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萧红香港时期的创作反刍

2017-07-12 20:39张谦芬
社会科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萧红香港

张谦芬

摘 要:抗战时期的文学空间中,香港作为“流亡中转站”具有特殊的价值。对于萧红来说,香港不仅提供了相对安定的外在环境,而且提供了远离抗战主场进行创作盘整的机遇。萧红在香港时期对自己熟悉的、已写作过的题材、人物、主题进行了创作反刍,形成了基于生命立场、悲悯审美的独特抗战书写。这促进了萧红文学上的自我成长,也在疏离与回归、边缘与中心的辩证关系中展示了作家与时代不同的链接方式,提供了抗战时期文学的另一种经验。

关键词:萧红;香港;创作反刍;文学空间

中图分类号: 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07-0175-09

萧红是身前身后都颇受争议的现代女作家,在朋友圈、评论界、读者群中引起的情感反应、阅读体验都有很大的差异。萧红多舛的命运是早春时节现代女性寻求解放与独立的酷烈标本,萧红的创作生涯从始至终都是时代大潮中的同曲异调。萧红以其独有的尖锐不断触碰着抗战、启蒙和女性等话题的敏感内核,成为单一文学标准难以涵盖的异数。萧红评价中分歧最大的是香港时期的创作,边缘的香港给予异质的萧红一次重要的创作沉淀。细致检视香港时期萧红的创作反刍可以深入探寻“文学洛神”的独异灵魂,也有助于对抗战时期文学的相关问题作进一步的探讨。

萧红1940年1月离开大后方、远走香港,在当时引起很多费解、不满和叹息。在这之后的短短两年中,萧红完成了长篇小说《呼兰河传》《马伯乐》、中短篇小说《后花园》《北中国》《小城三月》以及《民族魂鲁迅》《骨架与灵魂》《“九一八”致弟弟书》等作,内容、风格上与早年《生死场》时期不尽相同,成为萧红评价中莫衷一是的后期创作。

对这一时期萧红创作的研究往往各执一端、不够全面:一是重视《呼兰河传》等回望乡土的个人抒情,而轻视《馬伯乐》等反映抗战现实的作品;二是作品评价中往往割裂风格与立场。不少研究者受茅盾的《论萧红的<呼兰河传>》影响,一方面肯定《呼兰河传》艺术上“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采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另一方面批评萧红“被自己的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束缚,为她脱离抗战予以惋惜。1尽管后世学人对茅盾的“寂寞论”多有争议,但是都对香港时期萧红作脱离时代的一致判断,言下之意萧红香港时期回归自我是对时代的抗拒。虽然政治立场下和审美视角下对萧红的评价高下不同,但都未能深入考察萧红创作中个人抒情与民族呼号的内在勾连。其实,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都是自我内心与时代精神的深度融合,《呼兰河传》等萧红居港时期创作的成功肯定不只是艺术风格方面的。林贤治以“在文学史上:她死在第二次”为题著文指出:在从政治化到反政治化的文学评判标准下,“萧红成了前后两种不同的文学思潮的牺牲品”2。

萧红的创作生涯、人生历程深受战争的裹挟:少女萧红在哈尔滨为独立自由挣扎于泥淖之时,日军正在侵占哈尔滨、谋划伪满洲国;沧桑萧红在日军进攻香港的炮火中受尽磨难、抱憾离世。始于伪满的哈尔滨、终于日占的香港,萧红在战争的催逼之下从北到南一路辗转、颠沛流离,步步远离出生之地,“从异乡到异乡”,最后殒命天涯。战争与漂泊,是如此严酷地充斥在萧红短暂的人生中,这也是萧红一生创作最主要的题材来源。萧红作为东北作家的历史身份及她所在的左翼作家群体都在一定程度地影响着她自我体验的表达。“挟着一本《生死场》原稿来到上海”,得到鲁迅的提携,是萧红之幸,3但也使她被简单定位为抗战文学作家,其早期创作中的多声部和张力感往往被忽略。

在抗战全面爆发后,抗战文艺一直在救亡宣传与艺术追求上左右摇摆。老舍在1940年总结三年来的文艺状况时反复说到“艺术与宣传平衡”是文艺者未能解决的难题,“一脚踩着深刻,一脚踩着俗浅;一脚踩着艺术,一脚踩着宣传,浑身难过”4。萧红更是在自我体验与时代要求的两股急流中不断调试。无论在私下争论中还是在公开座谈中,萧红时时力陈自己卓尔不群的文学观,显然地表现出对“七月”文学圈在而不完全属于的疏离。在散文《失眠之夜》中,“我”与“三郎”都迫不及待地述说、轮流打断对方,“我们讲的故事,彼此好像是讲给自己听,而不是为着对方”。萧红的文艺思想在萧军、胡风及后来的端木蕻良那儿得不到共鸣,这在很多座谈会记录、萧红的散文、书评等中都能看到。

