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有闲人

2017-07-31 07:41安宁
野草 2017年4期
关键词:煎饼媳妇

安宁

开药铺的

小诚在大队的喇叭上一声大喊,告诉全村的老少爷们,他家要开药铺的时候,邻村的老纪刚刚给胖婶家闺女艳玲打完针,听见小诚兴奋地广告,鼻子里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恰好父亲下地干活回来,于是作为曾经的同行,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也不管父亲是否邀请了他,直接跨进我家大门,摆出一副要喝一壶茶才肯回去的慷慨架势。

母亲也是跟着村里的洪先生做过赤脚医生的,所以三个“先生”凑到一起,算是有了共同话题。老纪说,咦,小诚也能开药铺了,这可真是个大笑话,他在乡镇医院里学了一年半载,就以为自己可以提起药箱子,四处给人当先生了?小心,别把人腿给扎废喽!

老纪平素忙不过来的时候,父亲便常常义务给村里人打针;当然,他只给男人们打,女人们呢,则交给了母亲。因为两个村子共用一个先生,老纪和他的药铺便很是吃香,虽然他有个生下来就缺心眼的傻儿子,但这并不妨碍老纪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始终目不斜视。他小诚是什么人呢,根本就不在老纪的关心范围之内。况且小老纪十岁的小诚还嫩得很呢,胡子还没长出来,就敢跟他老纪抗衡,哼,真是不识抬举!

所以虽然帮老纪打针分文不取,但在老纪看来,能给他打打下手,那是我父母上辈子修来的福份。这种无形中得来的好声誉,可不是村里谁都能有资格的。况且,人家拿了老纪给的针药来找父母,总是要陪着笑的,如果麻烦的次数多了,收玉米割麦子浇地扬场的时候,给搭把手的人,也就多。一个村子里住着,多一些能耐的人,总归是好的。

当然,父母不像小诚那样,总是想着出风头,或者将老纪做先生的气势,给打压下去。村委会曾经想开个药铺,让父母来承包经营。母亲倒是跃跃欲试,但是父亲却说,还是算了,咱不能抢人家老纪的生意。

老纪当然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便将父亲引为知己,平素里我们家谁有点头疼脑热,需要拿药,老纪都亲自送上门来,而且还只收成本价。因了这样的一点恩情,老纪就将我们家,当成了他在我们村出诊的根据地。

认真算起来,老纪不算是我们村子的人,不过隔着一条河,两个村子却同属一个大队,所以也便如左右邻居,来往频繁。邻村卖馒头的、打烧饼的、做粉皮的、泡豆芽的,从来没有把我们当成外人,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从村东绕到村西,来回转上两圈半,直到筐里的货蒸发了似的,快卖光了,这才饥肠辘辘地赶回自己的村里去。老纪当然也不例外,他像掌握着全村女人月经周期的妇女主任,掌握着全村人的健康状况。甚至哪家患哮喘的老人,站在院子梧桐树下咳嗽了一声,老纪立刻就感应到了,稀里呼噜扒拉完面条,又帮傻儿子擦擦唇边的菜汁,叮嘱女儿看好哥哥,便跨上车子,飞快地赶往村东头正在咳嗽的老人家去。

所以老纪是我们村所有人家的私人医生,随叫随到,包治百病;老纪治不好的,村里人也就接受上天的安排,等着料理后事了。六里外的乡镇医院,除非老纪非得撵着人去,村里人基本很少光顾。反正有老纪在,他自会亲自去医院里进药,何必再多跑一趟呢?生孩子这样的大事,老纪不负责,但是有母亲在呢,母亲的产钳跟老纪药箱里的针管一样,也是随时带上,几分钟就可以赶到人家里去的。

因此,有了老纪,做接生婆的母亲,帮老纪打下手的父亲,我们村里还需要小诚来瞎搅和什么呢?

但小诚是铁了心要在村子里大干一番事业的。他的药铺跟“茄把儿”家的小卖铺一样,当街开着,而且是二十四小时都不打烊的。谁家老人半夜里忽然犯了病,只要去小诚家门口喊一嗓子,他立刻披衣下床,趿拉着鞋,跨上药箱便跟人走。而且小诚坐在药铺里的时候,还手捧着书本,那书都是很古老的医书,村里人拿起来瞅一眼,感觉跟天书一样,看着让人头晕。但小诚却像个旧时代的真先生,穿得干干净净地,坐在柜台后面,专等着给人望闻问切。

老纪就不是这种风格的。老纪的女人在生完一儿一女之后,便因病去世了。那病据说是不治之症,就像老纪的儿子傻,也是生来就有的治愈无望的病症;否则,就老纪的医术,不至于会让躺在身边的女人死掉。没有女人照顾的老纪,家里的药铺也是乱七八糟的。除了老纪,没人能从他的药架上,找出自己需要的一味药。那些药有时候还会藏在老纪傻儿子的帽子里,或者散发着一股子霉味的枕头底下,再或做饭的锅台上。村里人都说,老纪开的不是药铺,而是药箱,他的家就是一个大号的药箱,满屋子都是药味,中药与西药混杂在桌子上,枸杞与大黄堆放在窗台,大枣与陈皮胡乱放置在抽屉的一角。如果不是中药柜子上,标注着柴胡、莲子、桃仁之类的名字,估计老纪自己也不记得,哪一味草药,究竟隐匿在哪一个抽屉格子里。

好在老纪人邋遢,但并不糊涂,知道药是关系到人命的事,而且还是乡里乡亲们的命,所以他总能在混乱中理出一个头绪,将病人所需的药,逐一挑选出来,而后装入白色的小纸袋里,再将服药方式,一一写清,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吃药的人,千万别吃错了,否则死了人他可承担不起。被老纪护佑着的村子,倒也很少发生意外事故。有大病绝症的村民,基本也就安心地守在家里,给老纪讨一点止疼药,一日日挨到临死的那一天。发丧的时候,老纪一定亲自前去吊唁。站在遗像面前的老纪,总是比别人更悲伤一些,好像那人的死,跟他有关,是他老纪没有再世华佗的神奇医术,可以让遗像里的人,起死回生,蹙着眉走到他的面前,疼得龇牙咧嘴地,却依然不忘了揶揄他,赶紧娶个媳妇,给他收拾收拾药铺子吧,否则自己吃下的每一粒止疼药里,都有老纪的臭皮鞋味。

