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亲爱的

2017-07-21 23:33王传宏
清明 2017年4期

王传宏

归子俨是从初二开始做双影他们班的班主任的,那时他已经四十岁了,是个十岁男孩的父亲。双影是语文课代表,每天都要负责收作业,把同学们的作业本送到归子俨的办公室里。双影那时的个头在同龄人当中算是高的,猛一看几乎像个大人了。因为成绩好,人又乖巧伶俐,上课的老师差不多都很喜欢她。每次双影到办公室交作业本的时候,都会有老师与归子俨调侃着:归老师,你的得意门生来了。

那时双影的父母正在闹离婚。父亲因为喜欢上單位里的一个女同事,已经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外面另外租房子住。往日里那些无休止的争执与打骂,都已成为过去的事情。现在,母亲每天除了痛苦不堪地哭泣,几乎什么事也不能做。在捂住脸大声哭泣的时候,母亲有时会忽然想起双影。要不是因为双影,她的生活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正是因为自己每日蓬头垢面地照顾双影,才给了那个小狐狸精挖墙脚的机会。于是,母亲会忽然对着正在做作业的双影大声叫喊起来,让她去把父亲找回来,现在就去,一刻也不能等。双影还没来得及找出理由拖延或是拒绝,母亲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忽然自顾自地号啕大哭起来。

被遗弃的母亲根本就睡不着觉,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只有在快天亮时才能疲惫不堪地睡上一会儿,而那时却已是双影要去学校上学的时间了。双影不忍心叫醒母亲,每天都是自己准备早饭。双影胡乱吞咽着煮得半生不熟的鸡蛋,或是冰冷的白面馒头就着辛辣的咸菜,在母亲的梦呓声中轻手轻脚地离开家。

双影觉得,要不是因为有了语文老师归子俨,她的生活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每天从家里出来时,无论双影的心情有多么糟,只要一见到归子俨那张宽厚温和的脸,她的心总会顿时变得清亮晴朗起来。双影把收好的作业本送到归子俨的办公室里,却发现自己不小心落下了几本。等到她再把那几本作业送过去时,办公室里便只有归子俨一个人了。

双影站在归子俨的办公桌对面,慢腾腾地把落下的那几本作业归整好,摆放到桌子上。正想离开的时候,一旁的归子俨叫住了她。归子俨一边低着头看双影的作业本,一边叫着她的名字,说你真是个小笨蛋,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会做错?双影忍不住低下头偷偷微笑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根本就不知道,那道题是她有意做错的。归子俨合上作业本,说我们班的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双影没有接话,她知道,语文老师下面肯定还会有别的话要说。果然,归子俨告诉她,她的成绩是全区排名第一。

双影点点头,没有说话。这些都是在她意料之中的,有关她的成绩和排名,在归子俨还没有告诉她之前,她早已经预料到了,所以双影的脸上甚至都没有显露出高兴的表情。归子俨看了她一眼,问上次给你的书都看完了么?双影又点点头。见双影只是点头,归子俨笑了笑,说现在许多同学的语文成绩不好,就是因为看书太少了。停了停,归子俨忽然低声问,怎么了?她又开始吵闹了?双影没有回答,眼睛却顿时湿润了。双影忍了忍,没有让那些像溪水一样丰沛而活跃的泪水流出来。双影很满意自己的表现,这让她看起来几乎有些像是个成年女人,一个受尽磨难但却坚强隐忍的女人。归子俨沉默着,既像是有些感动,又像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双影根本就不给归子俨任何表达同情的机会,低着头快步从办公室里跑了出去。

等回到教室之后,双影这才有些后悔,自己在那么长时间里竟然一声不吭,可她原本是有许多话要向归子俨说的。这些话,她在心里已经憋了很久。自从上次归子俨的妻子带着儿子到学校来看他,双影便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向他表白。双影早就知道,归子俨喜欢她,可是这还不够,她必须要让他爱上她。虽然双影并不十分清楚,让归子俨爱上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她必须这么做,这是不容置疑、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双影终于在一个星期之后找到了机会。那是上午的课间操结束的时间,刚做完广播操的学生们正四散着走开,校园里充满着模糊而嘈杂的吵闹声。双影记得那天的风很大,凛冽而坚硬的西北风把她的长头发吹起来,又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粉红色毛衣上。双影低下头去看毛衣上那些亮晶晶的饰片,然后勇敢地抬起头。双影听见自己用抑扬顿挫的低沉的气声对归子俨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双影轻声诉说着自己对语文老师的爱慕之情,那是命中注定、无法逃避的。所以她必须要把它说出来,不说出来她一定会死掉,或是像母亲那样发疯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双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归子俨的脸,没有害怕也没有迟疑。现在,双影只知道自己是爱归子俨的,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情不自禁地爱上一个人是一件应该让人害怕或是迟疑的事。

归子俨站在那里,表情凝重地倾听着,就像是在倾听一件与己有关或是无关的事情。见归子俨如此冷漠,双影的心忽然重重地痛了一下,那种想要占据优势的好胜心顿时被激发了出来。双影舔了舔嘴唇,十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大胆地抬起眼睛看着归子俨,对他说,她知道他不会对自己的表白有任何表示,她早就想到的,但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她只想让他明白,她有多么爱他,多么崇拜他!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所以从现在起,请忘记她说过的这些,忘记一切吧!