在抗战文艺主流话语中,萧红的创作遭遇着不完全兼容的尴尬。她在香港时期的不少创作是在大后方未能展开的。1938年6月18日端木给《文艺阵地》信中透露,“萧红已开始写作长篇(可能即是《马伯乐》),不久将给《文艺阵地》连载后未果”5。有研究者分析连载未果,与《文艺阵地》因《华威先生》《差半车麦秸》等作引起的“暴露与讽刺”之争有关。论争的不断升级“导致了作者和编者共同的犹豫,萧红中途辍笔没有完成这部长篇”6。《呼兰河传》的写作其实在大后方时也已经开始,“大约开始于一九三七年的十二月”。看过前两章的蒋锡金尽管很喜欢萧红的作品,但是对于她“一直抒情”“人物迟迟的总不登场,情节也迟迟的总不发生”“有点纳闷”,还说萧红为了写《呼兰河传》曾怄气、哭鼻子。7

在诸多回忆中,萧红的香港之行充满诡异和仓促;其实,文艺思想自我辩解的焦虑、寻求安定创作环境的愿望、生活与创作重新开始的需要,都是促成萧红远离大后方的原因,而文化驿站香港是一种选择。由于历史的原因,香港一直被新文学作家称为文化沙漠,内地知识分子的“大中原心态”和殖民者的“种族态度上他者化”都使在港华人养成“寄居者的心态”和“政治恐惧感”,形成了香港“完全不同于中国内地”的“地域政治空间”。8在英国人对香港史的描述中常见“边缘”“夹缝”“角隅”等词汇,甚至称香港是“维多利亚朝英国与大清中国”这两个“不情愿的双亲”的“私生子”。1香港相对自由的政治空间中旅行着诸多文艺思潮,尚未形成强势的独立主体。按照萨义德文化旅行理论,诸如左翼文艺思潮、抗战救亡宣传在香港的穿行必然伴随着接纳、抵抗和变异,从而使之成为更具兼容性的文化空间。

从萧红港居时期的外部环境来看,日军占领香港之前的港英政府在中日之间保持中立的态度:一方面,为了大英帝国在远东和香港的利益对华持中立中有合作的立场;另一方面,也尽量避免激化英日矛盾,特别是广州失陷后对日政策逐渐妥协,舆论上对香港抗日宣传加以限制。2因此,抗战爆发后虽有大量知识分子来到香港进行抗日宣传,但在殖民文化、商业氛围、大众接受的影响下只能以隐晦的方式表达出来:在聚会方式上不同于大后方的街头剧、广场演讲等,往往采用咖啡沙龙、下午茶、芭蕾舞、读书会等都市形式;甚至进步刊物在办刊立场上也尽量模糊,如香港版《大公报》发行申明中宣称“我们择地于香港,只因商业上的便利”3;中国共产党在港创办的《华商报》依周恩来指示“不要办得太红,要灰一点”4,从取名到编辑都立足统一战线,避免过于明显的政治意图和党派立场。萧红从重庆后期至香港时期作品主要发表在戴望舒主编的《星岛日报》副刊《星座》上,戴望舒的创刊词也写得较为含蓄,希望《星座》给“阴霾的气候”“尽一点照明之责”。5在编辑风格上,戴望舒也是少作呐喊、宣传,更加注重文艺的抒情感人作用。

这一远离抗战文艺活动中心的创作场域,脱离了主流话语的宰制空间。同时,萧红也远离了原来文学圈的师友,获得了较为宽松的物质和文化环境。香港之于萧红不仅在于相对安定的外在环境,而且在于提供了远离抗战主场进行创作盘整的机遇。这使作家有可能遵从自己的文学主张进行创作梳理和反刍。

萧红香港时期的创作,题材上与前期写作有许多重合之处,呈现出特殊的反刍式创作现象。作家们通常避免同题重写,一是为了创新,二是因为重写实际上存在极大的挑战性。如果重写后的文本只是容量、篇幅上有一些变化,便没有多大意义。重写的挑战在于意义的深发和审美的新变。萧红香港时期的创作反刍,不是内容上的数量扩充,而是以创作立场、审美风格上的明显位移重新抵达了抗战书写的核心命意。

