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化虫”的悲剧意蕴赏析

2017-07-21 15:34贠晓晴
陕西教育·高教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变形记

贠晓晴

【摘 要】在东西方相隔两百多年的时空里,蒲松龄的《促织》与卡夫卡的《变形记》同时用“人化虫”这个荒诞的情节,描绘了社会底层小人物在专制重压下的悲剧命运。人异化为“非人”是对人性的拷问,作品在审美上具有独特的悲剧意蕴。

【关键词】促织 变形记 人化虫 悲剧意蕴

在东西方文学的比较研究中,常常会从文化起源、宗教信仰、形成过程、语言思维等方面对比其异同之处,从而促进跨文化的交流。在文学作品当中,尽管存在着语言的差异,但常常会出现很多在情感表达方面异曲同工的文章,这类文章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体现了人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精神诉求。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有众多篇幅着力表现了人生苦短、功名未就、爱情破灭、国破家亡等主题,有着浓厚的悲剧意蕴。这种带有悲剧意蕴的作品在西方文学中同样占据了重要地位,并通过表现人们痛苦、苦难、抗争、毁灭的命运来获得读者的怜悯和同情,引发共鸣。悲剧意蕴的赏析,在东西方文学作品中,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促织》选自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小儿化虫”后,其魂魄挣扎于生死之间,这一荒诞情节反映出封建统治者给普通百姓带来的残酷压迫。《变形记》是现代派作家卡夫卡的代表作品,格利高尔一觉醒来异化为甲虫,最终无声地死去。作品呈现的是人性在时代的重压之下极度扭曲和变异。尽管两部作品诞生于不同的时代、地域及文化背景之下,但都同时设定“人化虫”的故事情节,在荒诞不经的叙事中折射出深沉的悲剧精神。

《促织》的祸患起于宫廷,为满足宫中斗蟋蟀之乐而“岁征民间”,官府贪鄙、里胥刁猾,遂使得“为人迂讷”的成名家业败落、“薄产累尽”,虽“早出暮归”“探石发穴”仍不能交差,文中言道:“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成名的妻子问卜得画,为捕捉促织提供了指引,成名按图苦搜,终获佳品。成子“窃发盆”误毙促织,投井后又“半夜复苏”,魂化促织,斗虫、斗鸡无往不胜,最终成名得厚赏而巨富。小说构思严谨,情节设计跌宕起伏。虽然成家最后得以善终,但通篇文章中尽显惊惶之感,深刻体现出了封建统治者对普通百姓的残酷压迫,而成子化促织方解一家人的苦难,更体现出这种迫害之深。

卡夫卡的《变形记》通过“人变成甲虫”的情节描写,反映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性“异化”的悲剧。小说的开篇就用冷静的口吻叙述了一件奇特而恐怖的事情: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1] 格里高尔的身份从家庭支柱变为累赘,身份的变化直接造成人性伦理的颠覆,变形后逐渐被遗弃的境遇与他的善良构成鲜明的对比。

灵魂与躯体的二元生命观是传统哲学的重要特征。[2]在文学作品中,这一哲学命题除了生与死外,还有大量关于超越了生死的梦幻情境主题。《聊斋志异》中,关于这一主题的作品篇目繁多,成为人与异类发生联系的连结点。吴青庵梦中与紫衣仙女相会,梦醒后“有物腻然被褥间,视之,钏也”,再次梦醒后“见婴儿卧袱褥间”(卷三《白于玉》)。沂令忧蝗灾,梦一峨冠绿衣秀才来谒,获驱蝗良策(卷四《柳秀才》。鱼客在梦幻中“授黑衣”“化为乌,振翼而出”,乌鸦竹青也可化为“二十许丽人”,鱼客凭黑衣往来不绝,与竹青育有两子一女(卷十一《竹青》)。《促织》一文中,成子魂魄化为促织后,本体处于昏迷状态,小促织与“蟹壳青”相斗,“虫暴怒”“振奋作声”“翘然矜鸣,似报主知”;与鸡斗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试与他虫斗,虫尽靡”;且“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直至成子苏醒,“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真相始白。成子所化之促织,虽骁勇善战且有灵性,但并无丝毫人性可言,人虫分离。在苛政的重压之下,天真的孩童丧失了人的尊严,沦化为虫,丧失人性。