一年365天,老纪有300天,都是在出诊的。所以哪天不见老纪在村子的大道上骑自行车经过,村里的人都会念叨。谁家请他来看病,自然是备下了饭的。老纪人“赖歪”(方言:邋遢),但吃饭却讲究得很,大约是给人打针烙下的病根,总是将筷子带碗,在热水里烫上十分钟,才肯拿来用。村里人都知道他这毛病,甚至他的傻儿子给人掏猪粪拉地排车,留他喝一碗面条,也会连带将他的碗筷一起给烫燙,好像老纪一家都有洁癖一样。

小诚这年轻的先生上阵以后,人们忽然间觉得,给老纪烫碗筷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就连留老纪吃饭这事,也有些多余了。看人家小诚,除了医药费,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而且永远都随叫随到,免费上门。小诚的老婆做事也干净利索麻利快,麦收的时候,如果小诚被人叫去看病,她一个人能任劳任怨地将麦子一麻袋一麻袋地全拉回家,见了生病的那家人,也不忘嘘寒问暖,尽着小诚兼职护士的职责。小诚的药箱,也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想要什么药,小诚都能立刻变戏法似的拿出来;哪像老纪,丢三落四地,看个病,得骑着他的破二八车,来回奔波好多趟。怪不得老纪永远都在路上奔走,原来他是在为自己粗心大意的坏毛病做无用功,却又欺骗了全村人,让大家觉得他在为病人而辛勤奔波。

有了小诚这近水的楼台,大家也便疏远了老纪。当然,起初大家都是无意的。谁还会半夜三更地生了病,舍近求远,跑去邻村找老纪前来看病?况且,没有老婆暖被窝的老纪,睡眠也有些不好,最恨人打扰他休息,哪怕午休也不行。之前大家都惯着他这毛病,看见他在卧室里睡觉,便小心翼翼地站在院子的树荫里干等着,连呼吸都自动弱了下去,怕一不小心,就惊醒了老纪,让他大发雷霆不说,还任性到罢工,不去看病了。当然,老纪极少这样任性过,可是,人人却都记得坐在庭院的梧桐树下,听着声声蝉鸣,陪着老纪小憩的委屈。于是有了总是一副谦卑和善模样的小诚,村人也就以最快的速度,打算将老纪给忘记了。

可是老纪并不同意。老纪在发现昔日将他视为家庭医生信赖并尊重的村人,纷纷倒戈,去小诚家拿药、打针、开药方之后,便直接在大街上堵住那人,眯眼笑问道:小诚开的气管炎的药,还管用吧?那人知道老纪的笑脸背后,是一肚子快要爆炸的气,也就避开了,轻声问一句:有日子不见纪先生了,去家里喝杯茶吧?不想老纪刻薄,跟过来一句:不需要我老纪了,这茶还喝个什么劲儿?说完了老纪便推车擦着那人的衣服,冷冷走过去了。那人只好一脸难堪地追加一句:你说你……嗐……改天来喝茶啊纪先生!

老纪在村里这样毫不客气地“嗤拉”(方言:讽刺)过一些人之后,他的恶声名就很快传开了。大家都说,老纪真不会做人,不就是小诚开了一个药铺吗?怎么着,这村子还是他的地盘不成,不允许别人做生意?况且本来他也不是这村的,十多年的钱都让他一个人挣了,也可以了,人啊,不能太贪心,一贪心,就招人烦呐!

不过老年人不这么说,他们对小诚还不太信任,觉得总归他是稚嫩了点,没有个十年八年的考验,就能当好先生?小诚也想得太简单了点。他们习惯了老纪给配好的中药,冬天的早晨,我们小孩子紧缩着肩膀去上早自习,总能见到老人们出来倒中药渣子,据说药渣子当街倒掉,病便会发散得快,好像风顺着大道,将病也一起给吹走了。过年的时候,谁家有生病的老人,还会将一分两分的硬币,也一起给倒掉。那硬币是断断没有人去捡拾的,因为大家都觉得,谁捡了去,病就会传染给谁。但尽管如此,也没见村子的大道上,堆满了钱,那些硬币最后都去了哪里呢,我常常好奇,我是不相信硬币会被风刮走的,那一定是被谁给偷偷地捡回了家,而后丢到盆子里洗洗,也就重新在村子里流通开了。中药渣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倒掉,而后被大风刮走。每个人闻到那草药的味道,总会想起老纪,好像老纪的药箱里是广袤无边的草药园子,那里有任何一种珍奇的药物:独活,白术,人参,川乌……老纪气定神闲地掌管着它们,就像掌管着全村人的生死,谁想平安地活在这个世上,必要在行经老纪家时,屏气凝神地表达一些敬意。

可是小诚来了,一切便都改变了。好像一个属于老纪的朝代,就这样没有一点波澜地结束了。不管老纪怎么悲伤,怎么嘲讽,怎么在路上急赤白脸地跟人争吵,他的大半个江山,还是被小诚给霸占了。剩下那些咳嗽着常年朝大道上倒药渣子的老人们,他们身体慢慢瘫了,但心里却不糊涂,儿女们背着他们,究竟去谁家拿的药,他们心里清楚,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们去了。只是在老纪路过门口,冷脸不发一言的时候,他们才讪讪地转过身去,“勾勾勾”地唤着,让满院子飞奔来吃食的鸡们,驱赶他们心底对于老纪的愧疚。

