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最后的千金

2017-07-20 10:19王文昭
金秋 2017年7期
关键词:紫阳县瓦房店祖父母

文/王文昭

我心目中最后的千金

文/王文昭

2016年冬,祖母逝世,享年79岁。

祖母出生在1937年“七七事变”后不久的秦巴山水腹地——陕南紫阳县。祖母娘家为全县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坐拥陕南有小汉口之称的紫阳县瓦房店商贸重镇。高祖父吴毅丞既是乡绅又是民国参议员和国大代表,曾祖父吴正嘉黄埔军校毕业后回乡掌管家业。祖母姊妹兄弟5人,祖母因深得高祖父喜爱,唤小名为“红莲”,学名“元龙”。据说是高祖父认定她必不输家中男子,便起了这样一个颇具阳刚气概的名字。儿时的她除了上新学堂,也读四书五经、《女儿经》《增广贤文》等,而且还随曾祖母娘家舅公曹孔卿学过中医。祖母12岁时全国解放,不久高祖父被新政府送上法庭执行死刑,家族资产先被土匪抢劫,后被我党征收。再后来曾祖父母被下放至川陕边界的深山,艰辛度日,直至寿终正寝。祖母的几个兄弟姊妹颠沛多年,或郁郁而终,或下落不明。

少年的祖母追随新政府加入革命队伍,在出生地瓦房店做了一名人民教师,不久加入了党组织。随后的30多年里,先后致力于扫盲教育、语文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爷爷出生于安康恒口农村,1952年从安康农校毕业后来到紫阳县瓦房店,参与西北茶叶试验站的选址和建站工作。年轻的祖父母在瓦房店自由恋爱、结婚,共同生育了6个孩子,可惜长子和次子夭折,留下大姑、二姑、父亲和小姑4个孩子。“文革”期间,祖父母双方皆因家庭成分而备受歧视折磨。爷爷被扣上“技术权威”的帽子受到批判,祖母学校的教师则被集体带到县城参加劳动。因我父亲在“文革”当年出生,所以父亲出生后的哺乳期一直在“劳改营”中度过,每天睡地铺。祖母说为了不让新出生的我父亲着凉,就每晚把他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平躺着睡觉,没有尿布,婴儿的尿液时常顺着肚子打湿大半个身体。“文革”期间,爷爷频频被关被打被批斗,但祖母在学校里依旧拉着二胡带学生唱歌。旁人都说她不懂悲伤,她却说,不伤心是假的,可伤心也不能改变现状、解决问题,她有4个儿女需抚养,故只能坚强地活着、等着。

祖母退休近30年,4个孙女中她亲手带大了3个,作为嫡长孙的我和祖母在一起足足生活了18年直到离家上大学。我和祖母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祖母就是一个欢乐慈祥的老人。嗓音洪亮,往往是家里笑声最大的人。擅长讲故事,特别爱带小孩。在我连话筒都拿不稳的时候,她教我唱紫阳民歌,给我缝小棉袄送我去登台。学拼音,学写字,学古诗,陪我练演讲和朗诵,陪我下跳棋……2005年我离开紫阳县城到安康城区读初中,祖父母自告奋勇地去做陪读。除了一日三餐,每天的作业都是祖母检查签字,虽然那时她已经看不懂我学的内容,没办法像过去一样辅导我的学习了。随着父母工作调动,全家人再次齐聚安康城里时,我已经明显感觉到他们开始变老:容易忘记关水电煤气,听力和记忆力都严重下降,经常乱发脾气……从那以后,祖母再也没有给我检查过作业,我也再没有见过她写自己的名字。

当我选择赴日留学的时候,祖母毫不犹豫地表示支持:“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家的姑娘向来巾帼不让须眉。”我深知祖母对我有所期待,所以才和我讲那么多过去的故事,除了怀念大家闺秀的童年,更重要的是对晚辈的激励。2015年春节,为庆祝小舅新居落成,我和爸爸妈妈在紫阳县农村的舅舅家过除夕。团年饭桌上,大舅叮嘱我说等我以后出息了,首先最应该感谢的就是老祖母,是她塑造了我最好的性格。那时我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自己身上好强、坚毅、开朗、乐观、宽宏大量甚至偶尔的没心没肺都是深深地受到了祖母的耳濡目染。

去年,父母问祖母还想去哪儿玩,祖母说:“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去东京看看我星星。”祖母曾经说过很多次,我在哪儿上学,她就陪到哪儿。幸好,我在中秋节那天回家又看到了精神矍铄的二老。只是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一次竟是最后一面。因为之前我一直认为,祖父母是有望冲击百岁老人的,至少也能看到我结婚生子。在家的那几日,我晚上陪祖母打打麻将,因为这是她最喜欢的娱乐消遣。有天晚上祖母来我房间聊天,我和小时候一样抱着她的脚,听她讲述那些激励人心的话。她让我志存高远,勇担重任,还说她会等着抱上重孙,但她并不着急,要我以学业事业为重,不要过分拘泥儿女情长。祖母从来都不是一个小女人,家里凡是她教育出来的女性皆有大丈夫风范,所以小姑开玩笑地说:“家里的女婿都很厉害,女儿更厉害。”

大二那年暑假,慕尼黑大学的教授和学生在瓦房店会馆里修复壁画,那曾是祖母娘家积累了多代财富的地方,历经无数劫难仅存的家业,早已成为当地民间遗产,会馆建筑群成为了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遗憾的是,原高祖父所有的武昌会馆交与国家后伴随库区涨水被完全淹没再无踪迹。在口述历史日渐流行的今天,我曾想过有一天等我有时间了一定要遍访家中老人,记录下祖辈们经历过的最鲜活的时代,尽己所能让那些故事哪怕留下只言片语,也不至于被带进坟墓伴随已故老人永远地湮没在泥土之下。然而祖母的离去带走了家中的一个时代,我再也不能从她的言语中找寻到任何旧时代的智慧。从民国到新中国,从红色浪潮到商业社会,祖母难以步步与时俱进,却总能作为长者从自己的人生阅历里给予晚辈一些灵感。

祖母从急性心梗发病到去世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家里人没有察觉到丝毫征兆,太过突然了。邻人皆说,老太太修行好造化好,走得体面自己不受罪,也不折腾子孙们。前来吊唁的人无数,“该来的都来了”,花圈层层叠叠,鞭炮从没停歇。只剩下我这惟一一个孤悬海外的孝孙,前所未有地想回家……祖母下葬的当日,我在东京的明治神宫为她写下这样几句话:“桃李芬芳 子孙满堂 祖母之风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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