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平民艺术回归民间

2017-07-04 02:44王秋贵
黄梅戏艺术 2017年1期
关键词:安庆黄梅戏

○ 王秋贵

编 者 按

这些年来,圈内的一些有识之士,对黄梅戏的源头与走向颇为关注,纷纷撰文发表真知灼见。比如黄梅戏音乐家徐志远先生称:黄梅戏源于民间歌舞。山野村夫的劳动之歌,妇孺皆知的里巷歌谣,灯会社火中的欢歌劲舞,是黄梅戏活泼泼的源头。智者所见略同。学者王秋贵先生一向坚持“黄梅戏是平民百姓创造的,反映平民生活情趣和精神诉求的平民艺术”。《让平民艺术回归民间》,是对“黄梅戏源于民间歌舞”这一高见的认同与诠释。探讨黄梅戏的走向,是为了发展黄梅戏。编者猜想,要使黄梅戏真正成为一个活力永驻的剧种,也许真需要从新的回归开始。回归,应该是黄梅戏发展过程中的高级阶段,它是与市场、剧种及演员的表演风格紧密相连的,这应当成为黄梅戏今后或未来相当一段时间的新追求。这不仅仅是时代前进的需要,更是黄梅戏不断发展的需要。秋贵先生是一位资深的黄梅戏专家,心里一直牵挂着黄梅戏的繁荣与发展,于是乎,夜不能寐,挥笔深切呼唤——《让平民艺术回归民间》。敬请读者诸君关注。

王秋贵在陕西采风

黄梅戏是平民艺术。平民百姓是黄梅戏的生身父母,又是黄梅戏的衣食父母,也永远是黄梅戏最公正无私的裁判。

从黄梅戏的早期历史看,她的三度创作(编剧、排练、演出)和两次交换(编剧与班社、班社与观众)的主体,都是些农民、小手艺人、小商贩、小业主、小市民和下层小知识分子。他们名不见经传,身不在公门,其中最高“学术职称”是连“秀才”功名都没混上的“童生”;最高社会地位是乡村塾师、账房先生之流。他们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

平民百姓是戏曲艺术的创造者。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够考证出任何一个声腔剧种的创始人姓甚名谁;迄今为止,我们都无法知道流传下来的大小一百多个黄梅戏传统剧目,谁是编剧,谁是作曲,谁是导演,谁谁谁们是首演者……这就是明证。

那些平民创造者们,没有谁自诩为作家、艺术家,新创的作品语言不通顺,乐音不中听,也不怕人家笑话。他们没有“周公之礼”的约束,即便相互调侃打趣,甚至拿别人的弱点、缺陷和“糗事”逗逗乐,也是家常便饭,不会伤和气丢面子。他们没有“乌纱圆领”、“铁饭碗”可依赖,发发牢骚,讲讲怪话,甚至骂骂官府,也没人告发,不怕丢帽子掉饭碗。他们一无所有,只有天赋的无拘无束的创造的自由。他们一无所图,只图苦中作乐,把生活中的趣闻轶事搬上草台,逗得伙伴们一笑,自己也快乐;把平日里无处申诉的委屈、不平,借着戏妆盖脸发泄一番,就感到心里畅快。而他们自己并未意识到是创造艺术,所以才创造得那么自由自在,无挂无碍。大家觉得好的就保留下来,流传开去。不好就改,我改不好就给你改,你改不好又给他改,这个戏班这么改,那个戏班那么改,不分你的我的他的,只要好看好听好懂,看戏的喜欢就好。惟其如此,他们的创造总是那么随意、质朴、自然、清新而生机勃勃,即便粗糙笨拙却毫不矫揉造作。

平民百姓是黄梅戏的衣食父母。起初也没谁指望以唱戏来补贴衣食,更没想到以此谋生,只是在劳动间歇唱唱跳跳,自娱自乐,陶然自得;继而在过年、过节、休闲时,庙会、灯会、集市上,你凑一曲歌,我添一支舞,组合起来展示,一起享受“百日之劳”换来的“一日之乐”。

