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麻雀

2017-07-13 13:31子马
椰城 2017年2期
关键词:文文梨花婆婆

子马

秋风一吹,竟下了雪。雪一落,村子静了。湿湿的水泥路弯曲,光滑。梨花拉着行李箱走在路上,又慢又小心,红色的马靴轻触地面发出细微而连绵的声响。五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回家。五年了,她身后的女儿已变成大姑娘了。女儿一进村,就不停地感慨,说楼房多了,村头的树林不见了,烧砖的窑也不见了。梨花不说话,只是往前走。这个季节,麦子刚播下,打工的都才走,离过年还有几个月呢。这是个外出的季节,不该回家,可梨花回来了。

下了大路拐进小巷,就到了家。两扇大门,锈蚀了,红不红黑不黑的。婆婆看见她们,先是一愣,接着就喊文文文文,你回来了。两手摩挲着孩子,不知道怎样亲才好。梨花叫了声娘进了屋。屋里清冷清冷的,梨花感到凉气直往骨子里浸。几年不住,房子也老了,老得让人陌生。西间是她的卧室,婆婆一直没住,还留着。昏暗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宽大的床,靠墙立着一个四门的柜子。柜子旁放着一个洗漱架,常年不用,落满了灰尘。這些都是结婚那年买的。梨花有些累,索性歪在了床上。

这时有人进了院子,叫了声文文,夸文文变好看了,又问文文你自个回来的?你妈没回来?你爸呢?梨花想出去打招呼,犹豫着,没有动。她听声音知道,是邻居朵婶。以前,她有些讨厌朵婶,年纪一大把了,总爱打听个事,东家长西家短的,到处乱说。朵婶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屋檐下说个不停。婆婆没怎么搭腔,只是朵婶一个人说。说这日子可咋过,孩子也不要了,打了几次电话就是不回来。梨花没心思听这些,她斜歪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空落落的。

晚饭是婆婆做的。稀饭,馍,香油拌萝卜丝。她刚嫁过来时,婆婆就老做这种饭。一开始她不爱吃,谁知,后来竟吃惯了。这几年在外面,每逢萝卜上市,她会买来几个,自己下厨做菜。做了几次,一尝,总找不到老家的味道。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婆婆还是做这种饭。一天没吃了,胃还是满满的,沉沉的。筷子夹住了萝卜丝,她的泪却流了下来。菜含在嘴里,没嚼,便抽泣了。婆婆只是说吃吧吃吧,梨花,别想那么多。她什么也没吃,就倒在了床上。屋里一团黑。隐隐地院子里有鸟在飞,扑棱棱地,从一枝飞到另一枝。再一飞,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夜,真是静,静得让梨花不习惯。好像一切都停止了,消失了,只有夜在流动。昨天这个时候,她和女儿上了火车。车窗外的灯光逼人的眼,人群在光里穿梭,像随水流游走的鱼。火车猛地一动,渐渐地灯光变弱,变小,不见了。城市一片漆黑,偶尔有三两处光在移动,一晃儿也不见了。城市是黑色的,梨花想,只有在夜里才能看到它的颜色。黑色底下是躁动,是喧嚣。村子呢,村子是无色的,似一池水,一眼就看到了底儿。梨花睡不着,屋外沙沙地下起了雨。她隐约听到有谁在骂,声音一高一低的,好像就在屋后。仔细听,原来一个男人在骂孩子。男人骂得难听,夹杂着脏字,死不死活不活的,一股脑地都吼了出来。骂了几句,停了一阵儿,又骂,这次好像不是骂孩子,是在骂大人。没有人搭腔,男的一个人骂。梨花听得凄厉,不由得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男人不骂了。雨沙沙地响。是谁在骂呢?屋后是苗婶家,苗婶家该有什么事呢。