两人似乎都有点被吓住了。双影侧着耳朵倾听着,倾听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消失在院子里的嘈杂声中,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归子俨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她说的这些话。上课铃声忽然十分突兀地响了起来。双影咧开嘴,很匆忙地对着归子俨眨了眨眼睛,转身跟随上课的人流一溜烟便不见了。

之后的许多天里,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归子俨仍然与往常一样,每天早早地来到教室,陪同学们一起晨读,并不多看双影一眼。双影去办公室交作业本的时候,归子俨顶多点点头,不像往常那样总要说些什么。有时,双影故意做错作业,归子俨也不再叫住她,只是在作业本上用红笔淡淡地画了一个圈。双影盯着作业本上那个潦草的圆圈,真希望归子俨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在作业本里夹上张纸条,上面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也好啊。可是,什么都没有。

但是,双影知道,这一切肯定只是表面现象,归子俨一定早已是心乱如麻。这是他蓬乱的头发和眼睛里的血丝告诉她的,这几天归子俨一定没有睡好觉。双影悄悄鼓励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

然而这只是双影私下里的猜测,其实一切都无法去确定。想到自己正遭受着痛苦的煎熬,归子俨却像没事人一样,双影的心便被羞耻和焦灼感塞得满满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年初刚来的初潮。虽然她觉得自己早已是大人了,其实只有十四岁。一想到这里,双影便被彻底击垮了。那天夜里,双影忽然无缘无故地发起了高烧。

之后,一连好几天双影都没有去上学。母亲把她带到医院,开了点退烧和消炎药便去上班了,只留下双影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烧很快便退了,除了人有些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双影觉得自己的病其实早已经好了,可她仍然不想去上学。

早晨,喝着母亲留在饭桌上的稀粥时,双影忽然感到一阵无来由的慌乱,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双影推开房门,把每个房间都仔细查看了一遍,自然是一无所获。然而当她无意中从阳台的窗户往外看时,却意外地发现了归子俨。归子俨站在双影家的楼下,正抬起头往上打量着。以前归子俨曾经到双影家来家访过,按说他应该是知道她家的门牌号码的。但他只是站在那里,抬着头往上看。

双影伸出手捂住嘴,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身体顺着窗帘布一点点往下滑,终于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窗帘的阴影几乎将双影完全遮住了,现在她可以看见归子俨,但归子俨却看不到她。归子俨在楼下站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双影在地上也坐了这么久。

晚上,双影拖着有些沉重的双腿,坚持出去跑步。以前她和归子俨一样,都有在晚上锻炼的习惯。他们喜欢沿着行人不多的小径慢跑,一边跑步一边闲聊。归子俨会和双影聊自己喜欢读的书。有一次,还和双影谈起过纳博科夫的那部名著《洛丽塔》,告诉她国内有哪些不同的译本,哪个译本更好些。自从向归子俨表白过之后,双影就再没有晚上出去锻炼过。但是她知道,自己肯定能在这里遇见归子俨的。果然,在那座荒凉颓败的火车隧道旁,两人相遇了。见到双影时,正在跑步的归子俨停住了,似乎是在犹豫着到底该怎么做。双影依旧大胆地往前走,等走到归子俨面前时,才低声说,对不起,我收回以前说过的那些话。我不想让你冷处理,这样实在太难受了。

归子俨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拥住了双影。双影扑通扑通的心跳听起来虽然像是要从胸口窝里蹦出来,嘴角却忍不住溢出一丝微笑。这正是她想象中的拥抱,就像是一件自己喜欢的刚穿上不久的棉大衣。既没有新衣服的生硬,也没有旧衣服惯常会有的沉重,温暖而踏实,就连每个细小的折皱都是那么妥帖。双影默不作声地伏在归子俨的怀里,二人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倾听着火车轰隆隆地从头顶上碾过去。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尖锐而缺乏耐心的活物,被什么东西胁迫着一点点地挣扎着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一丝动静。

后来,这儿便成了两人固定的约会地点。每天晚上做完作业之后,双影都会来这里跑步,归子俨常常早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大多数的时候,双影只是听归子俨说话,听他讲小时候的故事。归子俨告诉双影,自己小时候其实是一个很叛逆的孩子,成绩也不好,经常和村子里的孩子一起打架。为了一根黄瓜、树上的几粒红枣,或者是什么人的一个白眼,都可能会不要命似地扑上去跟人打架,直打到头破血流、浑身伤痕。傍晚回家的时候,见到衣服被撕破、灰头土脸的归子俨,母亲总是一边揪着他的耳朵,一边掩面痛哭。母亲哽咽着告诉他,要是他的父亲见到归子俨现在这副模样,在地下都会睡不安生。归子俨扭着身子甩开母亲的手,伸出手背抹了抹嘴角流出的鲜血,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归子俨初中毕业。那时候,归子俨已经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原本应该留在村子里种田,或者是去什么地方打工,就像与他打架的那些男孩一样。归子俨对双影说,但他毕竟与那些跟他打架的孩子不同,因为他早已经去世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曾经是村小学校的老师。

归子俨说,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然洗心革面、改邪归正了。归子俨把原因归结为没有人再与他打架了,因为那些曾经与他打架的孩子都已经离开了学校。无架可打的归子俨变成了班上最优秀的学生,虽然他上的那所乡村中学教学质量很差,根本就考不上几个大学生,但归子俨依旧雄心勃勃,他的理想是要考上北京外交学院,将来成为一名外交家。在铁灰色的天空下,归子俨的理想看起来既美丽又缥缈。归子俨时常会眯起眼睛仰起脸,那个美丽而缥缈的理想就像是一只飞鸟,在乡村中学破破烂烂的围墙圈起的天空里孤独地游荡。没有人嘲笑他,但也沒有人支持他,就连上课的老师也对他的理想不发表任何意见。但归子俨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他对自己充满自信,这样的自信一直持续到高考前一个月。

