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中即将消逝的农事描写

2017-07-08 13:30农为平
扬子江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农事劳动土地

农为平

对农事劳动的文学描写古已有之。西方有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农事诗》传世,中国的《诗经》中相当数量的农事劳动描写则开启了这一源头。《七月》是诗集中最有代表性的农事诗,描写了劳动者种田、养蚕、纺织、染缯、酿酒、打猎、凿冰、修筑宫室等劳动场景,全面深刻、生动逼真地反映了西周农人的生活状况。诞生于现代的乡土文学继承了这一传统,对农业、农事劳动的书写始终贯穿始终。而当下,这一源流正面临断流的危机。1980年代,法国社会学家孟达拉斯在《农民的终结》一书中曾振聋发聩地宣告欧洲“农民的终结”,即传统的小农经济时代的终结,农村全面向现代化转型。同时期的西方学者也指出:“发生在美国的这些变迁也同样发生在其他国家,不发达国家的千千万万农民开始进入现代生活”a。

中国农村自然概莫能外,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之后转型变化急剧加速。这场空前的变革必然会引发强烈的蝴蝶效应,受其冲击,传承了几千年的农耕文化模式正经历分崩离析的痛楚,传统的劳作方式不断被取代、被遗弃,曾经充满田园诗意的男耕女织图景在尘嚣甚上的现代化声浪中已是渐行渐远。

纵观现当代乡土文学,其中所写的农事劳动可谓范围广、种类繁多:耕田犁地、除草开荒、播种插秧、施肥灌溉、锄草杀虫、割谷拖草、打麦扬场、舂米磨面、砍柴伐薪、养牛喂猪、修渠挖沟、种桑养蚕、培瓜育果、纺纱织布……这些农事劳动曾与人类漫长的农耕时代相伴相随,养育了世世代代的华夏民族,也创造了灿烂的农耕文明。可以这么说,农事劳动是前工业时代最重要的符号和标志。而今,随着传统农业的萎缩凋敝,大量的农事劳动也正渐渐退出或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因而那些忠实记录、描写了农事劳动的乡土文学在当下重读已多少带有挽歌的性质,它们不仅仅具有文学意义,还将越来越具有独特的历史文献价值。

孟子曾描绘过一幅理想的小农经济生活图卷:“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这确实是千百年来乡土中国自给自足的生活形态的真实写照,这种模式一直延续进当代农村。贾平凹《商州初录》写于1980年代初期,其時改革开放甫兴,对广大山村的影响甚微,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宗法制形态依然牢固存在。农民在瘠薄的土地上辛勤耕作,山上也多的是能让人活下去的东西,他们“割荆条,编笆席,砍毛竹,扎扫帚,挖药,放蜂,烧木炭,育木耳,卖核桃,柿饼,板栗,野桃,酸枣”;“山木丛杂,不能大面积地种植谷蔬,又近山之家不需柴薪砍伐,山民们就挖药材,扳竹笋,采蘑菇、香蕈,捡核桃、栗子,剥棕,取杞,割漆,收蜜,摘茶,锯板,烧炭,缠葛,破竹,编荆”b。遇到好年景,家家用大米、苞谷酿酒,过年时杀一头或几头肥猪,腌上熏上,足够吃上一年半载。这种生存状况,俨然原始古歌里吟唱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独立王国。