但也总有一些拐弯抹角能扯上亲戚的人,碍于面子,还是坚持头疼脑热的时候,找老纪拿药,借此维系着良好的亲戚关系。我们家隔一条胡同,住着“鸡冠子”家。鸡冠子的儿子三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据说发高烧那晚,下了暴雨,村里的大道上积满了水,人踩过之后,都成了泥汤,穿水靴子一脚下去,常常半天也拔不出来。这样的鬼天气,又是半夜,乡镇医院肯定是去不成的。不管小诚还是老纪,也都不愿意上门跑这一趟。但眼看着儿子已经高烧昏迷了,鸡冠子只能穿着雨衣,去找先生。至于找哪个先生,鸡冠子也没多想,就直奔邻村的老纪家。

据说老纪那天相亲失败,女人嫌弃他有两个孩子不说,其中一个还是傻子。事后老纪借酒浇愁,又用酒瓶子将药铺给砸了,砸完他就昏睡过去。鸡冠子前来叫门的时候,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说不去不去,你们村天皇老子来叫也不去!鸡冠子急了,将他一把拉进瓢泼大雨里去,问他酒醒了没有?要不是看得起他老纪,谁会大半夜跑来找他看病?!老纪被冰凉的雨水一激,才看清这来人是跟自己沾亲带故的。就为了这份雨夜绕开小诚的情份,老纪背起药箱,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鸡冠子上了路。据说老纪在路上连跌了好几次,浑身上下都是泥水,好像从泥汤里捞出来的一样落魄,这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甚至中途就想返回家去。可是鸡冠子救子心切,那一刻又认定老纪是再世华佗,只要他进了家门,那么儿子的高烧,就肯定会立刻退下。

老纪赶到的时候,鸡冠子的儿子脸色铁青,气息微弱,好像半条腿已经迈进了阎王殿。在老纪的行医历史上,大约没有见过这样的病症,他一时判断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又没有别的同行可以咨询,而再让鸡冠子冒雨去请小诚过来一同诊治,那在全村人面前,都将是丢颜面且解释不清的事。于是老纪只能凭借自己过去的经验,大胆用针药进行救治。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没有人说得请老纪究竟使用了何种针剂,就连鸡冠子的儿子得的是什么病,也是众说纷纭,而那病到底是可以医治的呢,还是根本就是死里逃生、侥幸生还呢,更没有人能够说清。这成了一宗谜案,而谜底却是清楚的,鸡冠子的儿子高烧退去,闯过鬼门关,可是,却永远地成了瘸子,而所有人都一致认为,那一条废弃的腿,是被老纪的针剂,给扎坏的。

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在这一问题上,鸡冠子与老紀高度一致地均保持了沉默。老纪的沉默,当然是做贼心虚,一辈子的污点,狡辩多少句都无济于事,所以干脆不发一言,以示悔悟,听任村人的唾沫星子,将他淹死,也绝不还口。而鸡冠子呢,自己的亲生儿子,被老纪一针扎下去,成了残疾,他该去哪儿申诉呢?跟老纪反目成仇就能挽回儿子的一条腿吗?让老纪家破人亡、蹲了大狱,就能回到儿子高烧昏迷不醒的那一晚吗?如果不是他强行将老纪从家里推出来,老纪怎么会成了众矢之的?如果老纪不扎那一针下去,儿子会不会命陨西天?如果那样,岂不是他连拖着一条残腿的儿子,也看不见了?因为家境的阔绰,鸡冠子向来在村里是一个骄傲的人,好像顶着鲜红冠子的公鸡。可是这件事,却彻底打击了他。他和老纪一样,为着一种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的原因,对此事选择了缄默。

只是老纪不只是保持了沉默,他还保持了与我们村子的距离。倒是小诚,自此愈发地活跃起来,忙得像当初到的老纪,一年300天都在村子里出诊。小诚的媳妇,带着一种掌管后宫的威仪,掌管着药铺,她的昔日堆满了谦卑的脸上,渐渐有了骄傲。有回村里走娘家的,提及开药铺的,总是会惊叹一声:咦,小诚家的药铺怎么开得比乡镇医院还阔气?!久居村子里的媳妇们,听了便慢慢回一句:还不多亏了老纪。

于是这桩陈年旧案,就这样在回娘家的女人和村里的媳妇之间,一次又一次地提及,一直到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知道了老纪,知道了老纪和小诚间的私人恩怨,知道了我们村新添了一个将来难娶媳妇的可怜的“瘸巴腿”,而那腿,是老纪给一针扎废了的……

卖煎饼的

“卖煎饼的来了!”邻村的大人小孩都这样沿街叫喊,于是那个骑三轮车卖煎饼的男人憨厚一笑,亮开了嗓子,略带羞涩地站在街头喊道:买——煎——饼——喽——

这个每天准时出现在邻村大街小巷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似乎脑子一热,就想到了做煎饼这个行当。他去北乡某个村子里给人送编好的驼筐,有做煎饼的见了便托他帮忙,问十里八乡有无认识的人,想要买二手煎饼机器的,他们家不想做了。父亲热心肠,跟着做煎饼的去看机器,结果,第一次见到这种新鲜玩意儿的父亲,忽然间就有自己买回去发财的隐隐的兴奋。做煎饼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不肯放过这近在眼前的冲动主顾,将做煎饼这一行当的大好前程,卖力地吹嘘了一番,以致让父亲坚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人家不会低价转卖这台机器,非得用它再挣上几万块不可。

所以等父亲离开北乡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放弃他从事了十几年的编筐手艺,要将机器买下来,不管保守的母亲是否会为此跟他大闹一场。

每次一有大事,必会来一次家庭大战的父母,这次却很奇怪地达成了一致。大约,是那天晚上,父亲因为兴奋而喝醉了酒一样酡红的脸,感染了母亲,让同样想要做点什么发家致富的她,也想借此大挣一笔。而且想到她将从此让全村人告别过去老旧传统的鏊子,走上机械化生产煎饼的时代,母亲甚至有一种妇女先锋的自豪。

于是,在将我们家牛棚简单改造一番后,让全村人都瞧着稀奇的二手煎饼机器,就进驻到了我们家。而父亲,自此也跟卖豆腐的狗剩、卖馒头的半熟儿、卖烧饼的王瘸子一样,成了一个“卖煎饼的”。