就在高考前,归子俨忽然生了一场病。这场病生得十分蹊跷,归子俨的身体以前一直很强壮,在他的记忆中,几乎从没有生过什么病。可是现在,他忽然先是不期而遇的发烧,随之而来的是莫明其妙的疲惫与倦怠。即便后来高烧很快退了,他依然无法将自己调整到正常的舒适状态。毫无悬念,那年的高考归子俨落榜了。

面对这样的结果,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归子俨自己。当初,归子俨的那个大而无当的理想就像是悬在众人头顶上的一只气球,人们甚至无法说清楚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它却让人惶恐不安。现在终于有什么东西戳破了花哨而破败的外皮,让它落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肮脏去处。

归子俨一直以为,要不是因为那场病,他原本可能真的实现自己的理想。但是,那场病却将一切都毁掉了。心灰意冷的归子俨努力打起精神,又回到学校里开始复读,只是那个一定要上外交学院的理想看起来几乎让他感觉有几分羞耻。归子俨变得沉默寡言,终日低着头看书、做题目,第二年,归子俨勉强考入省里的一所师范学院,四年之后,成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

归子俨对双影笑了笑,说我以前从不信命,可是或许真的有所谓命运一说吧?要不然又该如何解释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呢?双影有些没有听明白,问你在说什么?那只不过是因为你当时大病了一场,所以才没有考上外交学院。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啊,为什么你会有如此多的感慨呢?归子俨转过脸来,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双影的脸颊。

有时,双影觉得自己与归子俨在一起时就像是一对恋人。两人曾经在黑暗中狂热地拥抱接吻过,归子俨的双手在双影的身上迟疑而坚决地游走着,给双影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与痛苦。双影每次都有一种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感觉。她本能地想将这样的快乐继续向前推进,却又懵然不知所措。归子俨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听起来就像是一阵阵忽然而至的模糊不清的细雨,清新滋润却又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于是,双影会在归子俨的怀中扭动着,就像是一条细小的幼蛇。归子俨用双手捧着这条幼蛇,体贴而温柔地纵容着它,脸上满是压抑着的激情和新奇的感动。

直至成年之后,双影才意识到,归子俨那时的老实与分寸其实是需要些毅力的。当然,这件事如果那时就被张扬出去,也足够让归子俨在监狱里蹲几年的。但那时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却是那样的美好与纯净。双影甚至觉得要是没有归子俨,她的成长必将会堕入一种几乎无法预料的可怕的深渊。

除了最后一道防线,双影与归子俨之间几乎什么事都做过。归子俨的老婆孩子那时还在几十公里之外的一座小县城里,他是一个人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双影甚至曾经赤身裸体地与归子俨一起午睡过,就在他那间狭小的单身宿舍里。那是个星期天的午后,校园里空无一人,二人相拥着挤在归子俨的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午睡。正午的阳光炽热而明媚,从归子俨单身宿舍的窗帘缝隙间流入,屋子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暧昧的倦怠。归子俨的手放在双影刚发育不久的细小的乳房上,手掌心里的温度像一面墙一样热热地偎过来,让双影忍不住一阵阵咯咯咯地笑。归子俨连忙伸出手去捂双影的嘴,生怕这样的笑声会被什么人听见。双影见了,越发来了劲,直笑得眼角流泪,花枝乱颤。那天中午,双影睡得特别香甜,就像是要把许多天晚上缺的觉都一起补回来似的。直至傍晚时,双影才从沉沉的睡梦中醒过来。

有时连双影自己都有些奇怪,她怎么会无师自通,像个成年女人一样轻车熟路地去玩那些小花招,就好像它们原本就在那里,她只是偶尔路过,随手捡拾了起来。双影会欲拒还迎地亲吻归子俨,用牙齿轻轻咬他的下巴,他每咽一次口水就舔一次他的喉结。双影还会蒙上眼睛喂他吃东西,苹果、巧克力,或者是一粒出其不意的红辣椒,当然,最后的正餐总是她自己的舌头。双影还会穿上归子俨的衣服,那件又肥又大的白衬衫把她的身体映衬得越发娇柔美丽。双影在远处轻声呼唤着归子俨的名字,撒娇般地让他抱。但等他真的过来时,却又推开他,用冰冷的鼻尖蹭他的身体,把热乎乎的鼻息留在他的胸脯上。看着归子俨突然勃发的激情和他费尽艰难最终压抑住的欲望与冲动,双影的心中总是忍不住涌出一阵阵难以言述的欢乐。是的,这一切正是她想要的。

在那段日子里,归子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他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疲于奔命的中年男人,但是现在却忽然变得勤勉努力起来。归子俨热忱地与班上的每一位同学谈心,热情地鼓励他们认真学习。他甚至还自己掏腰包为班上的贫困生买生活用品,放学之后一家家连着家访。为了回报归子俨的热情,连班上最笨的差生都在自觉地努力用功。几乎学校里的所有活动,双影他们都是拿第一名,他们班连年成为学校里的模范班级。而归子俨呢,自然也被评为模范教师。有一次,归子俨忽然很严肃地对双影说,他要感谢她,是她让他从以往的颓唐中振作起来,让他的人生变得有了意义。

