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柯:深情凝视“慰安妇”

2017-07-29 09:04谢舒
中国慈善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慰安妇纪录片

谢舒

“做人世间最后的凝视,希望这些老人在我的眼光中不会消失”

郭柯:电影导演

拍摄《三十二》和《二十二》两部纪录片以来,郭柯就没宁静过。他想用这两部纪录片展现中国“慰安妇”的命运,却不忍心让老人把曾经的伤口撕开来给大家看,最终拍成生活状态的平淡纪录,引来质疑:“你到底会不会拍?”随着被拍摄的“慰安妇”老人相继离世,他想用商业手法让更多人看到她们留在世上的最后影像,又被骂作居心叵测:“不就是想用‘慰安妇赚钱吗?”

“不在乎是不可能的,”郭柯坦言,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作为独立导演执导的作品。但面对质疑和谩骂,他已经找到了心安的理由,这个理由不是拿来向别人交代的说辞,也不是为自己开脱的借口,而是他一直以来贯穿始终的做法:尊重“慰安妇”老人。

他想好了,等到八月十四日《二十二》公映,他就该和这两部片子彻底告别。到底是不是想以此赚钱,“时间久了大家就会明白,你我都有判断。”郭柯说。

如果这是我奶奶

前往桂林拍摄韦绍兰老人时,郭柯从不掩饰自己的初衷:猎奇。

2012年6月,郭柯在网上看到一则报道,关于一个中国“慰安妇”和她日本儿子的故事。1944年,20岁的韦绍兰被日军强征为慰安妇,3个月后艰难逃离慰安所。不久,她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儿子罗善学如今已70多岁,始终未能成家,还与母亲同住。他想结婚但没办法,谈了六个“妹子”都不成事,因为“妹子”的家人不允许她们嫁给日本人。

做了十多年副导演的郭柯有职业敏感,他看到故事的冲突,心想如果拍成片子一定很好看,“‘慰安妇和她的混血儿子,两个人物身份都比较离奇,肯定有跌宕起伏的经历。”

根据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的调查研究,二战期间中国有逾20万女性被强征沦为“慰安妇”。时至2012年,已知公开身份的“慰安妇”只剩32位,郭柯因此把片名定为《三十二》。

剧情片是他和投资方原本约定的形式,因为不熟悉郭柯的导演风格,投资方提出“先拍一些生活片段看看”。可彼时的韦绍兰老人已经92岁,郭柯担心她“等不到正式拍摄的日子”,于是决定把《三十二》拍成纪录短片。

前往韦绍兰家之前,郭柯已经预设了情节,无非是网上搜来的悲惨和苦难,“不堪蹂躏”“血泪控诉”“求死不得”。他准备了脚本和提纲,想要拍出大时代下被历史境遇改变的女人的命运。

出乎郭柯意料,韦绍兰日子过得清苦,每个月靠政府30元补助过日子,买得最多的是白菜,但她对生活乐观满足,“(钱)多就多用点,没得就少用点,怎么会够,怎么又会不够。”

韦绍兰爱笑,还爱唱歌,郭柯问她对将来怎么看,韦绍兰答:“这世界这么好,现在我都没想死,这世界红红火火的,要留得命来看。”郭柯发现,只要不提那段经历,老人的生活都很好。

可他还是提了。按照惯性思维,“慰安妇”的纪录片必须挖一挖那段历史。

“当年日军把您抓走之后做了些什么?”问题一出,韦绍兰哭了。郭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继续追问,他想顺着眼泪拽出背后的记忆。

韦绍兰没有回答,转身走开。

郭柯突然感到沉甸甸的內疚,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如果这是我奶奶,我还会这么问吗?”

在老人身后,郭柯也哭了,是“二三十年来都没有过”的大哭。“我确实觉得,当时我那副嘴脸,怎么能那样呢?就为了你要的那种表现力,这样去对一个老人,你这样能像个人吗?哪怕你拍出一个再牛的片子,奥斯卡、戛纳的获奖作品,你好意思吗?”

他当即调整拍摄计划,抛开脚本和提纲,把摄像机架在那里,以温和的方式记录老人的生活。

如此拍成的《三十二》投资方显然不满意,“太平淡了,一点故事情节都没有,也看不到戏剧冲突。”之前说好的剧情片自此再无下文。

从《三十二》到《二十二》

韦绍兰老人是一扇窗户,让郭柯看到“慰安妇”的晚年生活。他了解到,很多“慰安妇”因那段经历失去生育能力,有的收养儿女,有的独居,晚年日子多孤独、清苦。郭柯想要把每一位老人都记录下来,为她们做点事情。

但是老人们在相继离世。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师范大学教授苏智良和郭柯在拍摄《三十二》期间结识,他告诉郭柯,“慰安妇”老人的数量在快速减少,2014年已经从32位变成22位。

郭柯开始有了时间上的紧迫感,“不能再等了,来不及了。”他已经想好片名,就叫《二十二》。

然而投资依然没有着落。

他无奈发了朋友圈:“2014年05月,我一定会让《二十二》按我要求的配置组建好并准时开机,没有任何人和事能阻止我!”“我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可以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来支持《二十二》的拍摄……”

演员张歆艺在这时候“雪中送炭”。她和郭柯在剧组有过合作, “我觉得他特别真诚,而且他想做的事情特别有意义,有种和时间赛跑的感觉。” 张歆艺借给郭柯100万元,对他说,快去拍吧,不然老人就不在了。

有了拍摄韦绍兰的经验,《二十二》的基调早已定下。这一次,郭柯只想做忠实的记录者。

龙庆是郭柯的中学老师,也是郭柯纪录片团队的志愿者。她记得在《二十二》的拍摄中,自己有一次和老人聊天,老人讲起当年经历流下了眼泪,监视器后的郭柯马上喊停,“他对老人理解了。一旦触动到老人伤疤的时候,他不愿意让这种痛苦在老人身上再次发生。”

作为导演,郭柯心里没底,他和摄像老师聊天:“这个片子后期肯定很难剪,它太平淡了,我怎么讲这个故事呢?”

