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2017-07-04 20:21张晓晗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7年6期
关键词:酱油爷爷奶奶

张晓晗

1

爸爸跟我说,奶奶快不行了。

以前很鄙视在朋友圈里转发医学奇迹的人,因为我很清楚这些“奇迹”不过是安慰剂,而那一刻我竟然希望这些“奇迹”都是真的。

自从奶奶住院,我梦到过她几次。每次一睁眼,就想还好还好,虚惊一场。上个月去ICU看她,她插着管子,在纸上写,我就是肺部感染而已啦。我还笑笑,凑在她耳边说,对啊,我小时候也有过的,半个月就好了。

在来上海之前,全家人我和奶奶相处最多。上小学前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人类的生活技能都是他俩教我的:系鞋带、写自己名字、认表、认钱、用马桶、背古诗。现在想想很后悔从来没感谢过她,教我一些每时每刻都能用到的东西。

大多数人说到奶奶,都会说她是最好最好的人,但是我作为她的资深好友,觉得这些评价都太局限了。奶奶是个超酷的老太太,她不爱搬凳子出去和大家聊八卦,也不会闲在家里和小孩斗智斗勇,一天生活能被她安排得满当当的。早上起来买菜做早饭,大家忙去之后,一上午都用来看报看杂志,还做读书笔记。下午会带我打羽毛球,或者教会我打争上游。我相信全家人只有我最清楚奶奶的神秘兴趣班:练过毛笔,打过门球,学过扇子舞、老年大学的英文班、计算机班,还参加过合唱队咧。

她是到了我初中都能帮我做物理作业的人,可是这些从来没人知道,她也没和任何人炫耀过。或许每个奶奶都是神秘的隐世大侠,曾经个个是有故事的女同学。只是每天在厨房里,把食材码好,烟盒剪开,用钢笔在背面写:大米、小米、茶叶、酱油,一一贴在那些剩下的零食罐上,哼着“刀叉鸡尾颜,隔通太平山”,用这些琐碎,掩饰自己是太强大的存在。

2

每年在爷爷奶奶家过生日,奶奶一大早都会给我下一碗面条和准备10元钱。我当时不知道吃面条什么意思,还不能咬断,很是麻烦,但是收到钱还是高兴极了,我小心把钱放在最喜欢的透明笔袋里。在爸妈家,只要和他们不愉快,我就会抱着那个透明笔袋里的錢大哭。小孩子很幼稚的,好像那样就知道了,世界上谁才是对我最好的人。你们对我不好,还有他们呢。

奶奶几乎是我整个成长过程中的避风港,有什么事就去找他们,一进门总能吃到我最爱的酱油炒剩饭,之后是山楂糕,切好的水果。奶奶的一项特异功能就是任何饭都能混着酱油,炒出天下最好吃的味道。土豆那种深深的红褐色,浓浓的酱油味,是最治愈的食物,除了在奶奶的饭桌上,我再也没见过。

爷爷奶奶节约到丧心病狂。我们家院子里的辣椒可以挂十年,爷爷睡觉穿的白玫瑰牌背心比我年龄都大,大瓶的可乐雪碧瓶子都要留下来装水,冬天放在暖气片上,烤热了洗脸用。家里洗完脸的水用来冲马桶,淘完米的水用来浇花,任何一样东西,都能被他们废物利用。虽然这样,家里所有的东西却还是整整齐齐,干净体面,都是很会生活的奶奶所赐。

妈妈和婶婶收拾奶奶用过的东西,发现几乎所有内衣裤、袜子都带着补丁,一边收拾一边哭,那些每年送给她的羊绒衫、羽绒被,都整齐码好一次没穿过用过,六十大寿叔叔送她和爷爷一人一件羊绒衫,之后每年过年过生日,他们就像穿战衣一样穿着那一件,到现在还跟新的一样。

可是就是这样的奶奶,第一次去香港旅游,给妈妈买了金项链,给爸爸买了金戒指,给我买了金表。我们来上海买房,他们第一时间打电话来说少跟银行借钱,我们有钱给你们。我每次回去看他们,教育我的主旨就是爸妈现在还在还房贷,千万要保持节约美德。

我现在出去吃饭,发现同桌的朋友没喝完饮料,都直接拿过来喝掉。

现在想想看,支撑着我成为一个好人的东西——勤俭节约的习惯、对人的同情心,基本都源自奶奶。还好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善良种子埋在心里,让恶习无师自通的我,也变不成太坏的人。