初中毕业后,双影考入省里的一所重点中学。那所学校地处偏僻荒凉的郊外,离家很远。那时,双影的父母已经正式离婚。父亲很快便与单位的女同事结了婚,母亲也渐渐淡忘了那些曾经让自己痛不欲生的往事,慢慢开始新的生活。对于双影来说,父亲或是母亲的家开始渐渐变得陌生起来。因此每次回去的时候,她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应该到谁家去?因为在心底里她觉得谁的家都不是自己的。好在那所中学是住校的,无处可去的时候,双影就待在学校里,哪里也不去。而且,学校的功课实在太紧了,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她去自艾自怜。

几乎每个星期天的傍晚,归子俨都会到学校来看她。归子俨坐公交车来,每次都会带上许多双影爱吃的水果、零食。归子俨还在银行给双影建了一个账户,每个月都会打些钱过来,作为她的生活费。同宿舍的同学差不多都已经从家里回来了,双影从宿舍里悄悄跑出来,一个人守在空空荡荡的公交车站旁,等待归子俨的到来。归子俨每个星期都要给双影写信,事先约好来学校的时间。在信里,归子俨叫她亲爱的,或者是小鸽子、我的爱人,亲密地吐露着他对她的思念与相思之苦。有时,还会在信里谈理想、谈未来,详细地询问双影的学习情况,告訴她有哪些地方是需要改进的。这一切看起来几乎有些奇怪,双影常常觉得归子俨就像是一个严格而慈爱的父亲。

归子俨刚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双影便看见他了。两人也不说话,只是心有灵犀般地相视一笑。双影在前边走,归子俨就在后面十几米远的地方跟着。学校后面不远的地方是一大片坟场,两人的约会地点就在那片坟场里。夕阳从坟场光秃秃的树缝间射出来,落在两人的脸上。双影发觉,几日不见,归子俨看起来又老了一些,头上的白发似乎更多了,脸上也多了几分中年人的倦怠与迟疑,这让她的鼻子忍不住有些发酸。双影的父母亲已经很久没到学校来看她了,有时她甚至觉得归子俨就是自己的父亲。

夜幕降临时,两人终于开始拥抱、亲吻。很快,双影便在归子俨的怀中低声呻吟起来。现在,双影已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消瘦青涩的小女孩,她的身体早已发育成熟,就像是一颗饱满丰润的桃子。她时常能感觉到强劲而令人羞愧难当的欲望,像一道闪电般掠过自己的身体。它们在她的身体里聚集着、纠缠着,令她面红耳赤,不能自已。两人热烈拥抱时,她能感觉到归子俨身体上发生着的奇妙、剧烈的变化。双影的心中充满着模糊而热烈的渴望,渴望呈出自己,就像是一本工整干净的作业本那样,把自己交出去。但归子俨每次只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能,不能这么做。

然后归子俨似乎很快便后悔了。在下一封信里,他会含糊而暧昧地诉说着什么。归子俨同样被那些恼人的像小兽一样挥之不去的欲望驱赶着、噬咬着,最后,他会说他很抱歉把这些几乎让人有些不齿的焦虑和不安传递给她。这些情绪他不想多加解释,而且这根本就是无法解释的,因为都是些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莫明其妙的东西。

等到下一个星期天,归子俨会早早地来到学校看望双影,迫不及待一般。两人坐在坟场里,等待着太阳落山。归子俨低声告诉双影,在这一个星期里,他时常会感到一阵阵忽然而至的欲望,就像是一大把碎玻璃碴子硬生生地扎进身体里一样,尖锐而疼痛。那时候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跌跌撞撞地跑出教室,赶紧找到双影。然后告诉她,他不能没有她,他们少了谁都没法活下去。

双影低着头,静静地听归子俨说话。这一次,两人亲热时双影故意解开衣襟的一个角。于是,她的两只饱满而结实的乳房便暴露在清冷朦胧的月光之下。双影看见归子俨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嘴唇顿时哆嗦起来,看起来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一顿。归子俨伸出手一点点揉捏着双影美丽而紧致的身体,但却始终未越雷池一步。黑暗中,双影听见归子俨的呼吸声急迫而热烈,终于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与双影在一起时,归子俨总是变得特别饶舌。因此,双影几乎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大学毕业后,归子俨先是分在一所县中学教学。那个沉闷而闭塞的县城很小,每到傍晚时,整个小城便一下子变得荒凉落寞起来。街上稀稀落落地亮起几盏路灯,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小城里的女孩说不上好看,却也算不上难看。她们的衣着简单而朴素,大都是百货公司货架上摆出来的普通大路货。偶尔有谁穿件小城买不到的新衣服,都会引来路人探究的目光。她们大都留着短发,或是将头发简单地扎成一根马尾巴,看起来一点也不引人注意。那正是爆炸头流行的时候,偶尔也会有女孩勇敢地尝试一下烫发。可是小城的理发师们手艺太差,只会将头发烫成一个个蓬松的卷,再用电吹风把头发高高地吹起来,让那些头发卷一古脑地堆在头顶上,一点型都没有,反倒会让她们看起来有些老气,像是结了婚生过孩子的女人。于是,那些赶时髦的女孩很快便绝望地放弃了。