首先,回到熟悉的题材

抗战全面爆发后,“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宣传号召文艺工作者走出个人的小世界,去关注战时火热的斗争,以实现全民动员的宣传攻势。因此,抗战时期文学题材的选择曾一度成为重要议题,为了获取创作素材,一些作家弃笔从戎,一些作家走上前线采访体验,还有一些作家深入农村、熟悉底层。作家自身的生活能否进入、如何进入战时文学,成了不断讨论的话题。丘东平说到抗战初期“许多中国作家的活动情形”,“他们忽而在难民收容所服务,忽而在街头募捐,忽而弄壁报,忽而弄‘弄堂组织,忽而作集体创作,作战场的报告文……开会的次数多至不能计算,类似文学青年战时服务团的名目也多至不能计算,但结果是并没有弄出杰出的东西来的。”6在《七月》的座谈会中,作家们都意识到战争对于文学提出了新要求,一些作家认为不能深入把握战争便不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战争背景下凡俗的庸常生活往往为战地报道、英雄书写所取代。萧红则始终强调在作家自身的生活中体会战争,她说:“我们并没有和生活隔离。譬如躲警报,这也就是战时生活,不过我们抓不到罢了。”1这在当时具有很强的前瞻性,直到1941年老舍还指出文艺趋向的问题:“我们仍是多写正面的战争,而对于后方的种种动态及生产建设便无何表现。这是一大遗憾!”“题材不丰”,“作品的内容自然显出贫血现象”。2战时后方生活,包括沦陷生活,应该成为抗战文学的一部分。不仅如此,萧红还说,“一个题材必须要跟作者的情感熟习起来,或者跟作者起着一种思恋的情绪”3。这是说文学的题材不仅应该取自作家的生活,而且不是自然主义的实录,是作家深刻体验着的日常生活。作家在战争中没有上前线,但是流離失所的生活中包藏着丰富的战时讯息。写自己、写日常,与表现抗战实际是相通的。萧红香港时期回到自己熟悉的日常生活题材,并对自己已经创作过的题材、人物、主题进行了再度创作或反复创作,体现了思想上的不断掘进和创作的自觉意识。

萧红对熟悉的题材有创作的执拗,她曾反复创作一个地主家庭中的老仆形象。出版《生死场》后的1936年成为萧红生活较为稳定的“黄金时代”。这一年萧红三度创作“有二伯”的形象,分别是《马房之夜》(冯二爷)、《家族以外的人》(有二伯)、《王四的故事》(王老四)。在旅日期间给萧军的信中,萧红多次谈到《家族以外的人》的写作进程,尽管伴着“肚痛”“发烧”“困难的呼吸”,但“创作得很快,有趣味”,不仅写得快,萧红“自己觉得满足”4,足见作家对这一题材之熟悉,应该是萧红生活中实有的原型。这三篇小说的老仆形象各有侧重,到香港时期的《呼兰河传》萧红又一次专章写有二伯,可见此前创作的老仆形象仍有未尽之意。

萧红去港之前对于抗战题材也作了多种尝试,《黄河》《滑竿》中萧红以黄河艄公、四川轿夫表达了民族必胜的信心,成为萧红在抗战救亡中的合唱之作,带有极强的象征意味。后来萧红逐步把目光投向熟悉的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山下》《林小二》分别描写了战争环境下两个孩子的不同遭际;《汾河圆月》《朦胧的期待》《花狗》《莲花池》《孩子演讲》等作品表现战争中失去儿子的老人、惦念征夫的女人、被主人遗忘的花狗、遭暴力残害的老弱、惶惑无依的孩童。