自然,我和姐姐也不再有闲着的时候。村子里买馒头烧饼煎饼之类的吃食,不通行现金,全是用麦子换,一斤麦子大约可以换到七两白面煎饼。父亲跑到大队书记办公室喇叭上喊了几次,便算是做了广告。村里人好热闹,一个人来买过一次煎饼,于是全村人都跟着来尝尝鲜。只是,这里面有一半是空着手来,让记账的,至于什么时候会还上麦子,回答千篇一律:等麦子熟了就送上门来。这当然都是先骗一些煎饼尝尝吃的好话,事实上,村里人都习惯了上门讨账,麦子入了瓮,父亲不拿着账本挨家挨户去催,不会有人专程跑来送麦子的。即便是这样的上门讨要,还有人想要赖掉,拿着那账本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确认不是父亲造的假之后,才千万个不舍地,拿了瓢子去瓮里舀麦子。

而我和姐姐的任务,当然是针对另外一半比较自觉地拿了麦子换煎饼的买主。来买煎饼的,大多都是女人。只有女人才会热衷于倚在门口,好奇地瞧着煎饼機器的传送带上,白纸一样运下来的煎饼,并顺手掰下一块新出炉的,香喷喷地咬下一口。在嚼着的当口,女人一边啧啧有声地夸赞,一边不忘将另外的一小块,递给一起来蹭吃食的孩子。这样,女人们这一趟也就不算白来,至少肚子里已经囫囵吞枣地盛下了半个煎饼。等到称秤的时候,女人们的眼睛更是贼亮,一定要让姐姐手里的秤杆“高高地”,才肯放心。当然,在牛棚里坐在机器旁紧张地叠着煎饼的母亲,眼睛更毒,她能穿过女人们来回晃动的屁股、肩膀或者牛尾巴一样扫来扫去的长辫子,直接将视线落在姐姐的秤杆上,并看清上面的秤花,有没有被粗心的姐姐少看了一个。而且母亲明明没有文化,不识字,可是在算账上,却是一个好手。听见我和姐姐笨嘴笨舌地始终算不出答案,她便生了气,直接将五斤三两四钱麦子,究竟换几斤几两几钱煎饼的答案,高声从牛棚里扔出来。就连父亲这样一个“高材生”,也常常在母亲张口就来的算账本事面前,甘拜下风。

在煎饼机器没有买来之前,我想象中的场面,是悠闲的,快乐的。只需将搅拌好的面糊倒入机器里,它们便会均匀地流泻而出。永远不是像现在这样,母亲将屁股粘在马扎上,一刻不停地挥舞着手里的木片,叠着随时会流淌到地上去的“白纸”,并为了防止老上厕所,连水也不敢喝一口。父亲呢,当然只要将面糊搅拌好了,就可以去庭院里喝他的闲茶;而不是像个被烧了尾巴的猴子,因为煤炭火候不均,忽冷忽热,急得上窜下跳。我和姐姐更不用说了,因为卖煎饼挣了钱,既能名正言顺地向父母讨点零花钱,也能和有零花钱的小孩子们一样,走街穿巷地玩乐;完全不是在算不出帐的时候,当着来买煎饼的人,便被父母一声怒吼。

日夜轰鸣的一台煎饼机,就这样让昔日宁静的庭院,忽然间变得喧哗起来。父亲这个每天在门楼下安静编筐的人,脾气开始暴躁。他在家里走路永远都是一阵风一样,只是这一阵风不是温柔的清风,而是可以席卷一切的飓风。父亲席卷过很多的东西,但凡他认为碍眼的,都要清扫干净。他看见姐姐晾晒在绳条上的衣服,便觉得烦躁,想他已经忙得饭都吃不上了,姐姐竟然还有闲暇天天洗衣服!于是他不由分说地,便将所有衣服都拽下来,一下子扔到墙外去。或者,在母亲抱怨面和水的比例添加不均的时候,他端起一大盆刚刚和好的面糊,哗啦一声,全泼到地上。再或,他急匆匆进房间来取面粉,无意中看见我没有学习,立刻将我摆了书本的圆桌,一脚蹬翻在地。父亲这股飓风,当然从来不会负责收拾现场,他只负责破坏。常常是姐姐自己跑到门外去,在邻居胖婶意味深长的注视中,将衣服捡起来,而后在夜晚,父亲不会注意的时候,再一一清洗干净。那倒掉的面糊,是母亲红肿着双眼,打扫进猪食槽里去的。我呢,自然是吓尿了裤子,却坐在湿漉漉的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只侧耳倾听着院子里机器的轰鸣,并从中细细辨认着父亲的脚步声,有没有和缓一些,或者他给母亲下达命令的声音,是不是还那样地粗暴。我的裤子散发着一股尿骚的味道,那尿还顺着双腿,滴答滴答流到了脚边,于是砖铺的地面上,就有了一小片地图,一只蚂蚁循迹爬了过来,又费力地想要爬出去,却不小心滑倒了,四仰八叉地陷在那一小片“沼泽地”里。我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只尴尬倒霉的蚂蚁。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到底还是希望父亲做的煎饼,是可以挣到很多很多的钱的。所以每天晚上,当父母为了做够第二天到外村去卖的煎饼,熬夜到很晚的时候,我也跟着失眠,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并为或许不知何时就会在深夜里炸响的争吵声,而惶恐焦虑,一直到那轰鸣声不知何时停歇了,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夜空,并漏下一小片月光,在我的床前。我枕着这静谧又混杂着不安的月光,终于睡过去了。