要不是因为她们都喜欢戴口罩,归子俨几乎很难将她们从人群中区分出来。不知什么原因,小城的女孩几乎每个人都戴着一只厚厚的白色棉口罩,虽然那时早已是暮春时节,她们依然不肯把脸上的口罩摘下来。白口罩将她们从灰暗陈旧的人群中隔离出来,成为孤独而不肯妥协的一群。虽然过不了多久,她们终究会像大多数人一样,结婚生子,过着普通平凡的日子,但是现在,她们的背影却散发着陌生而暧昧的气息,让归子俨的心中生发一丝莫名的骚动。

她们大都没读过几天书,在县里的玻璃厂或是塑料厂上班。工作虽然不算太累,却也算不得轻松。傍晚的时候,她们喜欢结伴骑着自行车从厂里出来,丁零零的车铃声在路上传出很远,几乎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归子俨盯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时常会弄不清她们到底去了哪里。

很快便有人给归子俨介绍对象。那应该是属于那些骑自行车的女孩中的一员,长着一张干净的瘦长脸,细而淡的眉眼,脸上的五官几乎没有一样是可以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的。归子俨坐在女孩的对面,忍不住暗自讶异着,原来她们把口罩摘掉之后是这样啊!归子俨原以为自己与她们之间多少是有些默契的,但在那一刻却忽然发现,面前的这个女孩只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第二天,介绍人便略有些歉意地传话过来,说那个女孩没有看上他,嫌归子俨的身材有些矮,家又是农村的。归子俨低着头心平气和地听着,只是对着介绍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这之后,归子俨再见到那些女孩的时候便平静多了。虽然女孩们依旧戴着大口罩,但归子俨却注意到了那些大口罩的主人们头发上还散落着没有来得及洗去的灰尘和她们眼中流露出的疲惫与倦怠。归子俨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喟叹,他早就应该知道,她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可让人吃惊的地方,只不过是一群讲求实际、目光短浅的女人罢了。

后来归子俨便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封丽,那时封丽还是他的同事。归子俨几乎从没有想过,封丽竟然会喜欢他,因为封丽的条件在归子俨看来简直太好了,不仅身材高挑、长相端正,而且从小是在县城里长大,父母都在县医院工作。以封丽的条件,按说是不应该找像归子俨这种人的。那时学校里的女同事们大都嫁给了县里的公务员,因为那些公务员总会有些升迁的机会,而像归子俨这样的穷教师们的未来却是一眼就能看见的。

那时归子俨还住在由学校提供的集体宿舍里。与他一起住集体宿舍的,有几个也是家在农村的女教师。归子俨与她们的关系都还算不错,晚上经常成群结队地一起散步,周末的时候还会合伙做饭吃,到街上买来几瓶酒,把各人的饭碗凑在一起,就能边吃边聊到大半夜,谈理想、谈未来,各自抱怨着不如人意的现实。那时他们大多都有一个考研梦,因为只有考上研究生,才能离开学校,离开那个沉闷闭塞的小县城。

可即便是深夜喝多了酒的时候,归子俨也从没有幻想过那些女教师中的哪一个会嫁给他,况且封丽那时也不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除了平时的上课时间,归子俨甚至都很少见到她。然而封丽有一天却忽然对归子俨说,她喜欢他。

直至两人结婚之后,归子俨都有些弄不明白,封丽为什么会喜欢他。她到底喜欢他什么呢?有一次,当两人缱绻缠绵时,封丽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谁让你那时一天到晚闷着头看书呢?连学校开会时也在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英语单词。这么努力的一个人,我早就注意到了,我相信你,早晚有一天肯定会出人头地的!

因为有了封丽的鼓励与支持,归子俨变得越发勤勉努力起来,除了在学校上课,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花到了复习迎考上。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归子俨却接连考研失败,第四次名落孙山的时候,封丽已经怀孕了。封丽的父母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女婿,只是因为女儿的坚持才勉强同意两人恋爱结婚的,现在见归子俨在经历一次次失败之后,依然执迷不悟,于是便苦口婆心地劝他放弃。看着封丽日渐隆起的大肚皮,归子儼只好丢下业已破碎的梦想,努力打点起精神踏实过日子。

归子俨一直不知道妻子有没有后悔嫁给了他。他从没有问过封丽,其实在心里也是多少有些不敢问。儿子出生后,归子俨曾打算继续考研,但封丽却再也没有鼓励过他。于是归子俨每天上班教书,下班之后便尽职尽责地做一名好丈夫、好父亲,还很快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归子俨每天去菜场买菜做饭,周末陪妻子去岳父母家,寒暑假的时候早早地计划着全家一起去哪里玩一趟。归子俨很快便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人也有些发福了。以前他是个多少有些沉默寡言的人,现在却变得饶舌起来,脸上总是浮着浅淡而油腻的笑,有时连归子俨自己也有些疑惑,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直到若干年之后,市里的一所中学到他们学校选拔教师。许多人都想去,不知怎么他们最终却看中了归子俨。归子俨原本想拒绝的,被封丽拦下了。封丽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归子俨说,去!为什么不去?我知道你行的,你肯定比他们都强!见归子俨仍有些迟疑,封丽便体贴道,现在孩子一天天大了,也该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发展,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归子俨低着头听着,心里忍不住浮起一丝感动。归子俨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他在妻子心目中的地位一直没有变。归子俨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从妻子身后拥住了她。

归子俨告诉双影,就因为妻子的这句话,所以他永远不可能离开她。归子俨伸出手摸了摸双影的脑袋,把她拉到怀里,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也不可能离开你啊。双影把归子俨的手拿开,低下头沉默着。

那天,当他们再次相拥时,两人都在努力抵抗着彼此身体上出现的生理反应。双影忽然推开他,别过脸去,说,你有多久没与她在一起了?归子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惊异道,什么?你说什么?