第二天,梨花起床时,天已大亮了。无风,无雨,是个阴天。文文正和一个小女孩跳皮筋。皮筋一头套在凳子上,一头套在文文腿上。小女孩不停地腾跃着,两根皮筋在她脚下变幻成多姿的花朵。梨花认识这个女孩,她是苗婶的孙女,叫桂珍。桂珍看到梨花,停了下来,对着梨花笑。女孩也有十几岁了,穿得朴实,完全没有城里孩子的娇巧。头发系在脑后,还有几缕散在额头。梨花也笑了,说,冷不冷啊,刚下过雨。文文说,不冷,还热呢。小女孩看着梨花,不说话。梨花问桂珍,你冷吗?女孩有些羞涩,低着头,嘴动了动,听不清说些什么。梨花弯下腰,笑了笑。女孩又说了一遍,这次梨花听清了。女孩问你见过我妈吗?这句话把梨花问愣了,她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意思。女孩说,我妈和你在一个城市打工。梨花心里一颤,心想,孩子想妈了,她便随口说了句,我见过,见过。女孩说,你给她说,我爸想她,我也想她,让她回来吧。梨花说,我见她,一定让她回来。女孩又接着跳皮筋。女孩的头发,散乱,干枯,像秋天里细长的瘦草。她跳起来,头发更乱了。

梨花坐在门前。早晨的空气,清冽,潮湿。一棵梧桐,叶子早已落尽,枝桠浸在灰蒙蒙的光里。在城市,总是忙着赶时间,分不清早晨和黄昏。几年了,梨花第一次看见了早晨,平静,安详,没有忙碌,没有急切,一切都停在潮湿的晨光里。

这天夜里,梨花又听到了斥骂声。骂声惊醒了她,她侧着身子听。男的似乎躺在地上,有个女孩在喊,爸,爸,你起来。男的还是骂,让她死在外面算了,不要脸,把人丢完了。梨花听到女孩的声音,心里不禁一震,这不是桂珍吗?桂珍一直喊,爸,爸,爸。女孩的声音很弱,很小。梨花坐起来,想去看看。漆黑的夜,深不见底,凉气扑来,她打了一个寒战。

次日上午,她想去看看桂珍,没想到丈夫打来了电话。手机那头的声音很大。男人说,过两天,我回去,咱把手续办了……梨花骂了一句,挂了电话。一股怒气从心中涌起,嗓间又干又紧,头几乎要胀裂了。她推开门往外走,沿着大路,一直不停地走。前面是庄稼地,浅黄的麦苗,瘦弱,疏落。一群麻雀从地头飞起,灰压压的,盘旋着,扭曲着,落在不远处的麦地里。还未落定,又哄地一声跃起,扑向了路边的老杨树。

梨花不再往前走,她看到了那块地,那块埋着公公的地。她嫁过来那年,公公不在了。村里人唏嘘不已,说梨花命苦,没个老人没福了。也就是那年,梨花扔下锄头,一同和丈夫去了南方。坟头又矮又小,长满了枯草。人一不在,时间过得也快了,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有锣鼓的声音传过来,是谁家在唱戏。梨花沿着路往回走,锣鼓的声音近了,人多起来。几个人还和梨花打招呼,问啥时回来的,去看戏啊。梨花应了几句,也不知自己说些什么。戏台上的老生拖着腔在唱,看戏的人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梨花感到衣角被谁拉了一下,低头一看是桂珍。桂珍正仰头看着她,脸上渗着汗,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放着几包药。谁病了?梨花问。桂珍晃了一下药说,我爸又喝酒了,胃疼,还在床上睡着呢。你去拿的药?桂珍笑一下,显出自豪的样子,我都去过几次了。梨花拉住孩子的手,走,咱回家吧,别让爸爸等急了。endprint

两人往回走。桂珍问,你真见过我妈吗?

梨花说,真见过。

我妈在外面干的啥工作,你知道吗?

梨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干的啥工作?服装厂。

啥服装厂?

