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一现

2017-07-19 19:46吴文君
山花 2017年7期
关键词:梅香平头黑影

吴文君

顾常林对女儿顾晓清的十个手指很早就安排好了,读书、画画、拉琴,总有与常人不同的一条路可以走——顾晓清六岁不到就被顾常林送进学校。

放学了,顾晓清出了教室,像潮水里忽隐忽现的小砂砾,手勒在书包带子上,东张西望。

同学梅香追上来:“顾晓清,顾晓清,你天天去火车站,怎么一次不见你妈来呢?”

顾晓清躲不掉,只好说:“没天天去啊……”

“都说你妈不要你了!”梅香的声音还是理直气壮。

顾晓清张了张嘴,不过并没有说出震住梅香不让她乱说的话。

“下午张老师叫你们去干啥?”梅香又问。

“扎纸花啊,那纸真好,又薄,又白。”

“啊!”梅香撞了鬼似的眨眨眼睛:“那是给死人的,昨儿个矿里又死人啦,说是还有兄弟俩呢。”

顾晓清大吃一惊:“你瞎说……”

“真的,你不知道啊?你爸回来没说?唉,昨儿个夜里哭得可真瘆人!你家离矿上远,哭那么响都听不见!”

顾晓清不想说了,她实在讨厌梅香。

梅香还在说:“去我家吧,那花怎么扎你教我,我找我妈挤羊奶给你喝。”

顾晓清摇摇头。

她扎得很不像样,越想扎几朵好的,越是手里这朵都扎不好。后来,张老师过来收了,只好把花交了。办公室里热热闹闹挤了好多人,一边说话,一边笑,张老师还问她身上毛衣谁给织的,哪有死人的样子。

梅香很不服气地穿过桥洞走了。顾晓清回头看了看,一群男生在后面晃荡晃荡地走着。

“妹妹妹妹别哭啦,明天背你去看花。”两个男生带头唱起来,引来别的男生一会儿“鸡扎牙,狗饭蛋,棒槌开花石头烂。”一会儿“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咋咋乎乎唱个没完没了。太阳把这些土人的脑门儿照得又红又亮。在这平原上的小煤城,土人自然指的是当地人,顾晓清这样的外来户,统一叫做南方侉子。

这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夏之间,南方小侉子顾晓清在哄笑中翻过刷着“大干快上”标语的围墙,趔趔趄趄爬上铁轨。

在教室里听火车轰隆隆开过,梅香总说坐火车哪有喝羊奶好。

“坐火车才好!”顾晓清反驳,“火车能把人带到很远的地方,你就不想去很远的地方?”

梅香还真哪儿都不想去,就这煤城最好,大了就嫁这煤城里的男人。

那是梅香的人生。顾晓清想着坐火车的感觉,在铁轨上走了好一会儿。男生们没跟着她,再下去铁轨上只有她了。太阳不那么刺眼,铁道边的林子多起来。她知道沿着那边那条小路往下走有个林子,听说矿上死掉的人就埋在那边。一次几个同学说好一块去,手拉着手朝里走,忽然有人尖叫一声,吓得大家你扯我我扯你逃了出来。

死人的事爸爸没说。她也没听见哭声,只看到大家快快乐乐扎出成堆的纸花。

不过,要是纸花扎给死人这件事是真的,“你妈不要你了”多半也没错。

她想着妈妈,真要哭了。不过她忍住了,只是像爸爸那样一肚子心事似的望着四周。太阳照着树,地上全是一条条乌漆抹黑的斜影子。

不就是树的影子嘛,她回头望望滚着爬着小得像玻璃彈珠的男生们,大起胆子走下坡。

林子里静静的,落下的叶子“噗”地掉到地上,连那“噗”的一声听上去也是静静的。

哪里有死人?骗人的吧。她专找树叶子厚的地方,小心躲着可能飞出来的鬼、虫子,忽然,树杈在她身后合住了,眼前一亮,林子没有了,她走到林子外边来了。

不对,铁轨那儿才是林子外边,这儿是林子的里边。

可不都是坟包,坟包上的土又干又黄,草都不愿意长,盖着一只只破掉的花圈,皱巴巴的纸花丢得到处都是。

那些瓦灰色小得像只皮鞋盒子的也是坟!仔细看上面还写着字。她蹲下去,读着:宁波,李一□,李一什么呢?不认识;苏州,刘□方,中间这个字也不认识。

忽然,她看见“上海”了。这个人跟爸爸一样,也是上海来的?“生于1941年,死于1969年。”1969年她还没生下来呢!边上一只挤歪掉的盒子上写的也是“上海”,那么多那么多,看也看不完,她只觉得自己呆掉了。