在民族的大苦难中萧红关注熟悉的老弱孤寡,不仅关注他们在战争暴力中所遭受的直接伤害,而且关注普通人战时生活所遭受的各种挤迫。如《朦胧的期待》《孩子的演讲》,表现民族大义所不能取代的个体的惶恐与不适,这些在大后方救亡洪流中难以充分展开的话题到萧红香港时期创作中得到了延续。居港时期萧红创作小说《北中国》,表现父子两代人对于抗战的不同态度,保留了大后方时期小说《看风筝》《旷野的呼喊》的题材骨架,但叙事重点发生了变化。1933年创作的《看风筝》中父子形象都有直接描写,小说试图表现革命者的形象,但极为隔膜。作家对于革命者不很熟悉,整个情节因为虚构而显得不很具有逻辑性。1939年创作的《旷野的呼喊》调动了萧红中学时候参加反日护路的游行体验,写儿子瞒着父母参加修路弄翻日军火车而被抓。小说以父母为儿子担惊受怕为主,也试图展示儿子敢于反抗的正面形象,但较为闪烁模糊。正如散文《一条铁路的完成》所记,萧红对这次游行留下的只是一段青春热情的追忆。到1941年萧红在香港创作《北中国》,人物关系设置与《旷野的呼喊》相似,但以耿老爷夫妇苦等离家抗日的儿子为主体事件,叙事的重心是萧红熟悉的北方小城没落地主家庭,而将她不很了解的革命者形象及抗日的内容放到了背景之中。

萧红香港时期还从自己流亡生活的体验出发塑造了非英雄的小人物,不仅对战时知识分子形象进行了反潮流的拆解,而且对于虚空抗战宣传进行了嘲讽。长篇小说《马伯乐》以卑琐的小知识分子为主人公,是香港之前的短篇小说《逃难》的全面升级。不仅小说中马伯乐从青岛到上海到武汉的逃亡路线是萧红和身边许多知识分子所亲历的,而且文中关于战时文坛的描写也是萧红浸泡其中的日常生活,这个灰色知识分子的灰色琐事显然不符合当时抗战文学的标准。

在救亡的呼号中恋爱的故事更是不合时宜,然而香港时期萧红频频重写封闭小城里普通生命的觉醒与爱恋,这也是萧红所熟悉的。萧红1933年的《叶子》曾写叶子与莺哥一段青涩的情感,到香港时期的《呼兰河传》中“我”与兰哥的两小无猜中还依稀可见,到绝笔《小城三月》中便是翠姨与哥哥哀婉无声的故事。此外,她还在《呼兰河传》和《后花园》中两次写磨倌混沌生活中的顿悟和绵韧。小人物的小爱小恋似与整个时代主题毫无关系,但其中关于生命的体悟(包括口述遗作《红玻璃的故事》)是萧红跌宕人生的痛彻痛悟,也是能与战争乱世之叹深切共鸣的时代话题。这其中对生命本身的关注是萧红与抗战时代主题链接的一种方式,也是萧红文学跨越时代的意义。

其次,立足于生命的立场

萧红一开始便带着独特的生命体验走上文坛,而她的早期创作对民族、阶级、启蒙、女性等话题往往以矛盾对立的情节结构在左冲右突中进行整合。早期小说《夜风》以地主婆和她穿着皮袄的儿孙在屋里喝茶与穷老婆子的儿子穿破衣守炮台受冻生病对比,最后以“穷妈妈抱着病孩子”愤而反抗作结;早期小说《叶子》中叶子妈妈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家长,生生拆散了叶子与莺哥,“穷人没有亲戚”,小说表现了左翼立场下的贫富冲突;小说《旷野的呼喊》中陈公公对于抗日的不关心、不支持,对于他来说“睡在他旁边的儿子,和他完全是两个隔离的灵魂”,这是表现了启蒙视角下的父子矛盾;成名作《生死场》更是以“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喊出了抗战文学的第一声呐喊,同时也以金枝“恨男人”“恨小日本子”“恨中国人”的悲诉表达出民族立场、女性立场的含混交杂。陈思和说《生死场》中“有原始的生气”,“是带血带毛的东西,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冲撞、在呼喊”。1可以说,萧红的起步包含着多重阐释的空间,也有着多种发展方向的可能性。