平民百姓创造的黄梅戏,反映了平民观众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实现了高度契合的共鸣和双赢。待到老百姓们对黄梅戏产生不可或缺的需求时,就自然而必然地出现了半职业和职业性戏班。因为地位低,身份贱,不被上流社会待见,黄梅戏早期的演出阵地,只能是田间稻场、河边沙滩,以及灯会、庙会、乡村集市场所。宗族祠堂之类“正经”、“规矩”的所在,是难得允许黄梅戏进入的。戏班的生存全靠那些和他们一样的“芸芸众生”凑钱包场,以及“打彩”。

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到四十年代后期,黄梅戏有过几次闯入省城安庆甚至闯进大上海的大胆突进,可惜都遭到官府查禁,酷吏盘剥,或者地痞、警痞、兵痞的骚扰、打砸,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就是那短暂的几次“花台”演出,也全靠城里的小市民们花钱买票,才得以勉强维持生计。

百余年间,上流社会的贬斥责骂,官府衙门的围堵禁毁,黑恶势力的盘剥骚扰,如影随形地压制着黄梅戏。就是凭着那些平民艺术家们坚韧执著地奋争,靠了千千万万平民百姓的热爱和追求,黄梅戏才得以艰难地生成、存活、发展。

1926年秋后,丁永泉带着伙伴们进了安庆城,不能公开演出,就分散到居民家的堂屋里清唱,偶尔演一两出小戏。后来,丁永泉的朋友葛大祥租了吴樾街中兴旅馆二楼,供他们演出。没几天就被军警查封,并把葛、丁等人逮捕入狱。安庆的观众四处奔走呼吁,争取到由法院公开审理。又有人出主意:湖北的花鼓戏改名“楚剧”,已在汉口公演。你们就坚称演的是“皖剧”。果然,公审时他们这样一讲,在场旁听的观众一齐助势,法官只得判无罪释放。当局又要征收“娱乐捐”,他们就提出要求允许出海报,这才争取到正式公开演出的权利。每天十吊铜钱的“娱乐捐”让他们仅够糊口,他们仍觉得“十吊钱买一张广告还是值得的”。可是好景不长,地痞、警痞的敲诈勒索,常常使他们辛苦一天分文无存。戏班无法维持起码的生存,只得退回农村。

1931年秋,丁永泉们二进安庆,仍然被军警逮捕,大敲竹杠之后,还强令“具结”,“保证永远不在安庆唱黄梅戏”,才得释放。

三进安庆又是被设在安庆的日伪“怀宁县公署”(汉奸马云腾当政)明令取缔。那是1938年秋冬之际的事。后来,丁老六们又跑到日军势力管不到的“戏窝子”石牌去演出。谁知逃亡到石牌的怀宁县国民政府(县长徐梦麟)连续发出几通“训令”、告示(原件有8份13页,现藏安徽省档案馆,安庆中国黄梅戏博物馆有复制件),严厉查禁黄梅戏,还是演不成。这是民国二十九、三十年(1940-1941)的事。

20世纪30年代,黄梅戏还有闯荡上海的经历。陆洪非《黄梅戏源流》第二编第二章第三节有较详细记述。老戏改干部郑立松先生转述他的叔父老艺人郑绍周介绍:

民国二十三年,安庆地区受了很大的自然灾害,市场萧条,城乡居民缺衣少食,当然乐不起来,城镇剧场无人进,乡村无人邀班。职业艺人不能坐以待毙。此时琚光华通过在上海的吴锦堂,想组班到上海演出谋生。吴锦堂与帮会首领黄金荣有交往,答应可以帮忙。这样琚光华约请丁永泉、潘效慈、柯三毛、查正兴、汪云甫、檀怀珠、查文艳、王剑峰、张先哲、田德安、查振祥、周华国、李小峰、郑绍周等数十人,分三批到上海演出,地点有九亩地、叙乐茶楼、太平桥、陆家浜等处。想进入“大世界”,因为剧团设备差,挤不进去。在上海前后有三个年头,到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轰炸先施公司,他们才不得不逃出上海。