一颗星星闪了出来。细小银白的星星,闪闪烁烁,有很多个角,每个角都按照自己的想法伸缩着。顾晓清没去想这是她眼睛里含着泪的缘故,觉得星星这样自由自在一定是很愉快的。这星星一上来,夜也在忽然间到来了。顾晓清一个转身,飞快地朝来的方向跑回去。

顾晓清吸吸鼻子,闻到刚蒸的馒头香。妈妈不来,家里没人蒸馒头。想到妈妈,就想到妈妈过年穿的棉袄,卷成一团搁在橱里,摸着凉冰冰滑溜溜。别的妈妈都惦记自家闺女,她妈妈可只知道惦记上班。

正在楼道里两级并一级往上跳着,顶上有人叫:“顾晓清、顾晓清……”

是陶丽丽。陶丽丽比她小一岁,得玩到过完暑假才上学,陶老师,陶丽丽的爸爸不主张小孩儿提前上学。

这片宿舍区都知道陶丽丽是陶老师夫妻抱来的。陶丽丽也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顾晓清说:“抱来的怎么啦,你爸妈对你比我爸妈对我还好呢。”

顾晓清和陶丽丽更好奇有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能生小孩,有的男人和女人却生不出。比如陶老师和杜老师,他们一块上班下班,从来不吵架,就是生不出小孩。

顾晓清上学前和陶丽丽扮家家,顾晓清高,扮男人。陶丽丽矮,扮女人。顾晓清说:“我当矿工吧,我上班了。”挥着铲子挖煤。陶丽丽说:“我洗衣服了。”吭哧吭哧洗衣服。顾晓清又说:“我下班了,我去打水了。”陶丽丽说:“我做馒头了。”饭吃好,她俩一起躺到顾晓清的小木板床上,顾晓清搂住陶丽丽,陶丽丽也让她搂。接下去再做什么?陶丽丽说陶老师拿脸贴杜老师的脸,还拿腰顶她妈的腰。顾晓清说:“那不疼吗?”陶丽丽说她也奇怪她妈不疼。陶丽丽还说顾晓清不像男人,因为男人身上都有根小棍棍。顾晓清想不起怎样的小棍棍,陶丽丽真去找来一根小树杈,要装到顾晓清身上。顾晓清不愿意,陶丽丽就绑到自己身上去了,还说,“你去看,男人那里都有突出来的。”陶丽丽这么一说,顾晓清也觉得是这样,一下子泄了气。

再后来,顾晓清上学了,不乐于再玩这低级的绝不能让爸爸知道的游戏。

坟包的事,陶丽丽听了也不会明白。顾晓清按下咚咚跳着的心,抱出糖罐子。“我们吃糖吧。”剥出一粒奶糖,放在舌尖上让它慢慢地化掉。

“我妈不许我吃糖,说吃糖牙会掉的。”

“放心,这点糖生不出蛀牙,我喜欢吃糖,吃糖让我觉得甜。”顾晓清鼓着嘴说。吃着糖,她不那么害怕了。

陶丽丽含着糖,要掉出口水来似的说着:“我家的昙花今晚儿又要开了。”

“啊!”顾晓清又惊又喜。陶丽丽家唯一让顾晓清羡慕的就是那盆大昙花。花是陶老师杜老师新结婚那会儿种的,每年开几次花。可昙花都是晚上开,陶老师杜老师别的大方,就这花,谁也不让看的。一次顾常林回家来刚好想起这么个事,招呼走廊上抽烟的陶老师说:“怎么你家的昙花要开啦?”陶老师说:“哪有昙花,我们那盆破花,杜老师瞎养养的,什么也不值的。”说得顾常林不好说什么,也不能硬往人家家里闯,跟顾晓清说:“什么嘛,就一盆花。”可是顾常林拉琴下棋写书法精通,就是养不得花,养什么死什么,顾晓清真愿意拿家里的所有好东西,跟陶丽丽换一次昙花看。

陶丽丽报告完这个秘密,说明儿早上你来我家看,蹦着回家了。顾晓清蔫蔫地想:“明儿早上?都像烂菜叶了,还看?”

天黑透了,顾常林胳膊下夹着两张油饼回来了。他把油饼放锅里热热,和顾晓清吃了,问她:“何小力今天打你了吗?”