萧红对自己创作的多重性是有所觉察的,她也有意识地寻找自己的文学定位。有二伯原型的数次重写,是萧红在时代与自我之间进行创作选择的一组实践。1936年的三篇小说是《呼兰河传》的练笔和调试。《马房之夜》写一个孤独、寂寞的老猎人在昏盲的衰年等待少时伙伴五东家短暂相聚的急切与激动,这里没有阶级的冲突,着重写的是老人英雄迟暮的孤独;《王四的故事》写王四在主人家待到老已经“把自己看成和主人家的人差不多了”,但丢了支工钱的手折还是让他“感觉异样的寒冷”,阶级的差距还是在小说中透露了出来;而《家族以外的人》则以限制性的儿童视角写“我”与有二伯因都被家庭排斥而结成同盟,一起偷东西、一起被惩罚。在顽皮孩子的眼中,偷盗无伤大雅、甚至值得佩服。因此整个小说充满对有二伯的同情,把“我”父母作为狠心、冷酷的家族强权进行批判。萧红的创作深受时代话语的影响,这三篇小说中摇曳着阶级视角和生命立场的两种笔墨。然而,经历1938-1940的“香菱学诗”(萧红自述)般的摸索,萧红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文学观。在抗战全面爆发初期最群情亢奋的救亡氛围中,萧红公然宣称:“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2因此,香港时期病重的萧红重新怀念起最初的《马房之夜》,将之推荐给史沫特莱带到美国翻译,这是萧红对生命立场的一种重新捡拾。在《呼兰河传》中重写有二伯的故事时,萧红完全剔除了阶级对立、强弱对抗的影子,也放弃了同情与批判的企图;深埋不忍与不弃之情,深情而又冷静地叙述他老境的颓唐、卑微的人生,将笔穿透到幽暗人性和不堪命运的深处;并将老仆有二伯在主人家尴尬的处境、凄凉的晚景汇入呼兰小城活便活着、死便死去的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的轮回中。

萧红的后期创作不再像通常抗战文艺以民族至上、国家主义、阶级意识的立场为最高价值取向,而是都回归到了生命的层面上。在《无题》中萧红写到一个残废的女兵,表达了对于民族视角下英雄礼赞的质疑。她说看到女兵“那腋下支着两根木棍,同时摆荡着一只空裤管”时,想着“那女兵将来也是要作母亲的”,便没有办法只是讴歌了。她说,“无管这残缺是光荣过,还是耻辱过,对于作母亲的都一齐会成为灼伤的”。从生命肌体的痛感、创伤来控诉战争,萧红的战时书写有生命的温度。

萧红由外倾的战时记录转而内倾的生命体验,表现战争在身体上和心灵上所造成的创痛。香港时期的《北中国》并没有批判耿大先生对日伪统治的逆来顺受和對儿子抗日的不理解,而是充满温情地表现他思儿心切的可怜父母心,从中国人特别看重的人伦亲情角度表现战争对生命、对正常生活秩序的摧毁。小说一开始写世代相传的老树被伐、树上的喜鹊窝被毁,取的是覆巢之意。小说中没有把母子、父子、夫妻、主仆放在对立的关系格局中,而表现他们之间难舍的伦常情谊。特别是把耿大先生不作为地主而作为父亲的形象,表现得极为感人。对儿子长久的等待、盼望使他神智糊涂,每天给儿子写信,但“大中华民国抗日英雄耿振华吾儿收”的空信封永远无法投递,一个父亲的无尽思恋是对战争更有力的控诉。小说中的耿大先生已经不再是贪婪的地主、凶悍的家长,而只是一个迂腐不失温暖的父亲。

《北中国》也真实地写到抗战过程中的重大事件——皖南事变,但是与茅盾《腐蚀》明显的党派立场不同,萧红并没有站在政治的大局上反对同室操戈,进行谴责和抨击,仍然从普通民众的角度来写。小说写耿家听说“中国要内战了,不打日本了,说是某某军队竟把某某军队一伙给杀光了,说是连军人的家属连妇人带孩子都给杀光了”,“自相残杀”,耿大先生认为是日本人挑拨离间,但是确确实实传来大少爷“被中国人打死了”的噩耗。萧红从少爷无名死后,太太的痛苦、长工们的叹息、大先生的痴梦表达出对于无谓牺牲的悲愤。结尾写耿太太怕耿大先生招惹祸端,把他幽禁在花园一角的凉亭里。满园落雪的时候大先生已经不可能回到红泥火炉、吟诗赏雪的风雅生活中,他熏死在炭烟之中。萧红站在生命的立场上表现了战争对所有人,包括对地主阶层的灾害,她以无限哀婉之情伤悼富庶乡绅之家在战乱中的没落。小说最后写道:“外边凉亭四角的铃子还在咯棱咯棱的响着。/因为今天起了一点小风,说不定一会工夫还要下清雪的。”这寒风、这铃声、这荒园、这清雪,述不尽人亡、家毁、国颓的无限悲凉。