1945年秋,趁着抗日战争全面胜利,举国共庆,全民欢腾的热烈气氛,丁永泉和一大批黄梅戏艺人满怀信心地云集安庆,推张光友为总班主,分别在黄金大舞台、皖钟大戏院、胜利剧院、群乐剧场四处,同时演出黄梅戏,一时盛况空前。

谁知四进安庆还是好景不长,国民政府的心事全用到准备内战上,武将们积极“剿匪”,文官们忙于发“接收财”,没人顾及国计民生,以致金融崩溃,物价飞涨,百业凋零,苛捐杂税盘剥得民不聊生。更不堪的是,剧场里时常发生后来《沙家浜》里刁小三演的那一幕——

“老子们抗日救国,给你们赶走了日本人,你得慰劳慰劳!”

“抢东西?我还要抢人呢!”

真真假假的伤兵们,看戏不给钱,还动不动闹场、砸场。再加上地痞、兵痞、警痞、流氓横行霸道,屡次冲上舞台,闯进后台,凌辱甚至强抢女艺人。戏班终于无法立足,一时艺人星散,有的逃往农村弃艺改行,有的流亡异乡颠沛流离。

1949年4月23日,安庆解放。敏感的黄梅戏艺人看见了生机。7月,三批艺人进入城里,怀着再闯一闯试试看的忐忑心情,租场子演戏。

很快,他们就发现,共产党人民政府并没有来干预他们,似乎很放任。

很快,他们又发现,军管会的文教科长居然穿着便装来看戏了,而且还到后台和艺人们聊天,还请他们没戏时轻声哼唱几段,他自己拿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然后就唱给他们听,居然一字一音都不差。

“神了!”艺人们第一次知道嘴上唱的曲子还可以写在纸上,“共产党里就是出能人!”

彼此混熟了,他们得知此人姓王名兆乾,山东临沂人,是随刘邓大军从大别山下来的。他没有继续南下,被留下来当了军管会文教科长,时年21岁。而在两年前(1947年冬),他就开始搜集记录皖西南民歌和黄梅戏曲调。

入冬了,已经改任军分区文工队队长的王兆乾来请艺人们看戏,地点在原安徽大学礼堂。“乖乖!”那可是高等学堂啊!要在过去,又穷又贱的“戏花子”谁敢进去呀!更令艺人们不可思议的是,解放军的文工队居然也唱黄梅调——那是由辛鹰、王兆乾编剧,王兆乾编曲,王兆乾导演的现代黄梅戏《王贵与李香香》。

艺人们完全明白了,彻底放心了:共产党不但不禁演黄梅戏,还支持黄梅戏,还鼓励大家多编、多演,编好、演好,编新戏、演新戏。

很快,安庆城内“民众”、“胜利”两个剧场两套班子天天演黄梅戏,还试着编新戏,演现代戏,呈现你追我赶,欣欣向荣,热闹非常的兴盛景象。

1950年元月,京剧演员王少舫、王少梅兄妹,正式加入黄梅戏行列。

1951年初,流落异乡的严凤英被接回安庆,重新开始黄梅戏艺术生涯。

1951年4月,安庆专署召开农村剧团会议,参会代表127人,代表377个农村剧团,并带来新编剧本147个。那时,安庆专署辖安庆市和江南江北13个县,平均每县有农村黄梅戏剧团29个。

1952年秋,华东军政委员会决定邀请黄梅戏赴上海作展览性演出。省文化局派郑立松、余健民、李霍勤等到安庆选拔节目和演员,抽调军分区王兆乾负责音乐,安庆市戏改干部刘芳松、王圣伟和文化馆班友书、江理进、焦伟等参加。这些新文艺工作者与艺人们一道,边排演,边看,边提意见,互相切磋讨论,共同整理改编传统戏,移植排演新剧目。这一次,在剧本的整理与改编,声腔音乐的编配与改革,乐队的配置与伴奏配器,导演制度的试行与建立等方面,都使黄梅戏发生了重大转折,创造了一个新开端。11月,在上海公演《打猪草》、《蓝桥会》、《补背褡》、《路遇》等传统戏和《新事新办》、《柳树井》两个现代戏,安庆黄梅戏第一次挺胸抬头走出安徽,向国人展示她的风采。国人第一次发现,这支刚刚被雨露洗去蒙尘,在阳光下灿然婷立的山花,竟如此鲜艳芬芳。“呀子依子呀”的歌声传遍大街小巷,甚至成了上海音乐学院的校园流行曲。《大公报》、《文汇报》、《新闻报》、《解放日报》争相报道并载专家评介,热情赞扬。