何小力跟顾晓清一个班,坐顾晓清后面,不是在顾晓清背上这儿碰一下,那儿碰一下,就是偷偷在她背上写字,有时写“反动派”,有时写“国民党”,有时写“国民党反动派”。他不知哪儿听来的,顾晓清的叔爷爷是国民党,还说她叔爷爷是国民党,爷爷肯定也是国民党,那她全家都是国民党。何小力不高,也不结实,他爸在保卫科,每天上学都有惊人的消息,谁升官了,谁要下台了,哪个男的跟女的睡觉让人揪住了,他都知道。他也说顾常林,说顾常林是师傅爱徒弟,所以顾晓清的妈妈回了娘家现在都不回来。不过今天何小力没打她。今天何小力在忙着管另外一件事,有人把他的自动铅笔盒盖弄坏了,他要查出来谁干的。他查不出他爸爸也会查出来的,所以弄坏铅笔盒的这个人死定了。

“他的铅笔盒你弄坏的?”

“怎么是我。”顾晓清气得咬住嘴唇。

顾常林撩起顾晓清的衣服看了看,前些天何小力踢出来的乌青还在,它没有奇迹般的消失,反而更大了一点,有点发紫。

“明天到他家里去,给他父母看。”顾常林还得去矿里上夜班,把碗筷涮了,急着走了。

顾常林每天忙忙地从矿里回到家里,再从家里忙忙地去矿里上班。下雨也不打伞,由着雨把头发浇成湿淋淋一坨,大太阳也不知道躲。他是写字好,琴拉得好,棋也下得好,可他就是说不过何小力的爸爸妈妈,没法让何小力不打她。

爸爸的徒弟乐乐姐,顾晓清也认识,个子小小的,头发短短的,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她挺喜欢乐乐姐,乐乐姐送过她漂亮的手帕,还陪她打羽毛球,去铁轨那儿摘野花儿玩。但是一不留神乐乐姐就丢下她,去跟爸爸讲话了。他们讲的话也奇怪,一次顾晓清听他俩老是在讲“乡愁”。什么是“乡愁”?后来她问爸爸,爸爸说:“噢,乡愁啊,就是想老家了。”她又问:“那乐乐姐老家哪儿?”爸爸说:“乐乐姐老家苏州,是个很美的地方,可她毕业了分来煤城,回不去那边。”她也问过乐乐姐,乐乐姐先是说:“哎呀,乡愁呀,你太小了,还不懂。”又说:“你可要把你爸爸会的都学下来。”

她慢慢觉得爸爸和乐乐姐是有很多秘密的,他们还讲什么大托尔斯泰小托尔斯泰约翰·克利斯朵夫。妈妈就讲不来大托尔斯泰小托尔斯泰约翰·克利斯朵夫,只会问爸爸吃什么,蛋腌不腌,腌几斤。

不过,她一边有点瞧不起妈妈讲不来大小托尔斯泰,一边还是盼着妈妈来。她从作业本上撕了张纸,想扎朵花试试。那么白那么美的花为什么只给死人?她已经知道怎么扎了,也怪,有人在边上看着,她就扎不好。她的手不那么笨,脑子也不那么笨,她都画得了素描书上的坛子锅子了,也识得一点五线谱子。

“叮”的一声,窗玻璃被一粒東西弹了一下。

顾晓清把桌上的东西往抽屉里一捋,人就往楼下跑。出了楼道,又跑了几步,黑影静静地站在拐角那儿。

看见她,黑影问:“带了吗?”

顾晓清拍拍口袋说:“带了。”

黑影是她新交到的朋友,那天她倒了垃圾,忽然黑影走过来,问她学不学跳舞。

“比学校跳的可好。”黑影的声音甜丝丝的。顾晓清觉得黑影像高年级的一个女生,也是个子高高挑挑,背挺挺的,一看就跟别人不一样。

路上,黑影亲亲热热地挽着她说:“我见过你在合唱队唱歌。”

“我爸没让我去,老师说参加大合唱要买演出服。”顾晓清看看黑影,又说:“那演出服可贵。”

“我妈也没给我买,她说穿成一样站在一起是抹杀个性,每个人就要不一样才美。”黑影平静地说。

咦,人就要不一样才美!顾晓清的脑子“嗡”的一响,就像裂开一道缝,风吹进脑子,带来又清又凉的感觉,她一下不怪爸爸了,抿着嘴笑,黑影也笑。她们挨得这么近,她叫黑影以后每次跳舞都叫上她,黑影答应了。