萧红香港时期的《后花园》《呼兰河传》《小城三月》等怀乡之作,不仅延续了对乡村愚夫拙妇麻木、惰性的批判,也表现了对生命的庄严礼赞和深情眷恋,带有浓郁的东北地域特色。那磨坊窗口爬满黄瓜的蔓子,“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一不留心”“把那磨坊的窗给蒙住了”;那后花园“新鲜漂亮”,“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那三月的小城“河冰发了”、“杨花满天照地飞”,“草儿头上还顶着那胀破了种粒的壳”,“春天带着强烈的呼唤从这头走到那头”。以生命意识为底色,萧红在羁旅漂泊中徐徐展开北国小城的生活画卷,写自然生命的更迭、写婚丧嫁娶的热闹及跳大神、放河灯、看野台子戏的民间生命样态。萧红突破启蒙视角国民性批判的单一维度,呈现乡野子民无知无觉的麻木中也自有一份生命的庄严。写有二伯浑浑噩噩的生、小团圆媳妇无力抗争的死,同时也写冯二成子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冯歪嘴子对生命责任的担当。这种对于生命本身的呈现和信仰并非仅是萧红背井离乡精神安慰的纾解,在国土沦丧、家园荒芜的战时最艰难时节更是一种绵韧民族力量的展现。这与从抗战区到沦陷区同时兴起的民族伟力的文学追寻颇为暗合,萧红用情真切,写得更加深沉。

最后,沉淀于悲悯的审美

经了坎坷的人生历程,遍尝种种苦痛的萧红在文学中进入了哲学化的人生体悟。伍尔夫说,女性往往在艺术中寻求自我救赎,但是女性表达往往受到其文学经验的限制,女性小说中“因自身受到歧视而感到愤怒、因自身不受重视而想大声呼吁的女性意识”,“通常会使小说扭曲”。“愤愤不平的情绪”“使她永远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才华彻底表现出来”。优秀的女性创作需要超越女性作家的局限,通过“心平气和地写作,不怨恨,不哀诉,不恐惧,不愤怒,也不说教”,才能达到“令人惊异之处”。她还以哈代为例指出,一部小说“是一种印象,不是一场争论”。1萧红香港时期的创作反刍正是回到了对于生活本真面貌的呈现,不仅表现在创作内容不随流俗、贴近自我的内心,而且表现在文学审美上追求悲悯的境界,实现了悲凉与温情、讽刺与体恤的交融。

许多研究者注意到萧红香港创作对家庭关系的设置、对父母的描写都有美化的倾向,这是作家思乡恋家之情的流露,更是萧红与家族、与亲人、与自己情感和解的文学表征。与鲁迅先生对于“暗陬乡村”的展示不同,香港时期的创作中,萧红一方面展示沉闷的环境、麻木的生存,另一方面也表现了韧性生命简单的欢愉。生命的喧哗与生存的荒凉在萧红小说中交相辉映,在平淡而微带调侃的叙述语气中表现宿命式的悲剧意识。这种“愚昧保守”却“也悠然自得其乐”的生存呈现,虽被茅盾指为“作者思想上的弱点”,1但恰是萧红的深刻之处,表现出了具有民族特性的悲剧意识,带有哲学的意蕴。

萧红香港时期的创作反刍以一种悲悯情怀表现出对人物的理解之同情,并把人生的历程放在历史的序列中,表现凡俗个体生命在历史狂澜中的无力自主。萧红并不局限于救亡的宣传,而是在历史的视野下讲述“巨大历史灾难带给整个民族的苦痛与牺牲”,展示“在现代性劫掠下”“家族的溃败、乡土的溃败、文明的溃败”,“最终都是以人生的溃败为焦点”。2《呼兰河传》《小城三月》等对人生无奈和世事沧桑的诘问因此带有更深广的哲理体认。赵园说,“在中国现代作家中,也许萧红比之别人更逼近‘哲学。”3萧红自陈她与鲁迅的不同:“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 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4萧红的悲悯指向所有生命,包括她自己。这种对于普通生命无力自主的理解和体恤,带有一种人生的况味,在战争書写中别有意义和价值。相对于在香港与之擦肩而过的张爱玲,萧红的文字更有个人的体温和生命的深情,这也许是她穿越战争的硝烟仍为后世读者所喜欢的原因之一。

萧红直接表现抗战现实的《马伯乐》与端木蕻良的《新都花絮》也不同。端木蕻良以知识分子视角展现陪都重庆战时上层与底层两个世界的两重空间:居于小说前景的是宓君等上层女性空虚奢靡的生活,而把战时生活的轰炸、警报、死伤推到了远景。《马伯乐》扩充了之前的《逃难》,絮絮叨叨地呈现小知识分子庸常、琐屑、为外力所驱策的逃难生活。小说对主人公有讽刺、也有同情甚至认同。整个小说“回落‘民族大义、‘正气凛然之外的日常生活情景与琐事描写,对于‘抗战术语也多有‘冒犯之处,反映在‘英雄之外,平民百姓的真实生活情景”5。作品中谐谑的调侃与温和的呈现不是金刚怒目的批判,而是微讽与同情。

