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光:走近写回忆录的任定其

2017-07-29 12:41
中国慈善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文光罗家回忆录

吴文光,纪录片导演,“中国独立纪录片之父”,作品《流浪北京:最后的梦想者》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 从2010年开始,吴文光打破纪录片主流游戏规则,以“一个人和一个村子”的方式,开启民间记忆计划与创作。一个个个体带着DV摄像机返回老家村子,走近老人,倾听他们的记忆,在“返回—走近—倾听”这些动作过程中,情绪在变化,思考在递进,故事在发生,并成为这些回村者的影像创作素材。 “影像笔记”写于这期间。

2010年民间记忆计划开始之初,参与者罗兵创作的第一部片子是《罗家屋,我和任定其》,影片素材来自罗兵2010年夏天和次年冬天两次回到他出生并长大的湖南罗家屋村进行的采访拍摄。罗兵在村子老家的邻居任定其,一个70多岁的老人是片子的核心人物。这个和村里别的老人看似没多大区别的老人,居然为自己的一生写了回忆录,回忆从其三十年代出生写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回忆重点是1949年至1979的三十年。

任定其在罗兵最初找到他采访有关“三年饥荒”的回忆时,提到他写了回忆录,但说是“内部资料”,不展示予他人。次年冬天罗兵回到村子里继续拍摄,即将离开村子之前,任定其把回忆录给罗兵看了。

任定其动手写自己的回忆录,因为他强烈地需要“见证”,即不愿意自己从前过的“苦日子”白过。这么一个人物真的作为“人物题材”去找,用“大海捞针”形容其艰难都不为过,但被罗兵撞上了。如果说罗兵回村采访那些老人有关“三年饥饿”的回忆时,一路碰到的各种疑问、担心、恐惧、拒绝是烂泥潭,那这个任定其老人可用一座山峰立在眼前来形容。

影片是从作者罗兵的角度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的,其中有罗兵的一句旁白:“我现在不知道是否认识了这个任定其。”这句话问得好!是疑问,是追问,是拷问,或者还包含各种各样的“问”。事实上,任定其这个默默无闻居住在湘东一个山洼洼里的普通农民,那些和他长期生活在一起的罗家屋的村民,包括他的妻子、子女和后代都不认识他,他们不认识他的另外一张“脸”,不认识蕴藏在他温和、弥勒佛笑脸后的内心是什么。一直到2010年夏天,因为“民间记忆计划”罗兵回到村子,接着又是一个冬天,这个罗家屋村终于有一个后人开始走近他,和他交谈,听他讲述往事。

我记得,罗兵2010年夏天第一次回村采访拍摄回来后,和我说到他所碰到的任定其和他的回忆录。那时罗兵还没有看到回忆录,只是看到目录标题,其中有“数万雄师造水库,日以继夜做苦力”“‘一打三反遭审查,远赴他乡去相亲”。我眼睛发亮,感觉这个普通农民的回忆录是一种“不得不写”的东西,有痛苦经历之人千千万万,但能主动发出一个“写”的动作,尤其是一个村民,真的让我惊讶。

当时我和罗兵开始就“在中国像任定其这种农民,写如此回忆录的有多少人”进行猜测讨论。我先让罗兵说一个他的估计,他明显吃不准,犹疑考虑后,给出的数字是:五万。我说出我的估计:不会超过一百。

“五万”和“一百”,都是没有任何事实和调查的猜想,但代表着两种对当下环境的推测,前者偏乐观(罗兵后来解释说,中国农民好几亿,说个“五万”不嫌多),后者偏悲观。我的理由是,如果说中国农民有五万人在写这种“作见证”的回忆录,也许今天的时代是另外一个样子。

“五万”和“一百”的数字讨论发生在2010年夏天,罗兵第一次从村子回来,之后的冬天他再次返回。有了与任定其老人的更多相处相知,也包括对村子现实的认识变化,片子完成后的罗兵,可能不会再认可这个数字,这个“不认可”就可能包含着罗兵本人在这个过程中的变化。

任定其写回忆录是60岁以后,时间是九十年代中期。选择这个时间我理解是任定其觉得“该写了”,时间到了,也基本安全了。我想象这个老人内心酝酿了多久,燃烧了多久,也挣扎了多久。还有一个事实,任定其说到他看儿子还有孙女的中学历史教科书,白纸黑字,依然一派胡言,掩饰,模糊,一笔带过,可以猜想他因为看到和他亲身经历完全顛倒的“历史”而愤懑、无奈。这些都可能是他“必须要写下来”的动因之一。

想象一下任定其写回忆录的场景和心情,一个年过60的农民,干活之余,猫在黑暗的屋里,一笔一笔开始记录自己经历过的60年人生。完全可以想象他依然还会心有余悸,还会胆战心惊,还会竖起耳朵听屋外的动静,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写别人认为的“变天帐”(记得第一次说到这个“变天帐”时,罗兵头次听说,不知道“变天账”什么意思)。

形象地形容,任定其写回忆录这个行为当时就有种“偷偷摸摸干坏事”的味道。而罗兵以“侦探”方式进入任定其的内心世界,就是深刻理解了这个人物行为后的一种探测进入。任定其写回忆录如黑暗屋子中的隐藏行为,罗兵镜头探进是对他的内心探究,也是对从前历史的探进,在如今遗忘成为习惯和自然的现实中是一种倒行逆施。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

影片的叙述线索是,任定其老人写回忆录是过去时行为,罗兵只是“听说者”,并没有看到,老人说是“内部资料”,也许出自回忆录作者依然心存畏惧,不敢将自己记录的历史示人;也许也有他不太信得过罗兵这个邻居后生的原因,犹疑着是否值得拿出来。影片中,罗兵逐渐靠近任定其这一过程就是影片的叙事主线,一个青年走近一个老人,走近一段历史,也是跋涉在现实中正在走过的一条路,或者也寓意着作者对之前自己从未认真打量和思考的故乡(也包括这个社会)的认识旅程。在这个旅程中,任定其这个人,逐渐显影,一棵树一样地清晰定格在罗家屋这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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