黑影今天要顾晓清带上的是只彩色的塑料蝴蝶。

顾晓清把塑料蝴蝶别到辫子上,跟着黑影到了化工厂西角的旧药水仓库前。

来的二三十个女孩头上都别着蝴蝶。

这是她们的记号。

黑影说她们在这儿秘密跳舞好多天了。她们跳的可不是学校教的那种。她们要跳出心里的光来,学校要是知道了,不但不同意她们跳,还会把她们赶走的。

“那怎么办?”顾晓清焦急地问。

“换个地方再跳呗。”黑影满不在乎地回答。

不知她们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几支大号手电筒照着一个“马尾辫”活泼泼跳到升旗的大石台上,拍拍手,问她们:“你们知道什么是光吗?”

跳舞开始前女孩每次都这么问,回答她的是一阵嘻笑。

“只有光能照耀我们,我们需要太阳的光,也需要心里的光,我们跳舞,就是为了增添心里的光。”

下面响起的依然是一阵嘻笑,比刚才轻了点。大家都想着法儿让自己正经起来严肃起来。

“现在开始!”女孩又拍拍手,开了音乐,边跳边唱着:

我是月份中的九月,

时令中开花的春季。

我是植物中的麦子,

我是矿物中的金子,

……

她们和着女孩的歌声,女孩举起双手她们也举起双手,女孩扭腰耸肩她们也扭腰耸肩。女孩抬腿,抬得太高了,她们开始做不了了。女孩踮起脚尖转圈,更多的人转得东倒西歪没了方向,还有人直跌到地上去。

顾晓清刚开始还笑,现在不笑了,下巴抬得高高的,手伸得长长的。不久她也会用脚尖转圈了,还会用脚尖走路,那时她心里就有了光,她不用再怕何小力了。

她跳得浑身汗浸浸的,台上的女孩作出解散的手势,她便飞快地跑回家。顾常林拖着皮鞋跟子开了门进来,只见她躺在小木板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她脑子里正转着坟包转着舞步转着陶丽丽家的昙花。他给她掖掖毯子,以为她睡得非常沉非常沉了。

下午第二节课下了,班主任张老师夹着讲义捧着粉笔盒刚出教室,何小力就凑过来,“中午叫你去干什么?”

顾晓清坐着没动。跳舞的时候她都不怕他了,这会他的油头一扑下来,眼睛一瞪她,她就还是怕。

果然,随着一声“你耳朵聋了?”后腰又被他踢了一脚。

眼泪在她眼眶里转着。不过,她没让眼泪掉出来,她也不想说张老师叫她去,是要看她的毛衣花样,只把一朵纸花从桌肚里拿出来。

何小力把花捏在手里转了一圈,扔到地上。“晦气!又叫你们做花圈啊。”盯着顾晓清看了几秒,这犟头倔脑的南方小侉子不知怎么又惹恼他了,朝着她的耳朵眼儿狠狠地说了通:“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师傅睡徒弟哟!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师傅睡徒弟哟!”这才回到座位上,没过瘾似的转着眼睛,转着转着,笑起来。他发现顾晓清的同桌衣服上有个磨破的小洞,悄悄用圆珠笔在上面画了个箭头,离开小洞两三厘米的地方写上:女厕所。

看到的人都捂着嘴巴笑。

顾晓清站了起来,平静地说:“你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

“你要是敢,就再说一遍。”

“嗬,你听着,师傅睡徒弟!师傅睡徒弟哟!”何小力拉长自己的耳朵,猪一样晃起了脑袋。

等班主任张老师赶过来,顾晓清和何小力刚从地上爬起,顾晓清的同桌平头被他们压到了底下,他想帮顾晓清,结果摔倒了。顾晓清的腰上落着一个清晰的鞋印,何小力的嘴巴上有一块血迹,是顾晓清推他,他摔到地上磕破的。平头浑身是灰,呼哧呼哧喘着气。

三个人都被张老师留了下来。张老师还打电话叫来平头的叔叔。平头的叔叔骂着把平头带回去了。看着平头走了,顾晓清很难受。平头的父母从来没来过学校,爸爸说平头的爸爸在井下上班炸掉了半个屁股,捂着没了的屁股直跳,那次爸爸刚巧也在井下,亲眼看见的。平头的妈妈后来不知道去哪里了。

张老师没通知何小力和顾晓清的爸爸来,只说了他们两句,叫他们回家了。

晚上顾常林回来,看一眼顾晓清擦过的脸,问:“今天何小力又打你了?”