萧红对战时普通生命的悲悯叙事,呈现出看似极淡却极隽永的情致与韵味,体现出一种沉静之美。萧红说不相信“小说有一定的写法”,宣称“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不一定都“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甫的作品那样”。6在散文《无题》中,萧红表达了对屠格涅夫式文学的欣赏,她说文学不应是“暴乱、邪狂、破碎”的,而应是“合理的,幽美的,宁静的,正路的”,走向灵魂的。萧红香港时期创作沉静美的营构小处表现在意象的选用,如《旷野的呼喊》从“风撒欢了”开篇,以“风便作了一切的主宰”结束,几乎全文情节都在狂风的吹刮之中,人物生活、心境都在大风肆虐的动荡之中。极相似的,《北中国》以“清雪”始终并贯穿,小说的氛围情调却变得充满悲凉之意;也有研究者注意到萧红作品“标点符号在使用上的明显变化”:“在她初期的创作中感叹号的使用多得超出常规”,而香港时期感叹号的使用比率“落入低谷”;“即便是《马伯乐》这样一篇极尽讽刺之能事的小说”感叹号也极少使用,并且一些疑问句式也都标以句号。1叙事速度上,萧红香港时期也趋于平缓,如果说《生死场》以极具动感的画面切换,表现“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的蒙昧,《呼兰河传》则以长镜头平稳地呈现严冬封锁的小城,城里的“两条大街”及小胡同里的“生,老,病,死”。萧红走过激愤的言说,不再注重视觉和心理的冲击力,走向蕴藉、节制、简约的抒情。

蕭红在港两年逐渐从左翼文艺圈中疏离出来,从时代大潮的裹挟之中独立出来。这一时期的创作反刍是后期萧红寻求女性独立与文学独立的二次努力。有研究者很感性地说:“我认为萧红与同时代同群体的作家比较,其特异之处,在于她被时代风潮裹着向前跑了一段之后,还保持着警醒与天真。萧军说她‘没有处事经验,萧红反驳道:‘在要紧的事上我有!什么是要紧的事?于萧红而言,只能是写作。……离开萧军之后,萧红决定了这几件事:不去延安。……离开重庆去香港。这几件事,任何一个决定不对,中国大概就没有《呼兰河传》了。”2应该说萧红的远离不是对于抗战现实的简单疏离、自我拒绝,香港时期萧红与抗战的关系是一种内化,是一种边缘的在场。空间理论说,“遥远的就是在场的,边缘和中心具有同样的实存”3。施蛰存同时期在香港所写的散文《薄凫林杂记》也表达了这个意思。他说,“抗战质经改变了——至少是部分的——我的气质”,虽然“没有参加抗战,即使是间接的”,但“我的心灵已完全溶化在抗战的氛围中而不觉得”,“这是到香港以后才发觉的”。萧红的香港之行,对于其本人意义重大,对于抗战时期文学启发良多。

一方面,视写作为宗教的萧红选择边缘之地的香港,实现了她的创作涅槃,是萧红创作上的一次成人礼。生活上与萧军的分离,实际上是抗战时期作家不同道路的选择,在私人情感纠葛之外,跟文学观的分歧有着重要关系。萧军回忆说,他们“永远分离的历史渊源,早在相结合的开始就已经存在”,“问题还是老问题,我要随着学生们去打抗日战争的游击战;而她却希望我仍然继续做一个‘作家,但是那时我已经失却了做为一个‘作家的心情了!对于‘笔已经失却了兴趣,渴望是拿起枪!”4在他的《侧面》中更清楚地记录了萧红在文学与抗战之间更强调“文学事业”是“自己的岗位”。5萧军代表了抗战大潮中的一种文人态度,而回到文学本身则是萧红的选择。

