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禁区的张望

2017-07-01 21:57墨荷
西部作家 2017年3期
关键词:安乐死病魔禁区

墨荷

海德格尔说:“死亡在最广的意义上是一种生命现象”。然,现实中人,能有几人能做到以定静来接纳和拥抱死亡这一生命现象?近年来,随着生活的高压和环境的恶化,癌,几乎成了人类生命里程里绕不过去的一个词。谁都知道,即使科技再发达,医术再高明,一旦沾上癌,就几乎落入病魔之手,于病者、于亲人,遭受从躯体到精神的无尽摧残。

那么,癌症患者如何接納病情并积极治疗,做一个“模范病人”,他们濒死的活路,可否有,又在哪?亲人、医者,除了悉心照护、无谓治疗,对已失去生命质量的“活死人”可不可以选择安乐死?选择死亡的方式,是人类至今无法面对的死亡禁区。

一 生命禁区的张望

司药的《等》以一个全新的站位,以虚构的人物和情节向这一生命禁区进行了深度的张望,对癌症患者就医、临终关怀与安乐死实施了文字版的现场模拟。

小说通过一位兼有亲人与医者双重身份的“我”,经历陪护妈住院治疗、放弃治疗、将妈搬回家、与妈相守等一系列情境,在情感、躯体和精神饱受熬煎后,还是选择向弥留之际的妈举起针管,终止病魔的蹂躏,让妈安然上路……

当病人临近生命大限、病入膏肓时,是选择无谓治疗,任其摧残加身而自然离世,还是借助人力干预接受安乐死,以安详的尊严之态步入天堂?这样的选择题,目前几乎全部单选前者。“我”却敢于冒大不韪,借助亲情叠加的孝道,经过激烈的矛盾冲突,做出了与传统死亡义理背道而驰的选择,以未必人性却最理性的温暖方式,把妈从病魔的摧残中解救出来。

笔者窃以为,那一针是有助于把住《等》所要传递的文本能量的。那一针,是感性与理性、大义与挚爱综合作用的结果,是还敬畏的生命以敬畏和关怀,成全生命尊严……于是,“等”这一文题,被司药赋予了沉实而丰博的内涵和外延。

等,于病人,癌细胞一程程的进军,生命活力一步步的萎缩,病情可控的就诊,药力无效的“静”养,最终生命之光被黑暗吞噬;妈,一颗动荡不安、痛苦绝望的心灵,癌夺取了她说话的能力,夺去了她健康地活着,夺去了她的意识,夺去了她的生趣,渐次被癌细胞消解成一个失去生命质量的活死人……妈带着一双儿女,撑过了艰难的岁月,而今却被病魔附体难逃劫难,她只能以定静的姿态承受癌细胞锥心蚀骨的啃噬,默默等待随时降临的死亡。勇敢、无畏、乐观的妈,一生呵护儿女,以儿女幸福为幸福,以儿女快乐为快乐,即使面对病魔的淫威,她还是选择“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仍旧以她的方式清醒地爱着一双儿女,这位“模范病人”“等死”的过程中所呈现的母性大爱,让人动容!

等,于亲人,身为女儿的胜红,“我”放下工作,伺候妈,为妈揉捏、轻叩、翻身、喂饭、服药、洗尿片……在全心全意的护理中,“我”切肤地感受到妈生命气息的渐行渐远,一颗善感焦灼的心日复一日地忍受着生命的“凌迟”,整个身心被无能为力的自责与苦闷包裹、与就要失去至亲的绝望与恐惧啃噬……你是妈的命,妈是你的魂……一对相依相守的母女,泪眼相对,情何以堪?身为医生的“我”,在积极疗治、放弃治疗、对母亲实施安乐死,一系列“忤逆”行为,不被同事朋友理解,还被同胞哥哥责骂为“白眼狼”,也不为脑子里的小我接纳……在侥幸、无奈、绝望的多重情感围剿下,“我”还是抖索着拿起针管……“我”能否成功终结妈的生命,助妈安乐往生?相信所有读者,所有目光都盯在了“我”手中的针管,揪心自问:如果换我,我将怎样选择死亡和爱?

等,于读者,一捧起小说,就不由自主地沦陷其中,恍然对视的是一幅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画。……白被单撑得像座白碱丘,妈埋在下面……凄冷而灼目的布景上,无论是病房、还是家中向阳的卧室,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凄冷。在这静穆等“死”的情境中,顺流而为的生活在缓慢地向前推进。垮个脸的哥哥白天陪床、夜里跑车,昕昕温课迎高考,护士长时而通报工作困扰……“我”的快乐,“我”的纠结,“我”的烦闷,“我”的挣扎,“我”的恍惚……所有的一切,读者代入文境,凭着直觉、本能的感悟、无意识的组接、有意识的联动去重建一个完整具象的“我”的现实世界。于是,在场的读者,透过《等》这面滤镜,将生与死洞穿,可以读出至暖至爱的亲情,可以读出撕心裂肺的割裂,可以读出生命的传承,也可以读出人性的困惑,体验到了爱的无限和生命的有限,从生命情境中找回了生命和生命质量。

在一种渐进式的时空流转中,假借“我”之手,虐心的疼痛化为安详离世,实现了亲情和爱的另类融合……心理流变,生命消殒,两难选择的等,有“价值”的等,由感性情伤上升到理性追索,既拓展了孝道的现实内涵,又开启了一种生命“觉醒”之途,传输着一种爱的温暖和知性向真的震撼力量,诸味杂陈,难以尽数。