在形形色色的农事活动中,作家们较多描写的是一些极普遍而又重要的劳动形式,耕田耙地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种。这与农业社会对土地的高度依赖有着直接关系,所有的生活资源皆直接或间接来源于土地,因而要想获得土地的回报,前提就是侍弄好土地。因而犁田耕地这可说是整个漫长的农业时代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幅图景。“刘老九正在另一个田里驾起牛抄田,左手握着犁头把子,右膊子则裸露出来,捏着牛绳和鞭子,大声叱骂着牛。水牛嘴边冒出白沫,每听见一声叫骂,看见鞭子一扬,就奋力走它三五丈远,然后松懈下来。牛足人足,都溅上雪白的水花。”c“我们的牛很着急,它迈开大步,浑身的肌腱都在发力,木犁颤抖着,大片大片的泥土,闪烁着明亮的截面,翻到一边去。爹不时地摇提着木犁的把手,以此减少阻力……我跑前跑后,恍惚觉得我家的牛与犁是一条鼓满风帆的船,而翻开的泥土就是波浪。”d在贾平凹的小说《鸡窝洼人家》中,离异的麦绒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过得艰辛,家里又没耕牛,到了耕种季节只能拿着一把扇面板锄去刨地。幸好同村的回回拉了牛扛着犁来帮她。“梁子上是一亩二分把子地,回回套了牛来回犁着,麦绒就拿镢头挖牛犁不到的地角旮旯……后半晌,那地就犁完了,回回踏着步子把麦种撒了,开始耱地。他让麦绒抱着孩子坐在耱上压了重量,自个拉着牛,一溜一溜,耱得平顺顺的。”e这一细节,既突出了“犁”这一劳动在整个农事中的重要性,同时也通过刨、犁、挖、撒、耱一系列动作,还原了具体的劳作过程。而今,机械化耕作已在农村大范围普及,除了一些偏远落后的乡村外,在田间地头已是很难看到牛拉人耙的场景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农事劳动离不了农具,劳动史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农具史。耕田用犁耙、锄头,劈柴伐薪用斧头、砍刀、锯子,收获稻谷用镰刀,挑水用扁担、水桶,抽水灌田用水车……对于劳动者来说,农具“就是他们的手和脚,就是他们的肩和腿,就是他们日复一日长出来的智慧,干脆说,那些所有农具根本就是他们身体里的一部分,就是人和自然相互剥夺又相互赠与的果实”f。贾平凹的《鸡窝洼人家》中的回回是一个一心扑在土地上的庄稼汉子,家里有一间专门摆放农具的屋子:“这间房子很大,却显得极挤,东墙上,挂着筛箩:筛糠的、筛麦的、筛面的、筛掺子的,粗细有别,大小不等。西墙上挂着各类绳索:皮的曳绳,麻的缰绳,草的套绳,一律盘成团儿。南墙靠着笨重用具:锄、镢、板、犁、铧、耱、耙。北墙一个架子,堆满了日常用品:镰刀、斧子、锯、锤、钳、钉、磨刀石、泥瓦抹。整个屋里,木的亮着油色,铁的闪着青光,摆设繁杂,杂而不乱。”g农具品种之多之全,令人叹为观止,而且每一样农具都得到精心爱护,足可显示主人的勤劳能干和对生活朴实的热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李锐的《太平风物》,——这部作品还有一个副标题:“农具系列小说展览”,由此可见出作者的匠心所在。小说共讲述16个小故事,每一篇均以一种农具命名,涉及农村中常见的镰、犁铧、铁锹、扁担、石磨、斧头等农具,构思新奇独特,内蕴深刻,用“超文体拼贴”的独特手法把中国农民与土地、农具之间的血肉联系表现得惊心动魄,堪称乡土文学中独一无二的“农具”小说。

当然,在工业化大潮的冲击之下,小农经济的藩篱已土崩瓦解,传统农事劳动、农事工具,不可避免地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诚如贾平凹这样曾留恋宁静朴实田园生活的乡土作家,也转向面对日趋浮躁的社会、人心,从而人们看到金狗们已不甘心被拴在土地上的命运,赤膊迎着商品经济浪潮而上,而刘高兴们更是坚决彻底离开土地,宁愿在城市捡拾垃圾、做苦力、当妓女,也不愿再重复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中国乡村在转型过程中的裂变、阵痛,中国农民在这一浪潮中所经历的尴尬、痛楚,在“劳动”这一镜像中,被映照得纤毫毕现。

在农业社会里,农事劳动不仅是养家糊口、安身立命必须的手段和方式,也蕴含着农耕文明特有的价值立场、审美维度、情感方式。在农村,人们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最主要的参照标准不是道德层面而是实用价值,即他(她)在生产劳动上的表现。勤劳与懒惰,会干活与不会干活,往往成为最简单实用的二元识别标准。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中写村民小元当上武委会主任后,指挥别人干这干那,自己觉得挺威风,却被他叔父老陈教训:“小元你看!近一两个月来像什么东西!出来进去驾两条胳膊,连水也不能担了,柴也不能割了!你去受训,大家给你把苗锄出来,如今莠了一半穗了,你也不锄二遍,草比苗还高,看你秋天吃什么?”把小元说得灰溜溜的。县农会主席老杨到阎家山开展工作,很快便顺利得到村民认可和赞赏,原因就在于他第一天吃过饭就拿着工具去场里帮村民打谷子,“老杨同志到场子里什么都通,拿起什么家具来都会用,特别是好扬家,不止给老秦家扬,也给那几家扬了一会,大家都说:‘真是一张好木锹(意思是木锹使得好)”h。