这样的睡眠,当然是短暂的。我早早地就醒过来,躺在床上听父母在院子里忙碌的声音。我依然是假装睡着了,我不敢在这样安静的清晨,很多余地站在父母的面前,让他们因为困倦而将无名之火发泄到我的身上。夏天的早晨,有水洗过一样的清凉,暑气还没有蒸腾上来,知了也尚未开始鸣叫,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除了父母和姐姐搬运煎饼到地排车上的声音。父亲即将去邻近的几个村子里,像卖豆腐的、卖馒头的一样,走街串巷叫喊着,或许半天,或许一天,总之他是要在外面待着的。想到父亲即将离家,我便觉得身体哗啦一声,松懈下来,好像这个诺大的院子,即将属于我一个人,我可以尽情地在院子里跳绳,踢毽子,招呼阿秀或者二芹来丢沙包,哪怕将鸡们赶得满地飞,鸡屎落在了香台上,我也不必担心;因为我有的是时间,在父亲回来以前,将犯罪现场给清理干净。至于父亲在邻村怎样声嘶力竭地叫卖,带去的一军用水壶的热水,是否够喝,饿了除了啃咸菜疙瘩和煎饼,能不能吃上点别的热乎乎的饭菜,暂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只想享受父亲不在、母亲也无需坐在煎饼机前一刻不停地叠煎饼的片刻安闲。就像一只知了,躲在盛夏正午的梧桐树叶间,悄无声息地小憩一样。

我只跟着父亲去邻村卖过一次煎饼,对于我,那几乎相当于一场旅行。我坐在装满煎饼的地排车上,看着父亲弓着腰,费力地蹬着自行车。自行车和地排车依靠两根粗壮的麻绳,结实地牵引在一起。我神经紧张地蜷缩成一团,让自己变得小小的,似乎这样,就能减少身体的重量,让父亲稍稍轻松一些。我又恨不得跳到自行车的后车座上去,帮父亲用手拽着地排车的车把。但似乎除了将煎饼卖出去,我所有的做法,都对减轻父亲心理和身体上的负担,无济于事。于是空旷的大道上,每路过一个行人,父亲便满含着希望,叫卖一声:买煎饼喽!那声音在空气里飘荡开去,很快便消失在夏日的暑气之中,连一点影子也没有留下。在那个走路的人眼里,父亲不过是外村来的卖煎饼的一个小贩而已,买不买,完全是他的自由。甚至,他连看一眼也不必,只一心一意沿着大道走下去,而后在一个拐角处,一转身,就看不见了。

父亲于是将叫卖的声音,喊得更高了一些,也更频繁了一些。似乎他还在跟那个将我们视作一团空气的男人较着劲,一定要将喊叫声,传到他们家院子里去。可是那人究竟住在哪个角落里呢,父亲却并不清楚。父亲跑过十里八乡,也结识了许多的人,但是作为沿街叫卖的小贩,他显然还是第一次,他没有经验,像一个刚刚结婚的小媳妇,羞涩的,手足无措的,想要获得外人的认可,却又怕人注意到他。因此他叫喊的时候,就高一声低一声地,躲躲藏藏,完全不像卖豆腐的狗剩那样,带着一股子天生就是小贩的随性与自然。

终于有人将父亲叫住了。作为“开市”的第一份生意,自然是要便宜一些的,买煎饼的女人也透着娇媚劲,笑嘻嘻地就掰下一半煎饼,咯吱咯吱地吃起来。父亲当然不好意思说什么,已经高高的秤杆,也没办法再低下去,只能自认吃亏。女人带来的麦子,全是陈年的,生了虫子,又散发着一股子霉味。不用问也知道,她家的新麦子,都封存在大瓮里,等着年底卖一个好价钱。父亲看着袋子里掺杂了许多“大麦”的麦子,想要皱眉,却最终只笑着说了一句:这麦子,成色不好啊!乡下的女人一结了婚,就脸皮厚起来,因此女人听了父亲暗含深意的话,脸都没有红一下,照例闲适地嚼着煎饼,笑嘻嘻道:明年你再来,保证粒粒饱满。

父亲没工夫跟她计较这些问题,因为又有其他的女人,循着叫卖声,走出了巷子,隔着十几米远呢,就喊:卖煎饼的,上这边来一下,我家也买点。又有遥问价格的,见父亲忙,我就跟着回应:一斤麦子换七两煎饼。说完了我就脸红,好像要登台表演我最不擅长的唱歌一样。那女人果然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用所有女人都会用的方法,教育她身边馋得一直在咽唾液的小儿子:瞧见没,学习不好,以后你也得像她一样,跟爹出去卖煎饼!

啊,我真想在那一刻,化作一个煎饼,哪怕,被那个女人吃进了肚子里去,也好过被很多女人好奇又同情地注视。但我却无处可逃,我只能帮父亲扶著麻袋,把称好的麦子倒进去,又在尘灰飞扬中,将麻袋口紧紧地闭上,似乎,女人们故意在麦子里掺的沙子啊碎屑啊泥土啊,一旦跑出去,会失了斤两,让父亲转卖到粮库里的时候,也跟着折本。不过闭住了口袋,我的脸上,还是灰扑扑的,很快成了土人。我和父亲两个土人,就这样在女人们的喧哗声中,孩子的喊叫声中,狗流着口水对着煎饼的狂吠声中,不停地装着麦子和煎饼。

我希望煎饼可以很快地卖完,这样我和父亲就能轻松地骑车回家。但那煎饼,被卖到一半的时候,就似乎累了,慵懒地趴在车上,再也不肯朝人家袋子里跑。于是父亲将车推到树荫下,把空了的煎饼袋子铺在地上,让我坐在那里不要动,然后从地排车上摘下军用水壶,去对面的一户人家讨热水喝。

“有人吗?”父亲站在门槛外,犹豫地朝院子里喊。很快,一个矮胖的年轻媳妇从堂屋里出来,看了一眼父亲,随即就扭头回了屋。我有些紧张,又替父亲觉得难堪。倒是父亲,满怀着期待,像乡下常会见到的要饭的一样,倚在人家门框上,闲散地看着院子里奔跑的鸡鸭和猫狗。我看到一只精瘦的鸡,嗖一声飞上了墙头,而更多的鸡,则在墙根下漫无目的地散步,或者拉屎。还有一只肥硕的猫,沿着梧桐树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平房。一只狗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眯眼瞅着父亲,却懒得叫上一声,向主人表达它作为一只看家狗的忠诚。我在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声里,觉得父亲也似乎化成了院子里的某个物件,只不过这物件,是依附在黑色的铁门上的。

