三司中的确唯你尊大,没有人敢与你作对。但是——”话锋陡然一转,锋锐的目光冷冽地扫过杨同善的脸。

杨同善下意识压低双眉,怨毒地瞪着胆敢公然忤逆他的岳凌楼。

“但是……”岳凌樓接着把话说完,“如果杜宝昌没有死呢?”

此语一出,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垂头不语的沈贤都感到不可思议,愕然地抬头盯着岳凌楼。周海清更是倒抽一口凉气,蓦然向后退了半步。十一堂主瞬间呆愕不语,紧接马上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你这话什么意思?”杨同善压低声音问。他的目光骤然凶险起来。

岳凌楼似乎对自己刚才那句话带来的效果颇为满意,深邃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狡猾。他放慢语速,从容不迫地说:“这次我奉老爷之命,特意来为杜宝昌送一份贺礼。那贺礼可是人间极宝,生者服用可以延年益寿,就连死者——都可以起死回生。”

话音刚落,大堂内的议论声更大了,所有人都不敢轻易相信,但见岳凌楼言之凿凿,好像确是实话。稍远处的江城低声嘟哝了一句:“原来长生莲这么厉害?”

“无稽之谈!”杨同善的一声低喝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岳凌楼笑道:“既然杨堂主见识浅薄,这次就正好让你大开眼界。”说罢命令江城把装长生莲的小金盒拿了出来。金盒在暗淡的烛火下发出璀璨的光辉,刺得所有人都微微眯起眼睛。

光看盒子就是一个宝物,大家不由对岳凌楼的话又信了几分。

杨同善犹豫片刻,作出决定:“主老的尸体就在牌位房中,让你试试也无妨。看到底是我杨某见识浅薄,还是你妖言惑。如果你不能令主老起死回生,药王神也要登门谢罪。”

杨同善的话令岳凌楼略有迟疑,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句“主老的尸体在牌位房中”。岳凌楼狐疑地说:“杨堂主难道不知道吗?牌位房中只是一口空棺,尸体被人藏在别处。”

刚才沈贤和江城只把棺材打开了一道缝,杨同善就带人闯了进来。他只顾着逮捕沈贤,并没有发现棺材是空的。杨同善看上去并非装傻,那么唯一的可能性便是……

想到这里,岳凌楼把目光移向周海清,说:“如果不见到主老的尸体,就算我手握仙丹,也无法令他起死回生。你对杜宝昌忠心耿耿,应该没有理由拒绝吧?”

回忆起周海清曾经阻挠沈贤验尸,岳凌楼的话中带着浓重的敌意。

然而周海清沉默片刻后,凝重的脸上却渐渐露出笑容,仿佛放下什么重担似的轻松下来。他镇定地答道:“主老的尸体的确被我事先移走,但这一切都完全遵照主老的遗嘱。既然现在岳公子有仙药在手,那在下唯有带路了。”

9.

原来被烧毁的灵堂之下还有一条密道通往地下室。这就解释了周海清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棺材调换的谜题。原来真棺从来没有离开过灵堂,而只是由地面变到地下去罢了。

地道大约有二十米深,唯一的光源就是众人手中的火把。周海清在前方带路,岳凌楼和杨同善紧随其后,接着便是江城和双手被缚的沈贤,以及其他十一名堂主和他们各自的手下,加起来大约有三十余人,把狭窄的地道挤得拥堵不堪。

地道的尽头有一扇石门,周海清启动门边的机关后石门应声而来。与狭窄的地道不同,石门背后是一个非常宽阔的空间,仿佛一座复杂的地下陵墓。

周海清带领众人来到位于墓室后方的一座十级石砌圆台下。圆台正中放着一口楠木棺,与现在收置在牌位房中的棺材正是同一种款式。

岳凌楼心中顿时明白,原来同样的棺材一共有三口,一个被大火烧毁,一个在牌位房,最后一个则在这里。他与沈贤两次找到的都是假棺,所以才一直无缘见到杜宝昌的尸体。

“岳公子,请。”周海清带岳凌楼、江城、杨同善登上石阶。其余人都留在下方。

圆台上的棺材没有封口,岳凌楼还未走近就看到脸色雪白的杜宝昌躺在里面。棺材周围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寒气,正是这股寒意保护着杜宝昌的尸体不会腐化。