确实,农村中最受人敬重的,就是老杨这样的劳动好手、能手,也是让农民们发自内心钦佩的对象。他们不仅能吃苦耐劳,劳动手艺精,而且也往往是多面手,掌握多种劳动技能,是农耕社会里最典型的代表,乡土作家在写到这类角色时,往往会抑制不住地流露出赞美的情感倾向来。“赵大伯是个能干人。他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罾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他的老伴赵大娘“也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也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苇席。她还会剪花样子”i。这是汪曾祺在小说《受戒》中写的一对普通而勤劳的农村夫妇,着墨虽不多,但成功地刻画了农村能人的典型形象。梁三老汉是柳青代表作《创业史》中一个非常能吃苦耐劳的农民形象,他心中最服气、最敬仰的是同村通过劳动发家的郭二老汉。柳青很巧妙地通过一个小细节生动表现了这一点,当梁三老汉在观看新房架梁的人群中发现郭二老汉时,小说这样描写他的心理反应:“噢噢,郭二老汉也在这里!老天爷,他那么大年纪也从上河沿跑来看架梁!你看他头发胡子雪白,扶着棍站在那里。做了一辈子重活的人啊!腰像断了脊骨一样,深深地弯下去。”j“噢噢”,“老天爷”、“啊”一系列感叹词,把人物内心完全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敬仰传达得淋漓尽致,而“腰像断了脊骨一样,深深地弯下去”则勾勒出一个历经艰辛的劳动者形象。

崇尚劳动的价值标准不仅渗透进乡土世界的价值观中,也深深影响着农村的审美观念,“美”往往是与劳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孙犁的《荷花淀》开头写月光下水生嫂坐在院子里編苇席的劳动场景:她“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细又薄,在她怀里跳跃着……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织成了一大片。她象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象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里”k。这段文字虽然没有正面写女人的容貌、身材、品性等特点,但在富有诗意的劳动氛围的浸染下,读者心中已不知不觉跃出一个勤劳、灵巧、美好的人物形象,令人充满美的遐想。韩庆邦的小说《一句话的事儿》写女孩玉佩十九岁嫁给高顺,人人都说她嫁了个好丈夫。高顺是个干活能手,摇耧播种,样样来一手。小说具体描写他劳动时的形态动作:“夏天在打谷场里扬场,他前腿弓,后腿撑,手中的木锹往上一抖,刷地一下子,一个薄薄的扇面就在空中张开了。落地时再看,麦子儿一下里,麦糠在另一下里。”村里人爱看高顺劳动,尤其爱看他铡草,女人爱看,男人也爱看,“三尺长的大铡刀,他高抬,猛按,抬刀时吸气,按刀时呼气,呼吸之间,成捆的草就碎成万段”l。在这里,劳动本身成为直接的审美观照对象,人们在观看劳动的过程中实现了审美享受,至于人物的相貌外形、思想品行,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这种打上鲜明的农耕文明烙印的审美观,完全是以实用性、功利性为内在基础的。

受这种“劳动至上”的内在思想影响,农村人对感情、家庭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也是充满了“土”滋味——朴实、实在。《鸡窝洼人家》里的麦绒之所以坚决与禾禾离婚,根本就在于她认为禾禾不是一个过日子的男人:不爱干农活,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挣钱,这是她不能原谅的致命弱点。最后麦绒与劳动能手回回走到一起,婚后两人的日子过得平稳和谐,终于达成了她内心所向往的生活:男耕女织,丰衣足食。路遥的小说《人生》中刘巧珍的情感历程也是与劳动密不可分,她对高加林的表白是直白坦率的:“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里呆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后来高加林进城后抛弃了刘巧珍,村里人都一致认为这下痴情的巧珍即使不寻短见,也会成个神经病人。确实,巧珍也曾想过死,但当她面对生养自己的土地,这种念头就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留恋这个世界;她爱太阳,爱土地,爱劳动……她不应该死!她要活下去!她要劳动!她要在土地上寻找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她觉得大地的胸怀是无比宽阔的,它能容纳人世间所有的痛苦”m。在这里,路遥用劳动、土地作为治疗巧珍的情感“良药”,让她在劳动中重新燃起生的欲念。这样的处理并非是作家臆造和夸张,而是真实地体现了农耕文化中特有的价值认知与情感处理方式。