《变形记》与《促织》虽然都采用了“人化虫”这一情节,但从审美意蕴上看是不同的。《变形记》更像是一则资本主义社会背景下的寓言故事,“虫”是卡夫卡为人性异化创造出的一个独特的艺术符号。[3]格里高尔辛勤工作、关爱家人,有着一颗善良的心灵。当他突变为甲虫之后,社会与家庭给予他的是冷漠与无情。虽然他仍然有着丰富的人性,但甲虫的躯壳已经将他与人类世界完全隔绝,现实的荒诞和冷酷的人情预示着死亡是他的必然归宿。“人化虫”这个情节反映出资本主义社会生存环境对人性的摧残,使人变为非人,而披着甲虫外壳的格里高尔的结局则是重压之下人性主体意识的回归。

《促织》的题材与《明朝小史》第六卷《宣德记》(吕毖)中的记载有关:宣宗酷好促织之戏,谴使取之江南。虫价贵至数十金。枫桥一粮长以郡督谴觅,入得一最良者,用所乘骏马易之。妻谓骏马所易,必有异,窃视之。虫跃出,为鸡啄食。妻惧,自缢死。夫归,伤其妻,且畏法,亦自经焉。[4]

“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上位者对民间疾苦的漠视和剥削,是造成成家悲剧的外在原因。无论是成名因促织之害几乎家破人亡,还是成子误毙促织之后众人的反应:“惧”“面色灰死”“死期至矣”“如被冰雪””怒索儿”等描写,都深刻地刻画出了上行下效的状况。及至“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悲剧的氛围在这一情节推动下达到了高潮。成子于昏睡中魂化促织,为家人挣取了无限的荣华富贵,更是体现出封建专制制度对人性的压迫,它迫使人变为“非人”,而 “非人”却远比活生生的人更能带来实际的利益,这些是文章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深深的无奈和悲哀。囿于时代与文化的限制,作者安排了大团圆的结局。深深根植于佛道儒思想的中国传统文化以“和”为贵,这契合农耕社会中人们普遍的人生价值观。即使面对苦难,也着重强调的是命运的悲剧性,而非追求带有悲剧性的抗争。

《变形记》的悲剧意蕴是随着情节的发展逐渐加深的。主人公异化为甲虫这一突发情节,作者并未交代任何前因,事情的发生既荒诞离奇又理所当然。从表层来看,生理的虫化和思维的人化是格里高尔自身悲剧的症结所在,当“它”拼命在床上可笑地乱踢着许多双细小的腿时,内心所恐慌的是老板要亲自找上门来了。反映出资产阶级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承受着经济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收入微薄、入不敷出是這个阶层生活的常态。当沉重压抑的生活完全被扭曲之后,异化为甲虫似乎理所当然。情节的发展一步步地将格里高尔推向深渊,“它”不仅为社会所不容,更被家人所嫌弃。尽管他曾全力攒钱并试图让家人过上甜蜜温暖的日子,但最终还是被家人唾弃。三个房客的到来引起冲突的高潮,与家人对待房客那么殷勤相比,他没有食物,没人打扫卫生。当“他”为人性尊严作的最后的斗争失败后,他决定带着对家人温柔的爱意,消灭自己,悲壮而伟大。本应温暖的家人成为格里高尔走向死亡的最终推手,这种强烈对比更加深了小说情节的悲剧意蕴。

一幕悲剧能引领我们走进强烈矛盾的情绪里,使我们在幻境的同情中深深体验日常生活不易经历到的情境。[5]综观所有的悲剧文学作品,虽非每部作品都以死亡为结局或主题,但我们不难发现“死亡情结”已经凝结成为悲剧精神的灵魂。成子投井自尽、魂化促织,与甲虫格里高尔卑微而又高尚地死去是两篇小说悲剧精神内核之所在。两部作品异曲同工的是,都是以幸福的场景作为收尾。《促织》中 “不数年,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凭借小促织成家得以富贵;《变形记》中“于是他们三个一起离开公寓,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这样的情形了,他们乘电车出城到郊外去。车厢里充满温暖的阳光……”,摆脱了格里高尔之后的三人迎着温暖的阳光迈向幸福生活。现实中的幸福场景更是对悲剧主题的反衬与深化,轻松的笔调是对灵魂的凝重拷问。

相距两百多年的两位文学巨匠,打破了东西方文化的壁垒,以相同的艺术符号和浓厚的悲剧意蕴带来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留下了两部艺术精品。

参考文献:

[1]刘象愚:《现代主义文学作品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2]石育良、丁岸:《〈聊斋志异〉的梦幻世界》,《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3期,第84-92页。

[3]余秋雨:《形象与韵律——中外文学欣赏》,百花出版社,1997。

[4]吕毖:《明朝小史》选自郑振铎辑:《玄览堂丛书》,上海影印本,1941。

[5]宗白华:《美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作者单位:西安铁路职业技术学院 陕西西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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