终于,女人提着一暖瓶水,从堂屋里走了出来。那暖瓶是鲜艳的红色,上面画着一支娇羞的牡丹。我猜测女人是刚刚结婚的小媳妇,因为她的凉鞋,也是红色的。她的脸上还露着一些紧张,朝父亲的水壶里倒水的时候,还忍不住朝门外看了一眼,大路上有男人骑着自行车缓缓而过,那速度是故意放慢了的,视线中也带着意味深长的窥探。女人因此更紧张了一些,水便不小心洒出来,滴在了崭新的凉鞋上,她“哎呀”叫了一声,这一声让我和父亲立刻生出愧疚与不安,好像我们欠了她不只是一壶水,而是一车的煎饼。于是父亲转身去车里拿出一个煎饼,歉疚地笑笑,递给女人。

女人愣了一下,还是用沾着泥灰的手接过去,又飞快地看一眼正午的阳光下,空荡荡的大道,便笑着转身回了院子。院子里那条懒惰的狗,忽然间来了精神,讨好地蹭着女人的腿,又不停地摇着脏兮兮的尾巴,并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射到那块煎饼上。女人一口咬掉大半个,又低头看了一眼,便随手将剩下的半个,丢给了营养不良的狗。那狗立刻兴奋地叼起来,跑到鸡鸭看不见的角落里,一门心思地猛吃起来。

我和父亲,忽然被那条狗的吃相,弄得有些心烦,于是胡乱吃了几口煎饼,又咕咚咕咚朝肚子里灌了半壶水,便从树荫下起身,推起车子,沿着连影子都看不到的大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这次,我没有坐在地排车上,而是在后面卖力地帮父亲推着。日头开始毒辣起来,整个村庄,都沉寂在无边无沿的午休里,就连知了,也隐匿了嘶鸣。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缓慢地移动。车轮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吱呀吱呀地响着。也只有这枯燥单调的声音,肯来陪伴我和父亲。

我们这样走了有多久呢,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小小的村庄,忽然间变得那么那么地大,大到像洪荒宇宙一样,将我们一瞬间吞没,连悲伤,都来不及。

开小卖铺的

村里有两家小卖铺。一个开在我们家巷子口,是村支书的儿子二祥家的。一个在村西头和村东头的连接处,是“茄把”家开的。

二祥是官二代,自然有求于他爹的人,都去他们家买东西。所以尽管二祥家的小卖铺里,价格稍贵,货品陈旧,也不齐全,但好在村里讲的是人情世故,无需他爹在村委会大喇叭上喊,大家也都自觉隔三岔五地去光顾一次,买点烟酒糖茶,照顾照顾他家生意。茄把家上溯八辈都是平民百姓,但他的家族都出了名的热心肠,所以生意一点也不比二祥家差,甚至还要更好一些;因为总有许多人,为了茄把家便宜又新鲜的好货,而躲开二祥的视线,多跑一段路,光顾茄把家的小卖铺。比如我们家,就属于典型的让二祥家这近水楼台,不得月的顾客。

当然,作为邻居,我们还是一团和气的。况且就隔著一堵墙,每天谁家放个屁,都能闻得到那臭味,更别说日常花销上的秘密了。不,乡下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虽说家家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可是隔墙有耳,隔墙更有眼睛。常常二祥家招待亲戚,缺了把椅子或者一叠碗盘,二祥站在一摞砖头上,就朝我们家喊着要借。或者假装去自家平房上翻晒粮食,视线不经意地一斜,便将邻家院子里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所以母亲支使我们兄妹三个去买东西,从来都是像交警一样,用手势来为我们指点“迷津”。如果母亲让我们去茄把家,那么她直接大手朝南一挥,相反,则不耐烦地伸一根指头出来,指向东墙。尽管需要跑远路,但我依然最喜欢去茄把家的小卖铺。那里总是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可以任我翻检。茄把家的货架,都是敞开的,有些像多年以后的超市。知道没有人偷,很多时候,茄把媳妇忙起来,都是让买东西的人,自己挑好了,又过好了称,甚至将钱放到柜台上,喊一声“走了”,就算完成了交易。不像二祥家的,因为临街的小屋,只有茄把家的一半大,便连门也没有,只打开一扇窗户,权作了柜台。像我这样的小孩子,有时候,翘起脚跟来,也看不到货架上的东西,于是只能百无聊赖地等着二祥媳妇慢腾腾地从院子里走进来,再一脸淡淡地问清了我要买什么,这才像个办公室的小职员,例行公事地取东西,收钱,找零。

茄把媳妇跟茄把真是天生的一对。茄把憨厚朴实,言语不多,但总是笑眯眯的。茄把媳妇则爽朗大方,快言快语。因此两个人的小卖铺,要么是让人舒适的安静,要么是让人开怀的热闹。茄把的寡言少语是出了名的,据说他吃奶吃到七岁,到了八岁才会说话,在此之前,爱吃茄把的他,只会说一个词,就是“茄把”,也因此,村里人送他“茄把”的外号。大家都以为老实巴交的茄把,大了也没有多少出息,不想祖辈上积下的德,让他娶了一个能说会道但从来不惹人厌烦的好媳妇。大家都喜欢跟茄把媳妇说笑,不管是来买一根针的,还是来打一瓶好酒的,她都一视同仁,既让买针的觉得心里温暖,不因只花费这点小钱还顺便讨了一块糖吃而愧疚,也让买好酒的心里,觉得舒坦,好像一瓶酒已经下了肚,而且一定还想再来打上一瓶,支持茄把媳妇的生意。所以只要有茄把媳妇在,茄把只放心地坐在柜台后,收钱记账就可以了。有欠帐的也不怕,只管放心地记在本子上,等着那人有钱了,自己来还就是了。谁会欠着一个每天菩萨一样笑呵呵的女人的钱呢?况且那菩萨笑里汪着蜜,还喜欢捏一枚有花花绿绿透明糖纸的水果糖,给我们小孩子。有时候那糖是橘子瓣,有时候是高粱饴,偶尔,也有奢侈的大白兔奶糖。母亲给我用来打酱油的钱,剩下的,我常常自动据为己有,买成田字格,或者铅笔橡皮之类的学习用品。茄把媳妇便夸我有上进心,并顺便放我手心里一枚水果糖。我吃了糖,却留着那红色的塑料糖纸,并展平了,夹到刚刚买的田字格里。