“公子,长生莲真能起死回生吗?”江城凑到岳凌楼耳边小声问。他紧张得就连捧小金盒的手都僵硬了。虽然耿府收藏了天下秘宝,但是起死回生这种事依旧太匪夷所思了。

岳凌楼没有答话,机敏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直直盯着杜宝昌的尸体。

其实长生莲并不能起死回生,岳凌楼现在的行为是一场赌博——赌的就是见到尸体后可以发现真相,这是唯一可以救沈贤的办法。

若有所思的岳凌楼正盯着杜宝昌出神,周海清催促道:“岳公子,你现在可以喂主老吃长生莲了。”台下围观的人立刻开始小声议论,杨同善更是用凶险的目光瞪着岳凌楼。

岳凌楼一个字都没说,绕着棺材走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把杜宝昌全身都观察了一遍。

杨同善见岳凌楼迟迟不肯拿出长生莲,冷笑着说:“岳公子,你刚才不是煞有介事地说长生莲可以起死回生吗?为什么现在一声不吭了?”

江城和沈贤都向岳凌楼投去焦灼的目光。忽然,岳凌楼停下脚步,抬头对杨同善笑了笑说:“杨堂主果然见识浅薄,人死后喉咙已经不能咽物,要喂死者吃长生莲只有一个办法。”说着突然抽出腰带上的一把匕首,“——那就是把尸体剖开,放进肚子里!”

话音刚落岳凌楼就高高举起匕首,对准杜宝昌的腹部插下去。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吓呆了,唯有周海清一把抓住岳凌楼的手,沉声道:“公子手下留情,不可傷害主老的尸体。”

岳凌楼浅浅一笑,说:“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剖一刀有什么关系?况且这一刀下去,还能令他起死回生。”

“这……”周海清一时语塞,下意识低头望着棺材中的杜宝昌。

就在这时,突然只听“哈哈哈”一阵大笑声,棺材中的杜宝昌居然刷的一下睁开眼睛坐起来。

“主老!”杨同善惊讶得差点趴在地上。江城也吓得差点把手上的金盒掉到地上。

圆台之下的众人也惊呆了,愕然地盯着从棺材中走出来的杜宝昌。

“海清,你退下吧,岳公子已经识破真相了。”杜宝昌说着用手背擦去脸上和身上的白霜。他精神抖擞、双目炯然,一点也没有中过毒的迹象。

所有人都惊呆了,傻愣片刻之后才纷纷反应过来,跪在地方高呼:“拜见主老!”

唯有岳凌楼一点也不惊讶,饶有兴趣地盯着杜宝昌。

杜宝昌让众人起身后,回头向岳凌楼问道:“不知岳公子如何看出老夫诈死?”

岳凌楼道:“其实当周先生留我暂住于此,还说几天后情况可能有变的时候,我就隐约有所预感,但是不敢断定。刚才看到主老的鞋上沾了尘土,这才终于确信无疑。”

杜宝昌“中毒”身亡,入棺之前全身衣饰都更换过,当然也包括脚上的鞋。但是岳凌楼刚才发现杜宝昌“尸体”穿的鞋子上有尘土,这就证明杜宝昌入棺之后才曾出来行走过——如果不是装死,那便真是诈尸了。

然后岳凌楼又回忆起他与江城参加堂会当天,周海清听说他们要把贺礼交给杜宝昌本人时有所迟疑,想必那时周海清心中想的是:“杜宝昌马上就要‘中毒身亡,你们大概没有机会送礼了。”所以在岳凌楼参加堂会的时候,周海清秘密让人弄坏马车,以修车为借口把岳凌楼留在杜府。

周海清的奇怪不是因为他杀害了杜宝昌,而是因为他是唯一知道杜宝昌诈死的人。

岳凌楼见杜宝昌被自己揭穿后不但不生气反而心情大好,于是大胆问道:“好好的金盆洗手大会,不知道主老为何要开这种玩笑?”

这同时也是除了周海清之外在场所有人的疑问,大家的目光同时汇聚到杜宝昌的身上。

杜宝昌收敛笑意,凝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十三司是我毕生心血,如今我身染恶疾,时日无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不知道该把十三司托付给哪位堂主。我之所以设下此局,就是因为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撒手人寰,十三司到底将遭遇怎样的动荡。”

说罢目光冷冷地扫向愕然失色的杨同善,严厉地说:“广东堂主杨同善只知谋权,不思追查真凶而妄图通过栽赃的方法草草了结此案,所作所为实在令我失望。”

被杜宝昌横眉一瞪,杨同善“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恳请道:“属下只是报仇心切,不知道找错了凶手。请主老念在属下这几年辛苦振兴广东分堂的分上,饶恕属下一次吧。”他虽然是十一堂主推举出来的新主老,但是在杜宝昌的面前却依旧唯命是从,不敢造次。

