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尾巴老李故事“断尾化龙”母题的文化阐释

2017-07-01 15:19李振峰
现代交际 2017年12期
关键词:闯关东

李振峰

摘要:东北民间故事秃尾巴老李中的“断尾化龙”母题,实际是蜥蜴断尾的变形表述,其中隐含了精神分析学领域的“俄狄浦斯情结”,是闯关东历史的文化隐喻。

关键词:断尾化龙 俄狄浦斯情结 成人仪式 闯关东

中图分类号:I207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5349(2017)12-0087-02

“秃尾巴老李”是流传在东北和山东地区的著名民间传说,在学界又与南方各省的“龙母故事”或“掘尾龙”故事,合称为“断尾龙”故事。下面我们以流传在东北的秃尾巴老李故事为蓝本,将此类型的故事情节概括如下:

(1)未婚女子由于看到有关龙的异象而怀孕(也有异文叙述一对夫妇长期无子,后来偶然怀孕)。

(2)龙子诞生。

(3)龙子的尾巴被斩断(斩断龙尾者多是龙子的父亲,也有异文叙述是龙子的舅父、外祖父等其他男性)。

(4)成龙,龙子离家而去(异文说是从山东逃到了东北扛活,并与小白龙大战,占据了黑龙江为民造福)。

(5)龙子每年都要回家到坟前祭奠母亲,而且回来时多有冰雹。

一、断尾的生物理据

在秃尾巴老李故事里,龙子降生即为龙形,因其非人且形容可怖,被其亲族斩断龙尾,腾空遁去。在断尾的前后,龙子实际上以两种形态存在着:断尾之前,龙子从形态上固然是龙,但并未得真龙之实——真龙者,必然是“飞龙在天”;断尾后,龙子飞腾入云,至此乃为真龙。“断尾”与否已经成为龙子能否成龙的关键所在,断尾与成龙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母题连接。

值得指出的是,在其他地区的“断尾龙”故事类型中,也基本上呈现出断尾——成龙的故事形态。晋书《南越志》载:“昔有温氏媪者,端溪人也。居常涧中,捕鱼以资日给。忽于水侧遇一卵,其大如斗,乃将归,置器中。经十许日,有一物,如守宫,长尺许,穿卵而出。因任其去留。稍长二尺,便能入水捕鱼,日得十余头。稍长五尺许,得鱼渐多。常游波水,萦回媪侧。媪后治鱼,误断其尾,遂逡巡而去。数年乃还,媪见其辉色炳耀,谓曰:龙子今复来也?……秦始皇闻之,曰:此龙子也,朕德之所致……人谓之掘尾龙。”[1]在《南越志》的记载中,龙母在河边拾蛋,拿回家孵出像守宫一样的小动物,它稍大就能入水捕鱼,被断尾多年后回来变成辉色炳耀的龙子。在诸多的文献记载中,断尾和化龙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情节关联。《南越志》中的“守宫”就是蜥蜴,“在古人眼中,蜥蜴——鳄鱼——龙,确实是被认为同属之物的……蜥蜴常被称作‘龙子……所谓龙子,其实就是小龙或雏龙。”[2]既然如此,那么龙子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蜥蜴。

蜥蜴有一种本能的断尾机制,蜥蜴的尾巴在“截断”后可以重生。从人类学的意义上讲,“重生”意味着旧生命消逝与新生命诞生,意味着生命形态向更高层次的跃进,同时也意味着生命由凡俗向神圣的转变。人类是万物之灵,总会把自己的情感体悟投向外界寻求表现,在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寻找相应的表现形式,黑格尔曾说:“一般的生命辩证过程,即出生,成长,死亡以及从死亡中再生,向真正的象征形式提供了适合的内容。”[3]在黑格尔看来,用自然界中的死亡-再生过程来象征人的精神生活,自身的扬弃性特征是一种普遍的人类现象,这是由它们在形式上的相似性决定的。人类有了这种体悟,当然会对生物原有的“断尾”习性进行改写,使之符合人类情感表现的需要,于是就有了秃尾巴老李故事中“父亲断龙尾”的情节。

二、断尾与成人仪式

坎贝尔认为:“神话和仪式的主要功能一直是提供把人类精神向前推进的象征符号来抵消出现的,把人类精神拖往使之无法向前的人类幻想”。[4]弗洛伊德也说:“把人类精神拖住使之无法向前”的最重要的“人类幻想”就是“俄狄浦斯”情结。如果人们固着于童年期的“恋母情结”,不摆脱对于母亲的依恋,那么他的意识就不会前进,相反会出现倒退和滞留。因此,成人仪式的一个首要功能就是使青春期的男孩脱离对母亲的“固恋”。实际上,在秃尾巴老李故事中,“龙子”在很多处都展现出了一种“恋母情结”:

首先,对龙子的尾巴被砍断的理由,在有的故事中是这样描述的:在吉林、辽宁的秃尾巴老李故事中,“怪物每吃一次奶,母亲就要昏过去一次。”因为对妻子的身体产生了伤害,丈夫因此对龙子实行惩罚,将其尾砍断。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类最初的欲望便是口唇欲,具体表现为贪恋母亲的怀抱。而在故事中,则是通过龙子对母亲身体产生的伤害,侧面表达了这种欲望的强烈。