以前归子俨与双影在一起时,他们几乎从没有谈论过未来。归子俨除了在讲以前的经历时偶尔提到过封丽,甚至都很少说起自己的妻子。在双影的心目中,归子俨的妻子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幻影。但是现在,那个模糊的幻影却在黑暗中忽然变得清晰生动起来。双影继续道,你与她之间,有多久没做过男女之事了?归子俨停下手中的动作,愣了愣,没有说话。双影却依旧不依不饶,非要他做出回答。归子俨有些难堪地咳嗽了一声,终于说道,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妻子了。自从与双影在一起之后,他就没有办法再以丈夫的身份面对妻子了。

这真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虽然他与双影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归子俨却觉得自己的心力都已经耗费殆尽了。开始时,归子俨总是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拒绝回家。封丽也曾经怀疑过,甚至还到归子俨上班的学校向他的同事打探过情况,自然是一无所获。几乎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归子俨依旧和从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外遇。但封丽还是确定无疑地认为,他们之间早已经出了问题。

虽然现在两人依旧在同一张床上,但睡在他们中间的儿子却变成了一条恰到好处的鸿沟。归子俨躺在鸿沟的另一侧,静静地倾听着妻子发出的时高时低的呼吸声。归子俨发现,在封丽身边自己几乎没有一点欲望,他早已把激情全都留给了双影。因为这件事,封丽曾与归子俨恶狠狠地大吵过。但这几乎没有什么用,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归子俨的生活中出现了别的女人。而且,封丽很快便放弃了,她的身体在结婚之前就不太好,儿子出生之后,更是体弱多病,她也实在没有太多的精力与归子俨纠缠这件事。

归子俨与封丽之间如今更像是一对相处多年的好友,虽然彼此知根知底,却也是有些距离的。两人在狭小的屋子里,总是尽量避免身体的接触。就连说话时也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这一切当然都是归子俨刻意制造出来的,封丽虽然心有不甘,但似乎很快便放弃努力,缴械投降了。

对双影,归子俨简直说不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那是他惨淡人生中忽然而至的惊喜,因殊为珍贵而一直小心呵护着,不敢以世俗的姿态贸然行事,生怕玷污贬损了她的纯洁。但是眼看着双影一天天长大成熟,归子俨的心也时常像荒草样地生出许多纠结与彷徨。昔日清瘦苗条的女孩已經完全是个大人了,腰身柔韧,胸脯丰满,脸颊上的红润渐渐变成一团淡淡的粉色,两只大眼睛时常因激情和挑衅而变得湿漉漉的。在双影面前,归子俨常常因为要压抑住忽然而至的冲动而忍不住浑身颤抖着。

双影沉默了很久,这才对归子俨说,你真是一个自私的男人,你想过她的痛苦么?归子俨听了,忍不住浑身一震,不过却什么也没有说。双影忽然抓住归子俨的手,很热切地对他说,你今晚就回家去,去拥抱她,然后努力与她做一次。归子俨迟疑了一下,有些难堪地摇了摇头,说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艰难的一件事了。双影看着归子俨的眼睛,十分坚决地说,忘记我,与她做一次。就当是为了我,好么?

归子俨低着头,没有说话。黑暗中,双影看不清归子俨的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答应还是拒绝了。

那一晚,双影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她知道,归子俨今晚一定会像他答应的那样,与妻子做爱的。或许,他可能还会把封丽当成是双影。一想到这里,双影的心便像是被针扎一般地痛。深夜里,双影在集体宿舍的高低床上辗转反侧,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笨拙地自慰。在潦草而短暂的快感中,双影咬着牙痛恨自己,痛恨这段暗无天日、似是而非的爱情。就在那一刻,双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归子俨,结束这段感情。

就像是在配合着双影的决心,在那之后,归子俨就没有与她联系过。双影再也没有收到过归子俨写来的信,周末的时候归子俨也再没有来看过她。双影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及时全身而退。可是,有时双影又觉得不是这样。难道不是归子俨抛弃了她么?她其实早就应该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所以当两人在一起时,他们几乎从没有谈论过未来。在内心里,或许他们都在悄悄期待着离开的那一天也未可知,要不然又该如何解释她竭力将他推回到妻子身边呢?

高中毕业后,双影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即便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双影也竭力避免与归子俨有任何联系。有时偶尔回家,有初中同学提议一起去看望老师,双影总是会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一同前往。但是有关归子俨的消息还是会时不时地传到她的耳朵里,比如说归子俨升职了,做了学校里的教导主任,不久他的妻子也一同调到他任教的学校。有一次,双影还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归子俨先进事迹的新闻说他如何在学校里开展教改活动,如何爱生如子,一心扑到工作上。双影拿着那张报纸,一遍遍地读着他的名字,心里空落落的。