3

小学三年级,父母都去了上海,我又开始被奶奶接管,她坐公交车往返我家照顾我,回去后还得给爷爷做饭。那年我得肺炎,大半夜带着我去医院、陪着我打了半个月吊针的,都是奶奶。

爸妈不在,我就不回自己房间睡,每天晚上都爬到奶奶床上,和她一直聊天到睡着,还养成一个坏习惯,让她在我背后写字,才能睡着。如果睡不着,我会捏一下奶奶的胳膊,再陪我玩一会儿。长大后睡不着,我却再也不可能找到人陪我失眠,陪我再玩一会儿。

那个时候家住在六楼,五楼有一个平台,楼下的邻居在阳台搭了一个斜斜的、绿色的塑料棚。我几乎每天都在幻想,到底有什么机会能滑一次那个棚跑到平台上。终于有一天想到了办法,就在睡觉的时候跟奶奶说:“奶奶啊,如果哪天家里突然来了歹徒,我们就顺着那个棚跑到五楼哦!”奶奶听了就咯咯笑,想了想说:“哪天要是真的有坏人我就一条老命跟他们拼了,你才有时间跑啊。”

当时我背过身,抱着被子,有点难过。我不想这样,我不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没有奶奶,当然要一起跑啊。

4

爷爷一直是我爸和我叔的“公敌”,他将资本家大少爷遗风保留终生,十指不沾阳春水,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奶奶就在这种高压政策中,伺候了爷爷一辈子。

小时候,有次爷爷出去散步,奶奶忘带钥匙,甚至都不敢直接在门口等着说忘带钥匙,要不会被爷爷讲一晚上道理。她就带着我在操场一圈圈转。当时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爷爷,所以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便激动地告诉爷爷,奶奶忘带钥匙了!当时我奶奶估计万念俱灰了,说了句脏话。然后我又牢牢记住这句话,等到周末我妈来接我的时候,问我妈那句话什么意思。我妈问我,你在哪儿学的?我跟我妈说,奶奶说的。

于是,周一回到奶奶家,又到了晚饭后我们的操场娱乐时间。奶奶和我一起坐在双杠上,问我,是不是跟你妈说我说了……我说,是啊,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她叹了口气,递了根冰棍给我,是不好的意思,以后我不会说了,但是以后你也不能接连出卖我。

虽然我又很想问出卖是什么意思。但是在冰棍的诱惑下,我忍住了。

现在再想那个画面,六十岁的奶奶和六岁的我,坐在双杠上,啊,真是一个很萌的老少女呢。

5

在回济南的飞机上,我一直忍着,好像迅速加入了一个迷信的邪教,只要我不掉眼泪,剧情就不会到高潮,只要不到高潮,就还有转机。

一下飞机,打通妈妈的电话,我第一句话就是问奶奶呢,我去哪儿找她?妈妈哽咽着,半天才说出来,太平间啊。

不是这样的啊,情节不应该是这样的啊。电视剧里这会是一个梦啊,会是一个励志故事,会是一个可以打败现代医学的奇迹。我挂了电话,啪啪打了自己两耳光,北风带着沙呼呼吹来,场景没有变,我还在机场,手里还握着电话,那一瞬间,我终于大哭起来,在机场门口像是被人遗弃一样。我再也没有奶奶了。再也没有了。

我一个人走出机场,外面风雨凄厉,我茫然到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去哪儿,像是一个六岁的迷路小孩。把手伸到包里乱摸,突然摸到有个我出门前塞进来的面包。想到去上海的时候,奶奶送我上火车,给我塞了一塑料袋这种小面包,我当时既着急又难过,想到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之后可怎么办。奶奶把红色塑料袋在我胳膊上绕了两圈,说,路上饿了记得吃啊,吃饱了就没事了。

二十五岁的我,把面包拿出来使劲啃着告诉自己,奶奶说,会有办法的,吃饱了就好了。

奶奶啊,咱们是忘年老铁,你比我早来这么久,去下一个地方玩,肯定也要先去的。虽然或许会失散很久,很长一段时间里,再吃不到你包的饺子、生日没有长寿面、没有人会在我背后写字,但是我知道,缘分很奇妙,我们总会再相见。

我会好好生活的,你问我人间之后如何,我一定告诉你,挺好玩的。

谷春林摘自《ONE·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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