需要指出的是,农事劳动并非只是单纯的农业手段、农业技术,其内里往往胶黏着丰富的文化内蕴。每一种传统的劳作方式都是经过长期劳动实践的检验而在历史长河中一辈辈传承下来的,其中凝聚起了很多无形的东西,诸如祖先记忆、家族情感、民风习俗、人际交往、审美维度等等,因而劳作方式上的吐故纳新并非乙代替了甲那么简单,时代在用更新更先进的手段取代那些古老的传统技艺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甚至是埋葬着附着在其上的文化基因。

这其中,改变最大的是人与土地的关系。农耕文明最重要的特质是人对土地的依赖,诚如费孝通所言“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着在土地上的”n。阎连科的短篇小说《坟地》写了一个人与土地的故事:村干部利用权势强占了一户人家的一块好地,无权无势的主人公想尽种种办法——以死相逼获得参军机会;在部队里拼命表现,最终被提干;放弃爱慕的女孩而娶了新上任的乡长丑陋的女儿……最终重新夺回这块埋葬着祖先的土地。故事在沉重的叙事中时常流露出对土地的深沉情感:“坟地上的厚土,极松软,漫浸着红油,黑黝黝的,一下脚,土就埋了脚脖,油湿了鞋底鞋帮”,“这从开了这处女地,就没亏过庄稼人。夏小麦、秋蜀黍,大豆、芝麻、红薯、花生,七七八八,五谷杂粮,种啥受啥,年年让地主人的日子过在丰季里。”在另一篇小说《鬼节》中,阎连科进一步升华了这种情感。大伯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种植能手,他种的地永远是全村的样地儿。后来儿子儿媳在土地上盖房子出租铺面挣钱,大伯一下子清闲下来,吃穿也不用愁,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胡子全白了,“地没了,就像他生命的根须再也没地方扎,没地方去吸收一丝生命水,就终于一日一日垮下了”o。对于大伯这样一生勤于稼穑的人来说,土地是他们的命,而劳动无形中成为他们内在的情感寄托、情感支柱,这根柱子一旦坍塌,人的精神世界也就失去了傍依。与这种传统的土地情结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當下农村中极为普遍的人与土地的割裂、变异,在商品经济观念的冲击下,农村土地已然成为贫穷、落后的代名词,越来越多的农民逃离土地进入城市,新一代的农民们已大多无法理解先辈对土地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情感。周大新《湖光山色》中的描写很具有代表性,主人公暖暖喜欢城市,对自己出生的楚王庄则没有好感,“主要是她厌恶种地”,而“这年头喜欢种庄稼的年轻人能有几个?谁都知道种庄稼要遭风刮日头晒,得受苦;粮食又卖不出好价钱,会受穷”p。这与祖祖辈辈的认知完全是天壤之别。

在传统农事劳动日益式微的同时,附着于其上的宗法制乡村的人事交往、风俗传统也必然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费孝通指出中国乡土社会的结构是“差序格局”——“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q。在这种人际格局中,家庭与家庭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都或多或少有一定的内在关联性,“父老乡亲”、“乡里乡亲”这样一些农村最为普遍的称谓背后实际上潜藏着错综复杂、难以割舍的血脉交联,而劳动往往是维系这种关系最直观的方式。汪曾祺在《受戒》里描写了在农村较为普遍的换工习俗:“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水田、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了。这几茬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r在这里,劳动已不仅仅是为了生产,还在一定层面上承担着人际交往、促进情感联络的特殊功能,这在重血缘、地缘关系的宗法社会中是极为重要的。而这样的劳动场面,这种互帮互助的和谐人际关系,已逐渐成为村庄的历史记忆。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民离开土地进入城市,传统的人情习俗实际上也被割裂,金钱至上、人情淡漠、道德异化等诸多问题已成为制约新农村发展的严峻问题。