顾晓清不想说她也打他了,把头低下去。

顾常林轻轻地叹口气,“快吃吧,今天我们去何小力家。”

何小力家在另一片宿舍区。比他们住的宿舍楼盖得迟,要新,要漂亮。过年门窗新刷了油漆,几个月了,空气里还有股油漆味儿。

顾晓清没进去,站在走廊上看顾常林敲门,他的中等个子靠到何小力父亲边上,一下矮掉了一半。

门没关严,留着道缝儿,黑漆漆地也看不见什么。她只好看看走廊外边,再看看摆在栏杆上的花。他们要不要叫她进去呢?她实在不想当着他们的面撩衣服。有一阵,顾常林的声音很响亮地从门里传出来,说打人不对什么的,何小力的母亲也聲音很响地回敬他:“你家女儿也打我家儿子怎么不说……”

门哗啦开大了,顾常林和何小力的爸爸一前一后出来,何小力的爸爸说:“不送啊。”顾常林的嘴巴紧紧地闭着,眼皮往下耷拉着,好像是他闭着眼睛从何小力家出来的。

顾晓清觉得这一趟他们是白来了,她又有些高兴,你也知道了,何小力不好惹。

天黑下来,把这对父女笼罩在一团模糊里。

顾晓清在拐角那儿看见黑影。黑影的身影落在墙上。顾晓清朝黑影看了看,黑影也看见她了。她不想多看黑影,免得被顾常林看见,他这会儿积了一肚子火,一点就要炸的。上楼时她又回头看看,奇怪黑影怎么还在那儿。

顾常林生了一路气,到了家凉水洗把脸好了些,跟顾晓清讲了通道理,譬如女孩总不能跟男孩对打,惹不起,就机灵点儿,躲着他点儿。顾晓清说好,看他没滋没味地拿棋谱摆棋子了,便拎起垃圾桶溜下楼,远远看着黑影还在墙根那儿,走近了才知道没人,黑影走了。她刚才站的地儿本身就有一团黑影。

顾晓清想不通黑影之后就不来了。旧药水仓库那儿只有踏得乱七八糟的鞋印,扔地上不要的蝴蝶。一个跳舞的人也没有了。

顾晓清白天上学也把蝴蝶别在头上,她想这是记号,跳过舞的都知道。她还故意在高年级的教室门口转来转去,一次一个像黑影的女生出来,也是高高挑挑的,背挺挺的,她激动的心怦怦地跳,可那女生擦着她的肩走过去了,也没说话,也没使眼色。

只有梅香问过,这蝴蝶什么做的,真好看呀,能不能给她了?

她舍不得给。之后的一个晚上,蒸馒头的香味里,她浑身是汗地从铁路那儿跑回来,头上的蝴蝶却不知掉哪儿了,不在辫子上了。

再去仓库,她在地上画了一只很大的蝴蝶,想了想,又在蝴蝶的翅膀上写上:顾晓清在找你。她看着这几个字有点想哭,知道自己不会再去了。

暑假就要开始了,顾晓清不再热心扎纸花、去火车站,她又和陶丽丽玩在一起了。

陶丽丽没食言,昙花开过的第二天早上,陶老师杜老师前脚去学校,她后脚就来带顾晓清去她家。

陶丽丽家的书都是些小学生作文选,大昙花摆在一张条桌上,和一堆作文本子做着伴儿。

开过的昙花可不就像片蔫蔫的变了色的烂菜叶,顾晓清想不出昙花开的时候怎么一个白一个香,问陶丽丽:“可你说昙花开那么一会子有什么意思?”

“我妈说月季开再久也要谢嘛!图个好看!”陶丽丽答应昙花再开的时候她跟她爸妈说说,让顾晓清跟他们一块儿看。

她们说着话的时候,楼下四毛的妈搬了个大木盆放到楼外空地上,又搬来一块淡绿色的磨刀石。原来四毛要磨铅笔刀。

“那么小一把刀用这么大的磨刀石?”她们觉得好笑。

吭哧吭哧的磨刀声把四周的小孩都引了过来。

陶丽丽忍不住了:“我的铅笔刀也钝了,下去磨一磨。”

顾晓清没下去,她趴在走廊上,看着陶丽丽跑下楼,从四毛家拖了把椅子也磨起刀来,不时举起刀迎着太阳照一照。

顾晓清撇下他们回去看书、画画,她就是知道陶丽丽家的昙花她看不着。将来等她长大再看吧。她不相信一辈子看不到。可楼下的说笑声让她坐不住,找了把没生锈的铅笔刀也下楼了。

四毛的妈开她玩笑:“晓清呀,将来嫁我们四毛啊!”乐颠颠搬出自己坐的椅子给她。

一圈人头挤头,都想把自己手里这把磨最亮,磨最快。顾晓清越磨越有劲儿,刀也越来越亮,亮得简直不像削铅笔的。

不知什么时候,何小力的脸出现了。那么多磨刀的小孩,他只问顾晓清:“你把刀磨那么快要殺猪啊?”