我其实还想买很多东西的,比如发夹啊红头绳啊铅笔盒啊等等等等,无奈零钱不多,也不好给父母交代,只能恋恋不舍地在小卖铺里逛上一圈,将看了好多遍的货架,含情脉脉地再看上一遍,这才转身出门。然后还没走几步,茄把媳妇就追了上来,笑眯眯地将我唤住:傻丫头,酱油忘了!我总是带着一点羞涩回过头去,从茄把媳妇手里,接过那瓶带着她的体温的酱油。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有时候,我是故意将一瓶酱油或者一瓶醋,给忘到柜台上的。因为,她叫我“傻丫头”的时候,是多么温柔啊!要知道,还从没有人称呼过我“傻丫头”呢,我的父母总是凶巴巴地对我直呼其名,他们更不会像茄把媳妇那样,拍拍我的肩膀,或者摸摸我的脑袋,捏捏我的脸蛋,好像我是赖在她的怀里撒娇的小猫。每当这样的时刻,我都像一块阳光下的糖,有想要融化掉的甜蜜。我甚至还想,如果我能够生在茄把家就好了,不为小卖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就为茄把媳妇的温柔,也是值得的呀!啊,我觉得我快要爱上茄把媳妇了。

二祥媳妇可不是这样的。她的下嘴唇,总是朝下耷拉着,好像有一个秤砣,在那里永久地坠着。这让她看上去,不管什么时候,都似乎在生气。比如我麻烦正在洗衣服的她,从院子里跑到小卖铺来,只为了买一块橡皮,或者一粒纽扣,我就觉得她的下唇,被那无形的秤砣,又给坠长了几厘米。如果是夏天里打一瓶醋呢,醋瓶子里欢快游动的白色的蛆,也会多上几条。而给父亲买的酒里,则会多掺上一些水。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让父亲不会喝醉了,看我不顺眼,给我一个巴掌,或者抽我一笤帚疙瘩。

有时候,二祥媳妇不朝买东西的人发作,扭头走回院子里,去跟二祥拌嘴,让二祥知道今天生意不好,村里有人欺负她这外乡人了。是的,二祥媳妇还是年轻的小媳妇,娘家在相邻的某个镇上,据说家境富裕,嫁给村支书的儿子,也算是门当户对。所以二祥媳妇骂起二祥来,就骂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怯他。而且每次吵架,一定会提及这小卖铺的成本,可有一半,都是来自她娘家的陪嫁。二祥好歹也是官二代,尽管他父亲只是个村官,但说起来,可管着几百口人呢,而且只要他爸这村支书一直当下去,他们家小卖铺的生意,就差不到哪儿去。这句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但二祥媳妇依旧不买账,因为,人家茄把两口子,可都是平民老百姓,白手起家,怎么就生意红红火火,将原本属于他们家的买卖,给抢去了大半?

同行是冤家,所以二祥媳妇见了茄把媳妇,就爱搭不理的样子,听见茄把媳妇朝她问好,只鼻子里哼哼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茄把媳妇从来不介意,下次照例爽朗地笑着走上前去,夸二祥媳妇又精神了。二祥媳妇厚厚的嘴唇外翻着,代替了她的白眼,翻出一片不屑来。

去茄把家买东西的女人们,因此倚在柜台上,闲言碎语:以后别理二祥家的,看她那副德性,跟个骄傲的小公鸡似的,不就仗着自己公公是村支书吗,等她家老头子一退下去,看谁还当她是个人!

也有撇嘴说二祥媳妇小气抠门的:知道不,一分钱,啊不,半分钱她都揣自己衣兜里,不给任何人,就连二祥吸烟,她也得记账。

男人们跟着起哄:还是记账好,万一被二祥偷去,孝敬了某个风骚的娘们,你们所有娘们,都得跟着被二祥媳妇骂。

只有茄把媳妇,什么也不说,只笑眯眯地一边听别人闲谈,一边将货架上的货物摆放整齐,又顺便给某个聊天聊得忘了回家的女人,续上一杯茶水。还有小孩子,从柜台下的洞口里钻过去,好奇地看看货架,她也不哄不赶,任那孩子看够了,再老鼠一样从洞里钻出去。当然,茄把媳妇总能准确地捕捉到小孩子的视线,有没有在一粒糖上,留恋过片刻,并因瞬间的光亮,而微笑着将那粒闪闪发光的糖块,送出去。

因此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们,都喜欢去茄把家的小卖铺里买东西,或者什么也不买,就进去唠两句,问问物价的升降,看谁家又来打了一斤好酒,谁家又缺了柴米油盐,谁家来了客人,要赊账买一些好菜肴,于是不用打听,村子里人家的日常吃喝拉撒,便都了如指掌。如果八卦一些,趁茄把媳妇不注意,看一眼账本上记满的赊账的人家,就连谁家的收入支出,也一起算清楚了。当然,大多数时候,女人们没有这么惹人厌烦地偷看茄把家的账本,而是闲闲磕着瓜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家常,眉眼再机灵点,也就将别人家的隐私,尽收了眼底。

茄把媳婦家的人气,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以致于茄把媳妇好像某个沙龙里的女主人,不动声色,不言不语,却让每个人都觉得聚在这里是舒适的,轻松的。女人们最爱扎堆凑热闹,聊完了,顺便买点东西回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茄把家的生意,比二祥家的好,也同样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二祥媳妇从来不认为生意好坏跟女主人有什么关系,她只会千方百计挑二祥的刺,今天抱怨他进的货不好,明天指责他卖的东西太便宜,后天又教训他不懂斤斤计较做生意。二祥被她骂烦了,就甩出一句:你也学学人家茄把老婆,看她什么时候跟你这样惹人烦过?你看村里哪个女人不喜欢去茄把家小卖铺门口凑热闹,还不是人家女人会笼络人?