杜宝昌冷漠地说:“若真仅仅如此,我的确可以饶你一命,但是……”

说着瞥了一眼周海清,周海清补充道:“但是你竟然放火烧了灵堂。如果不是我事先已将主老的尸体转移到地下,只怕主老现在已经被烧得尸骨无存。如此欺师灭祖之行为,十三司已经容不下你了。”

杨同善脸色铁青,这才知道大势已去,嘴唇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认命似的发出一声悔恨的长叹。

其余十一名堂主惊的惊,气的气,他们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杨同善利用了。

其实灵堂的大火就是杨同善放的,当晚他看到沈贤离开灵堂后,想要诬陷沈贤毁尸灭迹所以才放火。但是杨同善并不知道棺材之中没有尸体,也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都被躲在暗处的周海清看在眼中。

周海清之所以放出“由于主老鬼魂荫庇所以棺材没有着火”的流言,就是为了迷惑杨同善。不然杨同善发现灰烬之中没有杜宝昌的尸体后肯定会起疑。

10.

第二天,杜宝昌将杨同善逐出十三司后,金盆洗手大会继续举行。

杜宝昌宣布立沈贤为新主老。沈贤虽然年轻,但却是唯一没有被杨同善蒙蔽,一直在寻找凶手的人。其他堂主自责内疚,没有提出异议。

岳凌楼在堂会上把长生莲亲手赠与杜宝昌。

马车已经修好,岳凌楼决定翌日启程返回杭州。

离开杭州之前的那天晚上,岳凌楼在院子中乘凉的时候,忽然看到杜宝昌的身影。

其实岳凌楼心中还有一点疑惑没有解开,于是带着几分好奇向杜宝昌走去。

杜宝昌听见脚步声后回头对岳凌楼点头问候。

岳凌楼来到他的身旁,与他一起望着笼罩在淡淡月光下的花园,轻声说道:“这次你精心设下这个局,就是为了令杨同善原形毕露而将他逐出十三司吧?十三司是你的毕生心血,沈贤虽然重情重义,但是年轻尚轻又资质平平,你为何一定要把十三司传给他?”

“岳公子果然聪明过人,什么都瞒不了你。”杜宝昌长声叹息道,“我早就料到我死后杨同善必定会迫害沈贤,所以必须趁我还活着,还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时候,除去杨同善。”

接着,杜宝昌讲出一段往事。正是沈贤告诉岳凌楼的那个故事的后续。

当初沈贤帮杜宝昌挡了一刀后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杜宝昌帮他疗伤的时候发现他身上有一个纹身。后来杜宝昌问沈贤后得知,那个纹身是他娘帮他纹上去的。

其实沈贤就是杜宝昌的儿子。

十多年前,十三司创立之初惹来很多仇家。那些仇人不仅处处与杜宝昌作对,而且还几次伤害杜宝昌刚刚出生的儿子。妻子害怕儿子卷入仇杀,劝杜宝昌放弃十三司,但是杜宝昌却坚持不肯,后来妻子狠心带着沈贤离开杜宝昌,独自把沈贤抚养长大。

那个纹身的图案,就是杜宝昌与妻子定情信物的图案。

说到这里,杜宝昌拿出半块玉佩。正面刻的是并蒂莲花,背面是一句古诗:“生当复来回。”杜宝昌说,另外一半已经被沈贤葬在他母亲的墓中了,上面写的是“死当长相思”。

意思就是:如果我有幸活着,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如果我不幸死去,永远都会思念你。

“再过不久,我便能与她在阴间相见,不用再受相思之苦。”面对死亡,杜宝昌坦然而平静。

“为什么不告诉沈贤真相?”岳凌楼微微锁眉。

“他现在敬重我为义父,我已十分知足。如果知道我当初为了十三司而不顾他们母子的死活,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他?”杜宝昌凝望远处的深邃目光中多了几分感慨和悔意。

岳凌楼点点头,终于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明天他就可以了无牵挂地返回杭州。

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世间之人都因为爱欲情念而降生于这娑婆世界,穷尽一生也挣扎不出,最后有多少人能入净土呢?大多只是带着爱欲情念又归于尘土罢了。

娑河之异闻,便是世间种种情念之结果。

杨同善终究输给了杜宝昌对沈贤的父子之情。十三司并非容不下杨同善这个人,而是容不下他的野心,容不下他篡夺杜宝昌留给儿子的遗产。

江湖中铁血无情的杜宝昌,结果也只是一个自私的父亲罢了。

夏季的夜晚凉风拂面,岳凌楼默默地转身离去,白色的身影渐渐没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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