童装。就是你们小孩穿的衣服。

那我爸为啥老骂她,骂她丢人不要脸。

你爸喝醉了。人一醉,瞎胡说。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太远了,等你长大了……

到了门前,桂珍说,吃过晌午饭,我去找文文玩。梨花说,我让文文等着你,赶快回家吧。桂珍进了大门。门很大,院子又深。梨花听到桂珍喊了一声爸,接着什么声息也没有了。

下午,桂珍没来。夜里,也没有听到男人的骂声。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桂珍却突然嚎哭起来,接着就听到男人噼噼啪啪的打骂声。那时,人们正忙着择菜,淘菜,生火,准备午饭。街口的几个老人晒足了太阳,裹着棉衣正往家里走。大街空荡荡的,安静而温暖。叫声刺破了暖洋洋的空气,人们一齐抬头看,转身,迈开步子朝一个方向跑。

桂珍趴在凳子上,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鞋底,还在啪啪地打。凳子旁边散落着一些钱,一元的,五元的,五角的,还有一角的。挨着钱的是几张脏兮兮的餐巾纸,揉皱了,团在一起。男人边打边说,让你偷钱,不学好,让你偷钱,不学好。

梨花也进了院子,扑过去,夺了鞋子,一把拉起桂珍。桂珍站不住,双腿颤抖,泪已浸湿了衣袖。男人蹲在地上,呼呼地喘气,掏出烟点上,使劲抽了几口。门口挤满了人,探着脖子,直勾勾地往院里看。梨花扶着桂珍向外走。门口挪开一条缝,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她的脸上,胸上,背上,腿上。梨花心里翻起滚烫的热浪,全身燃烧起来。她们挤出了人群。女孩不哭了,紧紧跟在梨花后面。

风一刮,一天冷似一天。梨花蜷缩在床上,头疼得厉害,吃了些药也不见好。这些天,桂珍没来,文文吃过饭就和奶奶出去了。婆婆劝她出去走走,别老躺着。梨花也想出去走走,可是去哪呢?她一出去,就会有人问她,大奎呢,大奎咋没回来。挣大钱了,家都忘了。大奎是她的丈夫。那次,一个小媳妇笑眯眯地提醒梨花,可别呆在家里,时间一长,男人的心就变了。不知那女人是好意还是取笑。梨花躺在床上,心里乱成一团麻。风在小院里呼呼地刮。

“梨花,梨花。”苗婶在院里喊。

梨花翻身坐起来,苗婶已进了屋。“你去看看桂珍吧,这孩子非要找你。”苗婶说着便哭了。梨花跟着苗婶往外走。

屋里坐滿了人,烟味刺鼻。桂珍躺在床上。床头挂着乳白色的吊针瓶。

“桂珍,桂珍。”梨花俯下身子小声喊。

桂珍睁开眼,叫了声妈。苗婶一下子哭出了声:“珍,这是你梨花大妈,你看看。”苗婶蹲在地上,手拍床沿放声哭起来。“都是那不要脸的害的。家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嫁到俺家没让她受过一天罪,吃啥买啥,穿啥买啥……”一个老年人扶起苗婶:“别哭了,老嫂子。赶紧想办法给孩子看病吧。”

桂珍似乎还发着烧,脸红红的。“你真见过我妈吗?”桂珍问,“那她为啥总不回来。”

“你妈想回来,厂里忙,不好请假。等过年吧,妈妈一定会回来。”梨花只好安慰孩子。

“过年?她真能回来吗?”

“能,过年厂里放假。她咋能不回来。”

“她不回来,我就跟着你一块去。”

“行,我带着你。”梨花看到孩子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城里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你去了,让文文陪着你一起玩。”

“过年还得好几个月呢?”