小说《等》的文旨正在于此,经历了由生而死的痛苦体验与无望挣扎,是否可以以爱的名义、以生命的质量选择安乐死,以实现肉身殒灭,爱和亲情永驻的人类新型的死亡观。坦白说,换我,我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也在随司药一同“等”中国传统死亡概念和理念的更新和变革。实际上,世界上许多国家已在安乐死领域做出了可行性的探索和法规。我们应该可以等到“选择死亡”这一生命禁区的解冻。

二丰富多元的艺术特质

就艺术手法而言,整篇小说,作者以人物的情感、义理和意识的冲突作为结构基础,故事情节与人物情绪交融,将生的艰辛、死的恐惧、陪护的孤寂、义理的诘问、人性的挣扎……一一放射到“我”的身上。第一人称,我是病者的局外人,又是病者的骨血。作者完全附身于“我”,透过“我”的所观所感所思,疏密有致地表现了“我”抗拒、彷徨、惊惧、淡定等情感纠葛的心理实录,在再现一种真实可信的情境的同时,呈现情感上的依恋、理智上的决绝、精神苦痛的征象、生命的不可逆转等生命内容,撩拨读者最为敏感的人性之弦。同时,作者具有敏锐的觉知力与精湛的叙述力,本我与小我的对话,意识与潜意识的干仗,情与理的较量,错觉、幻觉、梦魔,错杂交融……我散漫不定的内觉意象,哥哥一次次情绪的爆发,无不震颤着生之为人、死之为爱的痛苦,一种来自生命本体的真性痛苦,支撑起了《等》深邃凝重的主旨。

用尖锐的对比和形象的语言塑造人物形象,也是司药最拿手的。妈病前与病后一乐观一悲观的情状对比,铺排出生命的活力、病魔的负能量;妈与老头一静一闹,不同性格的患者有不同的表现症状,映襯出妈安宁定静的母爱风范。就是妈的小狗嘴嘴,着墨不多,也活灵活现,如在眼前。

啤酒桶,形容顾开国的胖,形象又鲜活。

一个紫红色的六角帽,窥出泪包子“我”的细腻多敏;

一张摊在床上的地图,哪里到哪里,写着地名,标着距离。是乌市的地图。既是哥的粗中有细,又千里伏线,暗示着哥开夜车的事实依据;

顾开国的体贴,嫂子的小市民习气,袁医生暧昧不明的治疗态度,无一不是栩栩如生,过目难忘。

鲜活的记忆,静寞的现实,思想的冲突,死亡的气息,氤氲在字里行间,让读者一再目睹那些场景,感知无奈无助的钝痛:睡—疼醒—打针—再睡—再疼醒—再打针,癌,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磨折,由身体到精神,一步步把人的生命之焰一点点地耗尽,终而不治,不得他救,也不得自救。

一些刻意添加的元素,比如《小河淌水》等背景音乐,都是妈曾经的最爱,自然流淌出了妈的乐呵,有意识地强化了生命之声。又如环境描写,哪怕一笔带过,也担当着注释心情、推动情节的功能……

一躺下,就觉得妈那边的白土堆里,静寞漫起,霾气一样向空气里涌……寥寥两笔,就将静寞蚀人具象化了。

刚来时,树绿蓬蓬的,转眼就落了叶子。树枝干乍乍地抻着,像妈的一根根骨头……自然时间流失,心理时间凝滞,因了妈的病一再加重。

映像式的细节,提升着传统孝道的内涵。没有血亲的顾开国,能主动地守在病榻前,大半夜陪老太太打麻将,其实不过是一个人自说自话,静寞的病房却多了暖意;开出租的哥,白天守妈,晚上跑黑车挣钱,养家糊口,令人心酸难禁;“我”更是身到心到,无微不至照拂垂危的妈,将“孝”字写得方方正正。

精简的字,带着颤栗的因子,以可意会的主观,不露痕迹地掺合进作者的情感色彩和思想意识,紧紧拽住读者的神经,导向情感领域,激发认知共鸣,为人物的悲苦悲恸,因亲情的暖意而心生补偿与慰藉。

概言之,从内容到手法,悠来荡去的情绪,跳转灵动的节奏,个性化的叙述方式和语言,《等》赋予了人物丰富多元的特质,将各个人物的心理情态与思想波动表现得淋漓尽致……不期然间,脑子里就会叠印出肯·威尔伯的《超越死亡——恩宠与勇气》那部死亡日记。直面死神,将内心体验化为真实的生命经验这一叙事妙法,《等》可以说是与威尔伯不分仲伯的。主人公“我”,病人妈,作者和读者,各自独立又四位一体,在情与理的角力下,在自然的痛感宣泄中,滤尽了痛苦、恐惧、绝望、怨怼等诸种情绪,千回百转的人生,走向充满暖意的死亡。死神就潜伏、沉睡在人体内,耐心地等候着。我似乎看到了她,燃烧的冰冷的笑!人类是多么脆弱,那些与死亡的斗争和有意义的生命挽留,虽则是一系列徒劳无功的抗争,但,即使别无选择,至少,可以赢得一个有尊严的死法,在亲情的暖意中安详离世。因此,《等》不仅是一曲谱写生命消殒之离殇,还是蕴涵死亡态度、触碰死亡禁区的多元情味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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