但是似乎也没办法,“先这么拍吧,只能这么拍,因为没得选择。”

经过两个多月的时间,走过5省、29个地区,22位“慰安妇”老人全部拍摄完毕。郭柯形容这22位老人的素材就像一座山一样,“要用100多分钟把20多个人全部讲明白,而且还要有情感传达在里面,我觉得好难啊。”他转而向台湾著名剪辑师廖庆松求助。

“不知道导演要干嘛”是廖庆松最初的观感,《二十二》太不像一部传统的纪录片了,没有解说,没有史料,没有故事线,“这样很难感动观众”。

郭柯不同意在片中加入历史画面,他觉得把“慰安妇”的资料和老人放在一起对她们是二次伤害,他告诉廖庆松,“我不一定要感动观众,我就想把老人们的真实生活展现给大家。”

廖庆松明白了郭柯的用意,“用一种饱含感情的眼睛去看,不是同情,而是充满关怀、爱惜的眼光,做人世间最后的凝视,希望这些老人在我的眼光中不会消失。”

郭柯内心里那个“说不清楚”的想法一下子被点破,“对啊,我就是要做这件事!”

廖庆松把对准老人的中近景拉长,每个都保留至少20秒以上。他对郭柯说,“你不是想要给这些老人尊重吗?你能给到25秒30秒的镜头摆在这儿,对她们就是尊重。”他让郭柯自信一点,用镜头给观众深情凝视老人的机会。

可未必所有观众都能领会郭柯的用意。《二十二》几次小范围放映后,“导演手法有问题、讲故事能力有问题”的声音不绝于耳。

同样不绝于耳的还有老人离世的消息,时至2017年5月,22位老人中只剩9人尚在。这些消息刺激着郭柯,他想明白了,“那时候的做法是对的,我就是应该多尊重她们。现在你想回去拍她们?没人了都。”郭柯坚持,自己在这些老人身上用不了什么技法。

正确认识“慰安妇”

《二十二》在北京、上海等地展映之后,不少大学生跟郭柯交流,希望他能到自己学校放映该片。郭柯意识到,很多时候不是大家不关心这件事,而是大家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就想,要用更合理的方式把它宣传出去。”

2015年10月,《二十二》拿到公映许可证,成为国内首部获准公映的“慰安妇”题材纪录电影,郭柯选择在2017年8月14日“国际慰安妇日”这天公映。他用众筹的方式筹集了100万元,尝试用商业的方式为《二十二》做宣发,“没办法,我不通过商业化手段,大家连知都不知道,我何必在那儿自娱自乐呢?我花了那么长时间,又有那么多人在帮助我。”

2016年9月 ,郭柯随《二十二》参加韩国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在日本驻韩国大使馆前,他观看了由韩国民间团体发起、旨在敦促解决二战日军“慰安妇”问题的“周三集会”。在现场,他看到每个人都喊出受害老人的名字,不少小学生上前跟“慰安妇”的铜像合影。

他被韩国民众对“慰安妇”的尊重感动了,他羡慕韩国的教育能让小学生也有正确的态度对待“慰安妇”问题。回想国内,某次电视节目中,有记者问中学生对“慰安妇”事件的看法,镜头前的小伙子躲躲闪闪,“不是很光彩的,还是不要特别了解比较好”;“学生还是不应该知道太多”……

而这些态度正是来自我们一直以来对“慰安妇” 形象的错误引导。

拍摄《二十二》期间,郭柯对这一情况深有体会。他听说有些人去探望“慰安妇”老人,“就去了半天时间,给一两百块钱,然后问一堆问题,把人问哭了,逮着拍两张照片就走了。”郭柯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试试看,对着自己的奶奶,你这样仰拍人家哭的照片难道不面目狰狞?”

他希望《三十二》《二十二》做出不一样的宣传引导,“把‘慰安妇老人身上的积极乐观阳光传达出来,让大家知道,‘慰安妇老人并不像网上的照片那样狰狞可怕,她们和普通老人一样温和、慈祥,像身边的亲人一样。”

他拒绝贩卖同情和仇恨,为影片设计宣传海报坚持不用任何老人的照片,而是特地找人设计手绘形象,做成“慰安妇”像章。他希望和“慰安妇”相关的东西能够有一些美好,不再狰狞、苦难、仇恨。

郭柯无法预估票房,“只是尽可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个事情。”他和灵山慈善基金会达成合作,如果影片在扣除成本之外有盈利,将全部捐给灵山慈善基金会资助这些老人未来的生活。

《二十二》上映之后,郭柯打算“消失”,“到時候在官方微博、微信,公布钱是怎么花的就行了。”他已经为两部影片找到“最合适的归宿”,捐给南京利济巷慰安所旧址陈列馆。这是惟一经“慰安妇”亲自指认、以“慰安妇”为主题的纪念馆,一同捐赠的还有两部影片所获的奖杯和证书。

但是他和老人们的关系还会继续。2015年开始,郭柯在春节时重新探访还健在的“慰安妇”老人,给她们送去生活费和生活用品。在老人有生之年,他说他会把探访一直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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