“好好看病吧,病好了,也就该过年了。”

男人们都抽着烟,一根完了,掐掉过滤嘴,续上,接着抽。时不时地,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皱着眉头,又唉叹几声。

梨花往外走。苗婶送到大门口说:“高烧十几天了,温度就是下不去,你说吓人不吓人。孩子可受了罪了。”

梨花说:“到大医院看看吧,老在家输液也不见得好。”

梨花到了大门外,也哭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拖拉机突突地响,夹杂着杂乱的说话声。桂珍去看病了。

这几天,又下了大雪。人在路上走,不大一会儿,雪就把脚印下满了。大奎回来了,开着小车。车走得慢,一扭一滑的,几次险些歪进路边的沟里。梨花还在床上躺,听到车响,他知道人回来了。她没动,心却兀地狂跳起来。文文叫了声爸,婆婆扯着嗓子就骂,你不能进家门,祖宗八代没出过你这种人,有俩糟钱不知道你是谁了。接着又哭起来,老头子,你为啥死恁早,这心我咋抄,老头子,你把我也叫走吧,我活够了。梨花起了床,趿拉着鞋往外走。大奎立在雪里。梨花说,走,把手续办了。两人出了大门。车响了。院里传来了文文的哭声。

梨花一头扎进风雪里,不顾一切往前走。风扬起雪粒,肆意旋转。鞋早已湿透,身上尽是雪,几乎每个毛孔都浸着雪。车在不远的前面走,说是走,还不如说是一点一点地挪,比步行也快不了多少。村子距镇上二里地。远远地看到,小镇覆了一层雪,陌生而寒冷。

门掩着。大奎敲了几下,探出一个年轻秀气的脸。年轻女人先是一惊,接着便明白了。进来吧,大雪的天。一进屋,她就劝,大奎不说话,梨花也不说话。那女人还是劝,孩子老人的说了一通,说完停下来看了看。大奎站着不动,梨花也站着不动。女人叹了口气说,那行吧,大雪天,跑来办这事,看你们是铁了心。办就办吧。

大奎上车走了。梨花又走进风雪里。

这年冬天,雪一场挨一场。眼看快要过年了,雪还在密密地下。这些天,梨花打算着走。去哪,她也不知道。那个小城是不打算去了。去南方吧,南方的城市有一个老同学,好歹有个人照应着。文文不哭了,可小脸上多了一层灰青的云。梨花可怜文文。孩子从小跟着她,连个家也没有,这回要去更远的地方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桂珍呢,这两个月一次也没来。梨花想去看看,可想到那天婆婆说的话,她便迟疑了。那天晚上,婆婆不冷不热地说,苗婶家,你千万别去了。苗婶到处说桂珍的病都是你害的。你不说见过她妈,她会哭着找妈吗?好端端的孩子为啥偷钱,就是为了攒车费去找她妈。咱家的事就够多了,那还有心管别人的事。大奎,大奎,你娘受够了。婆婆念叨了几遍,又落了泪。那夜,梨花一夜没睡着。

雪停了,积雪厚厚的。早晨,结了冰。梨花拉着行李箱往外走,文文跟在后面。她要走了,去南方。婆婆送出来,喊着文文文文,泪已湿了衣裳。路滑,梨花走得慢,行李箱的两个小轮压着地面刺啦啦地响。出了小巷,上了大街。早晨的街空旷,寒冷,寂静,连声鸡鸣也没有。一群灰色的麻雀在街上飞,像一阵风,一团云,没有方向,没有声音,贴着地面,翻上高墙,落进了人家的院子;又哄地一声飞起,叫着喊着,蹿进了一棵叶子落尽的老树里。

她走出了村子。雪,白茫茫的,映人的眼。在晨曦的白光里,她隐约看到前方站着一个女孩,红袄,黑裤。她又往前走,分明看见了女孩的脸。女孩满脸泪痕,头发干枯散乱,像秋天里的草。她听到了女孩叫她,她拼命地往前跑。箱子丢了,鞋子掉了,她还在跑。是的,她看清了,是桂珍,是桂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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