另外,随着传统农事劳动渐渐消逝的还有顺应天时的耕作方式,以及人对大自然的尊崇、敬畏之情。农业时代极其讲究顺时而为、应季而作,春播秋收,无不顺应大自然的规律,人与自然之间也最大程度上保持着水乳交融、相互依存的和谐关系。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不论插秧、收割,事先都要翻翻黄历看是否适宜,虽然迂腐可笑,但其行为背后的支撑正是千百年的农耕习俗。朱晓平的小说《桑树坪纪事》中说得更具体:“在我们山里,一年有五季”,因为“庄稼人讲季节是按农时来说的。春季叫耕季,耕地种苞谷,种谷子;夏季叫忙季,收麦打场;秋季叫收季,收苞谷割谷子;冬季叫闲季,闲憋着等来年了。一年十二个月里,又分出三个‘荒月,三月、十月和十一月,这三个荒月加起来又多了一季,叫荒季。”s因为“靠天吃饭”、“靠地生存”的农业传统,庄稼人祖祖辈辈敬重自然,爱惜土地,原生态的自然环境得以延续和保存。在乡土文学中,常常可见作家往往情不自禁地描写、歌咏这种谐和的人居环境。就如艾芜在《丰饶的田野》中所写:

“赵长生坐在麻柳树下,背靠树身,舒适地叭着烟……一片油菜田,正开出又繁又密的黄花,竟将前几天可看见的满田绿叶,一点也不剩地全遮在下面了。这是农民春季的主要产物,在原野上种植得挺多的,要不是还点缀着青色的麦苗,胡豆,以及龙须菜田的话,整个天底下的田野,简直可以说全变成美丽的金黄世界了……这时有两只觅食的喜鹊,从田野里飞了起来,慢慢朝易老喜的院落飞去,就一直歇在屋后那株青钢树上面。屋顶则升起了青色的炊烟,袅袅地,随风缓缓儿播散开去。”t

如今,这样闲适优美的景致在农村已难觅踪迹,很多地方,要么人去屋空,土地荒芜,要么一幢幢不土不洋的楼房挤占了耕地,到处可见塑料薄膜覆盖的大棚里栽种着各类已经无所谓节令的蔬果,——只为追求单一的经济效益。滥用化肥、农药的田地里再也嗅不到泥土本真的芬芳,被污染的河流散发着腐臭的气息……在生态危机重重的今日返身重读乡土文学中记录下来的曾经和谐古朴的乡村世界,令人不胜唏嘘。

梁鸿在《中国在梁庄》中面对已经千疮百孔的乡村,依然坚定地称之为“一个民族的子宫”。确实,不论社会如何转型发展,乡村所担负的生产粮食以供养人类的基本职能是不会改变的,农事劳动将在现代技术的推进下改头换面继续存在,乡土文学也会持续地予以文学性的观照,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本文开头所言农事书写“面临断流的危机”,则是来自于对附着在传统劳动之上深厚的家园情结、土地情感以及古朴的民风习俗随之流逝的忧虑。毕竟,单纯依赖先进机械的现代化劳动、挽留不住农民的土地是缺乏温度和温情的,不可能诞生出“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样不朽的诗篇;而不论时代如何进步,“诗意的栖居”永远是人类的终极追求。

【注释】

a[美]埃弗里特·罗吉斯等著:《乡村社会变迁》,王晓毅、王地宁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

b贾平凹:《贾平凹小说精选·商州初录》,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27、584页。

c艾芜:《南行记》,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243页。

d莫言:《生死疲劳》,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页。

e贾平凹:《贾平凹小说精选·鸡窝洼人家》,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90页。

f李锐:《太平风物·前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5页。

g贾平凹:《贾平凹小说精选·鸡窝洼人家》,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44页。

h赵树理:《赵树理作品新编·李有才板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3、52页。

i汪曾祺:《邂逅秋天·受戒》,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90页。

j柳青:《创业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60年版,第37页。

k孙犁:《荷花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页。

l刘庆邦:《河南故事·一句话的事儿》,昆仑出版社2004年版,第161页。m路遥:《路遥文集·人生》,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197页。

n费孝通:《乡土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7页。

o阎连科:《黑猪毛白猪毛》,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290页。

p周大新:《湖光山色》,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页。

q费孝通:《乡土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34、53页。r汪曾祺:《邂逅秋天·受戒》,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92页。

s朱晓平:《新乡土小说选·桑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3-44页。t艾芜:《南行记·丰饶的田野》,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218-2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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