顾晓清没有说话。

“给我看看。”何小力不怀好意地笑着,把手伸了过来。

反正他从顾晓清手里夺走过笔记本,夺走过铅笔、钢笔,夺走过她正在看的书,从来不失手。

现在大家都不磨刀了,看着他们,有节奏地喊着“南方侉子!南方侉子!”还有人卖力地想帮他夺走顾晓清手里的刀。顾晓清没想过把刀刺向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她只不过挥了一下,像挥开缠着自己不放的苍蝇,何小力的胳膊却像吊在树上等着剥皮的羊那样从上到下被划开了。

最初这条胳膊只绽开一条极细的线,何小力还在笑,嚷着:“敢杀我啊,好大的胆子。”

然而,他的胳膊像熟的果子,突然朝两边裂开。长长的裂口最初也没有鲜血流出来,只是雪白一片,令人想不明白这雪白的东西是何物。

何小力低下头,一边使劲捏着裂开的地方,想把胳膊捏起来,一边把胳膊伸长了叫顾晓清看,也就一会,血从裂口里涌出来。

胆小的女孩先发出尖叫,一个苍老干哑的女声也跟了上来,是四毛的妈,一会儿喊:“快,毛巾,先拿毛巾裹一裹!”一会儿又喊:“叫人来!快叫人来!”

乱哄哄的叫声里,顾晓清想逃走,又不知道往哪里逃,看着眼前奔来奔去忙成一片的人。

都是她认识的,居然,梅香也来了,还有平头、爸爸……乐乐姐跟在爸爸身后,探出一点点脸,可她的手拽着爸爸的手呢,爸爸不要她拽,摔开了,铁青着脸朝她走过来。

她来不及想他们这会儿怎么在一起,转身就跑,跑得像飞一样,手里还攥着那把铅笔刀。她逮着空子,甩着两个辫子,不要命地跑着,越跑越快,越跑越知道她没有地方可以去,她去哪里呀?去哪里呀?只有空荡荡的铁轨迎接着她,坡下面寂静的树林在迎接着她,死在那里的人齐刷刷地站起来,笑嘻嘻地在晚风中迎接着她。

这场意外的麻烦直到第二年春天才结束。顾常林被何小力的父亲抓到一点把柄,过了半年受监视的日子。何小力没有再打她,她在何小力的胳膊上留下一条拉链一样长长的伤疤,长大后也许会淡下去也许永远有那么一点过去的痕迹。她后来没再见过他,包括梅香、陶丽丽、平头、乐乐姐这些人。没等读完小学,她和爸爸一起去了妈妈的老家吴江,吴江离苏州不远,却像两个永远没有交集的世界。

在煤城的最后两年,他渐渐忘了督促她读书、画画、识琴谱拉琴。顾晓清过完八岁生日,他开始教她怎么淘米,怎么烧饭。

“你不能老是什么也不会,只知道惹是生非。”顾常林赤着脚站在厨房中间的地板上,把两勺子米放到锅里,拧开水龙头。

厨房里的一切都是陈旧的。灶台上积着油腻。地板上、装油盐糖的瓶瓶罐罐上也积着油腻。

顾晓清站在边上,一副很听话的样子,好像知道她过去做的那些都只是白费力气,只是昙花一现。

三十二年后,已经是2011年了,顾晓清替顾常林四处求医未果,知他医药无救,已时日不多,偶尔借宿苏州太湖边一所小禅寺,遇昙花夜开,一个修行人写给她“昙花一现”这四个字的意思。

昙花一现:“ (佛)告诸比丘,汝等当观,如来时时出世,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

修行人的话就是不一样。她这时又留长了离婚后剪短的头发,她垂着这头长发,合起终究没学会画画、拉琴的手拜谢,依稀想起爸爸教她烧饭的下午,她站在爸爸边上,就像被爸爸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招回来——她这只飞得不亦乐乎的鸟儿,不得已栖在了人世的轴上。

“你看好了。”顾常林慢条斯理地说,手插进水里顺时针地淘着锅中的米,然后把锅子斜过去倒去多余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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