其次,被断尾之后,有的故事中龙子因为疼痛难忍,无意中将自己的父亲卷入江中淹死,这很显然是一种俄狄浦斯式的行为。

最后,民间故事中记载龙子每年都要回来看望母亲,但若逢父亲在便不进屋。此情节表现的是一种中国的“孝”观念,但是这种“孝”是针对其母亲,而非其父。

断尾实际是一种变形的阉割,约瑟夫·坎贝尔说:在澳大利亚的土著居民中,“成年式(通过成年式使青春期的男孩脱离母亲,并通过仪式加入成年男人的团体,了解成年男人的秘密知识)考验的主要特点是割除包皮。”[4]而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也曾论述了这一现象:“我想许多民族的割包皮仪式即阉割的代替。近来更知道澳洲有几种原始部落于成年时举行割包皮仪式(即对男童成年的祝贺)。”[5]与弗洛伊德和坎贝尔的理论相对照,我们发现在秃尾巴老李故事中“断尾”的主题与“阉割”情结之间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动物的生殖称为“交尾”,尾在这里即是“生殖器”的代称;另外,人类学界公认女娲是中国文化中的“生育母神”形象,可是伏羲与女娲的画像就被表现为两尾相交的形象。依此类推,秃尾巴老李故事中断尾的主题实际上可以看作“阉割”的一種象征性替代。这样看来,“阉割情结”与“恋母情结”在秃尾巴老李故事中的存在,表明故事本身讲述的是一个成人仪式的过程,是一个文化英雄摆脱对父母的依赖而成长的故事。

三、断尾与移民情结

如上,我们从个人无意识(精神分析)与文化人类学的双重角度,探讨了秃尾巴老李故事的成人仪式主题。从文化人类学角度,成人仪式作为一个重要课题,在世界范围内已经得到了广泛的研究和确认,被证明具有跨文化的意义,它实际上已经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原型)存在了。因此,“成人仪式”连接了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成为二者之间的中介和桥梁。实际上,从集体无意识(原型)的角度,秃尾巴老李故事所展现的“成人仪式”原型还有一个被“激活”的原始情境,这个激活的契机就是山东人的“移民”情结。在上面的分析中,如果说“成人仪式”以断绝“恋母情结”为关键点,换言之,正是对于母亲的眷恋与别离催生了秃尾巴老李故事,那么山东人对于自己故土的离别,也可以视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对于“母亲”的别离。

在秃尾巴老李故事中,人们都会注意到一个细节:秃尾巴老李并非东北人,而是被父亲砍断尾巴后,来到东北占据了黑龙江。有研究者已经指出,这实际是山东人“闯关东”的一个历史隐喻。历史记载,清入主中原后,东三省成为清朝“龙兴之地”,为防毁伤龙脉龙气,清廷实行严厉的封禁政策,构筑柳条边墙,不准汉人出关开荒。清光绪六年封关禁令解除,山东、河北等地饥民从山海关和旅顺两地向东北大举迁移。秃尾巴老李的传说正是反映了这部山东移民史。老李的经历是每一位移民的经历,老李是千百万山东移民的化身,断尾之痛,实为离乡别亲之痛。正是山东人的“离乡别亲之痛”,在某种意义上对于故土——“母亲”的别离,激活了成人仪式的原型。

对于“母亲”这一形象,原型批评不仅仅是从生物学的角度去理解的,荣格是从广义上来理解母性原型的:“从更高或比喻的意义上看,母性原型是女神……从广义上说,她是教会,是大学,是城市,是国家。”[6]从广义的角度理解母亲原型,山东故土对山东人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母亲。这种广义上的母亲形象和生物学上的母亲形象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原型批评指出:“个体的任务是把母性原型——包含在所有人类经历中有原始的、集体的、公有的、心理的成分——从他或她对自己母亲的个人印象中分离出来。”[6]广义的母亲形象实际上是生物学母亲的升华和替代,在广义的母亲形象中有生物学母亲的因子。激活广义的母亲形象,同时也就意味着激活了生物学的母亲形象。

中国人有着浓重的家园情结,家园意味着温暖和庇护,意味着生命的根,是象征意义上的母亲。与此相对,“闯关东”是一个充满流浪与危险的旅程,茫茫天命尚未可知,可以想象,迫于生计的艰难,山东人不惜铤而走险、离别故土时对于家园究竟怀着怎样深深的眷恋。但对于他们来说,“闯关东”是“出人头地”“获取生计”的唯一出路,已经不可避免地是一场残酷的“成人仪式”,这必然要复活人们心中对母亲的原始记忆和潜意识深层的母亲形象,于是在秃尾巴老李故事中就出现了浓重的恋母情结。

如上所述,秃尾巴老李故事是人们以现实中的蜥蜴脱尾现象为基础,将其作为独特的一种形式,在其中贯注了人类的情感。这种情感在人心中激活的方式是独特的:它是以集体无意识中的母亲形象为基础,以历史为契机,以“成人仪式”为中心,沟通了集体无意识和个体无意识,从而使故事的主题得以呈现。秃尾巴老李故事独特的情感价值在于:一方面它用隐喻的方式表达了人必须经过磨难才能成长的道理,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对于母亲的眷恋是人类历史的一个永恒主题。

参考文献:

[1]袁珂.中国神话传说词典[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282.

[2]何新.诸神的起源[M].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8:271.

[3](德)黑格尔.美学 第二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64.

[4](美)坎贝尔.千面英雄[M].张承谟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8,7.

[5](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26.

[6](德)比德曼.世界文化象征詞典[M].刘玉红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235,236.

责任编辑:杨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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