新社会新政策给黄梅戏创造了无限广阔的发展空间。艺人们从旧社会的“戏花子”变成了新社会的文艺工作者,焕发了艺术青春和充沛的创造力。一大批知识分子以“新文艺工作者”的姿态投入,丰富和深化了黄梅戏的精神内涵,增强了黄梅戏的艺术感染力,提高了黄梅戏的艺术品位。短短十年时间里,《夫妻观灯》、《春香闹学》、《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槐荫记》相继搬上电影银幕,黄梅戏唱遍全国,蜚声海外。

曾几何时,风向一变,黄梅戏创作陷入一种“三结合”模式:“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也有十来年时间,虽然年年有“会演”,年年出“新戏”,却没有一件作品能靠卖戏票连演数场,没有一件作品能在民间传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领导越“重视”却越出不了好作品?

时至今日,“领导出思想”不仅没有销声匿迹,反而“进步”到既出题目,又限题材,还规定主题。更有甚者,下级领导凭借揣摩上级领导的意图,就给剧作家限题材,定调子,命题写戏。“群众出生活”偏偏悄悄退出,到平民百姓中去体验生活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少了。而“作家出技巧”变成了办公室聆指示(或会场听传达),回到家扣脑汁,故纸堆翻资料。于是,由一流的编剧、一流的作曲、一流的导演、一流的演员、一流的舞美、音效、服装、化妆精心打造的,动辄数十万、百万甚至更大投入的大制作作品轰轰烈烈登场,昂首阔步晋京,意气风发获奖。可是然后呢?其中有几个剧目能让民间剧团移植演出?有几个唱段能吸引得平民票友们跟着学唱?

旧社会天时不顺,黄梅戏靠着平民百姓的坚守和呵护,才得以生存;解放后国正天心顺,黄梅戏也还是靠工农兵学商的喜爱和追捧,才有如此的发展与辉煌。上承天时,下连地气,既是黄梅戏的生存经验,也是黄梅戏奋发前进的必由之路。

到安庆8个县(市)走走看看访一访,各地各类民营剧团多达300余家,遍及城乡、江湖、平原、丘陵、山区,演出足迹远达鄂、赣、苏、浙、闽、粤……

再来安庆城里走一圈,看一看:江岸,湖滨,公园,社区,从小学校园到老年大学,到处能听见“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朱笔头上一点红”,“春风送暖”,“江水滔滔”……既有便装清唱,又有彩扮演唱。既有唱段竞唱,又有折子戏表演,还有整本大戏演出……这已经成为安庆的一道有声、有形、有色的生动活泼的风景线,成为安庆市新的民风民俗。

如此肥沃的文化土壤!如此深广的艺术氛围!民间的黄梅戏如此火热!我们的专业黄梅戏团体和编创者该作何思考?

一位剧作家兼理论家在一次编剧讲座上提出问题:“我们的剧本缺什么?”回答是:缺思想,缺历史,缺文学,缺戏味。讲得很有道理。但我觉得当下最需要的还是这两样:一是独立思考的创造和创新精神;二是深入基层的平民生活体验。没有独立思考就没有主脑。没有生活就没有戏。

七十多年前,毛泽东就说过:“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

前不久,习近平又指出:“只有扎根脚下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文艺才能接住地气、增加底气、灌注生气,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

让平民艺术回归民间吧,这才是黄梅戏的根,黄梅戏的生机所在,也才是黄梅戏的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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