虽然与归子俨早已断了联系,但这段隐秘而伤筋动骨的少年时代的恋情对双影的生活却影响至深。读大学时,班上也有男同学喜欢她,但她几乎不假思索便拒绝了。虽然拒绝了他们,但她那颗炽热而躁动的心却一刻也没有停歇过,在大学里,双影几乎没有朋友,不知什么原因,女同学们都像说好了似的,总是离她远远的。有时双影觉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归子俨。以前读中学时双影在班上就很孤立,现在虽然他们早已经分开了,但归子俨依旧蛮横地霸占着她的生活,挥之不去。

有一次双影忽然把自己从中学时就一直留着的一头长发剪掉了,但从理发店里一出来双影便后悔了。薄薄的头发贴在脸上,冷风从脖子里吹进来,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凭空剥掉了一层皮,整个人一下子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

双影顿时变得惊惶失措起来。自从与归子俨分手之后,双影就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可是现在,她几乎没有办法再让自己保持平静,无论是坐在教室还是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那些被剪掉的头发,就像那些她在一夜之间莫明其妙失去的爱情一样,让她每时每刻都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双影用梳子一遍遍地梳头发,但是那些头发即便是梳理得很整齐了,依然像是一件难看的湿衣服,紧紧地贴在她的头皮上,让她那张宽大的脸庞看起来既突兀又惊悚。双影赶紧伸出手三下两下将头发抓乱。于是,那些被打薄、剪短的头发就在寒风中无可救药地支棱着,不成型的零乱的头发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小钢针,一下下刺痛着她的心。双影忍不住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头发总会长长的,总会恢复到以前让人感觉舒服的状态。可是现在离那一天实在太遥远了,她简直有些等不及。而且因为这些头发,双影忽然发觉自己长得实在是太丑了。双影的身材过于高挑,因此她的手脚看起来就显得太过肥大,就像凭空多出来的几个无用的零件,几乎让人无处安放。于是,惶恐不安的双影只好在寒风的校园里拼命奔跑起来。

奔跑中,双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从前那个羞怯、虚弱、对未来完全不知所措的女孩,不知怎么又一下子回来了。那一刻,双影发觉自己忽然非常想念归子俨。这真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自从两人分手之后,她便将归子俨从自己的生活中一点点剔除干净,当年归子俨送的那些她曾经很喜欢的书,都被当作废品卖掉了。送给她的几件小礼物虽然没有扔,估计也根本就找不到了。双影原以为归子俨与她的生活早已不再有任何联系了,可现在她却忽然胆战心惊地发现,其实归子俨从来就没有真正离开过她。这个发现几乎一下子就将双影击垮了,后背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双影伸出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她真想马上去找归子俨,一刻也不停留。但这个念头就像那些刚刚被剪掉的头发一样,看起来既腌臜又虚妄。双影忍不住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风中,双影终于绝望地发现,那个面目模糊的老男人早已淹没在逝去的时光之中。而她也早已经长大成人,再也回不去了。

双影后来与各式各样的人谈过恋爱,学校里形单影只的图书管理员、无人问津的设备保管员,还有没见过几次面的小公司经理。他们虽然面目各异,却都无一例外地比双影年长许多,而且大都是生活中的落魄者。双影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爱他们,但与他们在一起时,她会忽然变得很安心。现在,双影剪掉的头发早已经长长了,但那些新长出的头发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安全感。记忆中那种突如其来的虚弱与萎顿,就像是她后背上突然长出来的某种印迹,虽然有些让人惊心,久了,却也有点相濡以沫的感觉,那些年长的落魄者们与当年的归子俨一样,总是能毫无例外地击中双影心底那块最柔软虚弱的地方,让她在一瞬间顿时变得泪流满面。

有一段时间,双影与一名邮局的送报工在一起。一个正值青春、长相还算不错的女大学生,主动向送报工暗送秋波,曾经让那个已是中年、疲惫落魄的老男人以为自己正在遭遇某个深不可测的阴谋。当送报工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试着与双影交往时,却很快发现了她的单纯与幼稚。这让送报工顿时有了可以占便宜的侥幸。但当他急火火地想把双影带到某个隐秘的去处时,却得到了斩钉截铁的拒绝。双影的拒绝越发激起了送报工的欲望,恨不得把眼前的這个女孩一口吞进肚子里。平日里老实畏葸的男人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抬手就把双影推倒在地,想用蛮力逼她就范。没想到女孩却拼死反抗。当满面灰尘的双影挣扎着逃走时,送报工望着女孩仓皇单薄的背影,顿时有些后悔了,甚至担心她会不会到派出所报案?

从送报工的身边逃走之后,双影一边浑身颤抖着用纸巾擦鼻子里流出的鲜血,一边痛下决心,一定要把过去那段经历彻底忘却,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现在,隔着斑驳而模糊的岁月的光影,双影独自看着当年那个孤独自卑、因害怕失去父母的爱而惶恐不安的女孩,忽然开始怀疑起来。她真的曾经爱过归子俨么?现在看来,归子俨更像是她当年身处即将坍塌的处所而本能地伸手想抓住的一个什么物件。即便是没有归子俨,可能也会有别的什么人被她在慌乱之中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把抓住吧?当然也可能不是这样,那对于年幼无知的双影来说或许只是一个可能会实现的、富有吸引力的挑战而已。让自己的老师爱上自己,即便只是想一想也会让人心生得意。这是一件多有意思、多么酷的事情?哪怕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但这依然可以满足当年她那颗敏感而好胜的虚荣心。

而对于归子俨来说,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呢?一个早熟而美丽的女孩,聪明、可人,善解人意,而且关键是那个女孩总是仰着脸、全身心地崇拜着他,归子俨的心里肯定充满了得意。精心呵护着这样的情感,不让它跨越雷池一步,这虽然有些艰难,但却是他沉闷而失败的人生中一件值得花费心力的事情。是的,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艰难,他才有余裕和精力去对付身边芜杂不堪、乱成一团的生活。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富有挑战性的游戏。一旦某一天他厌倦了这样的挑战与游戏,大可转身离去,不留一丝痕迹。一想到这里,双影便忍不住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心顿时被什么东西攥得紧紧的。是的,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归子俨后来再没有一丝消息呢?