二祥媳妇听了一准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立刻炸了起来,一盆子洗脚水泼过去,二祥就成了落汤鸡。二祥不跟这小娘们瞎叨叨了,他像一头气势汹汹的公鸡一样,抖一抖身上的洗脚水,砰一声将大铁门关在了身后。毫无疑问,他当然是找人打牌发泄愤恨去了。他知道媳妇是最心疼他打牌输钱的,他偏偏要朝她厌恶的方向奔去,让她这口沸腾的油锅,直接掀翻了事。

不过二祥也不是一无是处,他还是有让媳妇得意的地方的,比如“摸(捉)蛐蛐”,他就比别人厉害,茄把也赶不上他的能耐。所以一到七八月份的时候,二祥媳妇的腰,就挺得格外地直,厚嘴唇也好像被一根绳子朝上拽了一些,不那么耷拉得难看了。大早晨地,人家还在被窝里呢,她就将小卖铺临街的大窗户撑开了,涂了脂,抹了粉,香喷喷地坐在柜台后面,朝着每一个路过的或者来买东西的人,上扬起唇角。

于是路过的人,自行车也不下,两腿跨在大梁上,冲二祥媳妇喊道:二祥今天摸着大的没?

二祥媳妇假装淡定地一笑:也没多大,一般吧。

那人又喊:那今天你们家小卖铺里的下酒菜肴,估计都得留给二祥了!

二祥媳妇嘴一撇,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来:哪有他的份,他啊,估计这会早就在集上吃香的喝辣的呢,这些好饭菜,还是留给村里其他老爷们儿吧。

也有纯粹来闲聊打探蛐蛐生意的女人,并不进门,只将半个脑袋探进木窗户里,假装聊家常,却将话题引向二祥昨晚摸的大蛐蛐上去。二祥媳妇也不再厌烦女人不买东西却占着地方了,会像答记者问一样,一本正经地回答女人们所有八卦的问题,当然,答案都是在她心里深思熟虑过的。二祥媳妇是高冷派,很少会跟村里的老娘们叨叨家长里短,她要让自己始终在村人尤其是女人们面前,保持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也是变相的优越感。

她有什么好优越的呢,至于骄傲成那样?看,连眼睛都是斜的!女人们常常这样不屑一顾地窃窃私语。但二祥媳妇不解释,也不像茄把媳妇那样,笑呵呵地,对每个人都是春风拂面的温柔。她是不屑解释,谁让她出身“高贵”之家,又是村支书家的儿媳妇呢。这在乡下,也算是名门闺秀或者嫁入豪门了吧,二祥媳妇这样认为。

也只有这个季节,二祥媳妇在茄把媳妇面前,有绝对的胜出的把握。如果二祥没有捉到价值成百上千元的蛐蛐,那么别人,更不可能。至于茄把,啊,他天生近视,即便听到叫得好的蛐蛐,黑夜里拿着手电筒,也怕会让那蛐蛐给逃脱了去。因为二祥这门“听叫”和准确捕捉蛐蛐的手艺,整个的夏天,二祥家的小卖铺,都拥满了人。不管是来打探蛐蛐市场消息的,还是纯粹凑热闹的,临走,大家总会捎一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回去。况且,来都来了,再拐到茄把家买东西,也太远了。于是二祥的好手艺,带来了小卖铺的兴旺,这样红火的生意,也让二祥媳妇更加地骄傲端庄,好像她真的坐在了村子第一夫人的位置上。

整个的夏天,二祥和二祥媳妇,俨然成了光芒四射的沙龙主人一样的人物。大家好像都忘了茄把家的小卖铺。二祥家小卖铺门口的大槐树下,每天都坐满了摇着蒲扇谈蛐蛐行情的男女老少。依靠蛐蛐发财的梦想,燃烧激荡着每一个人。

于是女人们再骂自家男人,就换了比拼的对象,她们常常会说:窝囊废一个,也学学人家二祥,一天摸蛐蛐挣的钱,比你这龟孙子一年从地里刨腾出来的还多!

或者,她们指桑骂槐:我哪有人家二祥媳妇命好,生下来就是当老板娘又挣外快的命,我呢,也就守着一堆废物过日子吧!

男人们因此嫉妒起来,每天夜里拿了手电筒蹲在玉米地里摸蛐蛐受累,又闹腾不了几个钱,或者完全就是一晚一晚地白忙活,也就罢了,偏偏还来了个二祥这样强劲的对手,时刻被家里娘们提来提去,让人好不气恼。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男人们只能红着一双天天熬夜的眼,去二祥家小卖铺门口,逛上一圈,听二祥的“新闻发言人”——二祥媳妇,淡定地讲一讲每天的蛐蛐行情,对那些卖出天价的蛐蛐,热情洋溢地赞叹几句,然后就捎一包“大前门”烟,趿拉着拖鞋,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去。

有时候路过茄把家的小卖铺,男人会跟蹲在门槛上的茄把聊上几句,并给他递一支烟。茄把接过去,并不吸,而是夹在右边的耳朵上。男人于是叹口气,问他:没出去摸蛐蛐?

茄把憨厚地一笑:摸了两天,一分钱没摸到,就算了。

男人又试探着小声问:你家媳妇,没唠叨你?

茄把笑着摇摇头:有啥好唠叨的?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跟人家比啥?

男人这次没话说了,探头看一眼在院子里忙碌的茄把媳妇,然后依然红着眼,继续趿拉着拖鞋,叼着半截烟,低头走回家去。

茄把家的院子里,传来拉风箱做饭的声音。茄把媳妇喊:茄把,抱一捆柴火来。

茄把应一声“哦”,转身进了门。

满载着男人奔向外乡玉米地摸蛐蛐的拖拉机,又突突突突地,在黄昏的大街上,响起来了。

猜你喜欢
煎饼媳妇
Pancake Day 煎饼节
煎饼
媳妇强大
小熊当当爱吃煎饼
煎饼侠
英国 伦敦奔跑吧!煎饼
两个字
逛街心得
一直未变
结婚前后