萧红的文学选择也促成了萧红精神主体的自我成长。与其他东北作家不同,萧红的创作带有浓郁的主观情绪。萧红不是描写民族立场、家国意识下极富政治地标景观的“东北三省”,而是将呼兰河小城、后花园等以情感浸润成独有的“我城”,是流离他乡的归根之思、怀乡之忆。正如伊格尔顿谈到,“审美具有中转或传递机制”,“美学是道德意识通过情感和感觉以达重新表现自发的社会实践之目的所走的迂回道路”6。香港时期萧红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时,极具个性特征的审美中转发挥了作用。这时,她的主体意识笃定了,文学个性增强了,文学也成了她的另一个家园。法国作家埃莱娜×西苏称“词语是我们通向另外世界的大门”,“对于一个已然失去一切的人,不论他失去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度,在某个特定的瞬间,语言总会变成一个家园……这个国度抹去了各种空间地理分界和时间分野”。7对于一无所有只有文学的萧红,在边缘的香港以边缘的姿态完成了青春的淬火,在其沧桑的生命文学中融汇了个人之痛与民族之殇。海德格尔说:对于漫游者“返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8。对于萧红,回到文学、回到自我,是她的抗战姿势。有研究者从语言实践与生活形式的密切关系,指出“按照德里达的说法,萧红可能是最接近写作行为之源的作家”,《呼兰河传》中萧红特有的絮絮童言是其“生命呼吸的气息”,“但是《呼兰河传》中的原点绝对不是以往论者所说的萧红所描写的故土、萧红所追忆的童年,而是另外一种根本与它们异质的东西”1。独立的文学世界,也许是作家追寻的另一个原点。

另一方面,正是对于文学自我属性的坚守,萧红与前代左翼作家形成了有趣的互文关系,丁玲的《风雨中忆萧红》、茅盾的《论萧红的<呼兰河传>》都带有作者政治姿态上的曲辞和艺术直觉中的真言。萧红病逝3个月后的1942年4月,延安窑洞里的丁玲写作散文《风雨中忆萧红》悼念萧红,同时诉说“难于忍耐的”“阴沉和絮聒”。文中,丁玲回忆起雪峰与秋白在“政治”与“自己”之间的矛盾,回忆起萧红的“少于世故”以及“纯洁和幻想”“稚嫩与软弱”。很显然,丁玲在这篇散文之中寄寓了太多一言难尽的弦外之音,实在是借萧红之酒杯浇自己块垒。是月,延安各机关开始整风学习,丁玲的《三八节有感》等作受到批评。次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丁玲在《关于立场问题我见》《关于<在医院中>》《文艺界对王实味应有的态度及反省》一系列文章中深刻检讨,她在两重自我的艰难撕裂中走向“革面洗心”“脱胎换骨”。

同样的互文关系也存在于茅盾与萧红之间。在《论萧红的<呼兰河传>》中,茅盾首先以单独一部分从自己的心境写起,写自己在战乱之中的“酸甜苦辣”,写自己痛失爱女的悲伤。在写萧红的“寂寞”之前,“感伤”“抑悒”“困扰”“悲痛”等词随处可见,单“寂寞”一词茅盾为自己使用了五次。也可以说,在萧红的“寂寞”中寄托着茅盾自己感慨万端的流离之痛和其他难以明说的寂寞之感。因此茅盾文末说对于萧红蛰居的“不可解”、“惋惜”萧红“不能投身到工农劳苦大众的群中”,则是理性茅盾的评说,也是茅盾之“矛盾”的又一明证。其实,茅盾对于萧红已经赞赏有加了,对于其人物“原始性的顽强”,对于其艺术上“含泪的微笑”,对于其“不像”“严格意义小说”之外的价值,作为评论家的茅盾推崇备至。2萧红的创作和身世是如此深切地挑动着同时代作家的人生感喟,是萧红之魅力。众多作家怀念萧红的文化行为背后有着含义深刻的历史潜文本,这是很值得研究的现象。香港时期萧红的创作反刍在疏离与回归、边缘与中心的辩证关系中,展示了作家与时代不同的链接方式。

With a Discussion on Xiao Hongs Ruminating Behavior of the Literary Creation in Hong Kong

Zhang Qianfen

Abstract: Hong Kong, as a transfer station of many Chinese writers life, was a special literary space with significant value during the period of Anti-Japanese War. For Xiao Hong, Hong Kong not only provided her a place of survival and refuge, but offered her opportunities to rethink her creative writing away from the battlefields as well. Xiao Hong recreated some novels about the familiar materials, characters and subjects while living in Hong Kong. Xiao Hongs ruminating behavior improved a unique written style based on the feelings of compassion and the value of aesthetics. The alternative way of the literary creation impelled a self-development of Xiao Hong, and demonstrated the different link mode between the writer and the era in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during the period of Anti-Japanese War.

Keywords: Xiao Hong; Hong Kong; the Ruminating Behavior of the Literary Creation; the Literary 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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