有时,双影甚至会有些恶毒地猜想着,或许归子俨根本就是个娈童癖。除了双影,在他的生活中一定还会有别的女孩吧?双影毕业之后,归子俨会在他新接手的班级中寻找合适的女孩么?那又会是怎样的女孩呢?双影简直无法想象。所以偶尔从别处得到归子俨的消息时,双影常常会忍不住有些心惊胆战,害怕会有他对学生图谋不轨的新闻传出来。但是没有,有关归子俨的消息大都是很正面的,都是关于他获了什么奖,或是被评为“十佳教师”等等。双影从来没有听说过归子俨有过什么越轨行为。

大学毕业之后,双影独自一人生活在远离家乡的陌生城市里。在很长时间里,她甚至没有办法像一个普通的年轻人那样,去谈一场在众人看来正常、健康的恋爱。为了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双影开始阅读一些有关心理学方面的书,还通过自学考取了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在深夜里,双影独自面对昔日里那段暗淡而黏腻的恋情,试图反省或者是梳理它们。但开始的时候却十分艰难,一想到归子俨,双影便会忍不住伤心落泪,或是愤怒不安。难道在这段恋情之中,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或是上了什么人的当吗?双影认真地想了想,发觉其实并没有。但是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直至现在依然无法面对这一切呢?

有一年,双影回家过春节。正在收拾屋子的母亲忽然对双影说,你的那个初中语文老师,死了。双影顿时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央,过了大半天这才有些艰难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母亲说,有些日子了,大概有大半年了吧。说是患的喉癌,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

疲惫就像是一大团薄雾,忽然纷纷扬扬地落在双影的身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双影带来的甚至不是悲伤,而是忽然而至的虚弱。双影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任凭这虚弱在自己的身体里驰骋着,几乎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后来,双影约了几个当年的同学,一同去了歸子俨家。归子俨的妻子封丽还没有完全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见到这几个丈夫当年的学生,眼圈仍然红红的。这么多年不见,封丽看起来明显变老了,头发里夹杂着许多白发,但仍旧算得上是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女人。双影站在那里,和别的同学一样,含糊不清地说着一些安慰的话。这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陌生人。虽然归子俨的家里处处残留着他生活过的痕迹,双影仍然觉得自己其实离得很远,似乎总有一个什么坚硬的东西,蛮横地挡在她与归子俨之间。因此,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徒劳无益的。

回家之后,心情沉重的双影开始整理以前的旧物。有关归子俨的东西,差不多都已经处理掉了,只有两本上中学时写的日记,算是与他有些关联。那都是些无聊的琐事,记录着双影当年的作业或者是归子俨交代她要做的事情,看起来更像是个备忘录。就在日记本的夹层里,双影意外地发现了一张银行卡。这张卡还是当年归子俨为她办的,那时归子俨每个月都会在卡上为双影存些零用钱。自从归子俨消失之后,双影便再没有用过这张卡。她甚至早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没想到它竟然还留在这里。

双影拿着那张卡去银行,原本是想把它注销掉的,但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卡上竟然是有钱的,而且还是一笔五位数的钱。双影查了一下,这些年每个月都会有一笔钱存在这张卡上。最后一笔存款的日期是在半年前,那正是归子俨去世的前一个月。双影看着卡上的那笔钱,忍不住热泪盈眶。原来在这些年里,她竟是误会他了,归子俨与她想象中的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双影把那笔钱悄悄取了出来,全都寄给了封丽。在汇款时双影没有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落款是归子俨过去的一个学生。把这笔钱寄出之后,双影觉得自己的心踏实了许多。

在离开家之前,双影独自一人去了学校。还在寒假期间,学校里正在大兴土木,新教学楼已经盖了一半,估计是因为过春节的缘故停工了,现在还没有开工。校园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多年前曾做过教师办公室的两层小楼现在早已经废弃不用了,上面写着大大的“拆”字。双影走近一看,意外地发现办公室竟还保留着多年前的模样。属于归子俨的那张办公桌,双影一眼便认了出来,上面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双影远远地看着那张办公桌,有一瞬间忽然有一种想过去把那张桌子清理干净的冲动。双影记得,归子俨以前是很爱整洁的一个人。

从学校出来时,夜幕已悄悄降临,双影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回到她生活的那座遥远的大都市。以前,双影一直为自己无法建立起一种正常健康的生活而苦恼着,现在她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做到了。她终于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年轻女人那样,去恋爱、结婚、生孩子。这一切以前在她看来几乎是遥不可及的,但现在这些普通而平常的场景却开始散发出迷人的光泽。

身后的校园已消失在夜幕之中,但双影知道,它就在那里。那里不仅有归子俨,还有她永远也回不去的少女时代。双影转过身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泪在一瞬间忽然汹涌而至,怎么忍都忍不住。双影伸出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对着远处的黑暗轻声说:晚安!亲爱的。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